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達
新冠肺炎的發(fā)生與擴散,弄得無數(shù)人心神不寧。兩三個月以來,我也基本足不出戶,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不安中,隨手翻閱尼采的自傳《瞧,這個人》(劉崎 譯),莫名地獲得某種無懼病毒的“瘋癲”。
已不知是第幾次閱讀這本小冊子,而這次閱讀的最大感受是:一個人能夠呼吸(或者僅僅知道遙遠地張口),尼采說的那種高崗上的新鮮空氣,會獲得俯視大地的臨危不懼,卓爾不群的言行舉止與精神氣質(zhì)?;蛟S,尼采的姿態(tài)過分居高臨下,自以為是最聰明、最智慧的超人,而鄙睨他人,這份自負與驕傲,始終病態(tài)。可是,尼采本來就不是正常人,不是普通人,他是哲學家,他是“瘋子”,何必用凡夫俗子的標準去衡量他的“高風亮節(jié)”呢?何況,尼采的人生及其哲學,給人極大的鼓舞與安慰是,可以少些狐朋狗友扎堆的低俗,少些爾虞我詐的來往,而有些遠離人群的超越,有些超凡脫俗的覺醒,遺世獨立的傲然?!@種超人哲學,用來隔離人群,每個人各自獨居,又不感到無人吹牛的無聊與無味,從而自覺地自我仰望星空,避免前呼后擁的群居而獨立生活,自我隔離,以抵抗病毒的傳染,真是太好了。所以,李文亮醫(yī)生病逝的第二天,我模擬尼采的口氣,給他寫了一封信,叫《尼采給李文亮的短箋》。
但已毫無意義,略微欣慰的是,發(fā)現(xiàn)尼采的一段極為重要的話:“在那些所謂‘反求諸己’(Nosce teipsum)即是走向毀滅的原因的環(huán)境中,自我忘卻、誤解、蔑視、自我的狹隘化和平庸化等,就等于理性的本身。”為什么覺得驚訝與意外呢?因為想不到尼采早就如此直接批評儒家文明,深刻地看到儒家思想存在的問題,而我對這種“反求諸己”的思維模式,概括為“內(nèi)視思維”,是我多年來的哲學命題,思考如何避免尼采所說的自我狹隘化與平庸化,反而等于理性的問題。念幾句“之乎者也”,真的不能消滅肺炎之病毒,治愈林黛玉的肺病也。
當然,把上面一段話抄錄在本子上之后,也覺得《瞧,這個人》不必重讀了,而故意挑選大部頭《紅樓夢》來重讀,以度過不知何時才能控制甚至消除肺炎病毒的彷徨時光。
此次閱讀,明白了《紅樓夢》為何在舊時代曾是禁書,因為描寫戀情太裸露了,比如警幻仙子對賈寶玉說:“吾所愛汝者,乃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也?!薄獌H僅是賈寶玉的早戀、夢遺與夢幻,以及自嘲為濁物的自虐,就已萬分虛幻與病態(tài),超越了“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的儒家文明,所謂“正統(tǒng)”思想。奇怪的是,卻是這份僭越、泛愛與亂倫,仿若尼采的神魂顛倒,讓人正常,成為有血有肉的人,充滿七情六欲的正常人,淚眼婆娑卻深情款款。即《紅樓夢》的風趣之處,在于小說的人情冷暖、世態(tài)炎涼,充滿日常生活氣息、人間煙火,那種侯門豪族走向敗落的優(yōu)雅——寧國府、榮國府,視金銀財寶如糞土。吃不窮,穿不窮,算來總是一場空?!髦饾u頹敗卻依然歡聲笑語的樂觀豁達,涌動著詩情畫意的情深意長,讓人獲得第二次春天,“冷月葬花魂”戚戚然背后的憐憫與嘆惋,滌蕩死寂的斑斕情感,潔凈骯臟的心靈。
大學期間閱讀《紅樓夢》,抄錄里面的詩詞,還裝模作樣地寫下一些順口溜,附庸風雅地翰墨詩書,比如對于四十四回,寫到“賈璉藏淫婦,鳳姐怒打人”;對于五十一回,則有:“襲人歸家去,晴雯傷寒中”?!z憾,十五六年后,連打油詩也見鬼去了。青春易逝,水涸泥干;詩意死寂,蓮枯藕??;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生命陷入尼采所詛咒的虛無與陷阱:走向毀滅,自我忘卻、誤解與蔑視,還自我感覺良好,理性得很?!?,不知為何,與之前的閱讀感受相反,不是繁花落盡的人情寡淡,枯萎凄涼,而是濃濃的人情味,風情萬種,不是自殺風波所帶來的悲觀厭世,而是“還想再活五百年”。
這份以喜劇的方式演繹悲劇的意蘊從何而來呢?恰恰又不是來自人世,來自儒家倫理與族群社會,而是來自道家和佛家,來自幻境、虛幻的世界,超越人間的夢境。我很喜歡朱天文在《俺自喜人比花低》中的兩句話:“《紅樓夢》里正派人物算賈政王夫人薛寶釵襲人這邊,反派人物是寶玉黛玉晴雯王熙鳳。以賈母為中心的大觀園的風景,‘景’在于正派,‘風’在于反派,《紅樓夢》迷人的地方,還是那風光的撲朔迷離罷?!边@是《紅樓夢》的悖論。
尉天聰在《素樸坦然一君子》一文中,記有俞大綱先生的一段話,說《紅樓夢》中的人物雖然眾多,分析起來,大致只有兩類,一類是屬于理想界,一類是屬于現(xiàn)實界。寶玉、黛玉、妙玉等以“玉”為名的人物屬于前者,其他人物屬于后者。人活在世上,誰沒有屬于夢和理想的追尋,誰又在現(xiàn)實中不受種種“不可能”(例如輩分、階級、處境、性格等等)的折磨?于是,遺憾便成為人與生俱來、不可避免的本質(zhì)。雖然如此,但在遺憾之中總多多少少還留下?lián)]之不去的點點滴滴,每一思及就讓人心動不已。由此,人生的遺憾便往往也會為人開啟種種心靈的活動,把人的靈性激發(fā)出來。就人而言,有靈性的就成為寶玉;沒有靈性,寶玉也只是石頭一塊而已。(《回首我們的時代》)
因為這種理想與現(xiàn)實、遺憾與啟發(fā)、寶玉與石頭之間的悖論,讓《紅樓夢》超凡脫俗,而與其相伴,人生終究不寂寥,畢竟“春風至人前,禮儀生百媚”,命運又落在雞飛狗跳的人世(實在),人心在打情罵俏中復活靈性,塵世在生死離別里充滿深情,從而激活一顆顆枯萎的心靈,救活一個個活死人,讓生命生機盎然,意趣活靈活現(xiàn),歡樂而痛苦,郁郁蔥蔥,從而孕育飄揚蕩逸的夢幻,還有性情的詩意,精神的遠方,石頭就變成了寶玉。因此,這是一部儒釋道互相補充、互為矛盾而又共生同在的哲學大書,超越了尼采對儒家文明的批評,“反求諸己”的自我狹隘與平庸,自我奴役,向內(nèi)尋求自以為是,自我蒙蔽,而以虛度光陰。似乎,文學藝術的偉大意義就在于此,讓人明白自己是個人,瞻情顧意地活著,是風塵戀戀的有情人,不是奴才,不是僵尸,不是石頭,不是活死人,不是植物人。
總之,讀了圣賢書之后,在“反求諸己”中獲得內(nèi)心的修養(yǎng),比如《論語》、《孟子》等。當然還要懂得把“內(nèi)視”的眼光調(diào)轉過來,有些向外看的“反求諸人”“反求諸物”的思維,比如主動閱讀《紅樓夢》,得到悲歡離合的滋養(yǎng),才可能避免尼采的哲思,激活靈性,讓內(nèi)心活動起來,開闊起來,開出生命新境界,詩意的棲居。
循著這樣的出路,我再次閱讀李澤厚的《中國哲學登場》,探求哲學的理性與希望。
此次閱讀《中國哲學登場》,讓我更加確信自己并沒有誤解李澤厚和他的歷史本體論哲學,就是我曾說,李澤厚的積淀說、文化—心理結構與情本體等概念與尋思,是從外而內(nèi),依舊是中國傳統(tǒng)思想的“內(nèi)視思維”。他說:“歸根結底,是歷史本體論,同時向兩個方向發(fā)展,一個向外,就是自然的人化,是工具—社會本體;另一個是向內(nèi),即內(nèi)在自然的人化,那就是心理—情感的本體了,在這個本體中突出了‘情感’?!睂τ凇皟?nèi)轉”,他說:“工具本體發(fā)展到今天,該回到講文化—心理結構了?!薄m然也有向外的發(fā)展,即由“情”而“感”,但我擔憂的是由“感”入“情”的“向轉”之后,掉入了尼采所說“反求諸己”的狹隘與平庸,雖然李澤厚的目的是把死人救活,避免心性學的內(nèi)視與虛無,避免宋明理學的禁欲、滅情,活成了動物,而以“情本體”使人獲得情感,從工具的奴役中解放出來,卻還是心性學的思維方式,即“內(nèi)視思維”,向心理去求“本體”?!斎唬顫珊竦穆窂椒浅G宄?,就是情理交融:“現(xiàn)代人將生活在一個多樣而不確定、真正一室千燈似的各種生趣、生意中,在人生虛無的感傷、珍惜、眷戀、了悟中去無中生有,去把握、開拓和主宰只屬于自己的命運(‘立命’),自己選擇和決斷明天,共同創(chuàng)造出一個以情為本,融理、欲為一體的美麗世界?!?/p>
這個“美麗世界”在哪里?在《紅樓夢》的家長里短里,在曠遠的悲秋中,李澤厚在《中國哲學登場》中,也不斷談論《紅樓夢》,贊美《紅樓夢》最能展示中國人的情感特色,說“作者帶著沉重的感傷來描述和珍惜人世間種種情感”,說“這部書不管你翻到哪一頁,你都能看下去,這就奇怪??!這就是細節(jié)在起作用”,還說“在《紅樓夢》的日常描寫背后,有著巨大的悲痛”。
豈不悲痛哉!“美麗世界”究竟只是“美麗世界”而已,甚至殘酷而非常的不美麗,比如率性的晴雯病危又被驅(qū)逐,海棠花枯死了半邊,依依惜別的賈寶玉哀嘆道:“不但草木,凡天下之物,皆是有情有理的,也和人一樣,得了知己,便極有靈驗的。若用大題目比,就是孔子廟前之檜、墳前之蓍,諸葛祠前之柏,岳武墓墳前之松。這都是堂堂正大隨人之正氣,千古不磨之物。亂世則萎,世治則榮,幾千年了,枯而復生者幾次。這豈不是兆應?小題目比,就有楊太真沉香亭子木芍藥,端正樓之相思樹,王昭君冢上之草,豈不也有靈驗。所以這海棠亦應其人欲亡,故先就死了半邊。”——結果應驗,晴雯病逝矣。
孤家寡人的尼采,孤絕的尼采,鄙視紅塵的尼采,如何感知這些人世間的應驗、移情、靈性、直覺與頓悟,賈寶玉與侍女晴雯之間的真情與惜別,體會“南風知我意,吹夢到西洲”的思念與意境,獲得這份人心的鮮活與深情呢?這是尼采說上帝死了之后,人類變得孤獨與無情的開始,看似開闊、超越與獨立了,卻也變得冷漠,無依無靠了。烏鵲南飛,何枝可依?那么,幸好有《紅樓夢》的煙火味,俗塵疾苦,偷情的亂倫,納妾的糾葛,敗落的掙扎,賈寶玉的觸景生情,林黛玉的病弱與悲愁,前世今生的兒女情長,無數(shù)人的恩怨離愁。
所以,現(xiàn)在的反思是雙向的,向外開拓的尼采們?nèi)绾潍@得內(nèi)心的生機、人間情義,一直活在人倫關系中的《紅樓夢》之人,總是“反求諸己”的人們,又過分沉溺于和稀泥的情感,流連于現(xiàn)實與日常生活,過分珍惜情義,生命與智慧都消耗于自我奴役與互為奴役之間,難以明辨是非,從內(nèi)心走出來,走出自恃的小我,擴寬視野,以局外人、旁觀者、第三人的角度與視野、清醒與判斷,觀察人情世故,審視宇宙萬物,不知不覺就走向敗落與滅亡,“紅樓夢”終究只是夢而已;佛家、道家難免虛無縹緲,與世隔絕,所謂出世,儒家又過分繁瑣與束縛,掉進生活的泥潭,所謂入世;所以,李澤厚的哲學給了世人巨大提醒與關懷,使用—制造工具的歷史實踐即“工具本體”絕對“外在”,先驗地客觀“存在”,從外而內(nèi)的文化—心理結構的積淀,理性內(nèi)構,又使“情本體”很“內(nèi)在”,具有個體內(nèi)心的自由、選擇的偶然、獨立的判斷,靈動而不僵死,充滿人情味,給人寬慰、激情與視角。自然,李澤厚“內(nèi)轉”后,歸宿于日常,回到生活后,還有尋求再次“外轉”的問題,突圍“內(nèi)視思維”,探索更多的路徑與希望,即“反求諸己”之后,“內(nèi)轉”“內(nèi)視”“內(nèi)在”之后,再次“外轉”“外視”“外在”,再次轉換性創(chuàng)造更多路徑與可能,可能的情感形式、思維模式與生命境界,既能享有俗世的生活樂趣,恩愛冤仇,也可以呼吸尼采說的高崗上的新鮮空氣,獲得合情合理的命運,有感性也有理性的人生——既有個體的獨立,懂得各自隔離病毒,也有群體研究病毒的“物理”,探索病發(fā)規(guī)律,擁有治愈病患的醫(yī)療水平與科技能力。用中國古話來說,便是“內(nèi)圣”而“外王”。
這——兼職堪稱完美!
不說了,肺炎之病毒依舊肆虐,活著,我們需要勇敢面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