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芳 吳芙蕓
(上海外國語大學,上海 200083;上海交通大學,上海 200030)
提 要:話題優(yōu)先是漢語的重要類型特點之一。近年來,針對漢語話題結構的加工機制,學界開展了系列實驗研究,內容涵蓋話題加工是否涉及“填充語—空位”依存關系,影響話題加工的句法、語義、語用因素,話題在話語加工中的可及性表現等,但結論不盡一致。本文擬對該領域已有研究進行梳理,并對實驗結果的不一致性展開討論。在未來研究中,還可加強不同類型話題結構的對比研究、話題標記的加工研究、話題結構的產出研究、跨語言對比研究等。
話題(topic)一般指“句子陳述的對象”(what the sentence is about)(Gundel 1985:85;Gundel, Fretheim 2004:176)。話題結構因涉及句法、語義和語用多個層面,其加工機制近年來受到心理語言學界的關注。已有研究涉及希伯來語(Ben-Shachar et al. 2004:1322-1334)、德語(Schumacher, Hung 2012:299-308)、日語(Wang, Schumacher 2013:4-16;Imamura et al. 2016:5-10)等。但從跨語言角度,話題這個語言參項的語間差異極大,存在“主語優(yōu)先”(如英語)和“話題優(yōu)先”(如漢語)的類型區(qū)分(Li, Thompson 1976:460)。因此,對類型歸屬不同的具體語言的全面研究顯得尤為重要。
漢語是話題優(yōu)先型語言的典型代表之一(同上)。其“孤立型語言”的類型特征,如語序相對自由、形態(tài)屈折鮮見、話題標記的非強制使用、生命度線索凸顯(Li et al. 1993:175)等,均可影響話題加工的具體表現。目前,漢語話題結構的心理實驗研究已取得不少成果,但尚未見系統(tǒng)的梳理。本文嘗試從在線加工角度梳理該課題的已有成果(至2017年),以期為未來研究提供參考。
針對漢語話題的結構與功能等問題,目前語言學界已取得較多成果,但一些問題仍懸而未決,如漢語話題的性質,尤其漢語論元式話題是“移位生成”(movement-driven)還是“原位生成”(base-generated),尚存較大爭議。前者認為,漢語話題結構受限于孤島條件(island condition),具有重構效應(reconstruction effect),因此是移位生成(如Huang 1982:457,Shi 2000:405,Huang et al. 2009:202-207)。后者則認為,漢語話題是原位生成(Li, Thompson:1976:468等),漢語(部分)話題結構不受孤島條件的制約,且可不具同指(co-referential)關系(如Xu, Langendoen 1985:20;徐烈炯 劉丹青 2007:38-41等)(詳參徐烈炯 劉丹青 2007/1998:38-43及楊小龍 吳義誠 2015:56-57的述評)。針對該問題,心理、認知神經學界亦展開考察,切入角度為漢語話題加工是否需構建“填充語—空位”依存關系(filler-gap dependency)。
構建“填充語—空位”依存關系是指在加工移位結構時,句法加工器識別出空位(gap),并將填充語(filler)填入的過程。以My brother wanted to know whoiRuth will bring us home to tiat Christmas(Stowe 1986:234)為例,who是填充語,源于to后的空位,位移后在原位留下語跡(trace),二者同標。Stowe(1986:237)發(fā)現,在us位置上(相對于不涉及移位的My brother wanted to know if Ruth will bring us home to Mom at Christmas),英語本族語者會出現加工困難,這表明被試看到填充語who后,會積極地預期其后可能出現的空位,以盡快構建“填充語—空位”依存關系,當填入的空位已被us占據,就會產生“空位已填充效應”(filled-gap effect),必須重新分析(reanalysis)。移位成分的心理現實性已被大量針對移位結構的實驗研究所證實,方法多樣,包括自控步閱讀、眼動、腦電等(如Frazier et al. 1983:197-218;Stowe 1986:233-243;Fiebach et al. 2001:323-335;Traxler et al. 2002:73-85;Kuo 2006:20-22;Huang, Kaiser 2008:928等)。
遵循加工移位結構涉及“填充語—空位”依存關系這一邏輯思路,國內外學者以不同范式開展對漢語(普通話、粵語)話題結構加工的研究,但結論有所不同。
支持漢語話題結構存在“填充語—空位”依存關系的研究為:兩項自控步反應時(Huang, Kaiser 2008:933-938;Choi 2010:35-65)和一項腦電研究(楊亦鳴 劉濤 2013:150-164)。
Huang和Kaiser(2008)從寄生性空位(parasitic gaps)的角度切入,通過設置語境,在目標句中操縱位于話題之后狀語從句內詞語的詞性(及物動詞/介詞)和語義可信度(可信/不可信),對比考察主句話題成分的加工表現。作者預測:對于及物動詞,因賓語允許提取為話題,句法加工器會預期其后存在空位,故將話題填入;若動詞與話題語義不匹配(即不可信),則該詞反應時間(相對于可信條件)會更慢,出現“可信度效應”(plausibility effect)。但對于介詞,因其賓語不能提取為話題,句法加工器不會預期存在空位,故不存在該效應,實驗結果證實了這些預測。該研究角度新穎,頗具啟發(fā)性,但文中①的話題成分位于狀語從句之前,其實是主語的話題化。這有異于大多數研究所重點關注的賓語話題化。另一針對粵語賓語話題化結構的研究(Choi 2010:47)顯示,典型句②(SVO)較于話題句(OSV)更具加工優(yōu)勢。作者認為,加工話題句需建構“填充語—空位”依存關系,而將話題填入空位會帶來反應時延長。但該實驗匯報的是整句反應時,無法精確量化話題結構及關鍵區(qū)域的實時加工情況。
楊亦鳴和劉濤(2013:158-161)采用腦電(ERP)范式,以典型句(SVO)為控制句,對比考察合法話題句(OSV,如“桌子經理踢了兩腳”)、不合法話題句(如“*桌子經理踢了王五”)。結果發(fā)現,相對于控制句,合法和不合法話題句在NP2呈現后的300毫秒均誘發(fā)前部持續(xù)負波,直至句末;合法話題句的句末數量詞在后部腦區(qū)誘發(fā)出更大的P600。參照印歐語中移位結構的腦波指標,文章認為普通話的話題與語跡間具有句法依存關系的加工。該實驗方法較新,對于認識漢語話題句的神經加工機制具有推進意義,但實驗刺激中合法話題句與控制句存在一定差異,包括語法成分不同(狀語對主語,賓語對補語)、賓語名詞生命度屬性不同(有生對無生)等,可能會對結果產生影響。
與上述結論相反,現有3項實證研究認為,普通話話題句加工不涉及“填充語—空位”依存關系,其中,Kuo(2006:30-37)、Li等(2015)為自控速閱讀實驗,蔡任棟和董燕萍(2010)為跨通道詞匯判斷實驗。③
Kuo(2006:30-37)以典型句(SVO)為控制句,通過操縱語序和V后賓語隱現,對比考察話題句(OSV)和賓語位移句(SOV)。實驗發(fā)現,V后出現賓語時④,在該賓語及其后區(qū)域,話題句與典型句表現相近,而賓語位移句較于典型句反應時顯著變慢,表明V后填入的賓語成分帶來結構的重新分析。作者指出,該結果支持話題句“原位生成”,賓語位移句則確為移位產生。該研究將話題句、賓語位移句分別與典型句對比,設計較為全面。值得注意的是,刺激中時間狀語出現的位置不同:在話題句中,位于句首;在賓語位移句中,位于賓語之后、動詞之前。而后者的依存距離更長,故更難加工。若將時間狀語這一混淆變量統(tǒng)一作為語境句,則或可進一步增加條件間的可比性。Li等(2015)針對漢語母語者如何加工SVO,OSV結構的考察顯示,在動詞關鍵區(qū)位置,OSV語序比SVO加工更快。作者指出,這一結果暗示加工漢語OSV結構或并不必然涉及“填充語—空位”依存關系。
蔡任棟、董燕萍(2010:65-70)采用跨通道啟動范式,考察填充語在話題化結構空位上的啟動反應。刺激采用“結果—原因”復雜句式,句首話題成分與結果小句謂語動詞(如“吃”)后的空位同指。當被試聽到動詞后的空位或對照(空位前500ms)位置時,屏幕上出現話題相關詞(如“野雞”)或無關詞(“帽子”),需盡快判斷該詞的語義范疇。若充當填充語的話題在空位上已被激活,那么接受“野雞”所需的時間應短于對照位置,而拒絕“帽子”則須抑制該激活,其所需時間應長于對照位置,但結果與此假設相反。據此作者認為,填充語在空位上未被激活。不過,劉濤(2011:69)認為,相關詞在空位和對照位置上無差異的虛無結果,也可能存有其它解釋。
以上顯示,普通話話題結構的在線加工研究雖然數量不多,但結論差異較大。影響因素有很多,實驗任務、實驗設計、實驗手段的差異均可能帶來結果的不同。
首先,實驗刺激的復雜度不同。在上述實驗中,有些刺激是簡單句,如楊亦鳴、劉濤(2013:151),有些為復雜句,如蔡任棟、董燕萍(2010:66)等,結構本身的這一屬性差異可能影響其話題加工的難易度(詳見3.1節(jié)),造成結果有所不同。
其次,實驗刺激中涉及的話題成分性質有別。漢語話題結構類型多樣,上述實驗絕大多數涉及賓語成分的話題化,如Kuo(2006:30-31)、蔡任棟、董燕萍(2010:56)、楊亦鳴、劉濤(2013:151);Huang, Kaiser(2008:934-935)考察的是主語成分的話題化,也會帶來結果的差異。
再次,實驗設計涉及的因素不同。或為不同語序在核心謂語后帶賓語與否(Kuo 2006:30-31),或為寄生性空位相關的及物動詞與介詞呈現的可信度效應的不對稱(Huang, Kaiser 2008:934-936),或為相關性不同的詞語在空位和對照位置的不同表現(蔡任棟 董燕萍 2010:66-67)。這些實驗本身涉及不同的刺激輸入形式(聽覺對視覺)、不同的話題類別(寄生性空位對主句空位)、不同的任務模式(閱讀對詞匯判斷),而基于這些不同任務得到的結論,其代表性和適用面也可能存在差異。
最后,話題成分多以定指性和類指性成分居多(Li, Thompson 1976:461),故語境的有無可能會影響其加工表現。上述一些研究有的設置語境,而有些則無語境設置,這也可能直接影響實驗的結果。
歧義句和復雜句是句子加工研究主要關注的兩類句子,因為語言加工極其迅速高效,只有在處理結構復雜的句子遇到加工困難時,研究者方可管窺其內在運作機制。話題句通常不含歧義,但在線加工時,生命度因素可能會使話題結構具有短時歧義;此外,當話題句與其它復雜結構(如關系從句、復雜名詞短語)結合時,其結構也會變得復雜。目前,已有一些研究分別從句法、語義和語用角度探討這些因素對話題加工的影響。
對于語序不同的話題句與典型句而言,構成成分的句法復雜度(syntactic complexity)會影響二者的加工難易度。例如:
① a.我吃過餅干。
b.餅干我吃過。
② a.我吃過她買的那種餅干。
b. 她買的那種餅干我吃過。
例①均為簡單句,動詞“吃”與賓語論元“餅干”距離相近,例②均含關系從句,就動詞“吃”與論元“餅干”的距離而言,②b短于②a.對于例②這類結構,不同的加工模式會做出不同的預測。根據Hawkins(2004:31)的領域最小化原則(Minimize Domains),人類語言處理系統(tǒng)在處理組合(combination)和依存(dependency)等句法語義關系時,會偏好簡化語言形式的鄰接范圍及其相關的句法語義屬性。對于典型句②a而言,為了處理動詞和賓語論元這一組合域,需處理賓語修飾語的關系從句,故該動詞短語的最小領域為“吃過她買的那種”;對于話題句②b而言,話題與動詞之間的依存域為“餅干我吃”。比較②a與②b,話題句加工中的領域更小,應是加工器所偏好的結構。而基于經驗的句子加工理論(Experience-based Theories)(Levy 2008:1144-1168, MacDonald 2013:2-12等)則認為,句子加工的難度與該結構出現的頻率(frequency)和說話者對句子的熟悉度(familiarity)相關。SVO語序作為漢語更加高頻的典型語序(劉林軍 高遠 2010:49等)會更易加工。但在遞增性實時加工過程中,隨著更多字詞(如話題句中的第二個名詞)的出現,SVO的不確定性增大,而話題結構的概率更高。因此,母語者對于例②類復雜句的加工表現到底如何,尚待討論。
此議題目前僅有3項粵語研究,均通過操控賓語NP的重度:輕型(Dem+Cl+N)、中等型(Adj+Dem+Cl+N)、重型(RC+Dem+Cl+N),考察粵語語序(SVO、OSV)與賓語重度之間的關系。但結論不一,或發(fā)現話題句加工更具優(yōu)勢(Matthews, Yeung, 2001:157-158;Ching, 2008:44),或發(fā)現典型句加工更具優(yōu)勢(Choi 2010:47-48)。
Matthews和Yeung(2001:155-158)最早考察粵語者在線加工不同語序句(SVO、OSV)中兩種賓語NP(輕型、重型)的表現。他們發(fā)現,在整句反應時上,重型賓語的話題句(OSV)比典型句(SVO)明顯更快,輕型賓語的話題句與典型句則無差異。之后,Ching(2008:44)增加了“中等重度型NP”條件,發(fā)現中等型和重型賓語的話題句比典型句的反應時更短,且重度越大,話題句越易加工。但該加工優(yōu)勢僅在“Dem+Cl+N”一個區(qū)域出現,在整句和賓語NP區(qū)域則無差異。
Choi(2010:59)的實驗結果則相反,其整句反應時數據顯示,無論賓語長度,話題句均比典型句更難加工。作者將此歸因于實驗刺激項的差異,二者“重型”賓語性質有別,且結構不同。不過,即便將Choi(2010:55)的“重型”賓語與Ching(2008:33)的“中等重度型”賓語相比,后者在“Dem+Cl+N”區(qū)域里也有與話題化操作的交互作用,而前者未有相關效應。此外,Matthews和Yeung(2001:155-158)及Ching(2008:44)雖均支持話題句的加工優(yōu)勢,但前者測量的是整句閱讀時間,后者僅在“Dem + Cl+N”區(qū)域有交互作用。因此,話題句加工的區(qū)域表現究竟如何,未來研究仍可進一步探討。
我們注意到,針對句法復雜度如何影響不同語序結構這一議題,已有研究多聚焦于話題化成分的重度,對述題部分(comment)的重度及二者的比重關系卻沒有關注?;谟⒄Z的研究顯示,就直接賓語的“重名詞移位”(heavy NP shift)而言,影響因素不僅涉及其自身的長度,還關乎其它成分的相對長度 (Stallings, MacDonald 2011:182-187)。因此,對于話題化操作而言,話題成分和述題成分的句法復雜度可能均存在一定的影響,有待未來研究予以關注。
雖然各語言對生命度(animacy)的依賴程度有差異,但它是影響題元角色分配的重要因素。早期的離線句子理解研究已顯示,相較于印歐語,生命度在漢語施事成分的判定中比語序的影響更大(Li et al. 1993)?;诖耍琄uo(2006:40-45)和Wang等(2011:99-115)從不同角度考察生命度對漢語話題加工的影響。
Kuo(2006:40-45)考察NP1NP2V句中NP1、NP2均為指人名詞(如“張三i李四j幫助過甚至救過他i/j一命”)時,句子的傾向性解讀和反應時。文章發(fā)現,相較于賓語移位句(SOV),話題句(OSV)是優(yōu)勢解讀,且用時更短。Wang等(2011:99-115)采用腦電范式,主要考察動詞居末時生命度不同的雙論元句中“簡單結構原則”(Structural Simplicity)與論元成分生命度的互動表現。他們發(fā)現,無生名詞居首時,句子具有“經受者(undergoer)—動作者(actor)”的優(yōu)勢解讀;有生名詞居首時,句子無優(yōu)勢解讀。以上研究表明,動詞居末時,生命度是影響句子解讀的重要線索:對于及物動詞,內/外論元生命度有別,且句首名詞無生時,話題化操作具有優(yōu)勢解讀;若內/外論元同為指人,話題化操作仍為優(yōu)勢解讀。在其它條件下,生命度對句子語序解讀的影響如何,尚待進一步考察。
已有諸多研究顯示,語境會影響句子的加工,如Kaiser, Trueswell發(fā)現,芬蘭語中相關語境會降低非典型語序(OSV)的加工難度(Kaiser, Trueswell 2004:10-28)。作為與語用操作高度相關的結構,話題常由定指性成分充當,傾向要求語境允準其出現。因此,語境是話題研究中需充分考慮的因素之一。但目前這方面的研究相對較少,僅有兩項(Choi, Chan 2006;Choi 2010:35-46)。
Choi及合作者的這兩項研究均針對粵語展開,都操縱語境(相關、無關)和語序(SVO,OSV),但前者的語境是SVO語序的句子,后者則以物體圖片替換語境句,以規(guī)避語境句帶來潛在的結構啟動效應(syntactic priming)或近因效應(recency effect)⑤。兩項研究發(fā)現,相關語境有利于句子加工,但語境和話題化操作之間未發(fā)現交互作用。實驗結果有異于其它語言的已有發(fā)現,可能反映不同語言中話題成分對語境依賴度的不同,也可能與實驗的具體因素有關,如話題化成分的復雜度,這些都有待在未來研究中驗證。
作為話題優(yōu)先語言,漢語中的話題在句法和語用上極為凸顯,如常在跨多個小句的復句結構或語義鏈中控制同指關系(co-reference),如“那塊田稻子長得很大,所以很值錢”(Li, Thompson 1976:469)。針對普通話語篇中話題在話語加工中的可及性(accessibility)問題,學者們開展系列實驗研究,主要有徐曉東等(2013:331-338),Xu, Zhou(2016:133-140),Xu (2015:5-16),Hung, Schumacher(2012:60-64, 2014:38-45),Yang等(2013:2-7)。研究主要針對3個問題:(1)話題在話語加工中的可及性程度,即話題轉換是否會帶來更大的加工難度;(2)話題轉換帶來加工難度的階段性表現如何;(3)小句內不同位置上的成分在是否具有話題延續(xù)性時,加工表現如何。
徐曉東等(2013:331-338)和Xu, Zhou(2016:133-140)以因果復句為例,重點考察主從句中話題對代詞回指的影響。徐曉東等(2013:331-338)基于句子補全和接受度評定任務發(fā)現,無論產出和理解,話題均比主語更具認知凸顯度;在句子理解中,話題對代詞回指確認的影響更大,而在句子產出中,從句動詞語義指向對回指對象選擇的影響更大。Xu, Zhou(2016:133-140)在徐曉東等(2013)研究的基礎上進行腦電研究。從代詞誘發(fā)的P600效應的振幅大小看,話題轉換句的加工難度最大,而其它3種條件(話題延續(xù)句、主語轉換句、主語延續(xù)句)之間無顯著差異,再次證明話題較于主語具有更高的可及性。
Xu(2015:5-16)采用腦電范式,進一步考察話語中話題或主語對后一句子中代詞回指解讀的影響。實驗或操縱先行詞位置(話題居首SOV、主語居首SVO、主語居中OSV),或操縱充當話題標記的語音停頓(即逗號)的有無,結果一致發(fā)現,在代詞回指加工中,不論話題是否停頓,或是否存在其它可能的指稱對象,話題均比主語具有更高的認知凸顯性。
在漢語中,生命度因素會對話題的識別和加工產生影響。同樣,在話語中,信息地位一致但生命度有別的名詞性成分,其話題延續(xù)性程度也可能存在差異。Hung, Schumacher(2014:38-45)通過設置問答句,操縱名詞在問句和答句中的語序(即信息地位)和名詞的生命度,借此考察二者對話題延續(xù)性強度的影響。實驗發(fā)現:對于句首無生名詞,話題轉換句(topic-shift)和話題轉移句⑥(poset-shift)比話題延續(xù)句(topic-continuity)誘發(fā)更大的N400和P600效應;對于句首有生名詞,話題轉換句比話題延續(xù)句的N400效應更大,但P600無顯著差異?;诖私Y果作者指出,較于信息結構這一屬性,生命度對漢語名詞話題延續(xù)性強弱的影響更大。該研究加深了對漢語話題延續(xù)性影響因素間關系的認識,但結論尚有待在信息結構屬性一致、生命度有別的實驗對比組進一步驗證。王路明(2017:46-50)也通過操控語境和語序,使句首論元分別成為有生或無生的施事者和話題,旨在考察漢語中的主語優(yōu)先是否等同于施事優(yōu)先和話題優(yōu)先。該研究顯示,在NP1位置上,非話題比話題產生更大的后區(qū)N400,且在(語境中)話題為有生名詞時,該效應更加明顯,這與之前研究中觀察到的傾向一致。
上述實驗顯示,話題轉換會帶來加工難度,但該加工難度是否有階段性表現呢?Yang等(2013:2-7)的實驗由引導句、話題句、目標句構成,操縱話題的連續(xù)性(延續(xù)/轉換)和目標詞相關性(相關/無關)。結果發(fā)現,無關目標詞比相關目標詞可誘發(fā)更大的N400和P600效應,其中N400在話題延續(xù)條件下分布更廣泛,而P600僅在話題轉換條件下出現。該結果再次驗證了話題在話語加工中的高可及性,且可細化因話題轉換而來的加工復雜度的階段性表現,即該復雜度在語義整合的初期階段會減少,在后期表征更新階段會增強。但實驗刺激語境句中的指人名詞未能明確性別信息(如“小張”),可能會干擾話題延續(xù)句中代詞(如“她”)與其同指關系的建立。此外,在話題延續(xù)條件下,首次回指使用代詞、再次回指使用名詞的設計也可能會影響話題延續(xù)性的流暢度。
總體而言,目前該領域的已有研究多聚焦于話題對代詞回指的影響。對于更多結構、更多照應語形式(如零形式、指量名結構等)而言,話題結構的影響如何也同樣值得進一步研究。
以上研究主要針對的是小句的句首位置,對于小句的其它位置而言,話題成分延續(xù)與否、表現如何也是認識話題話語加工表現的重要方面。Hung, Schumacher(2012:60-64)采用問答句形式,通過不同的設問句,來操縱句首成分的話題性和非句首成分的信息屬性。結果顯示,不同的小句位置在話語加工中有不同的要求:對于句首位置,話題轉換句相對于話題延續(xù)句和新話題句會誘發(fā)更大的N400和P600效應;對于非句首位置,新信息相對于舊信息會誘發(fā)更大的N400和P600效應。該研究將話題性與信息已知性區(qū)分開來,并分別探討其在加工不同位置上的作用,在一定程度上加深了對已有話語加工表現的認識,但部分實驗刺激的自然度尚欠佳(如“張三李四毆打了”)。
一些研究雖非主要考察漢語話題句的加工,但其實驗刺激涉及話題結構,對該課題的研究也有啟示和參考作用等。如Lin(2006:197-205)研究關系從句內部話題結構的加工問題,考察主語關系從句,操縱從句內部語序(OV/VO)和賓語名詞生命度(有生/無生)。他發(fā)現在“的”到“V2”區(qū)域,話題化操作的關系從句較典型的關系從句更難加工。Lin, Garnsey(2011:252-262)主要研究話題位置上主、賓語關系從句的加工難易問題。他們發(fā)現在大多區(qū)域上,有核賓語關系從句的反應時顯著快于有核主語關系從句。相較于前人研究中二者更為有限的差異,作者認為這可能由話題化操作引起,但這只是作者對實驗結果的解釋,并非主要結論。
通過以上簡述可見,對漢語話題加工機制的研究已取得不少成果,但同時,結論之間亦存在矛盾,需要后續(xù)的進一步實驗。另一方面,話題結構本身的多樣性和復雜性也使該領域仍有很大的研究空間。
第一,不同類型話題結構的加工研究。話題優(yōu)先型語言的典型特征之一就是話題結構的多樣化和話題成分的多樣化,漢語中不但有豐富的論元式話題,還有大量的非論元話題。此外,漢語中也存在代詞復指的現象。以往的研究主要是典型賓語成分的話題化,針對其它子類話題成分及之間的比較研究,目前尚較少涉及,這類實證研究也將有助于揭示不同話題小類間句法性質的差異。
第二,話題標記的加工研究。與一些話題優(yōu)先語言不同,漢語中話題成分可添加標記,但其使用并非強制,由此構成話題標記有無的對立。研究話題加工中話題標記的作用將有助于加深我們對其性質的認識。
第三,句法、語義和語用因素對話題結構加工影響的系統(tǒng)研究。以語義因素為例,已有話題結構的句法加工研究多涉及無生話題成分,卻缺乏對有生話題的系統(tǒng)關注;而篇章語義加工則多涉及有生話題,對無生話題關注較少。對于句法因素,目前研究多從話題成分的復雜度切入,對于述題成分的長度和二者的比重關注尚不足,這些都值得進一步探討。
第四,不同語/方言系統(tǒng)中話題結構加工表現的對比研究、二語學習者的漢語話題結構習得和加工的對比研究。前者如粵語等方言和普通話中話題加工的對比研究⑦,后者如母語類型不同的日韓、歐美學習者的漢語話題結構加工的對比研究等。對后者而言,目前已經取得一些離線成果,在線方面的研究尚較少,這類跨系統(tǒng)的對比考察也可為話題類型理論提供進一步的實證依據。
第五,話題結構產出的研究。目前,上述諸子課題主要涉及的是話題結構的在線理解,相應的在線產出研究還很少,故這方面的研究有待深入。
注釋
①如“那輛|標榜|高科技|的|德國|進口車,在|王先生|試過|許多|廠牌|的|車子|之后|令|他|最|心動”。
②此處依從實驗研究中的用語。理論研究中大多數SVO結構中S也具有話題性的問題,此處暫不涉及。
③除上述在線實驗外,楊小龍、吳義誠(2015:57-61)為“原位生成說”提供離線角度的實證支持。該文從線性序列的角度(即語言的生成和理解都按照從左至右的序列依次進行處理)切入,關注口語中話題后存在的“怎么說呢”和多話題結構等。
④以話題句為例,動詞后不出現賓語的條件如“昨天早上這本小說我的姐姐看完以后才去圖書館還”,動詞后出現賓語的條件如“昨天早上這本小說我的姐姐看完報紙以后才去圖書館還”。
⑤前者利于SVO的加工,后者利于OSV的加工。
⑥話題與其前成分具有間接回指依存關系(indirect anaphoric dependency),如“封皮”與“課本”。
⑦已有基于句法表現的研究顯示,粵語中話題的凸顯度弱于普通話(劉丹青 2001:14-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