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程序屬性解讀
——從兩個試點辦法到《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指導意見》的文本分析

徐 陽，王 崇

根據(jù)2016年11月頒布的《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關于授權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在部分地區(qū)開展刑事案件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試點工作的決定》，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國家安全部、司法部印發(fā)《關于在部分地區(qū)開展刑事案件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試點工作的辦法》（下文稱《認罪認罰從寬試點辦法》），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在2018年已完成了在北京、天津、上海、重慶、沈陽等18個地區(qū)兩年的試點?！墩J罪認罰從寬試點辦法》是在吸納2014年至2016年的《關于在部分地區(qū)開展刑事案件速裁程序試點工作的辦法》（下文稱《速裁程序試點辦法》）經(jīng)驗基礎上形成的。2018 年10 月26日十三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第六次會議通過《關于修改〈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的決定》。在《刑事訴訟法》此次修正中，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試點內(nèi)容被整體吸納進刑事訴訟程序。2019 年10 月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國家安全部、司法部頒布《關于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指導意見》（下文稱《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指導意見》），對認罪認罰案件的適用范圍、條件、程序操作等方面作出了進一步細化規(guī)定。

兩個試點辦法、2018 年《刑事訴訟法》修正案和2019 年《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指導意見》有著一脈相承的價值基礎和政策指向，在內(nèi)容上具有延續(xù)性。對這四個規(guī)范性文件進行動態(tài)研究，更有利于揭示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本質與特征?！缎淌略V訟法》2018 年修改中，立法者沒有將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作為特別程序加以規(guī)定，而是采用整體吸納方式，將不同條文分散設置在相關的訴訟環(huán)節(jié)，嵌入既定訴訟程序之中。這種嵌入式吸納，體現(xiàn)了立法者將認罪認罰從寬作為整體性訴訟機制來把握的意圖。速裁程序試點僅僅是簡易化訴訟程序的打造，此后的認罪認罰從寬的制度試點已經(jīng)全方位延伸至訴訟全過程，與多元訴訟程序全面銜接。嵌入式的立法吸納是立法者謹慎選擇的立法模式，但也使得法律文本中認罪認罰從寬各條款出現(xiàn)分離，整體聚合性被打破。因此，對有承繼關系的法律文本進行一體化研究非常有必要。在條文的延續(xù)與變化中，能夠更加準確地把握條文內(nèi)涵、洞察立法意圖。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重復，兩個試點辦法中有些條文未被吸納進《刑事訴訟法》。某些“閑置”的條文恰恰能夠對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中相關規(guī)范的功能提供有效詮釋。

一、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程序嵌入性

（一）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與多元訴訟程序的對接

如果對認罪認罰從寬制度進行簡單化的“望文生義”解讀，這一制度似乎側重于實體意義上寬緩化刑事政策的推進，但是對法律文本內(nèi)容進行考察便會發(fā)現(xiàn)，這一理解并不準確?！墩J罪認罰從寬試點辦法》僅在第4條、第9條、第13條和第22條規(guī)定了與實體“從寬”處理相關的內(nèi)容?！墩J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指導意見》中，規(guī)定“從寬”內(nèi)容的只有第8條、第9條和第10條，并且從寬包括程序上從簡處理。

可見，立法者推進制度試點的意圖可能迂回于制度稱謂背后，對這一制度的性質有必要進行深入的解讀。我國學者對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性質已進行了較充分的探討。有學者認為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與刑法中的相關制度有不可分性，是寬嚴相濟刑事政策的具體形式。①熊秋紅：《認罪認罰從寬的理論審視與制度完善》，《法學》2016年第10期，第110頁。有學者認為，認罪認罰從寬適用于任何性質的案件、任何類型的程序，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有實體與程序的雙重屬性。②陳衛(wèi)東：《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研究》，《中國法學》2016年第2期，第48頁。有學者主張，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為簡易程序和速裁程序適用提供正當化機制和動力機制，這一制度服務于疏解案件壓力的目標。③魏曉娜：《完善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中國語境下的關鍵詞展開》，《法學研究》2016年第4期，第87頁。有學者主張，應當對效率優(yōu)先的改革主張進行反思，認罪認罰制度本質上應當“遵循‘權利化’的改革邏輯”，“應將著力點置于構建和完善與被追訴人認罪認罰相對應的體現(xiàn)差異化的實體法從寬處罰規(guī)范以及程序機制”。④左衛(wèi)民：《認罪認罰何以從寬：誤區(qū)與正解》，《法學研究》2017年第3期，第175頁。

盡管學者們觀點上有些許分歧，但形成的基本共識是：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以程序法治為導向，旨在通過程序技術推進寬嚴相濟刑事政策。盡管在從寬的實體規(guī)則上未有太大突破，但將“認罪認罰”作為嵌入因素與既有程序進行了整合。正如《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指導意見》第5 條所規(guī)定：“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貫穿刑事訴訟全過程，適用于偵查、起訴、審判各個階段?！逼涑绦蚪嬕饬x主要體現(xiàn)在如下方面：第一，將“認罪認罰”設定為簡易程序條件之一，以此作為繁簡分流標準，案件處理程序與普通程序相區(qū)別。第二，訴訟全流程推進以“認罪認罰從寬”為主線的合意模式，認罪認罰案件和非認罪認罰案件呈現(xiàn)出程序和實體處理上的差異性。第三，將“認罪認罰”作為實體裁量的權重因素，在“認罪認罰”與“從寬”之間建立制度性關聯(lián)?！缎淌略V訟法》對認罪認罰制度的吸納按照“分散嵌入”的模式來設計，并在基本原則一章中增加認罪認罰原則，作為分散在各訴訟程序中的相關條款的統(tǒng)領。

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沒有對案件范圍進行限定，無論是重罪還是輕罪，甚至死刑案件中，“認罪認罰”都可能得到從寬處理。認罪認罰案件處理中勢必形成兩種不同的程序：一種是認罪認罰從寬的簡易程序，另一種是認罪認罰從寬的普通程序。

1.認罪認罰從寬對簡易程序的嵌入

《刑事訴訟法》第三次修正后，在既有的簡易程序之外設置了速裁程序，速裁程序適用以“認罪認罰”為基本條件。認罪認罰案件適用的速裁程序是《刑事訴訟法》既有的簡易程序之外的、更為簡化的程序，我國刑事訴訟中的簡易程序呈現(xiàn)出二元格局。從范圍上看，適用速裁程序的認罪認罰案件為可能判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的案件，并且不受案件類型限制，這一范圍涵蓋了《速裁程序試點辦法》中案件適用的范圍，并且在此基礎上進行了擴展。對認罪不認罰——“承認自己所犯罪行，對指控的犯罪事實沒有異議”的被告人，不能徑行適用普通程序，可以適用簡易程序。對可能判處三年以上有期徒刑、在基層人民法院審理的認罪認罰案件，也可以適用簡易程序審理。

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與簡易程序銜接，將起到為刑事訴訟提速的作用。這是立法者推進這一制度的應有之意，是探討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性質時，應該尊重的“客觀事實”。最高人民法院院長周強在十二屆全國人大常委會第二十二次會議上，對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試點所作的說明中明確指出：“按照《試點方案》規(guī)定的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依法適用速裁、簡易程序并從輕處罰，這將有利于更加及時、有效地懲罰犯罪，維護社會穩(wěn)定”，“當前，嚴重危害社會治安犯罪案件呈下降趨勢，但輕微刑事案件的數(shù)量仍在高位徘徊，司法機關案多人少矛盾突出。《試點方案》與《關于推進以審判為中心的刑事訴訟制度改革的意見》在內(nèi)容和制度上配套銜接，實現(xiàn)認罪認罰案件快速辦理，是合理配置司法資源的有效方法和必然要求，有利于在確保司法公正基礎上進一步提高司法效率”。①http：//www.npc.gov.cn/npc/xinwen/2016-10/12/content_1998977.htm，2017年8月14日訪問。構建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直接現(xiàn)實動因是提高訴訟效率，為訴訟提速。當然，這一制度的溢出功能不僅于此。這一制度的良性運行將為被追訴人不得強迫自證其罪權的實現(xiàn)創(chuàng)造可行的司法環(huán)境，對提升刑事司法領域的人權保障水平將產(chǎn)生深遠影響。

2.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對普通程序的嵌入

《認罪認罰從寬試點辦法》第15 條規(guī)定的是對認罪認罰案件進行審判的總體要求；第16 條到第21條規(guī)定了審判中的速裁程序；在第14 條之前規(guī)定的是認罪認罰案件審前應適用的程序。與此形成反差的是，《速裁程序試點辦法》中，速裁程序是從偵查階段開始的分流設計?！墩J罪認罰從寬試點辦法》顯然沒有延續(xù)這種設計，認罪認罰從寬制度雖然以程序簡易化為核心，但認罪認罰案件適用的程序包含了但又不局限于簡易程序。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對刑事訴訟既有普通程序的嵌入體現(xiàn)在如下幾方面：

第一，我國《刑事訴訟法》中的簡易程序、速裁程序，僅限于對審判程序的簡化，對于被追訴人認罪認罰適用簡易程序的案件，其審前程序仍然要依據(jù)《刑事訴訟法》規(guī)定的普通程序中認罪認罰的相關規(guī)定來操作。

第二，被追訴人“認罪認罰”是適用簡易程序的必要但非充分條件，我國《刑事訴訟法》中特別尊重被追訴人的程序選擇權，如果被追訴人不同意適用速裁程序或簡易程序，就要依照普通程序來審理。

第三，對于超出簡易程序適用范圍的那一部分認罪認罰案件，要依據(jù)普通程序來進行訴訟。我國適用簡易程序有案件范圍的限制——即個罪預期刑罰有期徒刑15年以下，如同刑法中的坦白、自首等情節(jié)可能出現(xiàn)在任何案件中，認罪認罰的情況同樣可能出現(xiàn)在中級人民法院管轄的無期徒刑以上的重罪案件中。這一部分案件訴訟程序的法律性質就是不同于簡易程序的普通程序。

第四，被告人認罪認罰也可能發(fā)生在審判過程中，即按照普通程序審理案件，認罪認罰從寬的機遇也應當向被告人開放。根據(jù)《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常見犯罪的量刑指導意見》，對于當庭認罪的，根據(jù)犯罪的性質、罪行的輕重、認罪程度以及悔罪表現(xiàn)，可以減少基準刑以下的10%。在提起公訴之后認罪認罰，或當庭認罪認罰，仍是受到鼓勵的。但是，由于審前控辯雙方?jīng)]有達成定罪量刑的一致意見，因此不能適用速裁程序，甚至簡易程序。

第五，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與刑事和解制度并行，增大了適用普通程序的可能性。根據(jù)《認罪認罰從寬試點辦法》的規(guī)定，認罪認罰程序不僅是控審辯三方的訴訟活動，被害人也是參與者，這無疑增加了程序的復雜性?！墩J罪認罰從寬試點辦法》第7 條規(guī)定：“辦理認罪認罰案件，應當聽取被害人及其代理人意見，并將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是否與被害人達成和解或者賠償被害人損失，取得被害人諒解，作為量刑的重要考慮因素。”《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指導意見》第17條規(guī)定：“對符合當事人和解程序適用條件的公訴案件，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認罪認罰的，人民法院、人民檢察院、公安機關應當積極促進當事人自愿達成和解?！鄙鲜鰲l文將認罪認罰從寬程序與刑事和解程序聯(lián)系在一起，即只要有被害人的案件，和解、賠償因素與認罪認罰應同時作為量刑重要情節(jié)考慮，認罪認罰從寬程序與刑事和解程序并行，多方溝通博弈勢必要消耗更多的訴訟成本，形成多方一致的意見難度會更大。這其中有一個問題在《認罪認罰從寬試點辦法》中未明確規(guī)定——審前犯罪嫌疑人認罪認罰的具體內(nèi)容是否向被害人公開。如果將檢察機關的具體量刑建議向被害人公開，就會出現(xiàn)將量刑建議與達成諒解掛鉤的情形，增加了三方博弈的復雜性；如果不向被害人公開，這可能是有些被害人最關心的信息，又可能實際影響諒解的達成?！缎淌略V訟法》第223條第5項將未達成和解作為不能適用速裁程序的情形。為促成和解，審判程序中和解的機遇也向當事人開放。上述情形中，簡化程序、降低司法成本都不是程序運行的首要目標，為實現(xiàn)對被追訴人寬緩化處理創(chuàng)造條件才是基本目標。當以寬緩化刑事政策推行為出發(fā)點來定位程序功能時，程序簡易化只是程序運行的附加值。

3.程序性嵌入的訴訟成本分析

審理認罪認罰案件適用簡易程序之所以仍能夠保證審理質量，其審判技術上的依據(jù)是，控辯雙方對案件的定罪與刑罰適用均能達成一致，不需要為這樣的案件配置過多的審判資源。案件繁簡分流最實質性的條件是形成合意，即控辯之間——包括檢察機關、被害人和被追訴人之間能否就案件處理達成一致。但是“形成合意”卻并非不需要成本就可自然形成，并且在不同案件中，訴訟程序的哪個階段、哪個環(huán)節(jié)能夠形成合意具有一定的不確定性。如果僅立足于審判，在合意已成的前提下簡化審判環(huán)節(jié)或改變審判方式，當然能夠節(jié)約司法成本，但如果從訴訟全流程看，達成合意特別是達成檢察機關、被害人和被追訴人多方的合意，恐怕還要額外付出“促成”合意的工作成本和時間成本。法律文本對時間成本的壓縮很難真正起到節(jié)約成本的實際作用，恐怕其結果只能將無法達成合意的案件排除在速裁程序之外。

合意形成與控制訴訟成本存在一定矛盾，并非同向因素。刑事訴訟中的“合意”有相當一部分并非自然形成，而是程序促成。控辯雙方從意見分歧到一致，需要溝通商談的過程，如果案件中有被害人一方，多方溝通則需要更多的成本。被稱為“辯訴交易第一案”的牡丹江鐵路法院審理的故意傷害案，在“促成”合意方面非常典型。①張景義等：《聚焦國內(nèi)“辯訴交易”第一案》，https：//www.chinacourt.org/article/detail/2002/08/id/9780.shtml.盡管庭審只用十幾分鐘就告結束，但在偵查和審查起訴中被追訴人一直不認罪，在審查起訴期限屆滿之前，控辯雙方才達成合意，交易成功。此案節(jié)約了審判的訴訟成本，但審前訴訟成本未見節(jié)省。此案的“辯訴交易”是處理這一類難辦案件——被追訴人不認罪、控訴證據(jù)不足案件的一種手段，以從輕處理換取被告人認罪、完成追訴，而節(jié)約訴訟成本的目標只在很有限的程度上得以實現(xiàn)。與美國被追訴人認罪案件不需要召集陪審團，進而節(jié)約的訴訟成本相比，對我國被追訴人認罪所能節(jié)約成本，似乎不能有太高預期。

然而，訴訟成本不僅僅局限于庭審消耗的時間成本，至少還應考慮以下幾個因素：一是，節(jié)約了審判中案件論證成本。檢察官不需要做庭審調查和辯論準備，不需要出示證據(jù)；法官不需要做庭審準備，不需要在判決書中就事實和適用法律進行詳盡論證。二是，節(jié)約了辦案流程中所消耗的訴訟成本。被追訴人不認罪的案件公、檢、法機關處理時都非常謹慎，不論案件走向如何，都要依據(jù)內(nèi)部工作流程進行審批，這會延長案件處理的時間。三是，被追訴人認罪能夠減輕偵查人員的取證負擔，減少取證的工作量，檢察人員和審判人員的證明、查證負擔也會相應減輕。例如：在公共場合進行扒竊的案件，有監(jiān)控錄像佐證，如果犯罪嫌疑人認罪，則案件可以迅速推進，但如果犯罪嫌疑人不認罪，則必須組織被害人、犯罪嫌疑人親屬辨認，采取對犯罪嫌疑人住所搜查等措施。

綜上，認罪認罰案件相對于不認罪認罰案件并不必然節(jié)約訴訟成本。某一案件認罪認罰后可能節(jié)約的成本中，應扣除促成形成多方合意所消耗的成本，才是其實際節(jié)約的訴訟成本。雖然不能排除個別認罪認罰案件較一般案件可能消耗更多的成本，但是總體上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能夠在案件繁簡分流基礎上簡化程序，實現(xiàn)訴訟資源合理配置。

（二）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與基本訴訟結構的協(xié)調

認罪認罰從寬程序的縱向流程設計，涉及刑事訴訟中國家權力配置關系的調整，增加了新的控訴權權能?！墩J罪認罰從寬試點辦法》和《刑事訴訟法》第三次修正后均有如下規(guī)定：犯罪嫌疑人自愿如實供述涉嫌犯罪事實，有重大立功或者案件涉及國家重大利益，經(jīng)最高人民檢察院批準，公安機關可以撤銷案件，檢察機關可以作出不起訴決定。這意味著公安機關、檢察機關被賦予了對犯罪嫌疑人無罪化處理的權力。姑且不去探討出罪性質的從寬在實體上是否妥當，法院同樣條件下卻沒有對案件無罪化處理的權力，也沒有對控方無罪化處理審查的權力。在無罪化問題上，控訴方享有比審判方更大的突破實體法的權力，這樣的權力配置有失均衡性。

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中的合作型程序機制與刑事訴訟常態(tài)的司法裁決機制呈現(xiàn)出的沖突有如下體現(xiàn)：首先，檢察機關控訴職能與裁判職能的沖突。特別在適用速裁程序的案件中，檢察機關扮演著準法官的角色，成為法院之外的法官，進行著審判之前的審判，檢察機關對案件的處理決定著案件結局。這對于檢察機關行使控訴職能將造成一定沖擊，同時也隱藏著濫用權力、過度起訴的風險。

其次，司法最終裁決功能與合意機制的沖突?！缎淌略V訟法》中規(guī)定，適用普通程序對案件進行審判時，對于檢察機關指控罪名和量刑建議，法院一般也都應當采納。這是司法最終裁決機制向控辯合意機制一定程度的讓位。在普通程序中貫徹這一思路，正式庭審與簡易程序功能趨同，正式庭審的實質化和正當化功能將會流失，同時將會弱化審判權對控辯雙方濫用合意權的制約。認罪認罰案件適用的程序將會走向全面簡易化。這與目前刑事訴訟多元審判程序存在矛盾。

再次，量刑建議權的配置與訴訟效率的沖突。依照法律規(guī)定，法院有權不接受檢察機關的指控罪名和量刑建議，因此在某些案件中，法院對檢察機關指控罪名、量刑建議進行審查后徑行確定罪名、量刑，無異于重復一次法律適用工作，勢必要投入程序成本。《刑事訴訟法》第201條規(guī)定：“人民法院經(jīng)審理認為量刑建議明顯不當，或者被告人、辯護人對量刑建議提出異議的，人民檢察院可以調整量刑建議。人民檢察院不調整量刑建議或者調整后仍然明顯不當?shù)?，人民法院應當依法判決?！备鶕?jù)以上規(guī)定，法院就量刑問題負有與檢察機關溝通的義務，溝通后仍無法達成一致的，法院有權變更檢察機關的量刑建議。在溝通過程中，檢法雙方都要付出額外的工作成本。

最后，程序簡易化與推進寬緩化刑事政策的沖突。法院在推進寬緩化刑事政策中的作用是檢察機關無法替代的?！皬膶挕敝皩挕背肆啃痰膶捑徶?，還包括行刑的寬緩和犯罪記錄的消滅。在職權配置上，不宜要求檢察機關去運用這些更加精細化的“從寬”權力，否則檢察機關的職能就會完全與法院重疊。在現(xiàn)有的速裁程序中，簡化審判環(huán)節(jié)的同時，法院對被告人更廣泛的“從寬”幾乎沒有操作空間。盡管更廣泛“從寬”的實體規(guī)則在我國尚未確立，但是可以預見的是，現(xiàn)有速裁程序中的權力配置模式不適應刑事政策進一步寬緩化的需要。

程序的繁減分流、簡易程序的合理設置，優(yōu)化配置了訴訟資源，而只有在得到充分的訴訟資源配置的情況下，審判的中心地位才能有保障。從這個角度，程序簡易化是對審判中心制度改革的支持。在簡易程序構建中，無論案件的審理方式如何簡化，仍然應以審判中心為理念配置權力關系，構建縱向、橫向程序結構。任何類型的簡易程序都不是審判中心制度的例外，更不是審判職能粗放的讓渡和轉移。這是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及其所包含的簡易程序構建中始終應當堅持的方向。現(xiàn)有的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以審判程序簡化為首要目標，以弱化司法審查為代價，為審判權減負，其中的利弊取舍值得深思。

對此，筆者就認罪認罰從寬程序的操作提出三點建議，以此促進在控審實踐“磨合”中形成合理的權力配置關系，消除系統(tǒng)性沖突，實現(xiàn)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與基本訴訟結構順暢銜接。第一，《速裁程序試點辦法》第7條的規(guī)定，不宜在實踐中繼續(xù)適用。該條文規(guī)定，由檢察機關向司法行政機關調查評估宣告緩刑、適用管制的可行性。決定刑罰種類和執(zhí)行方式是審判權的權能，檢察機關不能代行。第二，不宜擴大檢察機關提出具體量刑建議的案件范圍，建議限定在適用速裁程序的案件中。對于其他認罪認罰案件，檢察機關可以提出概括的從寬處理建議，或提出建議刑罰適用的幅度。對于雖認罪但仍應適用死刑立即執(zhí)行的案件，也可以提出量刑建議。第三，以優(yōu)化審判權配置為目標，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中的合意機制并非對審判中心地位的弱化。一方面，通過程序簡易化提高審判效率，另一方面應該強化合意機制中法院司法審查、司法最終裁判職能。認罪認罰制度中，法院刑事政策掌控者的身份并未改變，仍處于推行寬緩化刑事政策的中心地位。從本質上講，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并不是另起爐灶、構建起了替代原有訴訟結構的新程序機制，它只是嵌入到了原有的訴訟結構之中，想要充分發(fā)揮它的預設功能，必須與原有訴訟結構有效銜接，成為有機聯(lián)系的一體化系統(tǒng)。

二、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程序合意性

（一）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中的合意機制與非合意機制

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嵌入刑事訴訟程序之后，程序合意便貫穿于刑事訴訟始終，刑事訴訟中呈現(xiàn)出認罪認罰與非認罪認罰兩種差異性訴訟機制。非認罪認罰案件的訴訟過程體現(xiàn)出對抗性、司法最終裁決等程序特征，而認罪認罰案件的訴訟過程則體現(xiàn)出各方訴訟主體的合作、溝通，形成與對抗性不同的合意程序屬性。程序合意機制旨在通過訴訟各方溝通商談，形成訴訟主體都能接受的案件處理方案，使程序能夠定紛止爭即時終結。

刑事訴訟中的交涉空間受到法律的嚴格規(guī)制，與民事訴訟中寬松的交涉模式形成鮮明反差。其主要原因在于：其一，在實體方面，“從寬”的條件、范圍、幅度應與刑罰總體配置相協(xié)調，符合罪責刑相適應原則。其二，交涉空間打破了程序的封閉性，案件處理中容納實質合理性因素的同時，須承受程序開放帶來的風險。程序開放的風險在于：程序要加工更多復雜因素，屏蔽干擾能力；訴訟主體濫用訴訟機遇，增加了案件結果不確定性，可能造成對訴訟資源的浪費。在刑事領域上述風險顯然不能簡單理解為僅會造成私人利益的減損，這些風險疊加在個案中可能影響公共政策目標實現(xiàn)，并侵蝕司法公正性。因此必須有相應的程序規(guī)則化解程序開放的風險，進行因應性制度防范。

2012 年之前，我國刑事訴訟制度中并不存在程序合意機制。2012 年，《刑事訴訟法》將刑事和解作為特別程序加以規(guī)定。刑事和解是被害人與被追訴人之間的程序合意機制。這樣，在《刑事訴訟法》第三次修正后，國家與被追訴人的合意機制、當事人之間的合意機制并存。從表象上看，刑事和解制度和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交集僅體現(xiàn)在《刑事訴訟法》223條第5項，即“被告人與被害人或者其法定代理人沒有就附帶民事訴訟賠償事項達成調解或和解協(xié)議的”，即使被告人認罪并同意檢察機關量刑建議，也不能適用速裁程序。似乎除此之外，兩種合意機制互不影響，并行不悖。但深入分析，兩種機制具有內(nèi)在關聯(lián)性，相互牽動影響。被害人諒解被追訴人的基本條件是被告人認罪、悔罪，這源于基本社會常識，然而被害人所接受的認罪事實與公安機關、檢察機關和法院認可的犯罪事實可能有所不同。在《公安機關辦理刑事案件程序規(guī)定》、《人民檢察院刑事訴訟規(guī)則》和《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的解釋〉》中，均將被追訴人“承認自己所犯罪行，對指控的犯罪無異議”作為和解協(xié)議內(nèi)容?？梢?，達成和解條件中的“承認犯罪”是規(guī)范意義上的“認罪”，與認罪認罰制度中的“認罪”有相同內(nèi)涵，并非僅僅是當事人合意中的“認罪”?，F(xiàn)行《刑事訴訟法》中所有達成和解的案件，盡管有可能不滿足“認罰”的條件，但都將被納入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框架中。只要是有被害人的認罪認罰案件，被追訴人的民事賠償和被害人諒解的程度，在量刑建議中都會予以考慮。《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指導意見》中第16 條到第18 條，從聽取被害人意見、促進和解諒解、被害人異議處理等方面，將廣義的和解納入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系統(tǒng)中來。兩種合意在“國家-被害人-被追訴人”的結構框架內(nèi)交織在一起，有著相同的規(guī)范結構。表象上的雙方合意，其本質都是配置三方關系的制度安排。

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中合意機制為主導，但并不完全排除非合意機制。非合意機制主要體現(xiàn)在認罪不追訴的程序處理中?！缎淌略V訟法》第182 條規(guī)定：“犯罪嫌疑人自愿如實供述涉嫌犯罪的事實，有重大立功或者案件涉及國家重大利益的，經(jīng)最高人民檢察院核準，公安機關可以撤銷案件，人民檢察院可以作出不起訴決定，也可以對涉嫌數(shù)罪中的一項或者多項不起訴。”這一條款的內(nèi)容源于《認罪認罰從寬試點方案》，第三次《刑事訴訟法》修改中在酌定不起訴之外新增加了程序性出罪不起訴和撤銷案件。從適用效果上這種不起訴與酌定不起訴同樣是“有罪不訴”，①酌定不起訴適用中重點考察的是個案情境下對犯罪嫌疑人追訴的必要性，以犯罪嫌疑人的主觀惡性、人身危險性為核心要素。在適用酌定不起訴時，甚至可以不以犯罪嫌疑人認罪為條件。但適用案件的范圍不受酌定不起訴“犯罪情節(jié)輕微”的限制，并且在一定條件下將撤案的權力配置給了公安機關。認罪不起訴和撤銷案件以重大公共利益衡量為程序性出罪的核心要素，體現(xiàn)對特殊案件不予追訴的政策衡平。認罪不追訴以“認罪”為其適用的基本條件，但“不追訴”并非控辯雙方的合意，而是國家追訴機關政策權衡的處斷結果?；蛟S認罪不追訴案件處理過程中，可能也會存在隱性的商談、溝通，然而在規(guī)范層面更強烈地體現(xiàn)出的是國家追訴機關的決意裁斷，案件處理并不需要得到被追訴方的認同。

（二）嚴格程序規(guī)制下的合意機制

作為國家追訴機關與被追訴人之間的程序合意機制，美國的辯訴交易有著最長時間的司法實踐。辯訴交易是認識認罪認罰制度程序屬性的有益參照。不少人認為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是辯訴交易的中國制度化。對這個問題簡單化地得出是或否的結論似乎都有所偏頗。如前所述，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確將訴訟“合意”貫穿于程序始終，然而在《認罪認罰從寬試點辦法》、《刑事訴訟法》第三次修正及《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指導意見》的文本中，合意卻又“隱而不彰”?！昂弦狻眱H僅是隱含于文本之后的“推定”狀態(tài)，更遑論對“交易”正面認可。這的確耐人尋味。在那些已經(jīng)將辯訴交易制度化的國家，都有一個普遍規(guī)律：所謂辯訴交易與其說是制度構建的產(chǎn)物，不如說是對已有訴訟實踐的制度認可。辯訴交易可以在訴訟活動中“自然”產(chǎn)生，其根本原因在于，控辯雙方雖然立場對立，但在訴訟中又可以找到利益的結合點。只要法律中有對被追訴人從寬的空間，控辯雙方有功利目標、足夠的理性能力，相互妥協(xié)后就可能形成共贏的非零和博弈結果。美國最高法院1970年認可辯訴交易合法性之前，其司法系統(tǒng)已經(jīng)歷了相當廣泛、相當長時間的辯訴交易實踐。②美國辯訴交易發(fā)生在19世紀60年代美國內(nèi)戰(zhàn)之后，20世紀前半期開始占主導地位，20世紀中期后走向成熟。參見愛倫·豪切斯泰勒·斯黛麗、南?！じヌm克：《美國刑事法院訴訟程序》，陳衛(wèi)東、徐美君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2年，第411、431頁。德國學者1982 年就已經(jīng)將協(xié)商程序評價為一種諱莫如深的實踐——“幾乎每個人都知道它，幾乎每個人都實踐它，只是沒有人談論它”。①約阿希姆·赫爾曼：《德國刑事訴訟程序中的協(xié)商》，王世洲譯，《環(huán)球法律評論》2001年第4期，第412頁。中國司法實踐中，對共同犯罪、賄賂犯罪等案件進行刑事追訴時辯訴交易也一直有跡可循。辯訴交易猶如雙刃劍，其適用效果有兩面性。19 世紀美國的辯訴交易曾經(jīng)扮演過非常不光彩的角色，實踐中腐敗事件層出，政治勢力介入等情況嚴重侵蝕了司法純潔性。②張智輝：《辯訴交易制度比較研究》，北京：中國方正出版社，2009年，第40頁。至今檢察官在交易中濫用自由裁量權過度起訴，仍然是困擾美國司法領域的問題。正因如此，英國對辯訴交易一直非常謹慎，甚至持否定態(tài)度，對司法為中心的認罪模式更為積極。③鄭曦：《英國被告人認罪制度研究》，《比較法研究》2016年第4期，第112頁。法國和德國雖然受到美國辯訴交易的影響，但刑事訴訟中協(xié)商過程均在法院的主持參與下進行，與美國的辯訴交易有較大差別。此外，上述諸國辯訴交易形成的共同背景是，被追訴人在刑事訴訟中享有沉默權，為消除沉默權對追訴形成的現(xiàn)實障礙，控方有著比較強烈的與辯方進行交易的動機。綜上，辯訴交易非但不是制度構建促生的結果，恰恰是制度規(guī)訓控制的對象。通過制度要抑制的正是過度化的交易——控辯雙方濫用交易的利己行為，進而為控辯雙方形成合意構造正當性基礎。

我國刑事訴訟中強制性訊問是合法偵查手段，犯罪嫌疑人有如實供述的義務，相應的控訴方交易動機一定程度上較弱。依據(jù)國外辯訴交易制度化經(jīng)驗，交易行為在制度化條件下受到抑制而不是鼓勵。在制度規(guī)制之下，所謂辯訴交易徒有其名，其本質是體現(xiàn)控辯雙方合意的認罪機制。在這個意義上，我國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確實與辯訴交易“貌離而神合”。

《認罪認罰從寬試點辦法》和《刑事訴訟法》第三次修正中，并沒有將辯訴交易顯性化?！墩J罪認罰從寬試點辦法》第8條規(guī)定，偵查過程中犯罪嫌疑人自愿認罪的，應記錄在案并附卷?！墩J罪認罰從寬試點辦法》第10 條規(guī)定，審查起訴中，犯罪嫌疑人自愿認罪，同意量刑建議和程序適用的，應當在辯護人或者值班律師在場的情況下簽署具結書?！缎淌略V訟法》修正后將上述兩個條文完全吸納。從形式上具結書只是一般訴訟文書，體現(xiàn)犯罪嫌疑人認罪認罰意愿，并非直接體現(xiàn)控辯雙方合意的協(xié)議。可見，制度層面呈現(xiàn)出的是被追訴人認罪認罰的單方意思表示，并不鼓勵所謂“交易”，甚至協(xié)商行為。實踐中很多被追訴人是主動認罪認罰的，沒有控辯雙方的商談和交易。通過控辯雙方的商談形成合意破解某些難辦案件的證據(jù)困境，在實踐中也確實存在。辯訴交易只能作為偵查機關和檢察機關適時運用的辦案策略，不是一種制度安排。

不論是否存在交易和商談，任何類型的程序合意都要經(jīng)過嚴格的審查，才能轉化為法院判決的內(nèi)容?！缎淌略V訟法》和《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指導意見》中均規(guī)定審判中應對具結書的真實性和合法性進行審查。辯訴交易并不是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核心要素。或者說，立法者不倡導交易行為，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致力于達成程序中的“合意”，同時又通過一定法律規(guī)則力求消除辯訴交易的不確定性，使合意機制受到理性控制、法律規(guī)制。形成審慎的、可控的合意才是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目標。實現(xiàn)這一目標一方面有賴于對合意形成進行有效的程序控制，合理配置交涉權和審查權；另一方面，確立“認罪”“認罰”與“從寬”之間均衡協(xié)調的實體規(guī)則，型塑格式化的合意內(nèi)容，對消除濫用權力的風險同樣至關重要。以政策引導、制度型塑替代利益驅使下的自然博弈，是我國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中合意機制的基本屬性。國外的程序合意機制普遍以認罪為核心，我國在制度中將認罪與認罰一體化考慮，因此牽動了更多程序要素，制度建構中也必須相應地進行更復雜的程序設計。

三、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程序正當性

刑事訴訟中認罪認罰從寬作為嵌入的程序因素，增加了程序運行和案件實體處理的復雜性。認罪認罰從寬因素與其嵌入的程序在價值上同構，其所蘊含的價值應與既有程序價值協(xié)調融通。無論簡易程序還是速裁程序，只有在堅守程序正當性的前提之下，才能為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提供程序正義保障，避免政策目標凌空蹈步、內(nèi)在價值流失。案件寬緩化的處理結果，必須接受刑罰適用的實質正當性和均衡性的拷問，方能實現(xiàn)政策目標與技術理性的有效對接。

（一）嵌入“認罪認罰從寬”因素的簡易程序之正當性

1.以程序選擇權為核心的簡易程序正當性基礎

法治國家刑事訴訟程序應當符合正當程序標準，而所謂正當程序標準遵循的是“權利邏輯”，即正當程序應當充分保護被追訴人的訴訟權利。美國的憲法修正案為正當程序列出了具體的訴訟權利清單。被追訴人接受正當程序審判的權利通過正式一審庭審來實現(xiàn)，一審庭審為被追訴人行使訴訟權利提供程序空間，是被追訴人訴訟權利實現(xiàn)的保障。我國刑事訴訟中的簡易程序主要通過簡化庭審環(huán)節(jié)或庭審方式來壓縮訴訟成本，提高訴訟效率。對訴訟權利進行保護，僅僅通過法律中的宣告是無法完成的，任何權利的實現(xiàn)都需要投入訴訟成本。如果僅僅出于訴訟成本的考量而去克減被追訴人接受正當程序審判的權利，訴訟權利便淪為了任由國家機關取舍的客體，那么簡易程序的正當性就將遭受質疑。

既然如此，在制度設計上能否實現(xiàn)降低訴訟成本和保障被追訴人訴訟權利之間的平衡？實現(xiàn)這一制度目標基本的思路是，將被告人自愿放棄接受正當程序審判的權利、同意適用簡易程序，作為簡易程序適用的條件。在《刑事訴訟法》賦予被追訴人沉默權的國家，被追訴人是否放棄沉默權、選擇認罪，成為能否適用簡易程序的關鍵。我國《刑事訴訟法》沒有明確賦予被追訴人沉默權，這是否意味著我國簡易程序必然缺少正當性基礎？不能得出這樣的結論。被告人的沉默權與接受正當程序審判的權利，是兩種有關聯(lián)但性質不同的訴訟權利。英美法系總是將這兩種權利進行一體化的制度考量，放棄沉默權也就同時放棄了接受陪審制審判，兩者之間沒有程序選擇權的連接。這是因為在當事人主義的訴訟觀念中，如果控辯雙方?jīng)]有爭議事項，根本無須進行審判。我國簡易程序適用中，被追訴人自愿放棄接受正當程序審判，是程序選擇權的運用，其背后隱含著被追訴人訴訟利益的驅動。被告人放棄接受正當程序審判的權利是符合他訴訟利益的理性選擇。不論沉默權是否存在，被追訴人的訴訟利益始終都存在。

客觀上講，不論訴訟制度中是否確立沉默權，被追訴人不認罪都會增加偵查、起訴和審判的成本和難度。運用合理的激勵機制促使被追訴人認罪，是國家追訴機關和被追人的共同利益所在。只有在制度上提供認罪后刑罰減讓的機會，才能增強被告人認罪的動機。在自愿認罪的基礎上，控辯雙方已無實質性爭議，進行嚴格審判已無必要，選擇簡易程序審判在情理之中。由此，被追訴人自愿放棄接受正當程序審判，不會形成對接受正當程序審判權利的克減。①放棄接受正當程序審判的權利是被追訴人對訴訟權利的處分，出于對其他訴訟主體權利保護、公共利益等方面的考量刑事訴訟中并非所有訴訟權利都可以進行處分，有些訴訟權利禁止處分或限制處分。參見郭松：《被追訴人的權利處分：基礎規(guī)范與制度構建》，《法學研究》2019年第1期，第166—169頁。

2.自愿認罪認罰與接受簡易化審判的程序保障

如前所述，自愿認罪與自愿接受簡易程序審判有著內(nèi)在聯(lián)系。我國由于沒有明確賦予被追訴人沉默權，接受訊問是犯罪嫌疑人的義務，在制度上形成對嫌疑人認罪的強制。這無疑與自愿認罪、自愿接受簡易程序審判存在著矛盾。正因如此，強調“認罪認罰從寬”的政策導向，促使被追訴人為追求實體利益而主動認罪認罰，恰恰可以一定程度上緩解制度內(nèi)部緊張關系，消除強制性認罪的消極影響。

作為制度正當性基礎的被追訴人認罪認罰從寬“自愿性”標準，具有雙重規(guī)范結構。一是，在認識要素標準方面，被追訴人應對認罪認罰、適用簡易程序的后果有明確認識。被追訴人“自愿性”的認識因素應符合一定規(guī)范要求，而不能僅僅滿足被追訴人一般意義上“能夠接受”的個人判斷?！墩J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指導意見》第28條、39條明確規(guī)定對“認識要素”進行審查：對偵查階段認罪認罰的案件，人民檢察院應對“犯罪嫌疑人是否理解認罪認罰的性質和可能導致的法律后果”進行審查；審判中對“被告人是否理解認罪認罰的性質和可能導致的法律后果”進行審查?！墩J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指導意見》第29條規(guī)定：“人民檢察院可以針對案件具體情況，探索證據(jù)開示制度，保障犯罪嫌疑人的知情權和認罪認罰的真實性及自愿性?！逼溆靡庠谟?，使犯罪嫌疑人在了解控方證據(jù)的基礎上，更準確地進行利弊權衡，做出對自己最有利的程序選擇。被追訴人需要明確認知的最核心內(nèi)容有兩方面：第一，凡適用認罪認罰從寬程序即要接受有罪結果；第二，對認罪認罰所能從寬的幅度，被追訴人應以不認罪、不認罰將被處以的刑罰為參照進行比較。

二是，在意志要素標準方面，被追訴人應在不受外在強迫的情況下進行符合自身意愿的真實意思表達?！墩J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指導意見》第28條和第39條規(guī)定，在審查起訴階段和審判階段都應該審查“有無因受到暴力、威脅、引誘而違背意愿認罪認罰”。認罪認罰的意思表達以法定形式體現(xiàn)，應是明示的、不能進行推定。在偵查階段，犯罪嫌疑人自愿認罪的情況，以及辯護人或值班律師的意見，要記錄并附卷。在審查起訴階段，犯罪嫌疑人自愿認罪，同意量刑建議和簡易程序適用的，應當在辯護人或者值班律師在場的情況下簽署具結書。

認罪認罰自愿性的程序保障主要有如下體現(xiàn)：

首先，通過為被追訴人提供有效法律幫助，保證認罪認罰、程序選擇的自愿性。被追訴人自愿認罪、自愿選擇速裁程序或簡易程序，應建立在其能夠理性判斷程序選擇的法律后果、進行謹慎權衡基礎上。訴訟中有一個悖論：越是面對復雜精細的程序，對于未經(jīng)法律專業(yè)訓練、未能全面了解案件信息的被追訴人而言，其理性判斷能力越是捉襟見肘。這樣，形式上尊重被追訴人的程序選擇權，在減輕國家追訴負擔的同時，可能將被追訴人推向“認罪”的陷阱，甚至出現(xiàn)無罪有罪化傾向。破解這一悖論的方案是：通過律師有效參與，以其專業(yè)理性能力彌補被追訴人理性能力不足，幫助被追訴人對案件走向進行權衡，做出對其最有利的專業(yè)判斷。為保證認罪認罰自愿性，律師幫助被追訴人認罪認罰具有國家義務屬性，被追人不能放棄此項權利。我國目前律師資源有限，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中全面推行辯護律師法律援助，還不具備條件。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設定了律師值班的法律援助方式。《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指導意見》第39條規(guī)定，庭審中應對“值班律師或者辯護人是否與人民檢察院進行溝通，提供了有效法律幫助或辯護，并在場見證認罪認罰具結書的簽署”進行審查。

對認罪認罰而言，律師有效幫助的標準如何掌握？從程度最低標準看，值班律師在場見證簽署具結書是一個形式上的標準。但實質性的標準應當是“充分溝通”，即：在做出認罪認罰決定之前，律師應就認罪認罰法律后果、利害關系與被追訴人進行充分溝通，使被追訴人能夠在明確認知認罪認罰法律意義基礎上做出自愿、理性選擇。不論在哪個訴訟階段，律師與被追訴人就認罪認罰問題的溝通商談都非常重要。目前偵查階段在第一次訊問之后，律師才能會見犯罪嫌疑人，在第一次訊問中，被追訴人沒有與律師商談后選擇認罪的機會，這意味著認罪認罰的自愿性讓位于訊問強制性，認罪自愿性受到一定限制。值班律師對案件的參與度低于辯護律師，認罪認罰從寬程序中對被追訴人的保護應向辯護律師法律援助方向發(fā)展。

其次，設定國家機關的告知義務，保證認罪認罰、程序選擇的自愿性。被追訴人認罪認罰、選擇速裁程序或簡易程序是要式訴訟行為，不論在任何訴訟階段對認罪認罰的法律后果，國家機關均有向被追訴人進行詳盡告知的義務?！缎淌略V訟法》第120條、第173條和第190條分別規(guī)定了偵查階段、審查起訴和審判階段相關的告知義務。三個訴訟階段均應對“訴訟權利”和“認罪認罰的法律規(guī)定”進行告知，在偵查階段訊問犯罪嫌疑人時，還應告知“如實供述自己罪行可以從寬處理”。國家機關告知主要目的在于，使被追訴人認識到訴訟中有得到認罪認罰從寬的訴訟機遇和程序選擇的可能性，并且可以通過律師對案件結果進行預判，幫助其行使權利。國家機關不能代替律師為被追訴人進行分析權衡，國家機關的告知構成被追訴人自愿性程序選擇的基礎條件。如果沒有律師根據(jù)案件情況的利弊權衡，被追訴人仍不可能對認罪認罰的后果形成“明確認識”。國家機關的告知應堅持中立立場，這樣才能避免制度性強迫。偵查訊問中的告知“如實供述自己罪行可以從寬處理”，有比較強的勸告認罪傾向，這一內(nèi)容應當進行調整。

最后，強化對認罪認罰自愿性審查和對非自愿認罪認罰、非自愿程序選擇的救濟。在不同訴訟階段偵查機關、檢察機關和法院，對認罪認罰自愿性應進行審查。法院審理認罪認罰案件，應當重點審查認罪認罰的自愿性。庭審中，法院應對認罪認罰自愿性進行深度審查。即使適用速裁程序，這一審查標準也不能降低。這意味著法官僅僅詢問被告人是否自愿認罪認罰，被告人概括表示認罪認罰，并未達到審查要求，法院必須對審查起訴階段形成具結書的案卷材料進行審查，同時應當了解被告人是否能夠理解案件性質和量刑建議。法院應以律師是否與被告人進行了充分溝通為標準對“自愿性”進行審查。必要時，可通知簽署具結書時的辯護律師或值班律師到庭，陳述認罪認罰情況。辯護律師應在法庭發(fā)表其對認罪認罰案件處理的意見。二審中，法院應對被告人認罪認罰和選擇適用簡易程序的“自愿性”進行審查。如果存在“非自愿”認罪認罰和適用速裁程序或簡易程序的情形，法院應撤銷原判，發(fā)回原審法院重新審理。被告人應提供“非自愿”認罪認罰的線索或材料。

3.被追訴人程序選擇權效力的相對性

我國被追訴人的程序選擇權并不具有絕對效力——被追訴人選擇速裁程序、簡易程序，并不必然產(chǎn)生相應的啟動程序的結果。被追訴人的程序選擇權受制于法院的訴訟指揮權。根據(jù)《刑事訴訟法》第215 條、第223 條規(guī)定，即使被追訴人要求適用簡易程序、速裁程序，為實現(xiàn)特定的審判效果，也可以適用被追訴人選擇程序以外的其他程序進行審判。例如，有重大社會影響的案件，即使被追訴人認罪認罰，也不能適用簡易程序和速裁程序，只能采用普通程序審判。速裁程序中只能采用法官獨任制進行審判，如果案件需要采用陪審制審理，則不能適用速裁程序。

（二）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實體正義的程序保障

1.程序性認罪認罰從寬的實體正當性

“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旨在建立起刑事訴訟過程中的認罪認罰與實體上從寬的制度性聯(lián)系，以此促使被追訴人選擇適用速裁程序、簡易程序。如果認罪認罰從寬的實體正當性缺失，促成這一程序機制運行的前提出現(xiàn)了問題，那么其程序正當性也必然受到質疑——從這個意義上講，非常有必要對認罪認罰從寬的實體正當性進行探究。認罪從寬有明確的實體法依據(jù)，刑法第67條第1款規(guī)定：“犯罪以后自動投案，如實供述自己的罪行，是自首。對于自首的犯罪分子，可以從輕或減輕處罰。其中，犯罪較輕的，可以免除處罰?！毙谭ǖ?7 條第2 款規(guī)定：“犯罪嫌疑人雖不具有前兩款規(guī)定的自首情節(jié)，但是如實供述自己的罪行，可以從輕處罰；因其如實供述自己罪行避免特別嚴重后果發(fā)生的，可以減輕處罰?！痹谖覈谭ㄖ姓J罪體現(xiàn)為自首中的認罪和坦白，兩種認罪都可以得到“從寬”。其從寬的正當性在于，認罪表明犯罪人人身危險性小，是犯罪人“一種悔罪表現(xiàn)，表明其愿意交代自己的罪行，改惡從善，因而在法律上應當受到寬大處理”，此外，“還有一個功利因素，即通過鼓勵犯罪人投案自首，節(jié)省司法成本”。①陳興良：《本體刑法學》，北京：商務印書館，2001年，第796頁。對此，菲力曾指出：對認罪者給予寬緩化處理的根本理由不在于使其盡快認罪，而在于這體現(xiàn)了“犯罪嫌疑人的悔罪表現(xiàn)和改造可能性，從而其人身危險性相對于未認罪者相對較低，從而應當給予刑罰輕緩化的處遇措施，以有利于對犯罪人的教育改造，到達刑罰特殊預防的效果”。②恩里科·菲利：《實證派犯罪學》，郭建安譯，北京：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出版社，2004年，第311頁。

刑法規(guī)范意義的認罪，只包括事實層面之罪以及對行為構成犯罪的概括認同，不包含對具體罪名的認同。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中完整的“認罪”則包括指控事實、罪名和量刑建議，被追訴人應對案件事實認定與法律適用的全部內(nèi)容一并接受，才符合適用速裁程序的要求。對認罪認罰范圍中溢出傳統(tǒng)刑法理論的部分，有必要就其實體正當性進行探究。被追訴人對控訴方指控罪名和量刑建議的接受，與其人身危險性及悔罪態(tài)度沒有任何關聯(lián)。認罰不是行為人對自己行為有無的認可，它涉及對適用法律的判斷。據(jù)此對被告人從寬處罰，沒有實體法理論依據(jù)，從寬只是因適用速裁程序或簡易程序、節(jié)約訴訟成本而對被告人的制度獎勵。認罰從寬在制度上不鼓勵訴訟過程中對法律適用展開爭議，由此程序的論證、交涉屬性受到抑制。法律爭議是法律發(fā)展的契機。事實與規(guī)范之間的矛盾，經(jīng)由個案訴訟過程中的充分論證，或是找到解決矛盾的方案，或是向立法者傳遞的法律“有待調整”的信號。

依據(jù)輕重罪區(qū)別的功利思維，輕罪中的法律爭議是否無關緊要、甚至在程序上可有可無？其實并非如此。首先，不論重罪輕罪，出罪入罪之間的問題，都茲事體大。冤案不僅僅包括事實錯誤的案件，也包括法律適用錯誤的案件。諸如汽槍大媽趙春華這樣的輕罪案件，有很典型的示范意義。而且越是輕罪越是與日常生活有更緊密的聯(lián)系，越是寬緩化刑事政策應優(yōu)先推行的領域。其次，不論輕罪還是重罪涉及的法律規(guī)則都需要在社會發(fā)展中與時俱進，因此都需要法律論證這一促進法律更新的契機。罪，不論輕罪重罪，都需要通過法律論證發(fā)展司法適用技術。因此，抑制輕罪中的法律爭議，也只有從功利角度看來，才有相對合理性。

盡管如此，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刑事政策意義上的價值仍然值得肯定。這一制度堅持了刑罰權的謙抑性，寬宥犯罪人體現(xiàn)了國家對這一群體的感召和接納。1970年美國的格里菲斯教授提出了刑事訴訟的“家庭模式”——國家和被告人不是對立關系，刑事案件就像家庭中出現(xiàn)糾紛，被害人和被告人都需要關心和愛護，在這種模式下國家對被告人要進行教育和寬恕。①郭云忠：《刑事司法中的母愛主義》，《法律科學》2009年第2期，第61頁。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中我們看到了中國式“家庭模式”的實踐方案。寬恕的確是超越功利、超越報應正義的另一重法律境界。但是，“在一個尚未消滅正義的條件，尚以正義為宗旨的社會里，寬恕只能是偶然現(xiàn)象，不能是普遍的”。②王立峰：《懲罰的哲學》，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2006年，第290頁。特別是以功利主義的邏輯去讓渡刑罰權的領地時，更應該特別警惕無原則寬恕對實體正義產(chǎn)生的破壞性。對此，我們應考慮以細致的實體規(guī)則及裁量標準，明確“從寬”的邊界，促進實體處理上認罪認罰與從寬之間，以及認罪認罰從寬案件與其他案件之間從寬幅度的均衡?！墩J罪認罰從寬試點辦法》第4 條規(guī)定了貫徹寬嚴相濟刑事政策和罪責刑相適應原則；《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指導意見》第2 條規(guī)定，處理認罪認罰案件“堅持罪責刑相適應原則”。上述規(guī)定均體現(xiàn)了認罪認罰案件處理中對實體正義的堅持。

2.認罪、認罰與從寬之間的均衡性

認罪認罰案件個案情況、適用程序存在差別，在從寬幅度上應有所區(qū)別。③樊崇義：《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與辯訴交易制度的異同及其啟示》，《報刊復印資料——訴訟法學·司法制度》2017年第6期，第43頁。《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指導意見》第9 條對“從寬幅度的把握”進行了細化的規(guī)定。根據(jù)刑罰均衡性要求，“從寬”幅度至少應注意以下幾個方面的問題：（1）犯罪嫌疑人認罪時間不同，從寬幅度應有差別?！墩J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指導意見》第9 條規(guī)定：“在刑罰評價上，主動認罪優(yōu)于被動認罪，早認罪優(yōu)于晚認罪?！庇械谋蛔吩V人自首、真誠悔罪，配合偵查機關取證節(jié)約了偵查成本，有的在偵查機關收集了充分證據(jù)，移送審查起訴后，經(jīng)過利弊權衡才選擇認罪認罰，對兩種認罪認罰在從寬幅度上應有所區(qū)別。（2）認罪認罰或認罪、不認罰適用不同程序，從寬幅度應有差別。認罪認罰適用速裁程序案件中對被告人從寬的幅度，與認罪認罰但選擇簡易程序或普通程序審理，以及認罪不認罰適用簡易程序或普通程序的被告人從寬的幅度，要成梯次、成比例，體現(xiàn)對適用速裁程序的政策性激勵，符合“重重輕輕”刑事政策要求。（3）被告人與被害人達成和解與未達成和解，從寬幅度應有區(qū)差別。《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指導意見》第18條規(guī)定：“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認罪認罰，但沒有退贓退賠、賠償損失，未能與被害方達成調解或者和解協(xié)議的，從寬時應予以酌減。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自愿認罪并且愿意積極賠償損失，但由于被害方賠償請求明顯不合理，未能達成調解或者和解協(xié)議的，一般不影響對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從寬處理?！保?）“認罪”的程度可能有所不同，相對應的從寬幅應有所差別。有學者將“認罪”分為認罪、認彼罪、認事不認罪，將這3種認罪的情形分別與“認罰”和“不認罰”組合成5種從寬的層級。①郭爍：《層級性：認罪認罰制度的另一個側面》，《河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8年第2期，第51頁。將“認罪”和“認罰”進行一體化的制度設計，是滿足程序最大限度簡化需要的一種安排。在速裁程序之外的程序中，“認罰”與“從寬”不具有必然制度聯(lián)系，重點關注的應是“認罪”與“從寬”之間的制度關聯(lián)。

程序性認罪與實體性認罪無論在構成條件，還是效力上都存在差別，有必要進行理論上的梳理。程序性認罪構成以被追訴人“自愿性”為核心要素，一般以具結書為法定形式，以適用簡易程序為程序性后果。實體認罪中的自首是嚴格限定條件的特定認罪。僅僅形式上認罪，未必符合自首的條件。認定自首的條件是：被追訴人“自動投案、如實供述犯罪事實”，僅僅概括認罪不符合“如實供述”的要求，必須如實交待犯罪過程和完整情節(jié)。有些被追訴人的認罪不能被認定為自首，但可能符合程序性認罪條件，仍有獲得從寬處理的機會。實踐中也會出現(xiàn)自首、坦白等實體認罪成立，但被追訴人不認罪名，不符合完整的程序性認罪條件。處理實體認罪與程序認罪關系應遵循如下原則：其一，輕罪案件中體現(xiàn)程序性認罪的優(yōu)先效力，重罪案件中程序性認罪影響降低，實體認罪與從寬之間的聯(lián)系更加緊密。這符合“重重輕輕”的刑事政策方向。筆者認為，在速裁程序中程序性認罪、認罰與從寬處理之間應建立一種必然的制度聯(lián)系，即認罪認罰應當從寬，即使實體上不能認定自首，此類案件仍應當從寬處理，可以在幅度上適度調整。在重罪案件中，自首、坦白與程序性認罪、認罰情節(jié)相疊加，一般應當產(chǎn)生從輕處理的結果，能否從寬重點綜合考量被追訴人主觀惡性、悔罪表現(xiàn)等實體量刑情節(jié)。其二，實體上悔罪性從寬和基于程序簡化的獎勵性從寬應做量化區(qū)分?！墩J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指導意見》第9 條規(guī)定：“對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具有自首、坦白情節(jié)，同時認罪認罰的，應當在法定刑幅度內(nèi)給予相對更大的從寬幅度。認罪認罰與自首、坦白不作重復評價。”自首中的認罪與程序性認罪如果同時成立，兩者之間不是量刑情節(jié)的疊加關系，而是吸收關系，自首吸收程序性認罪，被告人將得到最大限度實體從寬。實體認罪成立，但不符合程序認罪條件的情況下，因自首、坦白而獲得的實體從寬不受影響，由于不能適用速裁程序、簡易程序，被追訴人不能獲得基于程序簡化的獎勵性從寬。

3.通過程序控制保障實體正義

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有著顯著的功利主義導向，面臨著實體正當性不足的風險。因此，應在程序設計中應盡可能消弭其負面影響，保證不因程序的簡化而使實體公正受到過大的沖擊。

其一，限定嵌入認罪認罰從寬因素的簡易程序適用的范圍。大陸法系國家的簡易程序一般都限定在輕罪。其背后的原因是，立法者對簡易程序實現(xiàn)實體正義的能力有所懷疑。在證據(jù)調查、事實與法律論證都不充分的情況下，與普通程序相比，簡易程序不可避免會出現(xiàn)相對多的實體處理失誤。以被追訴人“自愿性”保障為核心的程序，能夠提升案件實體結果的可接受性，但并不必然保障實體結果的正確性。出于利弊權衡、現(xiàn)實利害預判、訴訟成本等考量，控辯雙方有可能對錯誤的實體處理也愿意接受。大陸法系將簡易程序限定在輕罪的范圍，意圖在于將錯誤成本控制在可接受的程度內(nèi)。實體問題越是嚴重，一旦發(fā)生錯案的錯誤成本就越高，輕罪案件中即使有相對多的錯誤，也不至引起社會秩序紊亂，不至對司法公信力造成太大損害。因此，盡管“認罪認罰”可能發(fā)生在任何案件中，但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中，以認罪認罰為前提的速裁程序限定在可能判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的案件。對案件范圍限定的目的正在于縮限錯誤案件的影響。

其二，如前文所述，充分保證被追訴人認罪認罰、適用速裁程序和簡易程序的自愿性，能夠實現(xiàn)案件合理分流，最大限度避免簡易程序遮蔽案件爭議點的困境。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中，案件實體處理結果是各方訴訟主體都能接受的方案，從主觀可接受性上，實體公正得到了實現(xiàn)。

其三，設置實體“底線正義”的程序防線。認罪認罰從寬案件中，盡管被追訴人對案件實體處理方案沒有異議，但法院仍需全面審查——審查具結書內(nèi)容的真實性和合法性，即在事實認定和法律適用方面均要進行審查?！墩J罪認罰從寬試點辦法》第4條規(guī)定，辦理認罪認罰刑事案件要堅持證據(jù)裁判，依照法律規(guī)定收集、固定、審查和認定證據(jù)?！墩J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指導意見》第3 條規(guī)定，處理認罪認罰從寬“堅持證據(jù)裁判原則”。這類案件雖然審理程序上大幅度簡化，但證明標準并未降低，證明被告人有罪仍要達到事實清楚、證據(jù)確實充分的標準。①但是，這并不意味著證明標準的適用沒有任何變化。由于有被追訴人的認罪，達到證明標準的證據(jù)數(shù)量可能有所減少，被追訴人“自愿認罪”會使法官形成比較強的有罪內(nèi)心確信。相應的，公安機關、檢察機關的舉證責任，也并未改變。只有認罪口供，沒有其他證據(jù)同樣不能認定有罪；口供的真實性同樣要受到審查。在認罪認罰案件中，法院要通過對證據(jù)的嚴格審查保證實體真實，在事實認定方面防止出現(xiàn)冤案。經(jīng)過審理，法院認為被告人不構成犯罪或不應承擔刑事責任，或指控罪名錯誤、量刑建議不當，應當依法判決。通過強化法院對控辯雙方合意審查的職責，來保障實體“底線正義”的實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