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鴻
離鄉(xiāng)入城幾十年,我目擊并感受著的一個巨大變化是,城進鄉(xiāng)退,田野的小麥距西安越來越遠了。
我也曾經(jīng)遷移過幾個地方,不過基本上居住在城南。1979年我至吳家墳讀書,出了校門,隨便什么方向走幾十米,便看得見小麥。1984年,我在北大街工作,鐘樓在望,距省政府和市政府當然皆近,然而騎自行車一個小時就能看見小麥。
西安踞關中,周邊盡種小麥。城南的樂游原、少陵原和神禾原,還有樊川和御宿川,更是宜種小麥,要怎么看就怎么看,方便至極。遺憾小麥現(xiàn)在撤離了,要見一見還比較麻煩。
前年看小麥,不得不跑到?jīng)汉游靼丁Hツ晔峭鶠柡訓|岸去看小麥的。今年看小麥,到了子午谷附近的臺溝村,這里已經(jīng)位于秦嶺北麓。沖洪積扇,高亢有余,肥沃不足,小麥似乎稀疏薄弱了,然而畢竟是金黃一片,聊勝于無。
城南的臺地和洼地,厥土皆黃壤,頗為膏腴,適合耕植,所從來遠矣!可惜這一帶現(xiàn)在不種谷子,不種玉米,不種苜蓿、白菜和蘿卜,當然也不種小麥了。
小麥是關中乃至中國北方的主要農(nóng)作物,謂之細糧。平日所食的饅頭、鍋盔或各式各樣的面條,都以小麥為原料。沒有小麥,日子是要忍耐的。
我對小麥的喜歡,除了緣于它的使用價值,還有審美價值。在我,也許小麥的審美價值是大于其使用價值的。當小麥金黃一片的時候,我看一看小麥,總會產(chǎn)生一種情感上的喜悅和滿足。
雖然我一直沒有全過程地耕植過小麥,但我目睹過它的生長。小麥的種子一般是仲秋播下,幾天以后它便萌芽長葉。白露為霜,枯葉搖落,小麥則使田野蔥翠一片。接著越冬,不過即使在冰雪之下,它仍會分蘗。一旦立春,天氣漸暖,小麥遂迅速向熟。其返青、拔節(jié)、孕穗、揚花、灌漿、結實,一個動作連著一個動作,終于發(fā)展到麥穗、麥莖、麥節(jié)和麥葉都慢慢變色,以至金黃一片。
我總是在這個時節(jié)往田野去,看一看小麥。此間不熱不冷,天藍而云白,掠過無邊無際的小麥的風是熏風。若是夕暉空明,更有蝴蝶、飛蛾圍繞著小麥翩翩起舞,或蹦或跳,似乎是一種祝賀的儀式。這個時候,我特別愿意踏上田野間的小路,感受海一般的小麥四下蔓延。我會涌上一種奇妙的體驗,覺得自己是在欣賞一件藝術作品。如此壯麗的藝術作品,屬于人類與自然共同的創(chuàng)造,是神圣的勞動所賦予的。
意識到小麥在新石器時代,從底格里斯河和幼發(fā)拉底河流域出發(fā),逾越蔥嶺,穿過河西走廊,進入中國,我更是咨嗟不已。
小麥收割以后,田野便剩下了麥茬。麥茬遇到平疇就休息,遇到斜坡就攀緣,這使麥茬顯得甚為曠遠,乃至無垠。麥茬在陽光下是白的,在月光下也是白的。晝夜盡白,是永恒的境界。
(來源:《光明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