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信的冤與不冤

黃樸民

在中國歷史上，要說打仗的本事，沒有一個人比得上韓信;所謂“韓信將兵，多多益善”。要說下場的悲慘，屈死的冤枉，第一個也數(shù)得上韓信。劉禹錫《韓信廟》一詩就典型地抒發(fā)了人們對無辜枉死的韓信其人的深切同情：“將略兵機命世雄，蒼黃鐘室嘆良弓。遂令后代登壇者，每一尋思怕立功?！?/p>

古今中外軍事家中，有的長于運籌帷幄、謀劃大計;有的長于披堅執(zhí)銳、搴旗斬將。但能夠二者兼?zhèn)?、能文能武的，卻為數(shù)寥寥，唯獨這位破落子弟出身的韓信，身兼二長，集謀臣與統(tǒng)帥于一身，成為那場殺人如麻、流血遍地的楚漢戰(zhàn)爭中的真正主角。

韓信的杰出，首先是他戰(zhàn)略決策能力的高明卓絕，無人匹敵。處于弱小地位一方的劉邦能夠在楚漢戰(zhàn)爭中轉(zhuǎn)弱為強，最后打敗項羽，奪得天下，關(guān)鍵就在于韓信的戰(zhàn)略籌劃為他指明了成功的方向。

當年，蕭何一番巧言花語留住韓信后（京劇中有《蕭何月下追韓信》一出戲，專門講蕭何是怎樣不辭辛苦，挽留住韓信替劉邦賣命的），劉邦還算識時務(wù)，接受蕭何的建議，給韓信舉行了登壇拜將的隆重儀式。韓信感激這種“知遇之恩”，一上臺便獻給劉邦一份價值不可估量的見面禮——《漢中對》。就是這份戰(zhàn)略方案，為劉邦制定了爭取主動、統(tǒng)一天下的宏圖大計：即在綜合比較和分析楚漢雙方政治條件、軍事實力、戰(zhàn)略態(tài)勢的基礎(chǔ)上，選擇戰(zhàn)略要地關(guān)中地區(qū)為戰(zhàn)略發(fā)展方向，把握時機，“明修棧道，暗度陳倉”，迅速兵出漢中，還定三秦地區(qū)，然后以關(guān)中為基地，引兵東向，同項羽爭奪天下。

可別小瞧這份一千來字的戰(zhàn)略方案，它可是中國軍事歷史上一份最上乘的戰(zhàn)略計劃，諸葛亮的《隆中對》與它相比，也一樣黯然失色。它包含了戰(zhàn)略決策的主要層次：對敵我形勢的分析預(yù)測，也即對雙方戰(zhàn)略條件的綜合比較;對主要戰(zhàn)略方向（目標）的選擇;關(guān)于戰(zhàn)略進攻時機的把握;關(guān)于實現(xiàn)基本戰(zhàn)略目標的手段的論述。這四個層次彼此互為聯(lián)系，相輔相成，從而融合成為一個有機的整體，具有卓越的前瞻性和切實的可行性，對當時深陷困境的漢軍而言，這不啻是撥云見日，茅塞頓開。無怪乎劉邦聽了后會大喜過望，全盤采納了這一計劃，“部署諸將東擊”，不到一個月時間就實現(xiàn)了第一步戰(zhàn)略目標，基本上平定了關(guān)中地區(qū)，吹響了奪取楚漢戰(zhàn)爭勝利的進軍號角。

如果說，《漢中對》有如阿里巴巴“芝麻開門”的魔咒，為劉邦當上皇帝打開了大門，那么，韓信的下一步建議則把劉邦穩(wěn)穩(wěn)當當送上皇帝的寶座。在楚漢戰(zhàn)爭進入戰(zhàn)略相持階段后，韓信又替劉邦出了一個絕妙的高招：由劉邦指揮主力堅守滎陽（今屬河南）一線，與楚軍正面相持。牽制敵之主力，消磨敵之銳氣。韓信自己則統(tǒng)帥偏師，橫掃楚軍側(cè)后，完成對楚軍的戰(zhàn)略包圍。接著揮師南下，占領(lǐng)楚軍后方，切斷楚軍糧道。最后引兵西進，與劉邦會師，聚殲楚軍主力。

劉邦當然是言聽計從，說干便干，并讓韓信負責具體實施。在實施過程中韓信先后敗魏、滅代、破趙、降燕、定齊，從根本上改變了楚漢之間的力量對比，最后與劉邦會師垓下（今安徽靈璧），全殲楚軍，迫使曾經(jīng)不可一世的西楚霸王項羽發(fā)出絕望的悲鳴：“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虞兮虞兮奈若何！”在波濤翻滾的烏江（今安徽和縣烏江鎮(zhèn)）邊上用利劍抹了脖子，劉邦卻在腥風血雨中建立起西漢政權(quán)。

除了戰(zhàn)略決策高明外，韓信的作戰(zhàn)指揮藝術(shù)在古代名將中也是首屈一指，明代茅坤把他形容為“當之無愧的兵仙”，這一點也不過分。即便是漢高祖劉邦，也不得不承認韓信為興漢“三杰”之一，說了一句老實話：“連百萬之眾，戰(zhàn)必勝，攻必取，吾不如韓信?！?/p>

的確，活用兵法，靈活機宜，因敵變化，出奇制勝，乃是韓信作戰(zhàn)指揮的最大特色。他最擅長于結(jié)合當時當?shù)氐臄城?、地形、天氣，巧妙利用敵人的弱點，發(fā)揮自己的優(yōu)勢，出敵不意，變幻莫測，以達到以寡勝眾、以弱克強的目的。像滅魏時，木罌渡河，調(diào)動魏師痛加聚殲;破趙之役中，背水布陣，“置之死地而后生，投之亡地而后存”，消滅趙軍;平定齊地之戰(zhàn)中，沙袋壅水，半渡而擊，大敗齊軍主力于濰水;垓下會戰(zhàn)，巧布銅墻鐵壁似的五軍陣，十面埋伏，一舉戰(zhàn)勝楚軍主力。所有這些，都成為中國戰(zhàn)爭史上最經(jīng)典的戰(zhàn)例。

可是，等到劉邦真的坐上了龍廷，韓信的末日也就隨之降臨了。

劉邦這位皇帝，別的本事談不上，但整人的手段卻達到專業(yè)水平，而且是百分之百的陰損，這方面的“天才”，后世只有那位朱洪武皇帝方可與之比肩。當初，為了同項羽爭奪天下，才不得已處處仰仗韓信;如今，項羽已滅，天下姓劉，韓信這樣的大功臣隨即失去了利用的價值，反而成了破壞劉姓天下穩(wěn)定的一個隱患，自然只好變著法兒整掉他。于是劉邦處心積慮向韓信伸出了黑手……

劉邦的整肅計劃稱得上是絲絲入扣、有條不紊。垓下之戰(zhàn)一結(jié)束，劉邦便開始實施這一計劃，“磨刀霍霍向豬羊”，這第一步是重演當年“修武奪軍”的故伎，趁韓信不備之際，馳輕騎神不知、鬼不覺進入韓信帥帳，一把奪了韓信的軍權(quán)。然后又釜底抽薪，將韓信由齊王改封為楚王，使得其在失去軍隊的同時又丟掉了基礎(chǔ)較好的根據(jù)地。

當然，劉邦是不會就此輕易罷手的，只要韓信頭上那頂“王冠”沒有摘掉，只要韓信身上那層“開國元勛”的光彩沒有抹掉，他總是感到如芒刺在背，吃飯不香、睡覺不穩(wěn)?！傲啃》蔷?，無毒不丈夫”，于是，緊接著劉邦又使出新的招法，一下子扣住了韓信的命門。

對付韓信這樣功勛蓋世的英雄，最毒辣、最簡捷的手段，莫過于在他頭上扣上“謀反”朝廷這個屎盆子。劉邦深諳此道，于是，在與那位擅長玩弄陰謀詭計的陳平一塊合計一番后，上演了一出“偽游云夢”的鬧劇，趁著韓信前來迎駕的機會，輕而易舉地誘捕了韓信，押回京城。

這真是天大的冤枉，韓信若真的想謀反，早在楚漢戰(zhàn)爭尚未最后決出勝負時便可擁兵自立，何以要等到天下已定，自己手中已無多少軍隊的時候，再心血來潮，進行叛亂呢！事實是，當年武陟、蒯通等人都曾勸說過韓信，毫不留情且窮纖入微地分析了劉邦并不可靠的性格與為人，讓韓信舉兵自樹一幟，成三足鼎立之勢，可結(jié)果都被韓信所拒絕了，他對劉邦的忠心不貳，于此可見一斑，哪里會有任何的不軌意圖呢！再退一步講，如果韓信果真有反心，何以會睜著眼往火坑里跳，毫無戒備到云夢覲見劉邦，讓對方將自己逮個正著？正常的反應(yīng)該是乘劉邦一行人自行送上門的機會，“怒從心中起，惡向膽邊生”，起兵掩殺，成就大事。就像《水滸傳》中黑旋風李逵所說的那樣，“殺去東京，奪了鳥位”。由此可見，劉邦加在韓信頭上“謀反”的罪名，純屬子虛烏有。

說來說去，韓信想拿戰(zhàn)功作為交換條件，換取一個王爵，享受榮華富貴的念頭是有的，這早在《漢中對》中就已經(jīng)露出端倪：“以天下城邑封功臣，何所不服”;當了藩王之后，擺擺闊氣，講講排場也是有的：韓信他作為俗人，衣錦還鄉(xiāng)，光宗耀祖也是很自然的追求。所以他任楚王期間，每當外出巡視封地內(nèi)各縣之時，都要調(diào)集一支部隊，為自己充當護衛(wèi)，前呼后擁，顯示藩王的威嚴?？墒牵f他有“謀反”之心，行“大逆”之事，則絕對是莫須有的！

直到此時此刻，頭腦簡單、心地善良、對劉邦的用心一直蒙在鼓里的韓信，方才如夢初醒，真正看清了劉邦那張缺德的嘴臉，忍不住哀嘆：“狡兔死，走狗烹;高鳥盡，良弓藏;敵國破，謀臣亡?！比缃駨姅骋褱?，是我韓信該死的時候了?？上?，他這種覺悟未免來得遲了一步。越劇《淚灑相思地》的一句唱詞可以說正恰好拿來形容韓信的心態(tài)：“一失足成千古恨，若要回首百年長！”

劉邦把韓信捉進籠子后，隨即成立專案組裝模作樣調(diào)查韓信“謀反”的事實?？墒侨齻€月下來，根本找不出這方面的任何真憑實據(jù)。不過，劉邦是決不會干放虎歸山的蠢事的，常言說得好，“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栽贓陷害他人，從來都是劉邦及其團伙的拿手好戲。于是就給韓信隨便安上一條“擅自發(fā)兵”的罪名，廢黜其楚王封號，改封為淮陰侯，軟禁在長安，就近監(jiān)管。

當然，劉邦如果就此罷手，讓韓信在屈辱、壓抑之中了卻殘生，那么也就不成其為劉邦了。他是非置韓信于死地不可的。此時未曾下毒手，絕不意味著劉邦他還存有半點天良，有絲毫的“惻隱之心”，當是多少顧慮事情一下子做得太絕，或許會鬧成其他諸侯王的嘩亂，激起意外的事變?！坝賱t不達”，劉邦心里明白這層道理，所以權(quán)且寄下韓信的人頭。不過，誅殺韓信是既定的方針，一俟時機成熟，便要下手。

幾年過去后，劉邦的江山坐得更穩(wěn)了，于是他和陰鷙狠毒不亞于己的夫人呂雉合計：是到該讓韓信這家伙進地獄的時候了。

可憐此時的韓信，虎落平陽被犬欺，鳳凰去毛不如雞，再也無力逃脫劉邦一伙的算計，只好一步步走向他們?yōu)樽约核A(yù)先掘挖好的死亡陷阱。

劉邦、呂雉再加上那位賣友求榮的丞相蕭何，一道給韓信加上了一個“與叛將陳豨相勾結(jié)，計劃在長安謀反作亂”的天大罪名，將韓信誘騙進長樂宮，不由分說，捆綁起來，旋即押入宮內(nèi)放置樂器的鐘室，開刀問斬。同時斬草除根，把韓信全族的男女老幼上百口人滿門抄斬，一個不留。

到此時，韓信總算最后一次領(lǐng)教了劉邦一伙的手段，才真正為自己不曾謀反而后悔不迭，仰天浩嘆：“可恨我當初沒有聽從蒯通的勸告，割據(jù)稱尊，至如今竟遭暗算，死在婦人與小兒之手，難道這真的是天意嗎！”不過，事到如今，他再抱憾也是白搭了。鬼頭刀砍下來，身首當即分家，一代開國元戎、曠世軍事天才就此命赴黃泉。

韓信的第二回“謀反”，表面上聽起來有板有眼，煞有介事，又是與陳豨勾結(jié)謀劃于密室，又是與家臣秘商假傳詔令，赦免刑徒與奴婢，起事襲殺留守京城的呂后與皇太子……其實全是捕風捉影，是毫無證據(jù)的栽贓，是天可憐見的奇冤。明代人歸有光、茅坤，清代人梁玉繩、方苞、趙翼等對此辯解甚詳。主要的理由是：韓信與素為劉邦心腹的陳豨平時沒有什么接觸，絕不可能攪和在一起搞“叛亂”;說韓信與陳豨事先有“密謀”，這一“密謀”又是誰聽到的呢！得知陳豨被殺的消息，韓信入宮稱賀，試問真正謀反的人怎么會如此坦然？或者說怎么會這般蠢笨，傻乎乎自己送上門去挨刀斧。韓信被貶居在長安，實際上處于被軟禁的狀態(tài)，手中沒有任何官府的符節(jié)印信，要趁夜間假傳旨意，策動官府的奴仆造反，難道會有人聽信他的話嗎？難道他不知道這是干拿雞蛋碰石頭的蠢事，玩飛蛾撲火的游戲？如果韓信真的預(yù)先有準備，可沒有實際起兵，難道這是軍事天才的應(yīng)有水平嗎？……很顯然，他們的話說得都對。正是因為韓信從來沒有“謀反”的心思，才會有上述不可解答的疑問存在;也正是因為韓信從來不懷“叛亂”的貳志，才會一而再、再而三受騙上當，被高祖皇帝劉邦玩弄于股掌之中，最終丟掉了性命。

由此可見，韓信的死是天大的冤案！

不過，話再說回來，韓信死得挺冤這固然是事實，但造成這一結(jié)局，韓信本人也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在某種程度上也得怪他自己太愚忠，說得難聽一些就是太蠢。誰讓他以君子之心，去度劉邦這樣的雄猜皇帝之腹？誰讓他腦瓜一根筋，不知轉(zhuǎn)彎，三番五次拒絕蒯越等人的建議，安心做高級打工仔，不敢自立門戶當老板？就是沒勇氣做條漢子，也不妨在與項羽最后決戰(zhàn)關(guān)頭偷回兒懶，別那么賣勁。因為既然知道兔死狗烹的道理，又為何不留幾只“狡兔”，讓劉邦覺得你韓信這條“良狗”還有用處，不可烹殺呢？在這一點上，韓信比起明代大將左良玉可是大大不如了，盡管論用兵打仗的本領(lǐng)，左良玉連給韓信拎草鞋也不配。左良玉打勝仗時總是不肯“宜將剩勇追窮寇”，不肯盡敵為上，因為他懂得，留此殘賊，我們武將還算是個人，要是完全徹底消滅了，人家就當你是一條狗，離被宰殺烹食的日子也就不遠了。韓信不了解這個道理，所以身首異處，冤魂漂泊;左將軍了解，所以留得了性命，沒有做刀下之鬼。作為成人，都應(yīng)該對自己的行為負責。韓信自投羅網(wǎng)，所以說他的下場又不算冤枉。

（選自《文史天地》2020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