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文瓜果”

植物為人類提供了源源不斷的食與衣。倉廩實而知禮節(jié)，植物的馴化直接推動了人類身體與智力的發(fā)展，文明隨之產(chǎn)生。植物為人類帶來光明與力量……

葫蘆，葫蘆科葫蘆屬，廣泛分布于全球從熱帶到溫帶的廣大地區(qū)。

葫蘆是中國人最早栽培的植物之一，中國古籍中稱為“瓠”“匏”“壺”等?？脊殴ぷ髡咴诤幽闲锣嵟崂顛忂z址發(fā)現(xiàn)了新石器時代早期的葫蘆皮，在浙江余姚河姆渡遺址發(fā)現(xiàn)了距今7000多年前的葫蘆及種子。進入文明社會后，文獻中有關(guān)葫蘆的記載不絕于書。據(jù)清代《古今圖書集成》統(tǒng)計，提到葫蘆的古書有近百部（篇）。在中國文化中，葫蘆與神話傳說、宗教、文學(xué)、藝術(shù)、民俗乃至政治等都關(guān)系密切，正如著名民俗學(xué)者鐘敬文所說，“葫蘆是人文瓜果”。

葫蘆被尊為人類之祖

在中國新石器時代的原始文化層中，發(fā)掘出了很多摹擬葫蘆造型的陶器，腹部圓大臃腫，酷似孕婦。顯而易見，它們不是實用的器物，而是被作為孕婦偶像來塑造和供奉的。

人類對“我從哪里來”有著天然的好奇。在進化論知識尚未普及之前，人類把自己的起源歸功于某種神力，西方人認為是上帝創(chuàng)造了人類，東方人則傾向于在周遭可見的自然物中追根溯源。葫蘆，因為在先民的生活環(huán)境中很是常見，更因為一些生物學(xué)性狀，比如藤蔓生長迅速、結(jié)果很多，果實形似孕婦、母體又多子等，都能和誕生、繁衍等概念聯(lián)系在一起，所以，就成為眾多造人神話的主角或者主要道具之一。

在漢族和其他許多民族的遠古傳說中，女媧摶土造人，或者伏羲、女媧結(jié)婚造人，是最普遍的兩種“版本”。著名學(xué)者聞一多先生寫作于20世紀(jì)40年代的《伏羲考》認為，伏羲、女媧就是葫蘆的化身，而中國至少有20個民族的49則故事，都說最早的人是從葫蘆里生出來的。這些神話主要有6種故事模式：一、男女從葫蘆中生出;二、男女坐瓜（指葫蘆）花中，結(jié)實后，二人包在瓜中;三、造就人種，放在瓜內(nèi);四、瓜子變男，瓜瓤變女;五、切瓜成片，瓜片變?nèi)?六、播種瓜子，瓜子變?nèi)恕?/p>

后來的民俗學(xué)者，在聞一多研究的基礎(chǔ)上又做了進一步的調(diào)查和研究，共發(fā)現(xiàn)“葫蘆生人”神話119則，涉及漢、彝、怒、白、佤、苗、瑤、畬、黎、水、侗、壯、哈尼、納西、拉祜、基諾、土家、布依、布朗、仡佬、崩龍（即德昂族）等民族。

盡管這些傳說的內(nèi)容不盡相同，卻不約而同地說最早的人來自葫蘆。正如《詩經(jīng)·大雅》中所說的，“綿綿瓜瓞（瓜瓞可能指的就是葫蘆或類似的蔓藤瓜果），民之初生?！焙J這一神奇的瓜果，在不同地區(qū)、不同民族的神話中，竟如此巧合地成為各民族的共同祖源。

“葫蘆生人”這一古老觀念，在悠久的歷史衍變、積淀中，逐漸衍生出了祭祖敬老（祖靈崇拜）、送瓜（葫蘆）求子等民俗，從而構(gòu)成了獨具特色的中華葫蘆文化。

中國版“挪亞方舟”

大約在舊石器和新石器交替時期（距今一萬年前后），正逢一個冰河期結(jié)束，堅冰融化，全球普遍有大洪水發(fā)生。人類的祖先對這次大洪水所造成的災(zāi)難印象極為深刻，恐慌的情緒以口頭形式一代代地流傳下來，在文字發(fā)明后，又記成文字流傳下來，并演變?yōu)槟撤N固定模式的神話——大洪水過后，人類幾乎滅絕，只有一男一女或少數(shù)幾對男女因得到某種神力的幫助而幸免于難，從而再造眾生。西方有著名的“挪亞方舟”故事，幸存者躲在事先造好的“方舟”里，而在中國，也有類似的故事，幸存者是躲在葫蘆里。

聞一多曾對中國各民族的49個洪水故事進行分析比較，統(tǒng)計出當(dāng)時的救生工具主要有葫蘆、瓜、鼓、臼、木桶、床、舟等7種，總數(shù)為35件。而在這35件救生工具中，葫蘆占了17件，居各類救生工具之首。近幾十年來，隨著民族學(xué)和民間文學(xué)的發(fā)展，學(xué)者們又發(fā)現(xiàn)了更多的與葫蘆有關(guān)的洪水神話。試舉幾例：

黎族《葫蘆瓜》：遠古時期，黎族的先民遇到了洪水暴發(fā)，天下的人幾乎滅絕，幸存一男一女和一些動植物藏在葫蘆瓜里。后來，他們結(jié)婚了，繁衍了人類。葫蘆瓜給他們的生產(chǎn)生活提供了各種各樣的條件，保住了黎族祖先的生命。因此，葫蘆瓜便成為黎族圖騰崇拜的對象，也成為后代船形屋的雛形。

傈僳族《創(chuàng)世紀(jì)》：遠古時候，天地相連，混混沌沌。人們都要彎著腰走路，要不然，頭就會碰著天。有一個人罵道：該死的老天，你不能高一點嗎？這咒罵觸怒了老天，突然天降傾盆大雨，九天九夜不停，世間一片汪洋。有對兄妹躲藏在一個大葫蘆里，隨著洪水漂流。洪水退落后，葫蘆擱淺在泥灘上，兄妹倆人從葫蘆里走出來，發(fā)覺天地分開了。天是那么高，地也不再那么混濁，出現(xiàn)高山、平原、河流、森林，但世上的人都被淹死了。這對兄妹結(jié)為夫妻，生了5個孩子。

在木船尚未發(fā)明的遠古時代，具有漂浮功能的葫蘆可能是先民最重要的浮水、渡水工具之一。人們在過河涉水或是進行捕撈作業(yè)的時候，要在腰上系上幾個葫蘆，叫作“腰舟”，猶如今天穿上救生衣一樣。古語里有“中流失舟，一壺千金”的說法，說的就是萬一船沉了，廉價的不起眼的葫蘆就成了最寶貴的救生工具。《西游記》中“流沙河”一段，觀音的徒弟惠岸幫唐僧收服了沙和尚之后，就拿觀音給他的紅葫蘆和沙和尚項下的9個人頭骨組成一只法船，載著唐僧師徒渡過了“鵝毛漂不起，蘆花定底沉”的流沙河。

可見，葫蘆這種“人文瓜果”，寄托了我們先祖多么強烈的對生命的渴望。也就是說，中國神話的一大特色，就是葫蘆不僅可以“生人”，而且可以“救人”。

道教法器

葫蘆的功能在進入文明社會后，又被進一步擴展，衍生出道家思想。

一般認為，道教創(chuàng)立于東漢時期?！逗鬂h書·方術(shù)列傳》里記載了一位道教人物費長房的故事，標(biāo)志著葫蘆正式成為道教法器：

費長房者，汝南人也。曾為市掾。市中有老翁賣藥，縣（懸）一壺于肆頭，及市罷，輒跳入壺中。市人莫之見，唯長房于樓上睹之，異焉。因往，再拜奉酒脯。翁知長房之意其神也，謂之曰：“子明日可更來?！遍L房旦日復(fù)詣翁，翁乃與俱入壺中。唯見玉堂嚴(yán)麗，旨酒甘肴，盈衍其中，共飲畢而出。

費長房后來被東晉道教學(xué)者葛洪列入了《神仙傳》，并添加了費長房隨那位老翁進入葫蘆后的所見所聞：“入后不復(fù)是壺，唯見仙宮世界，樓觀重門閣道。公（壺公）左右侍者數(shù)十人?！?/p>

“一瓢藏造化，天地一壺中?！毙⌒『J，猶如洞天，別有天地，給人以無盡的想象力。《神仙傳》描寫的那個壺中小宇宙，即是道教人物津津樂道的“壺中日月”和“壺天仙境”。此后，在道教典籍里，類似的與葫蘆有關(guān)的記載不絕于書。

道家的許多用器都與葫蘆有關(guān)：太上老君在葫蘆形的火爐里煉出神丹，然后再用葫蘆來裝這些神丹;“八仙過?！敝械陌讼芍昏F拐李，總是隨身帶著一個寶葫蘆;民間傳說中的“寶葫蘆的秘密”，那想要什么就有什么的“靈物”寶葫蘆，可能也是從道教借用、衍生過來的——或許反過來，道教借用了這個民間故事也未可知。

葫蘆不僅是仙境的代名詞，甚至葫蘆本身也有了“仙氣”，能完成很多特殊的“任務(wù)”，比如，盛一些其他器物不能盛的“水”。

西晉張華《博物志》載：“庭州灞水，以金銀鐵器盛之皆漏，唯瓠葉則不漏?！蹦铣瘎⒕磾ⅰ懂愒贰吩疲骸拔饔蚱堃膰缴嫌惺橊?，腹下出水，以金銀及手承之，即便對過（漏），唯瓠蘆盛之則得，飲之令人身香澤而升仙，其國神秘不可數(shù)遇。”民間故事《春旺和九仙姑》描繪了這樣一個場景：九仙姑下凡與春旺結(jié)為夫妻，過著男耕女織的幸福生活。一天，九仙姑在天井種下一棵葫蘆，葫蘆轉(zhuǎn)眼間就長到了天頂。九仙姑便攀著這葫蘆藤上天去給父親做壽去了……

葫蘆在道家的學(xué)說里，是涵藏太虛自然之氣的太極，而在俗世的文人學(xué)士眼里，則成了精神寄托之物。人們羨慕或幻想著躲進那個擁有獨立空間、渾成而自足的世界。那些仕途不得志或科場失意的人，往往也帶著一個葫蘆，寄跡于山水之間，來顯示自己的清高孤芳之志。

（摘自天津人民出版社《人文草木：16種植物的起源、馴化與崇拜》? ?作者：蘇生文 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