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華誠
碧螺春
上午開始工作前,隨手拿一本書來翻,就翻到《炒茶人》這一篇?!啊陥F顯毫的動作,也很老練,仿佛他的那雙手有一股神奇的力量……”
書是《山水客》,作者葉梓給我寄的毛邊本。我喜歡收集毛邊本。毛邊書,不宜于敷衍翻閱,只適合慢條斯理閑品。如同喝茶一樣,只有不趕時間的人,才喝得出茶的味道。讀毛邊書,一手捧書,一手執(zhí)刀,哧啦哧啦割開兩頁,讀完,再哧啦哧啦割開兩頁。這就讓閱讀也具有了手工的性質(zhì)。在電子屏幕盛行的年代,紙書的閱讀,確實接近于手作——閱讀不僅僅是眼睛的勞動。就像茶葉,為什么非得手工炒作呢,西湖龍井現(xiàn)在大多是機炒,機器還有什么不會的?會寫毛筆書法,能跳舞打太極,機器模擬出炒茶人的手感,這不是難事。事實上,機器炒得比一般的師傅好多了——但是,但是,為什么老茶客們還是喜歡吃手工炒制的茶呢?
如果一定要找一個理由,那就是,吃茶,原本并不只是吃茶。
就如同,讀書并不只是讀書一樣。
這話說起來有點繞,但是——也沒有什么好說的。我站著讀了兩篇短文(這本書,都是寫的蘇州風(fēng)物),然后放下書,去泡一碗碧螺春。文章里的炒茶人,正是炒的一鍋碧螺春。
一注水下去,泡開碧螺春——喝一口,直覺是“這茶真嫩”。這段時間宅在家里,有了時間,也慢慢懂得了茶的好處,于是天天喝,我的嘴也練刁了。這碧螺春,雖是綠茶,口感與別的綠茶大同小異,再喝,又喝,就覺得不一樣了,碧螺春的清香,與淡雅,仿佛窗外將臨未臨的春天。
太湖有個東山島,我去那里摘過枇杷。有句話怎么說的——東山的枇杷西山的桃?不對,西山的楊梅?……忘了。東山水果很多,也是碧螺春的原產(chǎn)地。所以,東山的茶園都藏在東山的果園里。果園里有什么,枇杷,楊梅,蜜橘,桃樹,郁郁蔥蔥,高大的果樹下才是低矮的茶樹。春天里來茶葉冒尖的時候,恰值果樹開花,花香彌漫在空氣雨霧之中,被茶樹吸收,所以碧螺春的茶湯里,也就有了其他綠茶所不及的花香果香。
說起來,碧螺春還講究“采得早,摘得嫩,揀得凈”,茶芽必須是采自果樹下碧螺春群體的小葉種茶樹。黃豆般大小初展一芽一葉采回來,茶農(nóng)一家人圍坐一起,挑揀出那些完整勻稱的茶芽(制得一斤茶,需六萬到八萬個芽頭)。碧螺春的制茶工藝,基本都是手工完成,一鍋鮮綠的茶菁,在鐵鍋中一把一把,憑借手掌的力量,揉搓,翻炒,直到成為微微彎曲的細條,細條上密布茸毛,這就是碧螺春了,“銅絲條,蜜蜂腿”。
碧螺春很淡,葉子又薄又嫩,但碧螺春的妙處,正在于這淡,淡中尋味,淡里求真。碧螺春的回甘清澈,鮮甜悠長。因其茶嫩,泡碧螺春就不能用太沸的水。有人是這樣,先落水,再投茶,看茶葉在水面上慢慢舒展,慢慢沉降,如垂落一簾春色。這真是清雅極了,果然是蘇州的風(fēng)格,或曰,水霧江南的風(fēng)格。
我喝著碧螺春的時候,看到徽州斗山書局的掌柜方善生,在他的微信中發(fā)了一張圖,是一副對聯(lián):“光前須種書中粟,裕后還耕心上田?!蔽矣X得好,就請方掌柜拍清楚大圖發(fā)我。這是《徽州楹聯(lián)格言精選》書中一頁?;罩輦鹘y(tǒng),講究處事為人,耕讀傳家也是世代所重,走進徽州的老房子里,抬頭一望,有很多這樣的對聯(lián)。譬如,“善為至寶一生用,心作良田百世耕?!庇幸蛔琶窬?,叫“耕心堂”。晝出耕稻田,夜歸耕心田。心生萬法,地長萬物。耕心堂,好。
喝完一盞碧螺春,再泡,就漸漸淡了。添了兩回水,換茶。這回換涌溪火青,依然是綠茶。對比之下,覺得涌溪火青與碧螺春剛好是兩個風(fēng)格。一個其妙在嫩,一個其妙在老。涌溪火青經(jīng)過十八個小時的翻炒揉制,干茶是緊實墨綠,如粒粒瓷珠,初泡覺得平淡,到了二泡三泡,茶味漸顯,這是沉穩(wěn)內(nèi)斂的中年大叔的風(fēng)格。相較之下,碧螺春,就是十八九歲的少年,新鮮活潑,一上來就生生脆脆,明明白白。怪不得年輕人,多喜歡碧螺春的清新甘甜,而老茶客們則往往嫌碧螺春太淡,只有涌溪火青那樣的茶喝著,才能往事漸上心頭,回憶漸入佳境,說是喝茶,也能喝上頭來。
一盞春茶在手,心是會悠游的。人固然是禁足家中,心是悠游到早春的茶園里去了。山氣淼淼,雨露花香,都入了一盞中來。遂想起另一本書,《山是山,水是水》。日本一位陶藝家高仲健一,二十六歲,辭了工作,攜妻兒回到鄉(xiāng)間,在日本千葉縣的大多喜町山中安居。有人問他,是不是愿意回到城市中去生活。他說,絕不會。“人生在世,本就是為修行而來,絕不是為了享福。所以,日常生活中遇到的艱難困苦,都是無上的珍寶。如此一想,人也會變得很豁達?!?/p>
絕妙之茶,與絕妙之人一樣,都要耐得住吧。說一個人很有能耐,也就是能耐——寂寞也好,時間也好,要耐。能耐,就能耐斯。所以,一起耐,不要覺得無聊。
二月二十四日記之。
一枝春意
寫了幾篇茶文章,便有人說我是“茶人”。我是那夏日稻田邊大碗喝茶的人。我是那秋天屋檐下大口飲酒的人。但我更愿意我是個素人。一張白紙,什么都可以往上寫。一個人怕就怕,早早已經(jīng)寫滿了,紙上密不透風(fēng),想插枝小花都沒空地方(更別說插上一腳)。
所幸還有點玩心。有玩心,可以喝茶。
這茶細細碎碎的,褐黑之色,倒一點在手掌,看來看去不像茶葉的樣子。晃動晃動銅皮罐子,倒是錚錚然有金屬聲。掰開一粒細看,有點像陳年老樹皮——朋友說,這是熟普的老茶頭,熟普里面的一種。也就是說,普洱熟茶在渥堆時,堆在底下的部分,處于高溫高濕環(huán)境,茶葉里的果膠流積,使底部茶葉粘結(jié)一處,形成茶塊。這就是老茶頭。對了,也有人叫它“碎銀子”。
碎銀子,這名字使我想起從前行走江湖的人。行走江湖最要緊的是什么?是要知道人世間總是有坑的,坑里總是有水的,有些坑里的水還是挺深的。譬如普洱茶的故事,就是一部風(fēng)起云涌的電影。普洱茶火的時候,據(jù)說就跟兩三年前的“屁吐屁”一樣,都是風(fēng)口上的澳洲大火,撲也撲不滅。到了2007年,算是歇了,普洱茶市場崩盤。我覺得是這樣,資金這個東西,狠角色,瞅著什么炒什么,沒有炒不起來的。炒房,炒煤,炒鋼,也炒鞋,炒肉,炒大蒜;炒口罩和雙黃連,那是前不久的事。聽說這兩天又開始炒茶。這就是水深的意思。水深,說明什么?哈,說明有坑。
茶這東西,我喜歡它是因為,喝茶的心,就是玩心。喝茶不像喝酒。喝酒可以人多,不能人少。喝茶可以人少,不能人多。譬如說吧,一個人喝酒,那是郁悶。一個人喝茶,便是悠閑。十個人喝酒,那是熱鬧。十個人喝茶,那就是談判——表面上呵呵呵,背后都別著菜刀。
說起來,庚子年是我的喝茶元年。庚子年正月,是我的喝茶元月。以前天天喝水,喝水如喝茶?,F(xiàn)在天天喝茶,喝茶如喝水。所以,茶葉的好與不好,對于我來說,真不是決定性的因素。某兄說,我喝茶喝出了酒意。其實茶喝多了,的確是容易有酒意——茶也能醉人。
喝茶的時候,可以隨手拿本書來翻翻。今天這本是《子規(guī)歲時》,日文版,在道后的子規(guī)紀(jì)念館買的。俳句詩人正岡子規(guī),和夏目漱石是好友,書信往來頻繁。他很有名的一首俳句是:
我去你留,
兩個秋。
這是子規(guī)記一次離別的——他要從松山去東京,夏目漱石則繼續(xù)逗留于松山。兩人分別,時在秋天,子規(guī)有感記下這樣的別離。淺白的字句,卻有深沉的情感。此正如他的文學(xué)主張:感情的文學(xué),即純粹的文學(xué)。又說,美的標(biāo)準(zhǔn),在于美的感情。
翻開《子規(guī)歲時》這本書,查到二月二十七日這一首:“……”用翻譯軟件譯了一下,詞句混亂:“韭剪卻借酒,去隔壁哉?!奔幢氵@樣,也可以揣度一下字間的詩意——端起茶杯,喝一口茶,想一想,再喝一口茶,仍然揣摩同一句話。正岡子規(guī)三十六歲去世,在病床上寫了隨筆,《墨汁一滴》。他說,“比起人事來,我更愛花鳥風(fēng)月。”
在道后,給我印象最深的,不只是它的溫泉,還有是,我們居然在一家賣衣服的店里,發(fā)現(xiàn)他們同時在售賣二手書。于是找了半天,翻出好幾本書來買下,我最開心的是,找到一本與謝蕪村的畫集。晚上抱回旅店,翻了很久。
這“碎銀子”,泡了又泡,茶味還濃。夜已深。這些日子倒也好,平白多出來些時間,可以喝茶,可以翻閑書。就好像一張紙感覺已經(jīng)畫滿,忽然又翻出新的一頁,雖然荒荒涼涼的,卻覺得富足,不愿意一下把它畫滿。
還可以干些什么呢?想起正岡子規(guī)的一句話:
把一枝寒梅插在袖子里,
那就叫做春意盎然吧。
二月二十七日記之。
四喜臨門
自從看了那部叫《黑水》的電影,第二天我就把家里的不粘鍋丟到了門口。鍋這個東西就是這樣,平常用著用著,也沒覺著不合適,有一天突然聽到人家說,這鍋不行,有毒——就恨不得馬上甩鍋。當(dāng)然這事,我成功了。抱著一個紙箱,戴著口罩(監(jiān)控都識別不了),在電梯里我是隔了一層紙巾摁的電梯鈕(害怕留下指紋嗎),更像是不良分子的行徑了。出電梯,出樓道,四面無人,直奔垃圾箱,把兩口鍋嘩啦一下丟了。甩鍋成功,大快人心啊。
然后去了一趟車庫,拿東西,打開后備廂就驚呆了,有兩箱快遞——這還是過年前收的快遞。余無快遞久矣——看看標(biāo)簽,沒有寄件人信息,左想,右想,一路走到家都想不起是誰寄的了。打開箱子見分曉。果然,其一是兩本書,曹曉波著《百人口中的百年杭州》上下冊。翻了翻,有意思。曹先生,我在報館工作常打交道,老杭州一枚,一口地道杭州話,一個地道杭州通,這座城市天上的事情他知道一半,地下的事情(包括地底下的)他基本都知道。和他聊天,聊著聊著就從地下聊到了天上。書里有一篇《為蔣介石開車的那幾年》,我翻開一讀,就忘了另一個快件。直到后來,口渴,要去燒水泡茶,這才啟開第二件。啊,兩餅老白茶?!案锏恰崩习撞?。啊,還有兩筒香,龍涎紅土,棋皮沉香。這是誰寄與我的呢?我抓耳,撓腮,坐下,立起,愣沒想起來。我得跟人說一句,道聲謝吧。燒水,溫壺,溫杯,把這一餅2015年的茶掰下一塊,投茶,洗茶,泡茶,把茶湯倒進公道杯。茶湯是紅的,仿佛紅茶一樣濃郁。飲一杯,居然第一泡,就喝出白茶特有的甘甜及清芬,入口潤滑。然后出來紅茶的醇厚。好茶。喝著茶的時候,我把記憶的錨點往前推,再往前推,一直推到了過年前——啊,是安安靜給的茶。
安安靜也很愛茶。上次誰說呢,對待茶,最好的方式是把它忘了。有一天,許是五年后吧,許是十年后吧,突然角落里翻出一餅茶來,那種撿到出土寶貝的喜悅,如同中了大獎。所以我覺得,玩茶,真是一種修行,是時間磨煉內(nèi)心的結(jié)果。像我現(xiàn)在道行太淺,年前到今日也不過一月有余,我從后備廂里發(fā)現(xiàn)老茶,已欣喜若此。若是五年后十年后發(fā)現(xiàn)老茶,豈不高興得痛哭流涕?
這茶越喝越高興,果然是因了茶好。由此體會到,看書要看那個領(lǐng)域里最好的書,喝茶要喝那個類別里最好的茶。話是這樣說的,沒錯,看花也要看世上最美的花。但是有時候,豈能盡如人意。看書看人,看茶看花,高興就好,但求無愧我心。這樣一想,茶就更好了。
傍晚收到短信,臨安山里快遞出來的春筍已經(jīng)送到,想到晚上可以吃到天目筍了,不禁開心。于是戴著口罩下樓,抱了十斤春筍回來,想起那句話:春天到了,我扛春筍去看你。回來路上,收到叮咚一聲短信響,某晚報匯入稿費稅后一千四百余元,真是雪中送炭,如此困難時期發(fā)稿費的,都是好人好報。心算了一下,可買春筍一百余斤。想到今日四喜臨門,不禁大喜過望,好不容易平靜下來,回來坐下,繼續(xù)喝茶。
二月二十八日記之。
鴨屎香
我還沒有去過潮州。我對潮州印象最好的是潮汕粥,以前到廣東出差,到了晚上就想喝潮汕的砂鍋粥。其次是知道潮州人很會做生意,這源于聽說過一個段子:
一位高僧問潮州人,如果給你一根魚竿和一筐魚,你選哪樣?一個潮州人回答,我要一筐魚。高僧聽了,搖頭笑道:“施主膚淺了,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這個道理你懂嗎?魚,你吃完就沒有了,魚竿你可以釣很多魚,可以用一輩子!”
高僧說的,當(dāng)然很有道理。但潮州人說:“師父此言差矣,我要一筐魚,然后把它賣了,再去買幾根魚竿,一副麻將。魚竿可以租給別人,我收租金。麻將呢,釣魚的人空下來了,還能陪我娛樂娛樂。”高僧合掌,阿彌陀佛,先告辭了。
這當(dāng)然是玩笑的話(感覺也像是在說溫州人)。不過,我有一年夏天在北京,遇到一位藝術(shù)家,的確深為他的故事所折服。他早年開廣告公司,后來一心從藝,畫畫,寫字,喝茶,搞收藏,做景觀設(shè)計,策展,在草場地藝術(shù)區(qū)開了一座美術(shù)館。老實說,你都不知道他的主業(yè)到底是什么,在他那里,藝術(shù)與生活,生活與藝術(shù),就這樣融為一體。這位藝術(shù)家就是潮州人。而上面那個段子,也就是和他一起喝茶時,聽他說起的,這頗讓大家笑了一回。
兩天前,一位潮州朋友,給我寄來兩盒鳳凰單叢。一是烏崠鴨屎香單叢。一是烏崠杏仁香單叢。鴨屎香,我以前只聽說過,沒有喝過,對這個名字很驚訝。鴨屎,能好吃么?我是養(yǎng)過鴨的,鴨屎怎么能是香的呢。我聽說過“貓屎咖啡”,這東西很奇怪,說是把咖啡豆喂給貓吃,經(jīng)過貓的腸胃那么一攪和,再原封不動地屙出來,從貓屎里把這咖啡豆挑揀出來,烘干,磨粉,有異香。這咖啡是很貴的,平常也不容易喝到。
再說這鴨屎香,名字就異常接地氣。不像江南的茶葉,名字一個比一個詩意文雅,飄飄欲仙,吃了就可以得道升天。若是反過來,人喝了這鴨屎香,就可以下凡俗一回,倒也很誘惑人啊。誰不知道人間比仙界還熱鬧呢,但如果你非說這是假的假的,那也沒辦法,回頭請你去喝茶,或者到你家來喝茶。
潮州的鳳凰是座山,鴨屎香正是出在鳳凰山上。說起來,茶葉其實并非鴨屎的味道,此名得來,是因這茶生長的土壤色黃,肥沃,頗似鴨屎,才叫了這個名字。這樣的說法,我總覺得敷衍,聽了還是呵呵,但如果都這么說,姑且也就這么聽著好了。中國很多地方的風(fēng)物,都有傳說,也都很敷衍,大概原意是并非想要人相信,才故意編得那樣粗陋吧,想來也是有趣的事情(至今很多事情依然如此)。
鳳凰單叢是屬于半發(fā)酵烏龍茶,介于全發(fā)酵的紅茶,與不發(fā)酵的綠茶之間。這茶葉片肥壯,條索緊結(jié),近聞有干香。我以前喝不慣烏龍茶。這回才知道,烏龍茶不該像綠茶那么喝,而應(yīng)該用茶壺沖泡,不過兩三秒鐘,就應(yīng)該出湯。十水以后,時間可以略長,五到八秒出湯。這樣沖泡出的茶湯,不苦不澀,最好喝。我這樣泡了一壺鴨屎香,好生清鮮,且飽滿順滑,回甘也快。
所以,茶好不好喝,真不只是茶葉本身的事。再好的茶,知音難覓,徒嘆奈何。喝茶時,將剛?cè)〉目爝f拆了,是兩包書,《了不起的蓋茨比》《咬一口昭和回憶》《中國書寫:二十四節(jié)氣》《履園叢話》等。閑翻。這些天收到的茶也多,一款十年的版納古樹生普,一款熟普,一款綠茶。書多茶多,忽然又覺得時間不夠用了。
著名僧人八戒有一句名言:不要拉扯,待俺一家家吃將過來。我很羨慕這樣的狀態(tài)。窗外建設(shè)工地上,轟轟的打樁機的聲音不間斷地傳來,今天又接到三四個推銷的電話,看起來這世界重新回到了先前熱鬧的狀態(tài)。我的電腦屏幕上,又開啟了七八個窗口,多線程任務(wù)處理系統(tǒng)重新上線,怎么就一下子又忙起來了?于是喝茶——起身,加水,泡茶,出湯,品飲,對自己說,要那么著急干什么,待俺一樣樣喝過來。
三月十日記之。
忙 肺
并非要寫一本茶書。
只是玩而已——喝茶,原本就是玩?,F(xiàn)在的人,容易被手機牽住鼻子,碎片信息充塞兩眼,人的心氣就浮躁,喜怒哀樂,也都不隨自己,隨了手機。
不如做一點長情的事情。春天里植樹算一件。小小的樹苗栽下去,慢慢等著吧,冒一片新葉出來,再冒一粒新芽出來。這個事情急不得。一天看三回,沒用。種水稻也是一件長情的事情。種下去了,就不能不管,一道一道勞作多著呢,春天,夏天,秋天——終于成熟了,收割,獲稻。到了第二年春天,桃花一開,布谷一叫,又記起種水稻這件事了。還有,養(yǎng)菖蒲、養(yǎng)苔蘚,也算一樣,尤其是苔蘚,沒個三年五年,還真看不出來什么變化。
喝茶也是。
喝茶的長情在于,好些茶都得放放才好。放個十天半個月,半年一年,那不叫長情,一般都得放個三年五年。
稻友安安靜,前兩天給我寄一份文件,順便寄來一包老茶,標(biāo)簽上的字就嚇我一跳:“八零年代老六堡茶”,“檳榔香,香濃陳醇,湯色紅濃”字樣。掐指頭一算,這茶簡直比我還年長。開喝之時,我是不是得尊稱他一聲大哥。
同天,又收到云南文友艾文華寄茶。小艾90后,詩人。寫詩怎么賺錢糊口呢,就順帶著賣茶。這是好事。我說現(xiàn)在寫文章的人,賣文為生,就無可為生。一般能干的人,要么不寫了,要么寫字之余,勻出時間干點兒別的營生。否則,靠稿費是活不下去的。有人賣畫,有人賣酒,有人賣茶,都好。我文字之外,無甚可賣,只好去種點大米——大米也主要是父親種的,賣了錢我就交給父親——盤算一下,還不如我賣文來得多!所以,要改行,也得慎重選擇,至少要選一樣能賣錢的東西,比如賣房,肯定就比賣米好。
小艾寄的茶,有個古怪的名字,“忙肺”?!胺巍痹谶@個春天是個敏感詞。“花朵”在這個春天,不,在每個春天,都是敏感詞,蜜蜂才能找到它們。肺和空氣、水一樣,珍貴到我們平常都忽略了。早幾年有個電影,《瘋狂的賽車》還是《瘋狂的石頭》,里邊有句俚語“頂你個肺啊”,火了一段時間,現(xiàn)在江浙這邊也沒有人再說了。所以“忙肺”這個詞很有點兒意思。忙,也是個敏感詞——難道不正戳中了當(dāng)下人的心病嗎,一個個都很忙的樣子,也確實忙。忙個什么勁呢,又不大說得上來。反正是通病了。有一年,我因為種田賣大米,到北京參加一個新農(nóng)人大會,對一個農(nóng)產(chǎn)品營銷案例印象很深刻。他們給一種青芒果起了個名字,“瞎芒”,廣告語是,“誰的青春不瞎芒”,結(jié)果,芒果就賣火了。聽說買“瞎芒”的都市白領(lǐng),都是一邊啃著芒果一邊愴然淚下的。
因此,我一看“忙肺”這個名字,就覺得有網(wǎng)紅的潛力。我問小艾,“忙肺”什么意思呢,是不是“忙你個肺”的簡稱——用來做茶名,很互聯(lián)網(wǎng)。這下才知道,“忙肺”是山頭的名字,在傣語里面意思是“河谷間的山嶺”。云南產(chǎn)茶的山頭,現(xiàn)在太多了,名字也很多。比如,第一次見到“冰島普洱茶”,也很新奇,難道是那個北歐的海島小國家?想多了。冰島是云南省臨滄市境內(nèi)勐庫鎮(zhèn)的冰島村,冰島村產(chǎn)的大葉種普洱茶,回甘持久,甜味濃厚細膩一些。還有一次,看到“昔歸”兩個字,印在包茶餅的紙上,簡直驚艷——太唯美了,太詩意了,還帶著淡淡的憂傷——有沒有。結(jié)果,人家“昔歸”也是地名,云南省臨滄市臨翔區(qū)邦東鄉(xiāng)境內(nèi)的昔歸村,有一座山,“忙麓山”,該山是臨滄大雪山向東延伸靠近瀾滄江的一部分?!拔魵w”要是翻譯一下,意思是“搓麻繩的地方”——當(dāng)然,也很詩意:昔日歸來,人面桃花相映紅,一個女子在那里搓麻繩;今日歸來,人面不知何處去,麻繩依舊笑春風(fēng)——同樣帶著淡淡的憂傷。
喝茶時,這些名字倒是很好的談資。聊著聊著,就忘了開始是要聊什么了,這就符合喝茶的心性。喝茶呢,心態(tài)得松。比如說,安安靜送我的這款茶,“八零年代老六堡”,我摩挲了半天,準(zhǔn)備過幾天再喝。這茶都等了我三十多年,再等幾天又何妨。
忙肺古樹,先喝起來。茶是新的,喝個生猛,從下午喝到晚上,茶湯居然還有勁兒。喝了這一泡,我再封起來,過兩年三年再喝。
畢竟嘛,這是個長情的事兒。忙個肺啊,慢慢來。
三月十七日記之。
開月光記
一篇文章必須起好了頭,才能起身去干點兒別的,泡茶,拿快遞,或買菜。起頭是最難的。若沒有起好頭就跑開,磨蹭半天的工夫白費,到時還得重來一遍。人稱“磨洋工”——寫東西就是這樣,每一次起頭都難,都得“磨洋工”。
有一個辦法是,必須說服自己,一二三,狠狠心把冒出的第一個詞寫下來,不管它是不是狗屎。對自己就得狠一點。有的人說,我不滿意啊,我寫了又刪,又寫又刪。那不行——那多費紙費墨啊,你用電腦也不行,費電。上次我聽一位作家談自己的經(jīng)驗,他說:“能把自己都覺得很爛的作品發(fā)表出來,這對創(chuàng)作者而言是非常重要的。做不到這點的人,只會說等到有拿得出手的作品再發(fā)表吧,可是這個時機永遠都不會來?!?/p>
他說得很有道理。事都是干出來的,不是想出來的。光想有什么用呢。事情并不是一開始就能完美的,喝茶也并不是一開始就能體會到回甘綿綿。
在北京上學(xué)時,我曾體驗過一次“無意識寫作訓(xùn)練”。音樂響起,筆就在紙上不停地寫,不要經(jīng)過大腦過多的思慮,直接往下寫,一個字接一個字,一個詞接一個詞,讓它們自己蹦出來。不要讓筆尖離開紙面,就這樣,你會驚訝短短十分鐘里,你可以寫下那么多。
如果一個人喜歡寫作,那就得承受這些,它的痛苦,它的折磨,它的快樂,它的救濟,它的無際無涯沒有盡頭,以及它所帶來的挫敗感——你永遠無法得到一件完美的東西。事實上,只有接受這一點,你才能繼續(xù)寫作。當(dāng)然,生活也是如此,不是嗎?
一件作品寫完了,人家說好說歹,都是人家的事。一個專事寫作的人,以此為營生的人,寫就是你的命。如果你不滿意這一部,那就再寫下一部吧。大多數(shù)批評家無法體會這種心情,他們說這部小說爛透了,他們說這部小說簡直是天才之作,小說家還在寫,像老黃牛一樣趴在桌前,一下一下敲擊鍵盤。在這一點上,他們只是分工不同,各司其職。
上面這些文字,是我在喝一壺茶時敲下來的。這茶叫做“月光美人”。有人說喝茶的時候不宜寫東西,也不宜讀書,反過來說也行,讀書或?qū)憱|西的時候不宜喝茶。因為你讀書或?qū)憱|西一認(rèn)真起來,就把喝茶忘了。我有幾次,就把剛泡的茶悶在壺里,悶了好久,記起才喝時已又苦又澀。專心做一件事,當(dāng)然是理想的狀態(tài),看花就看花,喝茶就喝茶。有人喝茶時還要焚香,其實也應(yīng)該分開來做,香的氣息,對茶香是一個干擾。我有一次,到臺灣陳先生那里,聞到了非常珍貴的香;再后來喝茶時,喝的什么茶,就全部忘掉了。
“月光美人”也叫做“月光白”,像一款瓷器或一款紙的名字。干茶是散茶,一袋子蓬蓬松松,茶葉一面是白色,一面是黑色,間或也有些蒼翠之色。聞起來,就是熟悉的白茶氣息——有些許植物堆酵的青氣。我對這個青氣為什么印象深刻呢,因小時候在老家,初春時候,母親常把田間的紫云英割刈回來,斫碎之后稍微地煮一煮,再堆積在大木桶之中,作為豬的青飼料。大桶之中,即有悠悠的青氣飄蕩。這種青氣,白茶都有——福鼎的白毫銀針也有,白牡丹也有。
月光白,主產(chǎn)區(qū)在云南,用的是普洱的料子,白茶的工藝。小云告訴我,這茶是在夜里就著月光采摘,晾也是晾在月光之下,故其盡得月光滋養(yǎng)。月光是陰柔之光,也浸透中國古典詩意的光,這白茶的制作,又只有萎凋和干燥兩道工序,這與福鼎制作白毫銀針都以日光萎凋不同,月光白卻是不見日光,只有月光的淘洗與浸潤,月光如水,月光白也如水,散發(fā)著隱隱約約的光。
小云是大理人,家在成都。洱海的月,蒼山的雪,我想起在大理喝茶的時光。有一次離開大理的時候,出租車在洱海邊奔跑,窗外的天真藍,云真白,景色鮮透得很,如這白茶的茶湯。到底是云貴高原,這白茶的袋子上有一張標(biāo)簽,寫著“海拔2132米”。此茶來自臨滄市鳳慶縣,鳳慶也是滇紅之鄉(xiāng);阿爾卑斯山的山峰之一,皮拉圖斯山,海拔也是2132米。同一片天空,同一個高度,皮拉圖斯山不知道產(chǎn)不產(chǎn)茶。
小云跟我說,她最近在努力寫東西,要把兩三年前就想寫的那個東西寫完。我覺得很好。喝了月光白,也等于開了光,那就寫吧,別停。
三月二十三日記之。
漳平水仙記
早上一杯綠茶,用玻璃杯來泡,杯中盛開一座春天。綠意盎然呀。尤其是在陰雨的日子。
我總是會在上午泡一杯綠茶。綠茶鮮淡,可以喚醒味蕾,適合上午狀態(tài)。打開電腦,喝茶干活。午飯過后,泡一壺普洱,或是白茶,一直喝到晚上。漳平水仙,這兩天才開始喝,一款小眾的茶,福建朋友文波喜歡,遂推薦給我。福建的好茶品種豐富,這漳平水仙產(chǎn)自龍巖漳平,之所以叫“水仙”,我想,莫非此茶有水仙花之香味——我知道福建還有個地方,叫做漳州,漳州出水仙。漳州的水仙,鱗莖碩大,箭多花繁,每年春節(jié)前,我去花鳥市場買水仙球,店家招徠生意都會說,我這是漳州水仙,“天下水仙數(shù)漳州”,特別好。我買了漳州水仙,再請店家雕刻一下。雕刻過的水仙球,長出莖葉就不會像蒜苗一樣直立沖天,而是曲虬婉約,莖葉低矮而能開花,別有趣味。有幾次,我自己也試著雕刻一下,到了正月里,水仙開花,滿室清芬,人未進書房而先聞其香,精神隨之一振。
漳平水仙,小的真空包裝,里面是四方的一塊緊壓茶餅,用紙包裹。這形狀使我想起一種特色的糕點,名字卻一時又記不得了。漳平水仙,屬烏龍茶,也是烏龍茶里唯一的方塊緊壓茶餅。在茶葉制作過程中,幾番揉捻,再用木模具壓制,使茶葉成型。我專門找了一段視頻來看,工人用木模子壓茶,再使茶餅從底部脫出,疊紙包茶,這個手工的過程,有一種鄭重的情義。用紙包好的茶餅,再進入最后一道工序:烘烤。水仙茶的烘烤,一般都用木炭。水仙的烤茶需要十分講究火候。茶工慢慢用炭火煨烤,茶房之內(nèi),悠悠的茶香飄蕩出來,整個村莊都籠罩在一股茶香之中。
制茶與喝茶,剛好是相反的兩個過程。一個是讓茶葉收斂,使香氣封存;一個是讓茶葉舒展,讓香氣釋放。一收一放,一火一水。一葉茶的故事,也就是在這一收一放、一火一水之間了。漳平水仙泡出茶湯是澄黃之色,口感潤滑鮮活,幾乎沒有澀口的感覺。我的印象里,烏龍茶多有澀味,有的烏龍茶在泡的過程中,若稍不注意悶一會兒,便會苦澀異常。漳平水仙則沒有,很好入口,且香氣幽長。至于是水仙之香,還是蘭花之香,且待我慢慢細飲。
聽說水仙茶也有好幾種,漳平水仙之外,還有武夷水仙、鳳凰水仙,地域不同,都是烏龍茶的品類。福建這個地方,是烏龍茶的主要產(chǎn)地。但閩北、閩南的烏龍茶,還是有些差異。我查了幾本茶書,發(fā)現(xiàn)烏龍茶的名字真多——
“閩北烏龍茶,根據(jù)品種和產(chǎn)地不同,有閩北水仙、閩北烏龍、武夷水仙、武夷肉桂、武夷奇種品種(烏龍、梅占、觀音、雪梨、奇蘭、佛手等)、普通名樅(金柳條、金鎖匙、千里香、不知春等)、名巖名樅(大紅袍、白雞冠、水金龜、鐵羅漢、半天腰等)。
“閩南烏龍茶,根據(jù)品種不同,有安溪鐵觀音、安溪色種、永春佛手、閩南水仙、平和白芽奇蘭、詔安八仙茶、福建單樅等。除安溪鐵觀音外,安溪縣內(nèi)的毛蟹、本山、大葉烏龍黃金桂、奇蘭等品種統(tǒng)稱為安溪色種?!?/p>
閩北與閩南的烏龍茶,有老茶客說,一個主要區(qū)別,是火工。閩北的茶,以中重火工居多,口味飽滿,香氣低沉。閩南的茶,滋味清新,香氣悠長。火工低很多。閩北烏龍茶,以武夷巖茶為代表。閩南烏龍茶,以安溪鐵觀音為代表。
另外一個,就是制作工藝不同,以致干茶的外形有所不同。閩北烏龍,做青的時候發(fā)酵程度較重,揉捻時也沒有包揉工序,所以外形是條索狀,干茶色澤烏潤。閩南烏龍在做青時發(fā)酵程度較輕,揉捻較重,干燥過程中還有包揉工序,所以外形卷曲狀,干茶色澤墨綠。
因喝一款茶,卻去翻了好幾本茶書,又把同屬烏龍茶的鳳凰單叢、鐵觀音也拿出來,各泡一壺,品飲比較。一個人這樣喝茶,也實在是有些無聊吧,更何況,茶喝多了,擔(dān)心茶醉。吃了兩塊來自于南京夫子廟的小糕點,“秦淮八絕”,果然與茶般配。
文波是一位報人,現(xiàn)居上海。他長期專注福建的飲食研究,出了一本飲食散文集《尋味八閩》。福建菜很有名,硬菜“佛跳墻”,小吃看“沙縣”,讀文波兄的書,也定然別有洞天。飲食的書,由長期在當(dāng)?shù)厣畹淖髡邔憗恚须硽璧臒熁鹞兜?,讀來是很不一樣的。這些天在翻讀一本書《日本味道》,作者北大路魯山人,既是陶藝家、漆藝家、篆刻家、書畫家,也是廚師與美食家,書里有很多篇文章,是寫香魚的,《香魚香在內(nèi)臟》《香魚的吃法》《吃香魚》《假冒的香魚》《吃的是小香魚的品位》,寫于1931年、1935年和1938年——“河鮮”這一輯里,都是香魚,只有一篇《泥鰍》是例外——他可真是喜歡吃香魚!又吃出如此多的心得。我夜里讀了幾篇便口水直流,一心想著香魚,久久無法入睡。
三月三十一日記之。
煮 雪
文波兄說,巖茶中的水仙不能算小眾,它和肉桂是武夷山巖茶中的兩大看家茶。
一股沸水下去,即刻出湯。湯出盡時迅即揭蓋聞香,其香綿綿,有奶油炒米之香。這是我的感覺。這正巖水仙的香氣太好了,喜歡得很。水仙原名祝仙,原產(chǎn)地在建陽小湖。無性系,小喬木型,大葉類。出水兩道后,茶形仍是條索狀,細緊烏黑,如咸菜干。但是茶湯這么香,香得獨樹一幟。
水仙茶的香氣,老茶客說有三種,蘭花香、叢香、粽葉香。這三種香氣,各具代表性,江湖地位也各不相同。而我怎么就覺得有奶油炒米之香呢?炒米香,是冬日里最撫慰人心的香氣。鄭板橋說:“天寒地凍時,窮親戚朋友到門,先泡一大碗炒米送手中,佐以醬姜一小碟,最是暖老溫貧之具。”我以為,正巖水仙的香氣溫潤,醇和韻足,必也有炒米一樣的療愈之用。
一邊喝茶,一邊寫篇短文。前些日子,與一位從事古瓷器修復(fù)的朋友閑聊,越聊越有意思。修復(fù)破損的古瓷器,是一件需要耐心的事。拆卸、清洗、補缺、打磨、打底、做色、上光、做舊,每一個步驟,都要很多時間和精力去對付。修復(fù)一件東西,時間短的需幾個月,時間長的得一年兩年。
一件老東西,修好之后,必須和它原來的坯子一樣老舊才行。比如有的薄厚不一的釉水,鈷料斑,或者暈開的鐵銹斑,或者深深淺淺的劃痕一一都要重現(xiàn)出來,使人看不出任何人為加工的痕跡才好。這樣高超的技藝,也在時時進步,一般人的眼力有所不及。朋友說,未來可能會出現(xiàn)一個新的職業(yè),叫“修復(fù)鑒定師”。譬如得到一件東西,要鑒定它有沒有修復(fù)過,一般的人看不出來,須得請專業(yè)人士,才能看個明白。
這樣聊半天,我就突發(fā)奇想,很想去朋友的工作室里待半天,感受一下古物的氣息,或者殘破之美。如果有機會,去實習(xí)一個月兩個月,那也很有意思啊。想歸想,終是打消了念頭。世上從不缺有好奇心的人,而缺有恒心的人。徒有心血來潮而四處添亂,最是惹人厭煩,還是趁早打消念頭為好。
友人送我一個瓷器茶杯,杯底有兩個字:“煮雪”。煮字下面,是火字,仿佛一堆柴火在噼啪燃燒。我很喜歡這個杯子,喝茶之時可以賞玩,心生清涼意。唐代詩人司空圖有吟詠雪天喝茶之句,“中宵茶鼎沸時驚,正是寒窗竹雪明”。雪天煮一壺茶,那真的是煮雪,唐人也不泡茶,只是煎茶。明朝張岱雇小舟往湖心亭看雪,天與云與山與水,上下一白,他在舟中煮雪,或是煮酒,也真好意境。
水仙茶湯水醇厚,出湯,頻頻舉杯,一個人獨飲,凝神靜氣,眼觀鼻,鼻觀心。修古瓷器的人,獨自坐在時間之外,凝神靜氣,敲敲打打,老僧入定。好茶好物,當(dāng)以這樣純凈如一的心思對之,境便由心生。
四月二十六日記之。
徑山茶
四月末,枝頭桑葚初露羞紅,枇杷仍綠。過安溪古鎮(zhèn),有東王禪寺,清寂無人。
安溪六十里外有徑山寺。余十年前過徑山寺,得飲徑山茶。今人多識龍井,不知徑山茶。徑山茶實乃好茶,清甜原味,且價比龍井實惠。徑山為天目山支脈。山有二徑,東徑通余杭城,西徑通臨安城。沿東徑拾級而上五里,便見莊嚴(yán)肅穆徑山寺。自寺至峰頂,又五里。
徑山雖非名山,徑山寺卻系名寺。徑山寺始建于唐,開山祖師為法欽禪師。法欽禪師手植茶樹數(shù)株,采以供佛,后至漫山遍嶺。徑山茶“其味鮮芳,特異他產(chǎn)”(清嘉慶年間《余杭縣志》)。北宋翰林院學(xué)士、茶學(xué)專家蔡襄則說,徑山茶“清芳襲人”(《茶錄》)。
徑山自古茶事綿延。中日寺僧把中國禪宗傳入日本之時,也把寺院的茶禮,特別是把徑山寺的斗茶、點茶、茶禮、茶宴傳入日本。可以說,日本茶道源于中國茶道,而徑山寺茶禮,則是日本茶道的直接源頭。
其時,還有日本僧人回國時,把徑山寺的建盞也帶回。這些建盞陸續(xù)在日本上層社會流傳,并被人稱作“天目茶碗”。在日本茶道上,還專門設(shè)計有用天目茶碗點茶的一套程序,名為“天目點”。南宋、元時期,流入日本的天目茶碗到底有多少只,至今已無人可知。但有三只品相完美的天目茶碗,被日本列為“國寶”,備受珍視(滕軍《徑山寺茶禮對日本的影響》)。
今飲徑山茶,茶中有禪,茶中見山,清寂縹緲,靜氣心生。飲徑山茶,現(xiàn)在人都用玻璃杯了,不用釉色深暗的建盞,是因宋人之茶與今人不一樣。宋時點茶,茶葉是抹茶?!安枭贉啵瑒t云腳散;湯少茶多,則粥面聚。”茶與湯的比例嚴(yán)格,點茶技藝也講究,“先注湯調(diào)令極勻,又添注入環(huán)回擊拂。湯上盞可四分則止,視其面色鮮白,著盞無水痕為絕佳?!?/p>
那時點茶、斗茶,比的是點茶的功夫,憑觀看而非口感論高下。久不見水痕,則優(yōu);水痕先者,為負。日本名僧榮西到宋朝中國學(xué)習(xí)佛法,將茶的所見所聞記錄下來,帶回日本,后又寫了一本茶文化專著《吃茶養(yǎng)生記》。這也是日本的第一本茶書。書中大量記錄了宋時人們制茶、喝茶、養(yǎng)生方面的內(nèi)容。那時喝茶,程序包括將茶葉磨碎,注入熱水,用茶筅擊拂出泡沫,以及欣賞茶器、品嘗茶湯等等。這些喝茶的講究,慢慢沿襲改變,發(fā)展成為日本的茶道。
去年十月,我訪京都宇治,在世界文化遺產(chǎn)的平等院附近,有一條步行街甚是繁華。街上可謂茶鋪林立。其中有一家“三星園上林三入”本店,門面低調(diào),遠看不過是其中尋常一家。而進入之后,細細尋訪,才知道這家店也是傳承五百年的老鋪。田中第十七代的年輕傳人,曾特意到中國待了三年,學(xué)習(xí)漢文化與茶文化。他負責(zé)接待,用中文向我們講解自家茶的歷史。令人驚訝的是,他風(fēng)趣極了,還講得一口好段子。
宇治茶極有名。日本有三大名茶:宇治茶、狹山茶、靜岡茶。其中靜岡茶的產(chǎn)量最大,宇治茶的品質(zhì)最佳。尤其是宇治產(chǎn)的“玉露”及“抹茶”,在日本堪稱第一。幾百年來,京都的宇治抹茶成為全日本最高級的抹茶的代名詞。而追溯歷史,在鐮倉時代,明惠上人正是從中國帶去茶種,在宇治栽培了日本的第一棵茶樹。
日本茶人大多聽說過徑山寺,并尊之為“茶道祖庭”。深山古寺,遠客到訪,也無須什么客套的話,主客坐了,只是喝茶。
五月一日記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