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娟 張翎
東南大學副教授張娟對話張翎,就其小說的創(chuàng)作動機、題材處理、性別意識、敘事技巧、創(chuàng)作轉變與走向等問題進行了深入探討,試圖對張翎的小說創(chuàng)作特點、海外華文作家寫作“中國故事”的現象和背后的精神動因等問題進行探索和研究。
張娟:張翎老師好!2018年您的中篇小說精選集——“生命力”三部曲由長江文藝出版社出版?!吧Α比壳伞队嗾稹贰峨僦贰端乐啡緯鴺嫵?。其中您的小說《死著》是對中國現實一個非常深刻的隱喻。其實前幾年余華有一部小說叫《第七天》,不知道您有沒有看過。
張翎:我沒看過。
張娟:《第七天》與《死著》的結構方式有一點類似。《第七天》也是寫一個亡魂,小說開篇是亡魂說他要去殯儀館。這個亡魂已經是一個死人,他可以以非常自由的方式看到中國的現實。這種處理方式與《死著》有一點類似。我覺得這是一種介入現實的方式,您的《死著》把涉及到死亡事件的各種力量集中到一起,以沖突的方式表現中國現實的矛盾性。我想請您談談為什么會以這樣一種方式來處理中國題材?您寫作這樣一類中國現實題材的經驗來自于哪里?
張翎:《死著》的契機是很簡單的,就是“非必要搶救”。但是在我看來,還有我去國離鄉(xiāng)三十年觀察到的一些東西積攢在里面。所謂的視角,所謂的“非必要搶救”,所謂的亡魂,這些只是工具,我實際的想法還是講活人的世界。死是瞬間的事情,很少有人說,我在死和活中間。而這個人就在死和活中間的狀態(tài),我不是在寫這個人,我是在寫他周圍的人,這個人只是一個工具。沒有他,這些人是散的,串不到一起;有了他,這些人就能夠串到一起。
我不知道我跟其他作家的不同,因為我沒有廣泛閱讀當代的漢語文學作品,我也無法在總體上比較我與他們有什么不同,這更多是評論家的話題。就我自己而言,通過寫作,唯一的一點是讓我增加自信。這幾年我開始做一些從前不敢做的事情。我不敢做的有兩件事,一是寫當下,一是寫自己,這是我覺得看不清楚的。中國的當下太近,我身在其間,塵埃沒有落定,看不清楚,只是寫一些現象,我沒有辦法上升到哲理的高度來思索。像《勞燕》這類作品,時空的距離足夠了,我能夠把戰(zhàn)爭的現象試圖上升到比較理性的高度,或者說,試圖進入一種上帝站在山巔看山下蕓蕓眾生的狀態(tài)。我寫《死著》,永遠不可能達到這一點,因為我還是處于事件之中,但是至少我有勇氣嘗試。至于寫自己,到現在也還是不敢嘗試,我覺得看不清自己,基本上是這樣的狀態(tài)。
張娟:我最近對您小說里的死亡意象很感興趣,您喜歡面對死亡,但您并不是真正地在寫死亡,我覺得您寫的是一種向死而生。您是在寫人在不同的情境下,在接近類似死亡的一種境地,去描寫人怎樣活著。像《余震》,我覺得寫的是瞬間的、突發(fā)性的死亡;像《死著》,是在死和活之間一種非常特殊的生命形態(tài)。那我們回到死亡這個話題,您是怎樣理解死亡的呢?在死亡背后,您又是怎樣去理解向死而生呢?
張翎:我始終不認為我真正在寫死亡,哪怕《死著》與死亡是最接近的。事實上我在寫人,死亡只是一個工具。在我的小說中,死是一種絕境的象征,而不是我真正在寫死亡這件事情,《勞燕》里也沒有真正寫死亡。亡靈敘事是一種敘事的手段,引入新的角度,然后層層剝開,把每個人的秘密更好地暴露出來。其實也不算秘密,每個人身上都有很多側面,每一個側面都是真實的,只有鬼魂能看到各個側面,把人整合起來。
但是我特別愛描寫絕境,這確實是真的。絕境當然與死亡有一定聯系,我認為,人要被逼到那樣的地步,才能夠爆發(fā)出來一種東西,讓自己吃驚,也讓周圍的人吃驚。如果沒有戰(zhàn)爭,阿燕一輩子都是可以預見到的生活。我們出于憐憫之心,不希望阿燕經歷戰(zhàn)爭,但是她既然經歷了,她就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她這些劇變,如果不是經過接近死亡的絕境,我認為是不可能爆發(fā)出來的。阿燕被逼得這樣緊,她碎了,碎了之后就爆裂出另外的東西,我實際是對這個東西感興趣。
張娟:您特別喜歡描寫一個人被逼到非常態(tài)的絕境時,他會爆發(fā)出來生命的火花。像您講的阿燕,她原本的生活可能是非常平穩(wěn)的鄉(xiāng)村婦女的生活,生三四個孩子,過普通的一生,但是最后她卻變成了具有三種身份的女性,我覺得是非常有意思的。您在寫作的時候,似乎特別喜歡用“三”這樣的方式。比如在《胭脂》里三代女性的故事;《勞燕》里面的阿燕,她也是三種身份,三個名字。我覺得在您寫作的女性身上,都有一種“地母”式女性的特征。張愛玲在她的散文里講過,女性是具有地母性的。男性往往跟戰(zhàn)爭一類具有沖突性的事件聯系在一起的,具有英雄感;而女性則深植于大地,寬厚堅韌,在厄運到來時往往以柔韌的姿態(tài)去面對厄運。王安憶也特別喜歡寫女性放下自己的身段,柔韌地去面對挑戰(zhàn)。您認為您筆下的女性,具有這樣的地母的特質嗎?
張翎:首先,我很感興趣的是“三”。當然我沒有事先預計要寫“三”,可能我的潛意識里認為,三維是立體的,這是我的想象。如果出現兩個人,可能還不夠立體。如果兩個側面,比如劉兆虎和伊恩的側面,人依舊是二維的,加入另外一個,或者說“三”以上,才比較立體。
“地母”這個話題我認為是解讀的結果。我寫作時的主觀愿望,女人的一生,包括阿燕、勤奮嫂、《陣痛》里的人物、《金山》里的女主角和《胭脂》中的女性,我主觀上沒有想要寫她們拯救、包容,而客觀上也許起到了這樣的作用。其實唯一驅動她們做這些事情的原因,在當時的境遇下就是怎樣活下去,她們所做的一切,只是為了更好地存活。
《勞燕》中阿燕所做的一切,只是為了把中美混血的私生女保全,讓她存活下去。而活下去的方法,是牧師比利提點她要把別人的命攥在自己手里。她成為了醫(yī)生,成為醫(yī)生的客觀結果是治病救人,但是她最主要的目的是讓所有人不能再害她,因為鄉(xiāng)村缺醫(yī)少藥。我寫她包容劉兆虎,是因為劉兆虎是阿燕一生中唯一毫無保留地接受阿美的人。我沒有細寫阿美的童年,阿美的童年在村里沒有什么好的處境,這是可以想象得到的。
張娟:對,私生女的身份,大家都不知道她的來路。
張翎:阿燕很敏感,她覺得她需要一個男人,劉兆虎和她有淵源,她曾經很崇拜劉兆虎。這個男人是毫無條件的,不是因為阿燕而愛這個女兒,而是天生就有一種契合,阿燕接受他有這個原因。另外就是簡單的報恩,她知道劉兆虎是為她跳下船的,為了告訴她一句話,你的流言不是我傳的。這句話不說出來,劉兆虎這輩子沒有辦法過。事實上他說完這句話還是要回去的,是后來發(fā)生的事情改變了他的生活道路。包括阿燕對瘌痢頭的孩子很好,不只是出于對瘌痢頭的包容和好感,她覺得瘌痢頭在村里是掌權的人,希望瘌痢頭能夠幫助她養(yǎng)大這個孩子。阿燕充滿了存活的本能,所以客觀上起到的效果,是她做的都是對別人有益的事情。為了存活,人也可以做害人的事情,阿燕天生沒有這個東西。但是她做的也并非全部是無私的奉獻,她不是宗教意義上的好人,她只是想平凡地、最少成本地、不出賣肉體和靈魂地活下去。
張娟:其實我在讀《勞燕》時,不太喜歡劉兆虎。首先我覺得,阿燕為他付出的太多了;其次,每當進行抉擇時,他都會因為大男子主義式的狹隘,認為阿燕是不干凈的,他會在這個問題上出現猶疑。我覺得這是非常典型的中國男性對于女性的根深蒂固的偏見。所以您在寫作劉兆虎這個人物形象時,是基于什么樣的考慮呢?是基于對中國男性的觀察嗎?
張翎:至少在七八十年以前,鄉(xiāng)村的男人就是這樣的。貞操是一件很大的事情,婚姻在那個年代是財產的轉讓。結婚之前,財產是屬于父親的。父親把她嫁出去,拿聘禮時,這個財產應該是完損無缺的。如果一個女人沒有了貞操,潛意識里相當于我付的價格是完整的,而到我手中的卻是一個“殘缺”的東西。這種“殘缺”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殘缺,還帶著道德上的“瑕疵”。劉兆虎接受過當時鄉(xiāng)村能夠得到的最好的教育,但是當時社會現狀就是這樣,換任何一個人,可能也還是這樣,所以我認為沒有必要恨他。
張娟:我覺得劉兆虎是否其實就是當時中國男性的一個標本,是把女性物化的中國男性偏見的代表。
張翎:劉兆虎身上有兩種思潮——封建的、保守的思潮和西方的、進步的思潮,這兩種思潮在他身上撕扯得很厲害。他接受了西方的思潮,他是有很多理想追求的。他是在去延安的路上出了事情,沒有成功到延安,但是他對中國內憂外患的現狀是有思考的。他不是一個普通的農民,他是一定要離開的,阿燕的事情,促成了他堅定地要離開。他的道德觀和世界觀是畸形的,生命可以獻給阿燕,但是愛情和婚姻不能。他可以對阿燕說,我要為你死,但他說他不能娶阿燕。我認為他的教育和知識,教給他的并非全部是好的,知識阻礙了他觀察世界的直覺,使他做事不能當機立斷。劉兆虎去延安因為猶豫錯過了時機,后來在是否要回鄉(xiāng)跟阿燕離婚的問題上,他也是逃避的,多年沒有回鄉(xiāng);去臺灣時,他覺得這個話,在最后一刻不能不說,所以他從船上跳下來,這是他的知識妨礙了他。所以我對知識、教育,也是認識復雜的,它們可以幫助我們認識世界,也可以阻礙我們認識世界。
張娟:您在寫劉兆虎的時候,同時還寫到了兩個男性:牧師比利和軍官伊恩。這兩個男性我覺得寫得很精彩,可以看到西方的男性在對待女性時截然不同的態(tài)度。牧師比利對阿燕的愛有一種救贖,他認為他可以改變阿燕的一生,同時阿燕的存在對他也是一種救贖。伊恩的愛是一種平等的個體之間的愛,他不會覺得阿燕是殘缺的,他把阿燕想象成風,想象成獨特的、具有青春活力的東方女性。阿燕也是很愛他的,這是兩個平等生命的愛情的碰撞。我想問您對這三個男性是怎么理解的?您是如何去設置這三個男性的身份和背景?
張翎:有一件蠻有意思的小事情,當時我在上海思南公館,在《勞燕》分享會的時候,有讀者問,阿燕最應該愛的是誰,誰更接近真正的愛情。陳思和老師認為,牧師是阿燕真正應該愛的人,牧師把真正的愛給了阿燕。我想牧師對阿燕的愛是一半東方式,一半西方式的,應和了牧師的身份,他的前半生在美國度過,后半生在中國度過。西方式的愛,他會覺得愛阿燕、救阿燕的方法是讓她自立,牧師教給她醫(yī)術,讓她能夠有一個安定自主、不依賴別人的生活。如果是一個有權勢的中國男人愛上阿燕,一定會說我保護你,一輩子呆在我的翅膀下,而牧師不是這樣的。他的愛是對阿燕說,等將來戰(zhàn)爭過去,我送你去醫(yī)學院,你做醫(yī)生,我們開醫(yī)院。這種對女性獨立存在價值的贊賞,是完全西方式的,在當時的中國是不可能存在的,尤其是在鄉(xiāng)村。另一方面他也是中國式的,他保護阿燕,替她保守身世的秘密,關注別人會如何看待阿燕。這些也有東方的因素在,所以我覺得牧師的愛是混合的。伊恩的愛純粹是西方式的,你身外的一切與我無關,過去發(fā)生的事情也與我無關,我只喜歡你身上的特性,是這一部分吸引了我。伊恩的愛也有荷爾蒙的因素,這是不可避諱的一點。在非常寂寞的、與世隔絕的年代里,一個青春熱血的美國小伙子來到鄉(xiāng)村,看到對他來說有著異國情調的、美麗的、青春的中國女孩子。我覺得她對他產生的吸引力是順理成章的,但是這種吸引力能否延續(xù),需要放在太平年月里考驗。戰(zhàn)爭年代里的一切是非常規(guī)的,這時產生的愛只能是短暫的,放在常規(guī)的社會里,我不知道它會是怎么樣的。
張娟:我覺得在小說里,牧師看得特別清楚。比利講,他也看到伊恩和阿燕那電光火石一般的愛情,但是他覺得他們的愛情是不長久的。伊恩是出于一時的新奇之愛,一時的青春沖動。而牧師比利覺得當有一天阿燕受到傷害時,他會接著阿燕。剛才您是用東方式和西方式的綜合的愛來概括他,我在閱讀時,我覺得他身上有一種救贖性的東西。他本身是傳教士,他對阿燕的愛,教她去學習醫(yī)術和語言,都是在創(chuàng)造一個新的女性。但是這不是單方面的救贖,他在救贖阿燕的同時,阿燕也帶給了他生命力,帶給他新的生命的希望,阿燕同時也在救贖他。所以,我也想過這個問題,如果說,阿燕跟誰的愛情最能長久、最幸福,我覺得也許是跟比利,但是阿燕最愛的那個人應該是伊恩。
張翎:對的,我猜想至少在那個階段應該是這樣的。
張娟:在您寫作的女性形象中,經常會出現兩種女性:一種是飛蛾撲火式的女性,像《胭脂》第一個故事里的富家小姐、第二個故事里愛上美術老師的學生,她們的愛情就像飛蛾撲火;同時在您的小說里,又存在著一個非常理性的女性形象,這種理性在阿燕的身上同樣可以看到。阿燕對于伊恩的愛情是飛蛾撲火的,但阿燕在很多問題比如生存的問題、對劉兆虎關系的處理上,又是非常理性的。您更認同哪種愛的方式?或者說您如何理解在女性身上這兩種感情的表現,您更喜歡哪種?
張翎:我覺得從觀眾的角度,一定會喜歡飛蛾撲火,人的一生不經歷這樣一種燃燒的過程,實際上是一種缺憾。但是你又心疼這個結局,燃燒過后沒有任何別的結局,必定是灰燼。燃燒的片刻,為著愛的那一刻很美麗,但是頃刻后留下來的灰燼是永久的,必須有人來收拾這個殘局。所以我心里是很矛盾的,我筆下的女人們,不是兩種,其實就是一種。飛蛾撲火是完全非理性的,但是過后,無論是對男人還是什么,后面長長的一生,都是在收拾這個灰燼,這個階段她們是理性的,她們不再抱怨,因為抱怨沒有用處。她們甚至也沒有恨那個讓她們燒成灰的男人,她們只是接受了現實,接受了燒過后,怎樣盡可能穩(wěn)妥地收拾這個殘局。如果這是我的人生,我不是旁觀者,我希望不要做火,也不要做蛾。我希望是兩盞燈的關系,兩盞燈中間隔著一點點的距離,燈是溫的,它會長久地彼此照亮,彼此給一些溫度,不會進入燃燒的階段,而是持久地維持著。我希望不要進入燃燒的階段,而是進入一種長久地同行、彼此照亮、彼此溫暖的階段。從小說家來講,是希望把人生的理想狀態(tài)寫出來的,理想化的人生是應該有一次這樣燃燒的經歷的,但是你又不忍心看后面的結局,會覺得很心疼。
張娟:我覺得在您的小說里面,女性的這兩種特質又往往會統(tǒng)一在一個人身上。您剛才講到,一方面您在小說里面寫作這種戲劇化的人生,另外一方面您在現實人生里面更希望一種理性的生活狀態(tài)。您的這種女性生命的認知,和您的成長經歷有沒有關系?
張翎:我其實并沒有把人生和小說等同起來,我的小說不是我的人生,但是我人生中的某些關卡,可能會真實地反映在小說里。小說里的事情,極少是我自己直接生命體驗里的事情,但是我所有的人物都帶有我對世界的觀察,然而這不是我的人生。
張娟:您在寫作時,我覺得您其實是一個非常女性的作家,同時在您很多小說里又涉及到比較男性的一些題材,比如《余震》《金山》,以及在《勞燕》里提到了戰(zhàn)爭。這樣的題材一般是女性作家難以駕馭的,您為什么會對這樣的題材感興趣呢?
張翎:我寫作時沒有特別對女性或是對男性感興趣,我更看重什么樣的題材會感動我?!督鹕健肥潜容^典型的中性的題材,《勞燕》也是,但是讀者看完后會把第一主角給阿燕,而阿燕自己幾乎沒有說過話,都是三個男人在看她。我不太認同我是站在女性主義立場來寫作的說法,但是評論家和讀者有他們自己的看法,他們得出的結論是我無法左右的。我只能說在寫作的過程中,我常常忘記我自己的性別,不會特意想起我是女性。不過我身為女性,了解女性的情感以及她們在某一些事情上的反應。我把個人體驗移植在一個女性身上,是容易得多的;如果我把這種感情移植在男性身上,要進行跨性別的想象,相對而言是一條長的路,彎的路。但是在開始書寫的那一刻,我沒有想著要表現女性主義的立場。
張娟:我覺得您沒有特別的女性主義立場,我不會把您歸為一個女性主義作家。但是我覺得您在寫作時,會流露出一種天然的女性氣質,我覺得這是來自于您身上女性的細膩的觀察角度。您指向的其實是非常深刻的、更加接近對人性、甚至是生存虛無狀態(tài)的一種觀察。在《陣痛》中,也涉及到“三”,以抗戰(zhàn)、文革和美國911這三次大的戰(zhàn)爭和災難作為背景,描寫三代女人在亂世生下女兒,她們的丈夫在她們臨產陣痛時都是缺席的。您最后寫她們一生所有的疼痛疊加起來,也抵不過在天崩地陷的災禍里孤獨地臨產的疼痛。我覺得最后指向的是生存的虛無,已經不只是兩性關系的思考了。
張翎:你剛才講到“三”這個話題,有一些評論家,包括徐學清老師指出說,我多次寫三代女性,是一種重復,其實我只是用三代女性作為故事的外殼。很多人感嘆,今天的時代跟過去太不一樣,而我反過來說,不一樣的只是外表,內核還是一樣的,歷史是隔一段時間重復自身的。這樣的內核往往用幾代人進行描述比較合宜,客觀上就造成別人認為我常常寫三代女性。包括《金山》里第二代女兒生活的經歷,與第一代母親的經歷是十分相似的,我不是在寫兩代母女,我是在寫人性里共同的存在。六十年代的中國,與抗戰(zhàn)的中國隔了二十年,是完全不同的時代,但是結果是一樣的。歷史總在重復,曾經一個時代的人認為,他經歷的是都是前所未有的事情,事實上站遠一點、站高一點看,世上無新事。
張娟:我覺得您和陳河這些海外華文作家,都有一個特點,會大量進行材料的收集、文獻的整理。我去年看了很多訪談,講您去調查中美特種技術合作營,收集了很多資料,我在閱讀時,覺得是非常震撼的。您是怎樣看待紀實和虛構的關系的呢?怎樣看待一個作家的閱讀經驗和生活經驗的關系?
張翎:世界上沒有純粹意義上的虛構,我認為虛構是構而不虛。虛構是把許多事情重新整理,相當于一個手工勞動的過程。虛構的過程是把零散的、真實的材料搭成一個房子,從史料到小說就是具象化的過程。小說不是從無到有的,即使是神話、童話故事,也是在一些真實的人類經歷的基礎上組合起來的。神的身上,是充滿了人的特質的。有的作家不寫歷史小說,不需要查檔案;但是他寫現實小說,也是需要調研的。
張娟:當在《陣痛》《死著》等小說中讀到非常專業(yè)的名詞時,我知道您一定也是經過了非常詳盡的調研。
張翎:寫《陣痛》三個母親的生產過程時,我去了婦產科醫(yī)院去觀察了三種生產的狀態(tài),順產的、難產的、引產的,我看過了整個生產過程,才敢動筆寫。即使看過了,我寫作時依舊是不安的,我認為這是寫作者應有的態(tài)度。我是以極其認真的態(tài)度進行寫作的,但是我不可能是每個行業(yè)的專家,我的作品仍然會有很多漏洞。我寫《死著》,提到幾句勞務撫恤金的方法、勞動生產法、一些銀行的基金,我要花很多精力去調查,這是很不容易的,別人還常常會來挑錯。我覺得有一些讀者的態(tài)度是值得商榷的,不能因為一本書有幾個漏洞就否定作者沒有認真調研,這樣的態(tài)度是草率的。有些時候即使經過了仔細的調研,我依舊不是這一方面的專家。我會跟別人說,你看到紕漏的地方一定要告訴我,但是我希望不要苛求全書。別人告訴我的漏洞,我會非常認真地傾聽并記錄下來改正,這是我的態(tài)度。
張娟:您剛才說在您的虛構里有許多是來自真實的調查,一些文獻、資料的收集,還有一些是來自生活的故事。另外您的寫作與溫州有著很大的關系,溫州是您寫作的一個非常重要的背景,您是怎么理解溫州文化的,您覺得溫州文化對您的創(chuàng)作有什么影響?
張翎:溫州文化極大地影響了我的創(chuàng)作,我大部分小說落地的地方都是溫州,小說沒有落地的地方是很恐怖的,除了《金山》《余震》這幾部,我的小說沒有不是在溫州落地的。落地是為情緒找到安放的地方,沒有動筆的時候,一切東西是飄在天空的。比如寫作《勞燕》時,我調研了很久,收集了非常多的材料,但是始終沒有找到落腳點,直到我看到“玉湖”這兩個字,整個故事才安放下來。如果沒有這兩個字,這個抗戰(zhàn)故事不發(fā)生在玉湖,我不知道從何寫起。我寫《陣痛》,找到謝石巷時我的心就踏實了,在我腦海中幾乎可以完全描繪出謝石巷的圖景。溫州對我的影響是深入骨髓的,包括那些人物的堅忍,我覺得溫州人,尤其是溫州女人的特性里有特別隱忍、有韌性的東西,它可以慢慢地活很久,可以慢慢地處理很大的災難。
張娟:您在國外生活這么多年,我覺得您的小說里面,寫海外生活的并不是很多,除了《交錯的彼岸》里面有寫到洋人老板,《金山》也還是一個歷史題材小說,大部分是在寫中國故事。為什么您沒有把視線投向您生活過的多倫多,而是把大部分精力都放回了溫州,放回了故土呢?
張翎:故土是我度過童年、少年和青年時光的地方。歐洲有作家說,每一個作家的小說都是對他童年經歷的某一種詮釋,我認為是這樣的。在我生命的過程中,在國外與在國內的時間幾乎是相同的,這兩邊的影響原本應該同樣大,但是這兩段生活對我而言不是同等重要的。我始終認為一個作家甚至是任何一個人,童年、少年、青年的時光是至關緊要的,它決定了人生的基調,之后的人生是這個基調的延伸,所以我的基因是中國基因。英文中有兩個字,一是nature,一是nurture。沒有nature,是沒有nurture的,nature是占決定性的因素的。對我來說,我的nature是我在中國的這一部分,我的nurture是生命的營養(yǎng)。生命營養(yǎng)是很重要的,很多人忽略了這一點,認為我現在又在寫中國的故事。的確場景都發(fā)生在中國,但是如果我沒有海外的經歷,我也無法寫出《勞燕》。我會把海外視角帶進中國故事里,而這個海外視角正是我后來在海外的經歷。
包括《陣痛》,《陣痛》大部分篇幅是寫中國的,但是第三代母親生產時,國外發(fā)生著“9·11”,還有在巴黎的部分,也還是關注國外的場景。即使是中國題材的小說,它也帶有大部分海外視野,我不會寫一個跟中國不發(fā)生關系的洋人。這個脈絡不只從《交錯的彼岸》就開始,其實從我的第一本小說《望月》就開始了,有到中國尋求社會理想,也有到中國尋求心靈家園的洋人。還有一些洋人他們與中國的人發(fā)生了關系,他是中國人的配偶,或是中國人的朋友,或者他們在中國讀過書,或者在中國傳過教。中國是我的文化基因,我不能跳出基因來寫純粹的一個現象,我如果寫一個純粹的外國故事,那對于我來說是沒有根的東西。
張娟:我們在聊天的時候,有講到過您在法國巴黎的經歷,還有您在多倫多做聽力康復師的經歷,您的那些故事我覺得特別有趣。在您將來的創(chuàng)作里面,這些會不會成為您的某一部小說的一個題材呢?
張翎:不見得會是一部小說的整個題材,但是肯定會成為我的一部小說里邊的某一個篇章,或者某一個小段的內容。比如說伊恩是一個美國軍人,如果我沒有在診所里跟那些從戰(zhàn)場上歸來的老兵認識,我寫他也會有一定的難度。這些經歷一定會化為我小說的某些部分,至于是否成為一個專題,是另外的話題。
張娟:您的小說《余震》,后來被改編為《唐山大地震》,產生了很大的影響。您的《空巢》也被改編為電影《一個溫州的女人》,在您的小說影視化的過程中,您是怎樣看待的?您會參與到小說的改編嗎?
張翎:從目前來看我不會參與小說的改編,但是不能說我永遠不會。在劇本創(chuàng)作方面,外行人認為它與寫小說一樣,都是寫作,事實上劇本的寫作與小說寫作是隔行如隔山的事情。我并不是在技術上懼怕寫作劇本,技術上的東西是可以學習的,我懼怕的是這個磨合的過程。我在小說寫作的過程中習慣了天馬行空,我的思維是沒有任何的鎖鏈的,而劇本寫作是一個集體勞動的過程,投資方、導演、演員都會參與,提出意見,包括審查機制,就會在很大程度上被非文學的因素左右。被這樣磨過之后,是不是還能用同樣的靈性寫小說?我害怕的是這個。寫作劇本比我寫小說拿稿費掙錢的機會更多,但是我認為靈感無價、創(chuàng)造力無價,在我的創(chuàng)造力至少還處于較好的階段,我怕被磨平了,所以我遲遲不敢接受劇本的邀約。
張娟:在小說寫作中您的敘事手段是靈活多變的,如《勞燕》中或者以三個亡魂的靈魂敘事的角度,或者從狗的眼睛中去看他們愛情,我對您這些敘事手段是非常感興趣的。在您寫作過程中,您的敘事角度是否受到了一些文學資源的影響?您最喜歡的作家是誰?哪位作家或者哪部作品對您的寫作,特別是您的敘事技巧、虛構技巧影響最大?
張翎:這是階段性的,在早期,中國古典文學尤其是《紅樓夢》對我的影響是非常大的,像《望月》,絕對是受到中國古典文化的影響。中期的作品,像《金山》是受到英美文學敘述的影響,主要是受到狄更斯、哈代以及喬治·艾略特的小說,即維多利亞時期英國文學中小說的影響。這些小說在敘事上是平鋪直敘的,但是他們會非常細節(jié)化、真實地反映英國工業(yè)革命后的社會狀況,尤其是狄更斯的小說。在我寫作時,因為大量閱讀維多利亞時期的小說,所以我會下很多功夫在反映社會巨變上,而對敘事手法幾乎沒有自覺的追求,包括《陣痛》也還是傳統(tǒng)的敘事方法,真正有變化的是《流言物語》。但是我反對這樣的說法,比如《勞燕》寫完,有人會拿出很多書說,這本書對你有影響。他們認為《勞燕》受到了從《羊脂球》開始的一系列作品,包括前蘇聯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也是女兵,也是女人》,包括蕭紅的影響。這些書有些我看過,有些我完全沒有看過,所以我反對這種說法,反映戰(zhàn)爭題材的書都有可能有相似的地方。文學的影響是巨大的,難以斷言某一本書對另一本書產生了直接的影響,但是我認同,你的閱讀會在某一刻不知不覺地影響著你。
我近幾年的閱讀經歷了對歐美經典的叛逆期,是特指西歐,尤其是對英語經典的叛逆期。在我看來所謂的經典是地球上的小部分人為一大部分人所限定的,我這樣說是因為我讀過了經典,在無知的狀況下這樣說是不對的,年輕人不應該這樣想,年輕人要熟讀經典,而到我這個年紀,我又會反叛某些經典。我會想著世界何其大,不只這幾本書。從前我們講經典,經常會講到的名字是巴爾扎克、狄更斯、哈代、喬治·艾略特等,還有寫《悲慘世界》的雨果、寫《紅與黑》的司湯達,這是我們慣常用的比較老套的說法。這些對我產生了極大的影響,我中期寫作受到的影響全部來自那里。到1978年我就幾乎不讀英文的小說了。
張娟:您讀英文的小說是讀英文原版嗎?
張翎:大部分是讀原版,也有小部分是讀中譯本,而我現在不太讀這些書了,我會讀英語世界之外的廣大的世界,包括西班牙語系的,包括整個拉美語系的。我會讀以色列小說,讀伊朗小說,讀意大利小說,比如讀卡爾維諾的、博爾赫斯這一類的作家,中國已經有很多作家,早在先鋒時期就研究過他們,但是我沒有。因為我是從英美文學專業(yè)畢業(yè),讀英美的作家比較多。而我現在進入巨大的質疑期,我就開始讀其他語種的書,這樣的閱讀好像顛覆了我前幾十年的固定的文學框架。在突破這個經典時,我才知道小說可以天馬行空,可以不再講故事,小說有時僅僅在講情緒,講一個幾乎沒有故事的簡短的過程。
我覺得這五年自己有很大的成長,我不在乎別人怎么看,我只是注重我自己的感受。我安慰自己,我這幾年的成長顛覆了我過去固定的框架。從《陣痛》到《流年物語》再到《勞燕》,每一本書的敘述方式都很不一樣,我對敘事方式有了警醒和自覺。過去我只是想講一個好故事,現在我會想在講一個好故事的同時,要如何講。這兩方面我都會有考慮了,我不再滿足于講一個好故事,世界上其實也沒有什么好故事,沒有一個故事是沒有被人講過的。日光之下沒有新事,很多現在發(fā)生的事情在《圣經》里早已講過。所有的故事都不是新故事,但是講法很重要,講法使得一個陳舊的故事變成了一個新的故事。
張娟:我覺得您今年最大的轉變,就是從先前是單純講一個什么樣的故事,到現在是怎么去把這個故事講好。我覺得這是一個小說家的自覺,也是一個小說家走向成熟的標志。在您轉變過程中,我非常清晰地感受到您最近幾年在敘述手法上的靈活性。為了把故事講得更好,隨時去調整敘事的視角、敘事的節(jié)奏、敘事的時間,甚至對話的方式。您的轉折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發(fā)生的?您覺得您的小說哪一部是具有這樣標志意義的轉折的?
張翎:《流年物語》絕對是個好故事?!蛾囃础返臄⑹鍪莻鹘y(tǒng)的方式,幾乎是順著時間線性發(fā)展的,而《流年物語》完全是混亂的。我這樣的追求其實也是付出了代價的,《流年物語》幾乎沒有得到關注,很多人對這樣的敘述方式不習慣,之后到了《勞燕》似乎才一點點習慣起來。但是《勞燕》的敘述沒有《流年物語》那樣的實驗性,《勞燕》還是傳統(tǒng)的敘述方式與新的敘述方式的綜合體,它的故事幾乎還是連貫的,而《流年物語》的故事是隨時插入的,是一個個板塊的跳躍?!读髂晡镎Z》在敘事方式上是我最大的一個跳躍。
張娟:您嘗試把具有實驗性的敘事稍微回縮,最近幾年您的小說,當然也具有敘述的靈活性,同時也注重照顧到讀者的閱讀習慣,其中您是否有自覺的調整?
張翎:《流年物語》之后,我寫作的長篇的作品也只有《勞燕》和《胭脂》,事實上我得到的回饋,對我而言是一個驚喜?!峨僦吠耆窃谝徊看笞髌吠瓿珊蟮男菹?,是很隨意的作品,結果大家都認為寫得很好,我是很吃驚的。在整個寫作過程中,我都在配合出版社進行《勞燕》的宣傳,這期間不能夠很好地寫作,寫一段是一段,我沒有一個整體的盤算。寫《流年物語》和《勞燕》時,我是整體地盤算的。《胭脂》由于這樣的情況,我沒有辦法長段地寫,我往往是想到一段寫一段。寫完后發(fā)現,好幾段時間寫的風格都不同,因此,我把《胭脂》分成三個章節(jié),省去了一切的麻煩,不同也沒有關系?!峨僦穾缀跏侨毩⒌男≌f,但它們又有內在的聯系,這是時間的零碎造成的結果,并不算我是自覺地想這樣寫。但是《勞燕》在敘事上與《流年物語》相比,不是那么有實驗性,不是那樣大膽。這是由于《勞燕》的題材本身比較亂,三個背景的人,不同的地方,兩個國家,如果實驗性寫作,我會覺得混亂,在閱讀上會造成較大的困難,其實直到現在也很多人說看不懂《勞燕》。
張娟:《勞燕》這個小說我很喜歡,每一個細節(jié)我覺得都把控得很好?!峨僦肺乙埠苄蕾p,雖然《胭脂》是三個獨立的故事,但是三個故事之間是有細密的關系的,而且有很多隱而不發(fā)的意象的線索。特別是最后一個故事,不管在空間上,還是在人物上、敘事上,看起來是離得最遠的,但是最后那個推拿的姑娘,又扣回了前面的故事,我讀到那個地方的時候,覺得這樣的結構非常精妙。
張翎:我自己是喜歡土豪的故事的,但是我對讀者對第三個故事的反映是非常感激的,民國的故事大家都認為很好,而我自己喜歡第三個故事,因為第三個故事最不像我。
張娟:我覺得民國的故事其實并沒有超出我的預期,但是第三個故事有極大的沖撞感,當最后發(fā)現其實設了一個套時,我覺得整個故事一下子很有靈氣,人物非常豐富。
張翎:這些東西其實很復雜,整件事情都是謊言,謊言里又有一點真實。我很喜歡第三個故事,三個故事中,第三個故事不是我的常規(guī)。第二個故事和第三個故事有一個共同點,最后有突然解扣的瞬間。在第二個故事中,她前面一直不能長高,在終于解開她的心結時,聽到了她骨骼生長的聲音,這其實也是一個解扣,在這一瞬間,整個故事突然亮起來了。第三個故事和第二個故事的結尾,有一些魔幻現實主義的東西。
張娟:最后想問一下,在您自己的小說中,最喜歡的作品是哪一個?
張翎:我自己的小說中最喜歡的是《勞燕》?!督鹕健返墓适路浅:茫恰督鹕健肥且粋€傳統(tǒng)的講法,故事過于綿密,沒有做到疏密有致。如果我可以,我會把《勞燕》的開頭重新寫,我會更快一點地引入故事。
張娟:您總是對自己的創(chuàng)作精益求精,這是一種特別專業(yè)的態(tài)度。感謝您接受采訪,祝您的創(chuàng)作之路越走越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