翟 京 襄
(南陽市文物考古研究所,河南 南陽 473000)
2019年11月,南陽市文物考古研究所對南陽廣苑食品商貿(mào)城建設工程進行考古發(fā)掘,清理了15座古墓葬。其中M13出土了一件罕見的鉛質買地和瓦宅券[1]。買地和瓦宅券出土于M13前室西北角,鉛質,長條形。長39 cm、寬4 cm、厚0.2 cm。鉛板基本保存完整,兩側稍有破損。正、背兩面均可見陽文鑄字。正面三行,自右至左,第一行44字,第二行48字,第三行43字,共135字,均為隸書;背面自右至左一行,39字,約二分之一字跡模糊,亦為隸書。全文共四行,174字,字體表面遺有朱砂痕跡。經(jīng)考,全文如下:
周世雅買地和瓦宅活動,與兩漢時期南陽郡封建的土地所有制,即土地市場開放、民得自由買賣不無關系。有關南陽地區(qū)土地買賣的記載,同國內(nèi)其他地區(qū)一樣,大抵始于或晚于戰(zhàn)國時期的秦國?!稘h書·食貨志上》:“至秦則不然,用商鞅之法,改帝王之制,除井田,民得賣買。”又載:“漢興,循而未改?!?/p>
劉邦建立西漢王朝后,對在反秦起兵和楚漢戰(zhàn)爭中建立軍功或其他事功的人,大肆進行封侯、賜田?!吧弦?蕭)何功最盛,先封為酂 (漢代南陽郡酂縣,今湖北老河口市)侯,食邑八千戶”,蕭何出任相國后,因“賤強買民田宅數(shù)千萬”而遭“民道遮行上書”。事后蕭何不僅不加以糾正,反以長安上林苑“多空地”,“令民得入田”要挾高祖。帝大怒,下獄“械系之”[2]1555。又如武帝時期封為冠軍(漢南陽郡冠軍縣,在今南陽鄧州市西北冠軍村一帶)侯的霍去病,得知生父為霍中儒后,遂在河東平陽為其父“買田宅奴婢而去”[2]2931。
西漢后期,隨著土地買賣而伴生的土地兼并日趨激烈。 “莽既尊重,欲以女配帝為皇后。”按照古制,“天子封后父百里”。于是,上奏者便“請以(南陽)新野田二萬五千六百頃益封莽”[2]2978。這就意味著國家需要花費大量錢財去強買新野的私田。新野的大批自耕農(nóng),乃至部分中小地主,或因此背井離鄉(xiāng),或淪為“王”田掌控下之依附農(nóng)民;甚至一些大地主、如劉秀舅父樊宏家族、劉秀妻弟陰識家族、劉秀妹夫鄧晨等家族的利益也可能受到?jīng)_擊。由是,西漢末年發(fā)生于南陽新野、湖陽與宛縣的反莽起義就不足為怪了。
東漢初期,光武帝劉秀“以天下墾田多不以實”,“詔下州郡檢核其事”,其結果是在河南、南陽兩郡不了了之,原因是“河南帝城多近臣,南陽帝鄉(xiāng)多近親”,“田宅逾制,不可為準”[3]520。樊宏家族“開廣田土三百余頃”,陰識家族“田有七百余頃”,鄧晨家族“興鴻郤陂數(shù)千頃田”。從表面看,樊、鄧之田屬于開荒過程中的土地占有,與土地買賣無關,其實開田者與興田者大多應屬被強買、賤買土地之后,淪為樊、鄧家族的依附農(nóng)民或雇農(nóng)。陰識家族之田雖未言其來歷,但應不外乎橫賜、假貸、侵占、請射和買賣等形式獲取。劉秀二十八宿之一、宛人吳漢家的田業(yè),就是其妻利用漢嘗出征,“在后買田業(yè)”的?!?吳)漢還,讓之曰:‘軍師在外,吏大不足,何多買田宅乎!’”于是,“盡以分與昆弟外家”[3]453。
值得一提的是至遲在東漢初期洛陽、南陽已出現(xiàn)買地作為冢墓的記載:
初,援在交之阯,常餌薏苡實,用能輕身省欲,以勝瘴氣。南方薏苡實大,援欲以為種,軍還,載之一車。時人以為南土珍怪……以章言其狀,帝益怒。援妻拏惶懼,不敢以喪還舊塋,裁買城西數(shù)畝地槁葬而已。[3]566
《后漢書·杜詩傳》載,杜詩任南陽太守,“造作水排,鑄為農(nóng)器……又修治陂池,廣拓土田,郡內(nèi)比室殷足”,南陽為之語曰“杜母”。然其病卒,因“貧困無田宅,喪無所歸”。光武帝得知這一情況后,“詔使治喪郡邸,賻絹千匹”[3]737,也就是說劉秀下令在南陽郡官府內(nèi)為杜詩舉行悼念活動,并賜絹布1000匹,但埋葬在哪里,《后漢書》中并未涉及,根據(jù)漢之喪葬習俗,杜詩應歸葬于河內(nèi)汲縣原籍,或據(jù)帝之旨意,由國家出資,在郡治附近,即宛城以外的地方購買冢田以葬。
明帝時期,土地買賣活動較之光武帝劉秀在位時有過之而無不及。馬援之女被立為皇后后,其子“(馬)防兄弟貴盛,奴婢各千人已上,資產(chǎn)巨億,皆買京師膏腴美田”[3]566。靈帝在位時,于中平二年(185)“造萬金堂于西園,引司農(nóng)金錢繒帛,仞積其中。又還河間買田宅,起第觀”[3]1712。
關于上述土地、房屋交易的價格,至今闕如記載,但可以肯定的是,隨著兩漢土地兼并的日趨激烈,南陽作為西漢五大都市之一,東漢第二大城市,土地與房屋的價格決不會在全國平均水平之下,而應與長安、洛陽持平。東漢時,因“帝鄉(xiāng)”之故,其價格或遠遠高于長安諸城。兩漢四百余年中只有新朝時期王莽推行封建的土地國有制,禁止土地買賣,“時田宅,奴婢價為減賤”[4],其他時間均應處于攀升之勢。東漢中平五年(188),洛陽畝價漲至“五千五百”[5]。這不僅使一般百姓可望不可及,就是昔日之郡縣豪家,也未必力所能及。獻帝建安二年(197),原豫章太守諸葛玄病故于荊州,其侄諸葛亮被迫到南陽鄉(xiāng)野“躬耕壟畝”。此“壟畝”之田,大抵系諸葛亮用諸葛玄生前之積蓄或友人資助購買,不大可能來自獻帝或獻帝名義之橫賜(用官田、公田賜予)。諸葛亮為什么不能成為“頃”字號地主,而系一介“畝”字號“布衣”,顯然此時不低于5500的畝價足令其望而卻步。
上述土地、房屋交易一般應有一個買賣契約。但時至今日,上述土地、房屋買賣活動并未見到同時期之可證材料??梢匝a史之闕的是河南偃師縣緱氏鎮(zhèn)出土的東漢建初二年(77)《漢侍廷里父老僤買田約束石券》[6],以及四川犀浦縣出土的東漢薄書殘碑[7],均以實物形式旁證了兩漢時期廣泛存在的土地、房屋買賣活動之真實情況。
1973年冬發(fā)現(xiàn)于河南偃師緱氏公社的《漢侍廷里父老僤買田約束石券》雖無賣地方的姓名、田地位置、四至、中間人等說明,但可以清楚地看出東漢早期,河南尹的地價為每畝750錢(依券文集資61500,買田82畝)左右。
1966年4月,在四川郫縣犀浦公社發(fā)現(xiàn)的東漢時期的《薄書碑》,記載了二十余戶田產(chǎn)、房舍、牛及奴婢的價格。由碑文可知,東漢中后期四川的土地、房屋是以“質”論價的。每畝五百者為下等田,每畝一千六百三十一者為上等田。一般房舍、樓舍價格不高,而具有觀光游覽性質的謁舍的價位則遠高于一般房舍。
以上石券、石碑材料從考古學的層面看,尤其是從價格的層面看,證明了兩漢時期、特別是東漢后期土地買賣與土地兼并之激烈,但均為買方之行為,看不出賣方在土地、房舍交易中的相關材料,因此上述石券、碑碣材料并非真正意義的買地、買房券。由是,既記載有買方情況,同時又記載有賣方情況的周世雅買地和瓦宅券便成了兩漢時期南陽一帶買賣土地、房屋的標型器契約或券約。
買地券,即古代買地地契,亦即買地訂立的契約。載明土地的面積、價格及坐落、四至,由當事人和見證人簽字蓋章。關于買地券的性質,學術界有三種不同意見。日本學者仁田井陞認為,漢魏六朝墓中的買地券均為“現(xiàn)實生活中的土地買賣文書”;中國學者吳天穎認為買地券均系隨葬明器,“而非土地買賣文書本身”[8]。羅振玉則認為,“一為買之于人”,“一為買之于鬼神”?!遁锢镞z珍》中說:“地券之制,前籍未詳,以傳世諸刻考之,殆有兩種:一為買之于人,如建初、建寧二券是也;一為買之于鬼神,則術家假托之詞?!?/p>
羅振玉在《建寧四年孫成買地券》中云:“建寧四年九月戊午朔廿八日乙酉,左駿廄官大奴孫成,從洛陽男子張伯始買所名有廣德亭部羅佰田一町,賈錢萬五千錢,即日畢。田東比張長卿,南比許仲異,西盡大道,北比張伯始。根生土著毛物,皆歸孫成。田中若有尸死,男即當為奴,女即當為婢,皆當為孫成趨走給使。田東、西、南、北以大石為界。時旁人樊永、張義、孫龍、異姓、樊元祖,皆知張約。沽酒各半?!?/p>
經(jīng)比對,南陽食品商貿(mào)城出土的建寧四年周世雅買地和瓦宅券,不僅在時間上與孫成買地和瓦宅券同為一年,即東漢靈帝建寧四年(171),而且可見賣主、所賣土地地點、面積、價格、坐落、四至、當事人與見證人,并且可見見證人書寫畫押。由此可見周世雅買地和瓦宅券與孫成買地券基本一樣,為羅振玉所說的為“買之于人”之券。
“買之于人”,也就是“買于生人”。周世雅在南陽郡宛縣宛襄亭部所買的郭元輔所持有兒氏田三十五畝,遠比孫成在京師河內(nèi)尹廣德亭部所買的張伯始所持有的羅佰田一町要大得多,加之周還買郭“瓦宅一區(qū)”,故所支付的錢幣達“十三萬五千”。就其地價而言,南陽與京師洛陽可能相差無幾,似均處于走高之價位。周與孫所買之地,作何用途,券文均無涉及,但可以推定為耕種之需,特別是在人多地少的陪都南陽與京師洛陽二地是不可能讓土地束之高閣的。周在買地的同時,還買有一處瓦宅,更說明了其耕種、住宿之用途。
周世雅用十三萬五千錢買到郭元輔所擁有的兒氏田三十五畝、瓦屋一區(qū),與孫成用一萬五千買到張伯始所擁有的羅佰田一町,可以清楚地看出買地人、賣地人以及先前耕田人三者之間的階級關系。顯然,郭元輔、張伯始為一擁有大量土地的莊園地主;周世雅、孫成為一般中小地主;兒氏與羅很可能為郭、張門下無房無地的依附農(nóng)民。
值得一提的是周世雅所買的房屋系“瓦宅”,這就從文物的層面證明了南陽宛城周邊瓦房的存在。它與三國時期諸葛亮的“臣本布衣,躬耕于南陽”“先帝(劉備)不以臣卑鄙,三顧臣于草廬之中”之“草廬”,組成了南陽周邊多樣化之屋頂結構。但在當時,即使屋頂材料有“瓦”與“草”之區(qū)分,其墻體均非用漢磚砌筑,而是由堆土夯筑而成。
關于買地券的性質,本文認為,應視其時代、券文內(nèi)容而定。鑒于漢代確實存在上述土地買賣之制,與“墳墓最為漢人所重,故天子于生前即豫作壽陵”;“而臣民亦于生時自營塋地”[9]是不爭之事實,如會稽東漢建初元年(76),“昆弟六人,共買山地”,“作此冢地”石刻[10];建初六年(81)武孟子“買馬熙宜、朱大弟少、卿冢田”買地券[11]。延熹四年(161)鍾仲游妻“自買萬世冢田”買地券[12]。建寧元年(168),諸暨“買山一丘于五岡里,葬父馬衛(wèi)將”買地[13]等均屬后者。由此可見東漢的買地券有買耕地券、買墓地券,或合二為一之分,二者均屬于漢人“生時”的土地、房屋買賣活動。東漢光和二年(179),洛陽王當買地券[14]則是一件例外。黃景春認為,此券經(jīng)過轉賣,買地一方是死人,那么賣地人、證人是活人還是死人?是實有其人還是假證的人名字,人們常常困惑于此。這也就是說若買地人已亡死,賣地人是活在世上的人,為避免賣地與己不利,就會假托“山公(神)”“土主”“東王公”“西王母”之類把自己寫在契約上,把證人、書契人、鄰人也都作為神仙對待了。
周世雅買地和瓦宅券,與上述(即建初元年、六年,建熹四年、建寧元年、光和二年)買地和瓦宅券最大的不同是券文中既沒有出現(xiàn)“墓”“?!钡扰c死人有關詞語,也沒有出現(xiàn)“東王公”“西王母”等與神仙有關內(nèi)容。因此,周、郭的買賣土地、瓦宅契約,真實反映了東漢后期土地買賣、土地兼并,乃至東漢社會以田莊為表現(xiàn)形式的封建土地所有制的發(fā)展情況。土地買賣的價格也絕非無中生有,而是當時即建寧四年(171)市場價格的真實反映。
雖然周世雅買地的性質,系“買之于人”,換言之,其買地是為了耕田,買房是為了居住。買地和瓦宅券是當時現(xiàn)實生活中的土地、房屋買賣之文書,但人死后為什么能同陶罐、串珠、五銖銅錢、泥錢等物(有的還將印章等生前使用過的實物)一起埋入地下呢?這是因為在漢代地主階級中流行的喪禮和葬俗,其核心思想之一是把死人當作生人看待,即《論衡·薄葬篇》所說的“謂死如生”。所以,不僅在墓室的形制和結構上模仿現(xiàn)實生活中的房屋,而且在隨葬品方面也盡量做到應有盡有,凡是生人所用的器具,無不可以納入墓中。即《鹽鐵論·散不足》所謂“厚資多蔽”,“器用如生人”。周世雅于建寧四年(171)買郭元輔之土地、瓦屋,所謂“買地和瓦宅券”(或為紙質),為其生前持有三十五畝地、瓦宅一區(qū)(處)之“實在”憑證;死后,鑄在長條形鉛板上,作為一種象征性證券,放在墓里,使得死者有所憑持,以保證對墓地的所有權不被侵犯。由此可以推定周世雅買郭元輔的土地、房屋之初衷,即包含有生為耕地、居住,死為墓地,“買之于鬼神”之雙向選擇。這一點正如著名考古學家王仲殊所云:“在東漢的墓中有時還隨葬著一種買賣墓地的契約,多數(shù)是刻在長條狀的鉛板上,稱為‘買地券’。它是作為一種象征性的證券,放在墓里,使得死者有所憑持,以象征對墓地所有權不被侵犯,券上所刻文字還往往強調(diào)要將墓地范圍內(nèi)所埋葬的其他死者都成為他的奴婢。這種買地券雖專供‘陰間’使用 ,但也反映了現(xiàn)實生活中土地兼并的激烈以及廣大農(nóng)民因此破產(chǎn)而淪為奴婢的情況。”[15]周世雅券文中的“根生地著中有伏財寶物,上至天下至黃泉,一錢以上悉并行”,既可用于生人,又可用于死者。如果用于后者,買主與鬼神就不可能沒有一點關系,這也就是羅振玉所說“買之于鬼神”了。另外從根本上講,周的買地和瓦宅券不是紙、帛、簡、牘之實物,而是鉛質“冥器”類隨葬品。即使是實物,一經(jīng)入墓,就同隨葬的“五銖”幣一樣,是專供死人“陰間”用的了。
買地券之材質,就東漢而言,有鉛、鐵、玉、石等,以鉛券為常。周世雅鉛質買地和瓦宅券的制作工藝,目前還缺乏考古學層面的證據(jù)。根據(jù)先秦時期青銅器鑄造合范技術推斷,此鉛質買地和瓦宅券的制作首先需要制范。制范包括制模(母范)、制型和合范等工序。制模需要用泥塑成模型,在兩面書寫隸書券文,而后用小刀刻成凹面陰文;在窯中烘干修整,并在表面涂一層油脂物,再在外敷泥進行第二次烘烤和修飾,制作出兩塊凸面陽文反字外范。之后,在外范敷泥,進行第三次烘烤修飾,制成兩塊凹面陰文正字外范。兩外范合在一起,并敷上加圍泥層,留出澆口,澆口的寬度就是鉛板的厚度。最后把熔化的鉛水倒入澆口內(nèi),即制成周世雅陽文買地和瓦宅券。
如果在泥塑母范的兩面剔地,陽刻出隸書券文,在窯中烘干修飾,再在外敷泥烘干修飾,模印出兩塊凹面陰文外范,而后合范,并敷上加固泥層,留出澆口厚度,或可省去一道制作工序。本買地和瓦宅券做成后,大部分字似都進行過一些新的整修。凡豎道多刻出一條豎線,如“建”“年”“月”“日”等;橫道及其他多刻出輪廓線。如“兒氏”“元”“五”“瓦”等。由于鉛質材料的氧化作用,部分字似陰刻,如“虞文方”“尹孝德”等,或在整修時已作凹面陰刻處理。
需要指出的是不管用何種方法作范制模,最后一道工序才是在陽文(或陰文)隸書券上涂以朱砂以驅鬼辟邪。用鉛質作買地和瓦宅券(包括鎮(zhèn)墓券)一說還“含有道教信仰內(nèi)涵”。鉛質材料除了硬度較低,便于鑄造書鍥外,與鐵質、木質、絲質、紙質材料相比,明顯具易于保存之長處。周世雅買地和瓦宅券的材料性質,不能不考慮信仰內(nèi)涵,但在其生前買下這塊地、這處房宅,還是反映了東漢靈帝建寧年間鮮卑“寇幽并二州”、“大風、雨雹”“江夏蠻叛”“丹陽山越賊圍太守陳夤”“詔州郡大舉鉤黨”“河內(nèi)人婦食夫,河南人夫食婦”“濟南賊起”“地震,海水溢”“大疫”“河東地裂、雨雹、山水暴出”[3]218-220所折射出的土地兼并激烈,以及廣大農(nóng)民因破產(chǎn)而日益掙扎于死亡線上的史實。
周世雅買地和瓦宅券用漢代隸書記載了當時的土地買賣情況,不僅具有重要的歷史價值,而且具有重要的藝術價值。券文書法,字體寬扁,結構謹嚴,筆畫從容秀麗,點畫波尾伸張,端正而不呆滯,變化而不失意,與南陽《張景造土牛碑》如出一轍,是漢末成熟之八分書。
漢代以降,由于西漢和東漢兩朝共達四百余年之久,也由于當時的中國是統(tǒng)一的大帝國,政治局面比較安定,經(jīng)濟比較發(fā)達,因而帶出文化藝術的空前繁榮。由篆書簡化演變而來的隸書,把篆書圓轉的筆畫變成方折,在結構上,把象形筆畫化,極大促進了書法藝術的進步。
漢代書法的發(fā)展,與歷朝最高封建統(tǒng)治者的重視與提倡是分不開的?!稘h書·元帝紀》云:“元帝多材藝,善史書?!睉吭唬骸爸苄跆肥肤λ鞔笞!币馑际钦f“元帝多才多藝,尤其是大篆寫得好”,故早期的隸書字形構造保留篆書形跡較多。
東漢時期是漢代隸書逐漸步入成熟的時期,這一時期尤以桓帝(147—167)、靈帝(168—188)在位時為代表。據(jù)說靈帝時訂正六經(jīng)文字的《熹平石經(jīng)》,就為蔡邕所書。但馬衡認為:“余觀所出之七經(jīng)字體,雖面貌相似,而工拙攸分。或人書一經(jīng),或一經(jīng)又分數(shù)人,皆未可定?!盵16]由此可以推定,《熹平石經(jīng)》必成于眾人之手。也就是說桓、靈時期是漢代隸書家輩出的時代。有材料載,這一時期傳世的漢碑多達170多種,其中,立于南陽“漢碑亭”的《李孟初神祠碑》和《張景造土牛碑》(簡稱《張景碑》),均為漢桓帝時期的遺物。前者為永興二年(154),后者為延熹二年(159);前者“渾樸圓勁,氣宇軒昂,文中字形有長有扁,儀態(tài)自如”[17],后者“結構謹嚴,體勢開張,筆劃秀麗多姿,可以說是漢隸成熟階段的代表作品之一”[18]。需要說明的是《李孟初神祠碑》初現(xiàn)于清乾隆年間,《張景造土牛碑》則發(fā)現(xiàn)于新中國成立后的1958年。再后南陽文物工作者在舊城東郊李相公莊發(fā)現(xiàn)了東漢建寧三年(170)的《許阿瞿墓志銘》(一說為鎮(zhèn)墓文)。它的發(fā)現(xiàn)從考古的層面證明東漢桓、靈二帝時期,南都南陽同京師洛陽一樣,共為兩漢隸書故鄉(xiāng)之一。
康有為在《廣藝舟雙楫·本漢第七》中云:“至于隸法,體氣益多,駿爽則有《景君》《封龍山》《馮緄》;疏宕則有《西狹頌》《孔宙》《張壽》;高渾則有《楊孟文》《楊統(tǒng)》《楊著》《夏承》;豐茂則有《東海廟》《孔謙》《校官》;華艷則有《尹宙》《樊敏》《范式》;虛和則有《乙瑛》《史晨》;凝整則有《衡方》《白石神君》《張遷》;秀韻則有《曹全》《元孫》。如今所見真書之妙,諸家皆有之。”遺憾的是他既未見到1958年河南南陽市出土的《張景碑》,也沒有見到1973年南陽出土的《許阿瞿碑》,更沒有見到2019年南陽市出土的《周世雅買地和瓦宅券》。如若康有為還在世的話,尚不知將以上南陽精品,列為“駿爽”“疏宕”“高渾”“豐茂”類,還是列入“華艷”“虛和”“凝整”“秀韻”類或“各出一奇,莫有同者”。
周世雅買地和瓦宅券中的許多隸字,如“南”“陽(陽)”“宛”“男子”“瓦”“土”“上”“五”“錢(錢)”“為(為)”“人”“鄉(xiāng)(鄉(xiāng))”“畢(畢)”“并”“如”等,與早于此券約12年的南陽《張景造土牛碑》同類字,均有極其相似之處。這一字體雖非出自一人之手,但字體走勢、左右分布相背之形已共同成為鼎盛八分之象征。由此可以說周世雅買地和瓦宅券的出土豐富了桓、靈時期“八分”“隸書”的研究資料,從而成為我國隸書寶庫中又一藝術奇葩。[附記:本文承蒙王建中先生的悉心指導,謹致謝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