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苓岑
(南京大學,南京 210023)
提 要:莫里斯·布朗肖的語言批判以中性語言的打造為基礎,在強調語言主體性的同時,呼吁尊重語言自治與斷裂的本質,為開放性、生成性以及具有人文關懷、求真精神的書寫服務。布朗肖對德國早期浪漫派“反思自我”的批判,恰好集中體現(xiàn)出他的語言批判觀,不僅突顯中性語言的兩個基本特征,而且以代表性文本《無盡的談話》 為實例,顯現(xiàn)出中性語言的可操作性及可能性。
莫里斯·布朗肖的語言批判旨在打造真正的文學語言——中性語言。中性語言為文學自治的根基,“我們稱這樣的關系為中性的,在這里,我們或許描述了‘文學’行動的一個本質特征:書寫的事實本身”(布朗肖 2016:135)。羅蘭·巴特認為,“這種中性的新寫作存在于各種呼聲和判決的環(huán)境里而又毫不介入其中”(羅蘭·巴特 2008:48)。布朗肖對德國早期浪漫派的批判較為集中地體現(xiàn)出他的語言批判觀,可以說在為中性語言貢獻詩學基礎的同時,突顯出中性語言的基本特征。我們認為,布朗肖的語言批判,特別是對德國早期浪漫派“反思自我”的批判, 能夠幫助我們理解他后期重要作品《無盡的談話》的寫作初衷、文本特征、斷片書寫的轉向及文學觀。本文在闡述中性何以為語言關系的基礎上, 描述布朗肖如何從語言自治、斷裂的本質兩方面批判德國早期的浪漫派, 提出中性語言的兩個基本特征,最后以《無盡的談話》為實例, 具化中性語言的寫作實踐。
布朗肖區(qū)分3種關系:同化、神化及中性,他將前兩種關系視為旨在排除他異性的建制與絕對抽象,而將第三種關系視為包容他異性的語言關系。
第一種關系:同化?!霸诘谝活愱P系中,同一律占據(jù)主導。人想要統(tǒng)一,他察覺了分離。他必須努力讓他異者——不論是某個他異的物,還是某個他異的人——顯得同一”(布朗肖 2016:124),以不斷的斗爭與博弈形成一個具有相當高共識的共同體,實際上在排斥他異性。
第二種關系:神化。“將他者肯定為一個中介物,自我和他者在彼此之中迷失了自身:存在著磨合、融合、圓滿。但這里的‘我’不再是至尊的;至尊性處在那唯一絕對的他者身上”(同上),將他異性絕對化、神化為不可觸及的部分,避免交流。
第三種關系:中性。“不傾向于統(tǒng)一,它不是一種考慮統(tǒng)一的關系,不是統(tǒng)一化的關系”,“甚至,我只是把他當作知識和真理的對象來研究?;蛘?,我可以看到他的尊嚴和他的自由,在他身上看到另一個自我,并且想讓他自由地承認我自己,只有在這種既平等又相互的自由承認中,我自己才是一個自我”(同上:126)。不將自我出發(fā)的主觀定義強加于他者,中性,既對他異性的承認,在此基礎上作出理解與對話的努力。
如果說第一種關系是將他異性看作敵對勢力與之進行優(yōu)勝劣汰的直接作戰(zhàn),那么第二種關系就是一種狡詐的驅逐,以神化他者的名義將其排除出日常,隔離、對抗仍然不可避免。第三種關系實際上才是本質的關系,“通過一種非揭露的非在場之關系,和未知者發(fā)生關系而不揭示它”(同上:585),因為“中性:它承擔差異,直至進入非差異。更確切地說,它不給其最終的平等留下任何的非差異。中性總把中性與中性分開。中性絕不允許自身被同一性所解釋,中性仍然是一種無法同一化的多余。中性總在人們對其定位以外的地方,不僅總缺乏固有的意義,甚至缺乏一切肯定或否定性的形式,而且阻止在場或缺席以任何確定無疑的方式,向不論什么樣的經(jīng)驗,哪怕是思想的經(jīng)驗,提出它。而一切的相遇——在那里,他者突然出現(xiàn),迫使思想離開自身”(同上:583-595)。
而在布朗肖看來,這一本質的關系正是言語的關系,因為“正是在言語中——在言語所是的間距中——始終保持未知的未知者,將向我們如其所是地指示自身:分開的,陌異的”(同上:586),語言從本質上就是他異性的關系。
中性與語言的共通性正是布朗肖理想中的文學語言,首先,包容他異性的中性語言能夠帶來未知的驚喜,而不至于因為價值判斷限制其發(fā)展——“在言語中——在言語所是的間距中——始終保持未知的未知者”(同上);其次,包容他異性的中性語言能夠讓書寫處于不斷的生成狀態(tài),而不至于被時間淘汰,“中性,一個把無止境者不經(jīng)定位地聚集起來的術語:中性承擔一個沒有回答的難題”,“這意味著,在中性中思考或言說,就是同一切的可見和一切的不可見分開來思考或言說”(同上:126);最后,包容他異性的中性語言能夠實現(xiàn)一種關懷他者的人文主義與不斷追問的求真精神,“中性的一切神秘,或許都途經(jīng)他者,并讓我們返回他者。也就是穿越這樣的語言經(jīng)驗:在那里,第三類關系,一種非統(tǒng)一的關系,逃避存在的問題,也逃避全體的問題,把我們暴露給‘最深刻的問題’,暴露給迂回的追問,而通過那樣的迂回,中性——它絕不是無人稱者——來到問題之中”(同上:585)。
正是基于對中性語言的理解及追求,20世紀60年代布朗肖對德國早期浪漫派的“反思自我”進行了批判,提出應該“反思語言”。
瓦爾特·本雅明認為,德國早期浪漫派的“藝術理論,且不談藝術批評理論,最堅實地建立在認識論前提之上”(本雅明 2014:8),“反思概念同時也構成施萊格爾認識論的基本構想”——“在自我意識中滋生反思的思維”:假定自我,想象非我,以非我界定自我,所以導致認識論上回歸自我統(tǒng)一體,行為上走向無限。布朗肖與浪漫派最本質的區(qū)別便在于此,浪漫派的“反思自我”建立在順應自然有機統(tǒng)一的認識論上,因此將自我置于反思的主體;而布朗肖則將語言置于反思的主體,認為“詩歌也不再想成為一種自然的自發(fā)性,而是想成為一種唯獨的、絕對的意識”(布朗肖 2016:685)。布朗肖談詩歌,在絕大多數(shù)情況下將其等同于文學語言,因為在他看來,真正的文學語言必須是詩歌的語言。
布朗肖的“反思語言”是針對浪漫派“反思自我”弱化語言主體性所提出的批判。第一,文學語言,并非自然的產物,而是自然本身,或者說我們所認知的自然之外另一種自然,文學語言有自己的一種生態(tài),有自己的一套系統(tǒng);第二,文學語言最終仍然是反思自身、認識自身的,是一種只考慮自己、只生產自己、只批評自己、只認識自己的純粹的(唯獨的、絕對的)意識。在布朗肖看來,浪漫派不僅懶惰,而且筆下的語言為寫作者所困,沾染權威的習性,考慮的不再只是語言本身,更多地在考慮名利等一切無關語言的東西,浪漫派后期的創(chuàng)作諷刺地淪為自身(浪漫派又一代表諾瓦利斯的表述)批判的典型,“根據(jù)事物來說話”,偏離原有的機智的文學軌跡。
布朗肖不僅提出“反思語言”以突顯語言自成體系、自主、自治的本質,“言語的本質就是言說”(同上:691),還指出其典型特征,語言必須是“瞬間的”“抽象的”“同義反復的”,行動的、思考的對話。原本浪漫派也希望通過代表性合集《雅典娜神殿》來實現(xiàn)這樣一種語言的交流,但用稿聲明卻暴露出小團體的狹隘作風:“(《雅典娜神殿》這份雜志的基礎是‘志同道合’——‘學識和才能的志同道合’,卷首如是說。而這種志同道合無非意味著共同協(xié)作:‘我們不僅是這份雜志的主編,而且還是作者……我們不接受外來稿件,除非我們確信這些稿件出自我們的通道……’)”(南希 2012:10-11)。創(chuàng)作者在創(chuàng)作中各自為政,以創(chuàng)作者的自我奴役作品。最終這一匿名的集體創(chuàng)作更像收錄不同作家格言的格言集,徒有匿名、集體的形式與名義。
鑒于德國早期浪漫派“反思自我”所暴露的問題,布朗肖提出“反思語言”以突顯語言的主體與自治,并進一步地對語言進行反思,提出中性語言的兩個基本特征:斷片性與復多性(plusieurs)。
首先,他認為語言本質上有斷裂的傾向。而理想的語言——中性語言,應該以斷片的形式展現(xiàn)這一斷裂的傾向?!拔覀儧]辦法充分地表述分裂、斷裂的問題,除非下決心以一種斷片的方式去呈現(xiàn)(這并不意味著局部地)。換句話說,每當我們談論到類似的問題——當然還有其他問題,我們必須恰如其分地表述清楚,話該說的要說,但我們思想上或言語中生硬的缺漏也必須一一呈現(xiàn),要用一種所謂充分徹底的方式允許我們道出我們的不可能性”(Schmidt 1961:63)。任何一種造成言語變化、導致不連續(xù)性的行為,在布朗肖看來都屬于“打斷”,“對話本身就是斷裂,當兩個人在一起說話的時候,他們并不一起說話,而是輪流說話——一個人說了什么,然后停下,另一個人說了別的什么(或同樣的東西),然后停下……言說的權力打斷自身,并且這樣的打斷發(fā)揮一個看似次要的功能,那恰恰是一種附屬性的更替的功能。這樣的功能無論如何都是謎一般的,以至于我們可把它闡釋為承擔語言之謎本身:句子間的停頓,從一個談話者到另一個談話者的停頓,注意力的停頓,讓措辭的力量加倍的聆聽的停頓”(Schmidt 1961:139)。因為對話之“對”是面對面,是思想的碰撞而非詞語接龍,而對話之話是流動的詞語,是有獨自生命的詞語在交互地流動,言語并不受說話之人控制。雖然斷片在浪漫派那里原本也是對話的定位,浪漫派說得很清楚,斷片是哲學式的對話,只不過在實踐的過程中失敗了,重新回到格言式為教化(文學教化)的思辨。
其次,中性的語言應該具有復多性。布朗肖在《無盡的談話》中借詩人巴庫里德斯對阿德墨托斯的話“你只是一個凡人,所以你的心靈必定同時懷有兩種思想”(布朗肖 2016:147),呼吁超越二元的言語的復多性——“仿佛每一個詞語都是其自身在一個多元空間內部的無限回聲”(同上:148)。
復多性可以讓時間發(fā)生“扭曲”,在無限的關系中接受他異性,接受不同時間段語言的差異性,使其互文,讓差異性倍增?!白柚挂磺袑ΨQ的可能性,并在事物之間,尤其是人與人之間,引入一種無限性的關系。言說,首先當然是在一場對中介言語的探索中,把他異者帶回到相同者;但言說首先也試著把他異者接受為他異者,把陌異者接受為陌異者;因此,言說是在其不可還原的差異,在其無限的陌異中尋求他人;而那樣的(空無的)陌異只有一種本質的不連續(xù)性才能夠維持它所固有的肯定……無所畏懼地肯定打斷和斷裂,以便逐漸地提出并表達——一項無限的使命——一種真正復多的言語”(同上:150)。過去的作品已經(jīng)在時間的扭曲中變形,變?yōu)槟吧牟町?,復多的言語就是要尊重這一陌生的差異并加以呈現(xiàn),“為此,我們要脫離一切不同的東西,并且要通過一種神秘的更替的形式,要憑借最早的作品之一。在那作品里,書寫的不連續(xù)性將思想喚向它自身,而時間已然打碎作品,仿佛是為了讓其片段的在場顯得偶然。這樣,勸誡著,而不說服著,赫拉克利特的破碎的文本向我們而來”(同上:151)。
為了具化中性語言,布朗肖在寫作斷片代表作《無盡的談話》時,設計出能夠充分體現(xiàn)斷片性與復多性的符號與切分藝術。
在《無盡的談話》中,他切分的藝術表現(xiàn)為“±±”符號以及空行。在數(shù)學中,“±”表示“正或負”,可以用來表示有理數(shù)的正負或者對數(shù)進行四則運算中的加減運算。在物理中,正負號有時等同于數(shù)學中有理數(shù)的正負,有時用來表示物理量的性質、方向。簡單來說,“±”將對立與矛盾包含其中。
他為什么用兩個“±”來開啟一個斷落或一次對話?因為在他看來,所謂對話就是各自話語的疊加及消減:對話參與的各方所說并非一對一地回應,即對話的本質就是各說各話,對話各方的話題、意義的相互疊加有可能反而消減各自的話題與意義。就對話的形式而言,本身就是一種斷裂與斷片,對話本身就是打斷的藝術?!皩φ勗挼亩x,即對最簡單的談話的最簡單的描述,會是這樣:當兩個人在一起說話的時候,他們并不一起說話,而是輪流說話——一個人說了什么,然后停下,另一個人說了別的什么(或同樣的東西),然后停下。他們所承擔的連貫的話語由一個個的段落構成,當談話從一個伙伴轉向另一個伙伴的時候,段落就被打斷,雖然經(jīng)過調整,它們相互符合。為了確認、反駁或發(fā)展,言語需要從一個談話者轉向另一個談話者,這樣的事實表明間距的必要性”(同上:139)。
布朗肖以戲劇的分場、分幕去形容打斷所帶來的間距。因為戲劇是最早的對話藝術?!皯騽∈且环N玩弄切分的藝術,它運用對話在空間中引入切分。對話的概念是后來才有的。在最古老的舞臺形式里,各個詞語孤零零地說話,只轉向那些以宗教的方式聚集起來傾聽它們的人;橫向的交流并不存在;說話者向公眾表達自己,他處在一種排除一切回應的充實之中,這是來自高處的言語,一種無相互性的關系??梢坏┭哉Z為了在舞臺上來去遭受切分,同公眾的關系就發(fā)生改變;距離加深;那些坐在下面傾聽的人不再直接地傾聽,而是以擔保者的名義傾聽:他們的注意力承受并支撐一切”(同上:699)。借戲劇言語表達方式的變化——原本獨白式、命令式的表達(比如獻祭、巫術中的咒語、請神的念叨)轉變?yōu)榻巧g你來我往的言語交流,布朗肖認為打斷恰好帶來更近似于人與人對等關系的對話形式。
而兩個“±”出現(xiàn)在斷片開頭,就是布朗肖引入《無盡的談話》的切分符號。在《無盡的談話》中出現(xiàn)“±”切分符號的文章總共有6篇,出現(xiàn)頻次最高的在第三部分《書的缺席 中性片段》里。
實際上,在正文開始前“注”后面這篇對話體,布朗肖用“±±”開啟28個斷片,之所以說是28個斷片,因為相互間沒有時間以及敘述、敘事上的起承轉合,相互獨立,除唯一的共同點:都是兩個他在對話或者相處的情景。28個斷片合成的這一對話體近似于《等待戈多》這一戲劇的分場:每一個斷片類似于戲劇的分場、分幕。布朗肖已經(jīng)用一個老人與另一個人對話的場景解釋得很清楚:不同的我在來回拉扯、相互交流,但不是期待一方妥協(xié)的談判,在這一場對話中,最核心的問話就是:“我們會說什么?”對話的內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想說話”?!啊馈边@一切分符號的設計及引入,既尊重對話的間隔,也尊重戲劇中等待開場的等待,而且尊重對話的欲望、對他異性的包容。
布朗肖因為中性與語言的共通性——包容他異性,將包容他異性的中性語言視為理想的語言。首先,包容他異性的中性語言能夠帶來未知的驚喜,而不至于因為價值判斷限制其發(fā)展;其次,能夠讓書寫處于不斷的生成狀態(tài),而不至于被時間淘汰;最后,包容他異性的中性語言能夠實現(xiàn)一種關懷他者的人文主義與不斷追問的求真精神。
以此為基礎,布朗肖對德國早期浪漫派做出批判。他認為,以認識論為基礎的德國早期浪漫派將自我視為反思的主體,實際上弱化語言的主體性,不僅有極端主義傾向,而且可能損害語言的自治。鑒于德國早期浪漫派“反思自我”所暴露出的問題,布朗肖提出“反思語言”以突顯語言的主體與自治,并進一步地對語言進行反思,提出中性語言的兩個基本特征:斷片性與復多性。
最后為具化中性語言,布朗肖將語言批判落實為具體的寫作實踐。在寫作斷片代表作《無盡的談話》時,設計出能夠充分體現(xiàn)斷片性與復多性的符號和極具戲劇感的切分藝術,以充分展示中性語言靈活的可操作性與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