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不再是“別人家的孩子”

何凡

〔摘要〕這是一例因?qū)τ⒄Z老師感到恐懼前來求助的案例。咨詢師和來訪者一次次談話過程中，信息搜集全面之后，逐漸發(fā)現(xiàn)來訪者更深層的問題源自自我概念的模糊和混亂，于是咨詢師使用行為實驗、箭頭向下技術(shù)及焦點解決取向中關(guān)注資源、例外和小改變的發(fā)生等方式方法，讓來訪者更清楚全面客觀地看待自己和肯定自身優(yōu)勢，激發(fā)內(nèi)在學習動力。

〔關(guān)鍵詞〕自我概念;學習壓力;個案輔導

〔中圖分類號〕G44 〔文獻標識碼〕B 〔文章編號〕1671-2684（2020）31-0051-04

一、個案概況

1.個案基本資料：圓圓（化名），女，15歲，初二，身高中等，扎馬尾，穿著干凈整潔，偏瘦，語速中等。

2.家庭情況：獨生女，0-4歲由母親撫養(yǎng)，上幼兒園后奶奶接送，母親也陪伴在身邊，小學二年級開始和父母長住，父親在此之前長期在外工作不在家，小學三年級之后偶爾會一個人在家等父母下班，上學期末奶奶去世。自述與父母關(guān)系很好。

3.診療史：幼時得過黃疸;后因膝蓋疼去醫(yī)院檢查，吃過一段時間的藥，已無大礙。自述心臟有時會像針扎一樣，醫(yī)院檢查沒有問題。

4.重大事件：（1）小學三四年級時，英語老師因她成績不好，當全班面罵她“腦子里裝屎”“這輩子都學不好英語了”等，還會撕作業(yè)。（2）小學三四年級，有女同學帶頭孤立她。（3）初一的第一任英語老師開始對她的期望很大，后來成績不理想，就對她說“太讓我失望了”“女孩子就應(yīng)該學好英語”等。

5.個案來源及第一印象：該個案是圓圓母親打熱線求助，希望做面詢。對圓圓的第一印象是清瘦，長得清秀，服裝稍偏中性，一開始眼神較謹慎，無太多表情，到首次訪談后半段，表情開始放松，語氣也活潑一些。

二、主要問題及困擾

首次訪談時，圓圓主訴學習壓力大，經(jīng)常學到很晚但收效甚微，會有自殘行為（用小刀劃手臂），學校事務(wù)繁忙（擔任數(shù)學課代表）精力不夠，談及轉(zhuǎn)變，自述想要：（1）笑得隨心所欲一些。（2）吃得多一些。（3）改變情緒宣泄方式。

第二次訪談時，提到對英語的恐懼，見到英語老師會腿抖，課上回答不出問題會哭，看不進去英語，認為和小學時被英語老師罵的經(jīng)歷有關(guān)，很想學好英語但控制不了對它的恐懼，于是相當明確地表示目前還是最想處理好該問題。到后期“自我概念”的議題逐漸呈現(xiàn)，覺得自己活得累，總是在滿足別人的期待。

三、分析與評估

圓圓兒時很受老師喜愛，備受關(guān)注，是“別人家的孩子”。到了四年級，英語學習受阻，被老師嚴厲批評，同時遭遇被同學孤立的情況，心理產(chǎn)生巨大落差，而圓圓本身對別人的話很在意，尤其是老師的話，容易將老師的話內(nèi)化成自我標準。為了維持一個“好孩子”形象，開始對別人一些使她受傷的話用自嘲的方式帶過，壓抑因此出現(xiàn)的消極想法，但是真正的感受得不到抒發(fā)，于是產(chǎn)生自殘等行為。她總是希望自己能做得更好來滿足別人的期待，以至于很難發(fā)現(xiàn)和承認自己做得好的部分，認為自己沒有優(yōu)點，自我評價很低，且有“事情做得不好，都是我的問題”的信念。小學英語學習經(jīng)歷成為重大創(chuàng)傷事件，掩蓋了圓圓對自己核心問題的發(fā)現(xiàn)，在前期將重點放在對英語學習恐懼的處理上。

四、輔導目標

1.降低對英語老師的恐懼感，如課上回答不出問題時能做到不哭、敢問英語老師問題等。

2.轉(zhuǎn)換情緒宣泄方式，用解壓道具代替用小刀劃手臂。

3.接納自己，看到自己擁有的資源，更重視自己的想法而非他人的看法。

五、輔導過程

（一）撥開云霧，真正問題初顯現(xiàn)

在首次訪談中，圓圓自述因為學習壓力大，會自殘，所以來尋求幫助。咨詢師詢問壓力大和自殘的具體原因，圓圓表示經(jīng)常學習到很晚，但學習沒有效果，而自殘是為了宣泄暴躁、焦慮的情緒。主要問題是從復(fù)學后逐漸出現(xiàn)，成績很不穩(wěn)定，當我問到復(fù)學對她來說意味著什么時，圓圓表示復(fù)學沒什么，主要是考試多，但隨即又表示考試多也習慣了。談及希望得到的幫助時，圓圓想讓自己笑得隨心所欲一些，吃得多一些。這讓我感到奇怪，圓圓在談?wù)搶W習上的不順心時會哭，有情緒波動，但所立目標又與學習無直接關(guān)系，似乎是在“試探”我，我知道此時不能著急，咨訪關(guān)系還未建立。

直至第二、第三次訪談，當我們?nèi)匀痪涂荚?、學習、作業(yè)討論時，我敏感地發(fā)現(xiàn)圓圓多次提及英語老師，于是具體化詢問。

咨：我剛剛聽到你談作業(yè)多，好像幾次都提到英語老師……

訪：我現(xiàn)在看到英語老師都會腿抖的，上課很害怕被點名，如果問題答不上來就會哭，我也不知道怎么，眼淚就往下掉。

咨：這么看你對英語老師好像很恐懼？

訪：只要跟英語相關(guān)的我都恐懼，我們初一到現(xiàn)在換了三個英語老師了，第一個是很傲氣的那種，而且對我的期待居然很高（驚訝的表情），不過后面發(fā)現(xiàn)我英語很爛之后就對我很失望（一閃而過失落的表情），那時候我英語真的是越學越差……

咨：察覺到英語老師對你失望后，你也很失落。我記得你上次提到過小學也被英語老師批評過？

訪：哇，當時真的是很黑暗，被老師罵，被同學孤立，那時候經(jīng)?？?。

咨：嗯。雖然你現(xiàn)在說得輕描淡寫，但那一定是一段很難熬的時間，能跟我說說當時的情況嗎？

訪：就是老師當著全班同學的面說什么“你腦子里裝屎了”“這輩子都學不好英語了”之類的。然后有個同學就帶頭孤立我，造謠一些我根本沒做過的事。

當我和圓圓談到小學經(jīng)歷對于她現(xiàn)在英語學習的影響時，有了如下對話。

咨：你說小學的經(jīng)歷讓你現(xiàn)在看到英語老師板著臉就會很害怕，怕她罵人，還會想到小學老師罵人的畫面是嗎？

訪：是的。

咨：除了會想到那個畫面之外，會不會也擔心老師對自己評價不好？

訪：會，寒假在家，一天老師視頻過來詢問學習情況，爸爸剛好打電話過來，視頻斷了，我當時就哭了，眼淚不自主地流下來。

咨：看來真的是很擔心啊，如果老師對你有不好的評價的話，對你意味著什么呢？

訪：因為從小就比較乖，是個好孩子，老師每次評語都會寫我是集體感很好的人。

咨：所以你很想維持自己在老師心里好孩子的形象？

訪：其實我不喜歡集體感好，因為這樣我就沒辦法做自己喜歡的事了。

咨：但其實你一直是這么做的，包括現(xiàn)在當數(shù)學課代表，好像給我的感覺你很會委屈自己來成全別人。

訪：唉！都習慣了……

到這里，圓圓很明確表示希望討論重點放在如何降低對英語老師的恐懼上，并把目標確定為：課上回答不出問題也能不哭，保持平靜;敢一個人去英語老師辦公室;敢去問英語老師問題。但在我跟她對話的過程中，隱約感覺到這也許還不是她核心的問題，對于某些關(guān)鍵想法和感受圓圓還不能很清晰地覺察并表達出來，但我決定還是暫時先跟著圓圓走，慢慢一起去發(fā)現(xiàn)和探索。

（二）直面恐懼，才知自我原是阻力

第四至第六次訪談中，和圓圓討論的重點還是圍繞在英語學習上，每次訪談開始我都會請圓圓給上周整體狀態(tài)打分，能明顯感覺到圓圓的分值穩(wěn)中有升。對于之前確立的目標我一方面和圓圓商討行為實驗的方式，一方面也鼓勵她勇敢實踐。在第五次訪談時，由公開課上被叫起回答問題一事，圓圓主動跟我提起現(xiàn)在對英語老師的恐懼確實少了很多，我感覺到圓圓此時的情緒有了明顯的不同，表情更輕松了，于是有了如下對話。

咨：你說到對英語老師的恐懼降低了很多，這是個突破性的轉(zhuǎn)變啊，發(fā)生什么了？

訪：熟悉了就沒那么恐懼，而且上周偶遇小學英語老師了。

咨：喔？當時發(fā)生什么了？

訪：在街上，我看到她在買奶茶。

咨：你有跟她打招呼嗎？

訪：那肯定沒有。

咨：你當時看到她是什么感覺？

訪：看到她雖然一驚，但感覺好像沒那么害怕了，看著她買奶茶還板著臉反而有點好笑，回去之后對現(xiàn)在的英語老師也沒那么害怕了。

咨：喔！好像你發(fā)現(xiàn)板著臉似乎是她一貫的表情，并不能說明什么，是嗎？

訪：是的。

咨：偶遇小學英語老師這件事也似乎意外地成了一次行為實驗，當你面對之后發(fā)現(xiàn)自己不再害怕了，對現(xiàn)在的老師恐懼感也降低了？

訪：對。

在這次訪談結(jié)尾，我和圓圓再次核對目標的完成情況，圓圓表示課上回答問題這一條已經(jīng)算是完成，下周會繼續(xù)挑戰(zhàn)在班上問老師問題。同時我也和圓圓就其宣泄情緒的方式作了討論，圓圓表示現(xiàn)在刀都被媽媽收走了，打算買一些解壓的小道具來試試。截至第五次訪談，我覺得一切發(fā)展得太快，既驚喜又困惑。

于是，我思考這是不是圓圓在給我“信號”：老師，我真正想談的你還沒看到。細細回想前五次訪談，我發(fā)現(xiàn)圓圓在談的除了對英語的恐懼外，還不時流露出“滿足他人的期待”及“討好別人”，和對自己一直的不滿意，于是我意識到雖然英語學習對圓圓的打擊很大，但那是源自被小學英語老師批評。之前，她一直都是“別人家的孩子”，乖巧、被老師關(guān)注、討喜，突然間的指責讓她產(chǎn)生巨大落差，加上同時間段同學的孤立，圓圓甚至開始自我懷疑，不知該如何正確評價自己，只得不斷“討好”別人，希冀找回從前那個“她”。所以，在第六次訪談中，當圓圓談到英語老師在班上指出有學生抄作業(yè)時，有如下對話。

訪：雖然老師是當著全班面說的，我知道不是說我，也問心無愧，但是這個作業(yè)我是一大早爬起來寫的，覺都沒睡，被這么說還是……

咨：當辛辛苦苦完成作業(yè)，沒被老師看到，反而好像被懷疑了，那是種什么感覺？

訪：嗯……感覺自己的努力被否定了吧。

咨：嗯……這好像是一個想法，那你心情會怎么樣？

訪：挺委屈的。

中間圓圓又提到好心幫同學查看試卷難度，卻被另一些同學指責，導致情緒有些崩潰。

咨：我感覺這件事里你又是挺委屈的，出于好意卻不被理解，我可以這么說嗎，當你經(jīng)歷受委屈的事時更容易觸發(fā)情緒？

訪：感覺在他們眼里我做什么都是錯的。

咨：似乎你是很希望對方或別人能明確表達對你的認可。

訪：（沉默一會）因為我從小就是那種“別人家的孩子”，父母、老師希望我怎么樣我就怎么樣……

咨：現(xiàn)在好像越來越不是了，但你還在努力去維持，當你努力想滿足別人的期待時，你對自己好像看得不是很清楚。

圓圓沉默。

（三）接納自己，方才初見成長

第七次訪談，圓圓表示對于英語老師恐懼的問題以及情緒宣泄方式轉(zhuǎn)變都已經(jīng)達到目標，我評估后也認同她的觀點，這時我提醒她。

咨：不知道你有沒有察覺，其實從上次談話我們的方向已經(jīng)有了變化？

訪：（點頭）嗯。

咨：你覺得發(fā)生什么變化了呢？

訪：好像談到我自己身上了。

咨：是的，似乎出現(xiàn)了“自我”這個話題，那你想從這個新的方向繼續(xù)談下去嗎？

訪：（點頭）我覺得我從小就是按別人的意愿活的，特別“乖”，會去討好別人……

咨：包括上周談到的幫同學看卷子的事？

訪：是的。

咨：當她那么說的時候，你會不會又覺得是自己做得不夠好？

訪：有點，感覺要是成績好點就不會發(fā)生這樣的事……

就此，我和圓圓完全打開關(guān)于“自我”的討論，在討論中圓圓逐漸看到因為總想和別人處好關(guān)系，保留“好形象”，所以總是會在自己身上找錯誤、找缺點，一直對自己不滿意。當我問到“你是如何看待自己”的時候，圓圓用“都是缺點”來回應(yīng)。這個時候，我現(xiàn)場向圓圓表達了幾個我看到的她的優(yōu)點，如她作為數(shù)學課代表的認真負責、寧愿自己委屈也希望把事情做好等。圓圓有些驚訝，很猶疑地表示認同，于是我給她布置了一項作業(yè)，回去后再找找自己其他三個優(yōu)點。

最后一次，在開始討論作業(yè)后，圓圓主動說自己做了件特別了不起的事：帶病上了體育課和參加了三場考試。

咨：我看到你在說的時候表情都是很不一樣的，似乎很有神采。

訪：因為之前從來沒有做過這樣的事，都是請假回家，這次覺得自己好偉大。（調(diào)皮地笑）

咨：是的，我也覺得你非常了不起，同時我還看到你也真誠地肯定了自己的努力，大方地說出來了。

訪：（害羞地點頭）嗯。

咨：這種感覺怎么樣？

訪：很好，感覺有了動力。

咨：嗯，好像是你發(fā)自內(nèi)心為自己做的事，而不是為了滿足別人什么。

訪：是的，感覺和原來很不一樣，我要趁著這個勁頭暑假里拼一拼（指學習）……

我再次帶領(lǐng)圓圓看到當卸下“別人家的孩子”的光環(huán)后，該如何重新找到自己，提升自我力量。后半程我和圓圓回顧了全部的輔導過程，請她總結(jié)為她帶來了哪些幫助，圓圓表示輔導讓她看清了一些問題，說出生活中的某些困擾后心情很舒暢，以及為自己找到動力，至此我和圓圓的探索之路就告一段落了。

六、輔導效果及反思

總共八次的輔導并不是一帆風順，有時來訪者帶來的問題或許只是海平面上的冰山一角，隱藏在下面的部分需要我們仔細敏銳地體會和探索。在圓圓意識到的對英語老師的恐懼背后，還有她沒有意識到的關(guān)于如何放下從前的自己，看到現(xiàn)在的自己。在這個過程中我也險些沒有抓住圓圓核心的問題，好在圓圓強烈積極的自助愿望和我倆不斷探索的努力之下，圓圓的情況有了明顯的好轉(zhuǎn)。

圓圓自述與她媽媽反映，都說她現(xiàn)在情緒穩(wěn)定多了，狀態(tài)也比開學時好了許多，看清楚了自己關(guān)于“自我”的一些問題，提升了學習動力，知道更加關(guān)注自己的感受而不過分在意他人的看法，同時學會用更合理的宣泄方式處理情緒，也能逐漸看到并認可自己的努力和資源，肯定自己。在第六次訪談時，圓圓帶了一小束花送給我表示感謝，想到輔導原則那一刻我猶豫了一下，但最終還是收下了，我想這一束花代表的不僅僅是一份禮物，更是圓圓將充滿希望地邁向未來的證明，我為她感到驕傲。

（作者單位：江蘇省溧水高級中學，南京，211200）

編輯/衛(wèi) 虹 終校/張國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