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敘
他像一只包袱被解開。
拿出一個暮春,拿出一顆庸俗的心。
他呼吸,吐氣,丹田紊亂。
他的庸俗是這個春天的庸俗。
————《浮世集》第200節(jié)
一、他來自遙遠(yuǎn)的口語之城
王非律突然想到要做一件事——尋找“口語羞恥”。這一年,王非律開始關(guān)注自己周邊的人:朋友,同事,文友,詩友。王非律想在他們之間找到一些有著口語羞恥的人。王非律工作生活在西安已五年,五年的時間已太長。五年前,王非律剛來西安的時候,獨孤,懶散,不喜歡與人交往。西安話在南方人聽來奇怪,含混,像口中含著一個雞蛋。盜墓的,倒騰古董的,談文化的,搞繪畫的,還有極少數(shù)玩電信詐騙的,有事沒事,總愛往這個城市跑,或住個一年半載的,或長期定居。對王非律而言,最重要的是這里居住著一幫口語詩人。他們有事無事地在西安的各個場所、各個角落,舉辦著一場又一場的長安詩歌節(jié),這個詩歌節(jié)永不落幕,幾個人喝一次咖啡、吃一次飯、去一次戶外,都記入詩歌節(jié)的一個場次。王非律開始不入這個群,不鳥這幫人,他自己寫自己的。在自己經(jīng)歷了一次特別的男女之事后,后來又在一個偶然的場合遇上他們,于是就加入了這個口語群體,也慢慢地喜歡上了這群口語詩人。自此他放棄了原來的形容詞寫作,從而迷上了口語。他覺得口語好就好在脫口而出,隨時隨地可以掏出手機就寫。他也因此常在公共汽車上或其他公共場所看到看不慣的人或事時都會有事沒事罵上一氣,也許在別人看來他是裝俠義裝豪爽,但他是真實的,雖然也有發(fā)泄情緒的成分,發(fā)泄也是真實的。他也曾試著用蔣介石在西安時的罵娘的口語:娘希匹!但是他覺得這句話于北方人而言還是太書面化了。他仍然操著痛快的方式罵大街。有時他也會被人罵。他想,真好,不痛快時從此可以不用再忍著,不用再壓抑難受。從此他把西安叫作口語之城。也不僅僅是口語詩的寫作,而是隨時隨地的發(fā)泄,放松,罵大街,舒爽。以前一直隱瞞著的事,慢慢地開始向朋友,包括一般熟悉的人,坦誠地說出。在西安,王非律周邊的人,不管男的女的,不管工作的還是寫作的,都滿口粗話糙話,說得麻溜、開懷、快樂,根本就不存在口語羞恥這一說。這又讓王非律覺得有一種荒謬的感覺。為什么會這樣,王非律也不知道,也不深究。那就這樣吧,王非律想。
王非律決定離開西安。這幾天時間里,王非律先是辭了工作,接著把一些床單啦被子啦燒水器啦等等東西全都扔的扔送人的送人,把所有的日用品等東西處理完了,再退了租賃的房子。
在離開西安之前,王非律請了一次客,叫了幾個關(guān)系不錯的朋友去到春發(fā)生南院門店喝酒。喝到一半,王非律說,我要離開西安去南方了。朋友們問,去哪?具體是什么地方?為什么要離開西安?王非律說,不為什么,就是想離開這里。朋友說,你是厭倦口語了么?不是的,我仍然喜歡口語,它會自此影響我的一生。朋友說,別把口語說得像宗教似的。王非律說,我沒有這樣認(rèn)為,但是我確實喜歡這樣。朋友說,那還離開西安?王非律說,喜歡一個地方難道就要在這個地方待一輩子嗎?我就是要到不喜歡的地方去居住,我想具體看看那個地方是怎么樣的,我在那里居住會有什么樣的一種情境。我會帶著幾本口語走的,《花與爛泥》《我們是一群傻×》《隨心所欲》。聽了他的話,朋友們就一門心思地喝杯中的酒,不追問,不管他,只喝酒。王非律想,今天真好,比以往都好。
王非律走的那天西安是一個陰雨天。西安下雨的日子并不多。但是在王非律走的那天下雨了。王非律寫了一首詩:
下雨了
我離開西安了
西安是個說話很爽的地方
我愛說又愛搞
我說的是糙話
搞的是霧霾
這首是在西安至寧波的K1039次列車上硬臥上鋪寫的。王非律在這趟列車上要待二十多小時,在第二天的早上到達(dá)沿海城市寧波。寧波于王非律是一個陌生的中轉(zhuǎn)城市。他的目的地不是寧波,而是寧波下面的一個靠海的小縣城。王非律躺在臥鋪上,閉眼想著西安那幫熱愛口語的朋友。說話是生活,寫詩是說話。但是他感到對這座城市還是陌生的,除了口語,除了必須的生活,除了這幫口語朋友,自己仍然是游離于這座城市的。那天,一個來自浙江的口語朋友隨口對王非律說,浙江沿海有一個山海小城叫湖城的,那里的方言口語也很有意思。朋友也只是沒心沒肺地隨口一說,但是王非律對他說的話卻是非常上心。在這之前,王非律就曾想過,在自己還未厭倦口語之前,要離開西安,去另一個地方生活。王非律居住西安的時間前后一共五年左右。但是他對這座城市已經(jīng)開始厭倦,他想,因為厭倦這座城市,那么,肯定有一天同樣會厭倦這座城市的口語與口語人群。尤其是一年來開始匪夷所思地尋找口語羞恥以來,王非律已經(jīng)開始排斥西安這座口語之城了。雖然自己不在口語羞恥行列,也正因為自己已經(jīng)是口語詩的熱烈提倡者,更讓王非律覺得有一種尋找口語羞恥的需要,這需要不是語言意義層面上的,只是王非律自己的需要。因此,當(dāng)群體里一個朋友說起浙江一個叫湖城的小城之后,王非律就一直想著這件事。王非律對自己直截了當(dāng)、說走就走的做事風(fēng)格自我感覺良好。因此越是自我感覺良好,越是促成決定更加果斷,做事更加快速,更加不去做猶豫不決所謂的深思熟慮,也更加自我感覺進(jìn)一步地良好。這次也不例外,說走就走,毫不猶豫。其實也到了離開的時候了,畢竟在這里已經(jīng)住了五年了。王非律想起之前自己從未在一個地方超過五年時間。王非律也想起在家鄉(xiāng)江西時的一些事。小縣城,幾個寫詩的,一直熱衷于與自身生活距離遙遠(yuǎn)的形容詞寫作。那時的王非律也是其中一個。而到西安后的王非律在相當(dāng)一段時間里也一直都是形容詞寫作。王非律來西安找的第一份工作是第十一中任英文老師,一年后辭職自己一人獨立創(chuàng)辦了新世紀(jì)英語培訓(xùn)中心,賺了錢。開始時,王非律在西安并不怎么與人交往。在外人看來,王非律基本都是獨往獨來。來的第二年的那些日子里,王非律因辦培訓(xùn)的事,被有關(guān)部門查了一次,罰了錢,心情很差,就到了一家快捷酒店,叫了一次小姐。當(dāng)王非律在這過程中內(nèi)心積聚的陰霾心情一掃而光,就想用美妙的形容詞用于這次的與陌生女人的交合之中,討好一下這個陌生女人。但是王非律用于討好的形容詞在這次遭到了慘敗。那女人說,酸什么酸!說什么美妙!說什么溫柔鄉(xiāng)!去你媽的溫柔鄉(xiāng)吧!她說,你以為五百塊錢就要額外聽你朗誦詩歌嗎?這是王非律第一次被一個女性羞辱。這次給王非律帶來了巨大的恥辱感,這恥辱與自己的形容詞寫作有關(guān)。但過后他會經(jīng)常想起、無端懷念這唯一一次找不相識的女人。與好友一起時他總是有敘述這事的沖動,但又很快地壓制了回去。從此之后,他雖然仍然寫詩,但已經(jīng)逐漸地棄用了形容詞。也由此進(jìn)入了口語寫作,也因此找到了西安的口語詩群體。進(jìn)入口語寫作之后的王非律也因此重新調(diào)整了生活狀態(tài)。變得更加自由、放松與直接。早上八點十七分,K1039次列車從西安站開出。王非律聽著列車員一站一站地報站名。商洛。丹鳳。商南。唐河。潢川。固始。每次報站單調(diào),重復(fù),做作,含混,拖長尾音。但是過了幾站之后,過了固始之后,王非律開始喜歡聽這種單調(diào)的報站。更加單調(diào)的臥鋪車廂里,一個個乘客睡得死沉死沉的車廂里,王非律開始反復(fù)期待著下一個報站的廣播的到來。
第二天清晨,列車過安徽巢湖站時,王非律被報站廣播叫醒。洗刷時,王非律長時間停留在盥洗間,聽著陸續(xù)更換的一撥撥盥洗者發(fā)出的各種各樣的聲音及說話聲。王非律聽著他們口含牙刷,或口腔內(nèi)灌滿濕漉漉的氣息說話,口語在此時會產(chǎn)生一種可笑的語感。要是女性這時這樣與你說話,你會誤解她想要你,而其實她什么都沒想,甚至厭惡你(雖然厭惡,但此時語言的客觀效應(yīng)總之會讓你誤解語感與語意)。但是王非律感到了這一刻的親切曖昧的氣息。王非律就這樣站了差不多一個多小時。此時列車已到蕪湖站。王非律的臥鋪車廂上來了一個寧波人。至此,王非律所在的車廂里浙江旅客約占了半數(shù)以上。他們所說的話,王非律基本都不懂。但是王非律很高興,王非律一直喜歡置身于完全陌生的環(huán)境、陌生的人群、陌生的語音之中,觀察與傾聽各種各樣的表情與聲音。其中一個旅客要教王非律講方言。您撥,寧波。寧波,您撥。另一個旅客來自更僻遠(yuǎn)的小城。他所說的詞王非律一個也聽不懂。但是王非律仍然喜歡傾聽這種嘈雜的方言。也許正如那個口語朋友所說的海邊小城的方言。
王非律到達(dá)寧波,出站等公交時卻聽到更多的是江西、安徽、四川、河南口音的說話聲。這一晚,王非律所住的如家快捷酒店,走廊、餐廳、大堂里,所聽到的也大致是上述省份的口音。
二、他交往的第一個人是個胖子
王非律到達(dá)湖城是第三天上午。在到達(dá)之前分別在安居客、鏈家、Q房網(wǎng)、房多多等手機App上篩選后尋找到了一處合適的房子,隨即在手機上完成了租賃與支付,暫租三年。王非律帶著簡單的行李到達(dá)了湖城,找到了住處。見到了房主,簽了租房協(xié)議,取了鑰匙。房主是一個胖子。王非律說,我是從西北過來的,如果我們關(guān)系舒服,我就長租下去。胖子說,什么是舒服,什么叫不舒服,關(guān)系是兩人間互相決定的,當(dāng)然我也是喜歡你我之間有著舒服的關(guān)系。王非律說,好,我喜歡你的胖,胖子總比瘦子讓人放心一些。胖子說,只要按季及時把房租結(jié)清,就不存在其他額外的事了。胖子又問,你到這里來是具體做什么工作呢?我們這里外鄉(xiāng)人不多,可以說很少。王非律說,我不做什么。胖子說,你又不是富人,你怎么能什么也不做呢?王非律說,至少我現(xiàn)在一兩年之內(nèi),什么都不做。胖子說,你是一個奇怪的人,只是協(xié)議已經(jīng)簽過,房租也已經(jīng)結(jié)清了一全年,不然的話這房子我不一定會租給你。王非律說,你不必?fù)?dān)心,我不是騙子,如果是騙子的話,他是不會對你說實話的,他會說自己做什么什么事,賺大錢,他會說得你很相信,絲毫不會去懷疑他。胖子說,這倒是,你還真是一個很真實也很誠實的人。王非律對胖子說,晚上我想請你吃個飯,感謝你這個新房東。
晚上王非律找了家臨江的小吃店請胖子吃飯。王非律說,我是一個寫文字的人。胖子恍然大悟,說,你原來是一個寫作的人啊,一個作家啊,一點都看不出。王非律說,要是看得出,就問題大了。胖子說,我們湖城從沒出過一個作家。吃過了飯的王非律無所事事。王非律獨自一人,先是漫無目的地亂逛一氣,逛到了人民路湖城人民公園,看到有人在擺象棋殘局。而觀棋的人中就有胖子。胖子也看到王非律。胖子招呼了下王非律,重又沉浸在殘局的搏殺之中。觀棋的人很多,圍成一圈擠不下,有的就從圈外伸長了脖子往里看,邊看邊為一方著急,有的還邊搓著手支招。王非律看到還有另幾處人群聚集處。一處也是象棋棋局,除此之外,剩下的另幾處是牌局。不大的人民公園,就聚集了湖城的不少閑人。王非律喜歡這一點,喜歡各處的閑人。王非律不再關(guān)注胖子?;氐搅俗约旱淖√?,他給西安的那個向他提起過湖城的朋友發(fā)微信,說,在湖城真好,全城就只認(rèn)識一個人,房老板胖子,一個喜歡看象棋殘局的閑人胖子。朋友回微信說,你真的去湖城了啊,我是喜歡那里的,但我又忍受不了那里的過于寂寞的時光。朋友說,王非律,你去那里做什么呢,當(dāng)然,我知道,你是什么也不做。王非律說,是的,我在湖城是一個什么也不做的秘密居住者,就住著,什么也不做,也不交往。朋友說,那你是一座孤島,你能真正忍受這種超級寂寞與孤獨嗎?王非律說,能有什么孤獨與寂寞,太小看我了。自從脫離形容詞寫作后,我還真沒感到過孤獨。朋友說,孤獨不好嗎?于寫作而言,孤獨是必須的。王非律說,你說得過了,孤獨也許好,但不好的部分更多。朋友說,王非律,你終究是淺薄的。王非律說,去他的高深吧,我愿意淺薄就是。
這天夜里,王非律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走在一條小巷里,天空上飛過去一條巨大的魚。王非律很不喜歡這個夢。這個夢就如一次形容詞寫作,空泛,做作。但是這個夢是王非律做的。這使得王非律很郁悶。一個口語詩人,做了這么一個很文藝的夢。王非律把這歸結(jié)為湖城的地域使然。陌生,靠海,河流環(huán)繞,神秘的方言。這一切促使了這個有點文藝的飛魚之夢。但是,問題也隨之而來,一個熱愛口語寫作的人,在現(xiàn)實生活中沒有了可對話的人,沒有了周邊充斥于耳的可聽懂的糙話,這于王非律來說,肯定是一個大問題。一早醒來,王非律寫下了一首詩:
是魚就一定要飛嗎
這魚,就是飛起來了
又有什么意思呢
這飛魚一定會被人
千方百計抓下來
高價出售
然后被紅燒或清燉
被那些無聊的人
吃進(jìn)肚子里
那些人
很滿足吃到飛魚的這一天
王非律回過頭來看這詩,寫得太平和了??谡Z的尖銳性呢?王非律想起房主胖子。王非律想,自己雖然是初來乍到,還沒在湖城安定下來,但是在湖城生活的這種開頭的預(yù)感并不是好事。王非律給胖子打了一個電話。王非律并沒有與胖子說什么具體的事。王非律只是給他打電話而已,胖子是王非律在湖城唯一一個有短暫交往的人。這個無聊的電話只證明了在湖城確實有一個叫王非律的人。王非律想,如果自己真正在湖城住下去,那么必得要有新的介入方式。至于什么方式,如何介入,王非律自己也不得而知。一個口語寫作者,能在湖城存在下去嗎?王非律心里真的是沒有底。正因為王非律是一個口語寫作者,因此,王非律想到了要從了解湖城的本地口語、糙語開始。王非律接下來的事是了解這個奇怪的地方的口語與糙話。
三、湖城方言口語的三個來源
湖城人對王非律的出現(xiàn)是麻木的,也是冷漠的。其實真正的原因是湖城人除了胖子外其余的人根本不知道湖城還住著一個叫王非律的外來者,更不知道這個外來者還是一個口語寫作者。這就導(dǎo)致了王非律走在湖城大街上,如入無人之境,王非律根本就不必有什么顧忌,不必在乎湖城的任何人。王非律在街上走著的時候,海腥味被海風(fēng)直吹到湖城大街上直至湖城的每一條小巷中。這使得王非律很難受,感覺自己是無法進(jìn)入湖城的,這種感受時刻讓王非律感到自己的異鄉(xiāng)人身份。
王非律最先想到的是想辦法找一個能夠解釋湖城口語、糙話的中間人物。王非律最先去的是湖城的一個民間圖書館,叫島上圖書館。島上圖書館有一專架書是當(dāng)?shù)匚墨I(xiàn)書籍,當(dāng)?shù)匚墨I(xiàn)書籍中有極少部分的僅幾冊的有關(guān)湖城方言研究。島上圖書館臨河而建,極安靜,湖城人并沒有置身圖書館讀書的習(xí)慣,這個已建成許多年的圖書館里幾無一人,一眼望去,只兩三個孩子在漫不經(jīng)心地翻閱著動漫書。王非律在地方文獻(xiàn)專架上,找到了有關(guān)湖城方言的幾本書。但是問題也隨之出現(xiàn),王非律沒有本地戶口,辦不了借書證。王非律找到了島上圖書館的年輕的女館長,提出用身份證作抵押借這幾本書的要求。女館長說,這館里是有制度的,沒有借書證是不可能出借本館圖書的,且外地身份證不能辦理本館借書證。王非律說,你是圖書館系畢業(yè)的嗎?女館長說,我是浙大中文系畢業(yè)的,但你借書的事與我什么專業(yè)畢業(yè)無關(guān)。王非律說,你誤會了,我說希望你能夠允許我在圖書館里翻閱這幾本關(guān)于湖城方言的書。女館長說,你這個要求我可以考慮一下。王非律說,現(xiàn)在不能答復(fù)嗎?女館長說,明天告訴你,如果你明天還來的話。王非律說,好的,我明天來。
第二天上午十點,王非律再次來到島上圖書館。王非律坐在圖書館大廳等女館長的到來。女館長到來后,同意王非律在不帶書出館的前提下在館內(nèi)看書。王非律在書架上找到了《湖城方言叢談》一書。圖書館很安靜,這個時段就王非律一個人。王非律找到一角最靠邊的角落坐下,打開手中的書。讀了幾頁,王非律一時還找不到湖城方言的感覺,當(dāng)然,于王非律而言湖城方言的發(fā)音就是天書,與普通話大相徑庭。比如這本書一個篇章的內(nèi)頁上寫著:
有一種糊涂叫 呆度范
有一種木訥叫 木卵卵
有一種偽裝叫 黃步鱔假死
王非律相信這就是湖城口語中的一種,書中的解釋方法有著太多遠(yuǎn)離口語的流行元素,王非律感覺到這僅僅是口語的外圍。這時女館長過來在王非律的對面坐下。王非律抬頭看到,直覺是這女館長太安靜,文雅,書卷味多,在王非律看來,她離湖城口語的距離遙遠(yuǎn)。也許她的內(nèi)心有著湖城口語質(zhì)地,但是她的形象決定了她是一個從不輕易表露湖城口語的女人,她只是把它雪藏在內(nèi)心的某一個角落處。圖書館內(nèi)錯綜復(fù)雜的空間,最合適女館長在其中緩慢地走動,她也因此會在無限的詞語中對應(yīng)某一類詞語而豐富著自己。當(dāng)然,王非律這樣想著的時候,就如前一天的夢境中出現(xiàn)的魚,正在越來越遠(yuǎn)地離開著原本的口語風(fēng)格。一個空曠的圖書館里,坐著一個讀者一個女館長,背后是整架整架密集的書籍。王非律對這時的這種文藝的氣氛很不習(xí)慣,與他在西安的朋友間的交往風(fēng)格相差不是一點點的大。圖書館對口語的解釋永遠(yuǎn)是用書面語來置換,僅僅是為方言而解釋方言,這讓王非律感到壓抑、郁悶、難受。女館長看出王非律的心不在焉,也看出他的心并不在手中的書上,說,你是想研究湖城的方言嗎?王非律說,不,我不研究湖城方言,我只是想知道一些湖城口語。女館長說,口語與方言有別嗎?王非律說,有別,口語粗俗、有力,但它需要核心方言支撐。女館長說,我知道了。王非律說,你知道了嗎?女館長說,是的,我至少知道了你說的一部分,但是我不會關(guān)心湖城的方言口語,也不怎么喜歡湖城方言口語中的一些語言。王非律說,好。女館長又問,你是什么職業(yè),你從事的職業(yè)與方言教育有關(guān)嗎?王非律說,我是一個什么也不做的人,不管你相信也好不相信也好。女館長說,我知道了,我相信。女館長很知道適可而止,不再探究王非律的具體身份。當(dāng)然,她會心里繼續(xù)對王非律的身份作出分析與判斷。
王非律離開島上圖書館,走在路上,想,自己為什么一定要追尋口語的意義呢?口語就是口語,說出就是說出,去他媽的意義吧!王非律這樣一想就釋然了。王非律再次經(jīng)過湖城人民公園時又看到了幾處象棋殘局與牌局。還是那幾個棋主與牌主。圍觀者則基本換了面孔。在圍觀者中王非律基本看不到上次的面孔。這次王非律隱約聽到對《湖城方言叢談》中對應(yīng)的幾個湖城方言單詞。有一圍觀者老是為劣勢一方支招,另一圍觀者看不慣,說你曉格躁律律。王非律突然就聽懂了躁律律這個詞。當(dāng)街頭人民公園里的鮮活的湖城人說出這個詞時,王非律終于感到了有一絲的興奮。王非律終于感到,當(dāng)象棋殘局圍觀者口頭說出這個詞時(雖然才聽懂這一個詞),經(jīng)過口腔的醞釀、氣息的聚集、氣流的沖擊,以及牙齒與嘴唇的阻擊,一個原本在圖書館里死的詞匯,真正有了口語的生命與生動。當(dāng)王非律離開象棋殘局,轉(zhuǎn)悠到四人牌局上時,牌局因人數(shù)是象棋殘局的兩倍而更具動感,但是王非律發(fā)現(xiàn),牌局的圍觀者卻沒有象棋殘局圍觀者那樣的入迷與參與熱情,牌局的圍觀者基本都是站著看熱鬧的那種,不怎么吱聲,只是在旁邊靜靜地站著,只到最后結(jié)局到來時,或驚嘆,或惋惜地喊上啊或呀那么一聲。象棋殘局圍觀者會互相爭執(zhí),甚至互相謾罵,言語豐富生動,而牌局圍觀者則如微博上的僵尸粉,會基本不動聲色,冷眼相觀。這樣一來,王非律又回到了象棋殘局那邊,這次殘局的圍觀者真的在互相謾罵,為一只已過界河的卒子的走法(橫走與豎走)而爭得不可開交。王非律聽到了許多奇怪的口語發(fā)音,生動,但聽不懂,但王非律知道這些口語肯定是湖城糙話。
王非律接著回到了住處,無意間調(diào)電視機頻道時調(diào)到了有同步字幕的湖城方言臺,湖城地方方言新聞主持人是一個女主播。這是一檔把湖城方言轉(zhuǎn)化成湖城書面語的節(jié)目,說的雖然是方言,但是為了方言表達(dá)與普通話的對接,已經(jīng)書面化官方化了。而且在外地人看不懂的單詞后面都在括號里用普通話注明原意。這檔節(jié)目的好處是王非律可以躺在床上看或聽湖城方言,可以觀察女主播的發(fā)音口形的變化。比如把“吃”發(fā)成“缺”音的時候,口唇明顯縮小成圓形并向外努出?!昂恰睍l(fā)成“武影”的音。
王非律繼續(xù)去島上圖書館閱讀《湖城方言叢談》。整整半天的閱讀中,王非律讀到了一篇談湖城方言中粗話俚語的篇章。王非律覺得,對一個地方的口語理解對包括湖城口語的理解,首先得從當(dāng)?shù)氐拇衷捹嫡Z開始。在這篇文章中,王非律讀到了一個詞,這可以說是一個關(guān)于所有口語糙話的詞根。從湖城方言字面上解釋,指女陰。但是,這個詞的真正意義完全是一個虛詞或形容詞,搭以其他后綴詞,它幾乎成了無所不能的修飾詞與形容詞。片話,指無用的令人煩的廢話。片話倒倒出,指無休無止的煩人廢話。片笑笑著,指憑空沒來由的傻笑或竊笑。文章中寫道:“由于湖城自古以來,是農(nóng)業(yè)與漁業(yè)混作之地,民眾靠田地生存難,靠海生存也難,且臺風(fēng)災(zāi)害頻發(fā),生存一直缺乏安全感,當(dāng)?shù)孛癖姷拇衷捯簿惋@得強悍、粗俗而生動,粗話中多以此作詞根擴展粗話并豐富粗話詞匯??梢哉f,沒有這兩個基本詞根,就沒有大眾湖城方言口語?!敝链耍醴锹烧业搅岁P(guān)于湖城方言的核心部分,方言口語起源于粗話俚語,而粗話俚語則又起源于最最根本的激情造愛過程中的強力粗口。特別是湖城地域特征,亦山亦地亦田亦海,使得口語強勁、生動、豐富。當(dāng)王非律讀得笑出聲時,恰好女館長踱步經(jīng)過,問,讀到什么了,這么快樂?王非律說,我終于找到了湖城方言粗話口語中的最根本的詞匯。什么詞?王非律說,島上圖書館真是太好了,你看,整個閱覽廳就我一個人。女館長說,是的,這個館是公益館,雖然看書借書的人不多,但是凡來看書的人都是認(rèn)真的,有所獲的。女館長說,你一個異鄉(xiāng)人竟然研究湖城方言。王非律說,你的意思是我聽不懂湖城話卻想研究湖城的方言是吧?女館長說,也許你對湖城方言更敏感,越是陌生越敏感。王非律說,其實我也不是研究湖城方言,我只是想探究湖城口語的某一些詞根。女館長說,我不了解你,但是你是島上圖書館建成開放以來第二個閱讀湖城方言專著的人。王非律說,第一個是誰?女館長說,第一個是已退休的島上圖書館館長,他也是外地人,但他與你一樣一直在探究湖城方言,他探究的是湖城方言的變遷。王非律說,我無法與你們的前館長比,我只是想探究一下湖城方言口語中的粗話口語部分。女館長說,你可以研究湖城方言,但是你不要在我面前說出具體的湖城方言口語詞匯。王非律說,你知道西安嗎?知道西安是一座口語之城嗎?女館長說,我知道西安,但是我不知道西安是一座口語之城,我對口語也不怎么感興趣。王非律說,是的你肯定不知道西安是一座口語之城,就是連西安本身的居民也很少知道西安是一座口語之城。王非律說,你慢慢地興許就會知道,當(dāng)然也許一直都不會知道。女館長說,我雖然對口語沒興趣,但是我想,我會知道的,給我一些時間。
四、王非律成了湖城大街上一個游蕩的幽靈
在湖城,王非律真的無所事事,除了每周一至兩次到島上圖書館看書之外,就再也沒事了。在湖城,王非律沒有朋友,沒有熟人,沒有做任何事情。像一個貪吃懶做的寄生蟲,只不過他花的是自己的積蓄。王非律常常在一天的三個時間段出現(xiàn)在湖城的大街上、巷子里。慢慢地,他能聽懂湖城的一兩個口語單詞了。王非律先是從島上圖書館的專著里,讀到了兩個糙詞詞根派生出的一系列湖城口語。片話。片人。片笑。片抖。片腳聲躁。片范。這是一切湖城粗話的源頭。再由這些口語生發(fā)開來,以無數(shù)的組合組成了湖城最底層的生活交際口語。想到這一點,王非律就興奮起來。在島上圖書館時,女館長說,我雖然對口語沒興趣,但是我想,我會知道的,給我一些時間。王非律想,這一句,用在自己身上也是合適的,給我一些時間,我會知道的。而王非律對女館長的感知,也是從這句話中感悟出來的,王非律因此覺得女館長是一個矛盾體,在拒斥與接受之間,拒斥是大于接受的。于王非律,于湖城方言口語,再給自己多一些時間,半年,乃至一年兩年,或三年,則會更多地了解湖城的方言口語,會真正地喜歡上湖城的方言口語。他想,最重要的原因自己是一個口語詩人,是一個追求事物真實面目的寫作者與觀察者。但是,這僅僅是自己給自己的定義。在湖城,沒有第三者來判斷王非律的行為與想法。不管他已做還是將做還是僅僅有的想法。都沒人可以討論,沒人可以互相抬杠批評。因此,在這樣一種情況下,他只有自己判斷自己,乃至自己觀察自己。他也想到了島上圖書館女館長。但是,至少目前為止,一切都幾乎不可能,她因為對口語的拒斥而不可能來判斷王非律自己的行為與想法。而且更重要的是,王非律的所謂研究湖城方言是一件比較明確的野雞式的事情。而圖書館是知識嚴(yán)謹(jǐn)?shù)南笳鳌R虼?,王非律與女館長之間就關(guān)于方言口語中有關(guān)粗話探究一事的互動是幾乎不可能的事。
王非律所做的事只有繼續(xù)做一個湖城的游蕩者。王非律仍然常去的是湖城人民公園,去那里目的是觀象棋殘局博弈,以及四人的撲克牌局。慢慢地,在不知第幾次之后,王非律聽懂了幾句簡單的湖城口語粗話。那是兩個象棋殘局圍觀者之間的對話。他聽懂了他倆之間的互相揶揄,他終于在他倆嘴里聽到了這個詞。片話倒倒出(廢話亂噴個不停)。對,就是這句話,王非律已經(jīng)明確地聽懂了。這是王非律到湖城一個月以來第一次完整聽懂了一句湖城方言口語。如此鮮活生動,粗糙有力,直達(dá)對方。一切的口語最初都建立在廢話之上,在廢話上生發(fā)延伸開來成為表達(dá)生活的有效語言。王非律因此更加喜歡在湖城游蕩,特別是在湖城的夜晚。還有,湖城的清河河邊,入夜時分,約七點之后,有外地女子出來站在河邊攔住陌生的中年人,壓低聲音,用生硬的湖城方言為洗腳城攬客。其中就有一句帶糙詞的湖城口語。但是湖城已經(jīng)不是上世紀(jì)八十、九十年代的湖城,她們總是攬不到客人。而在外地女子口中說出的湖城粗話口語,在王非律聽來是不合拍的,生硬,含混,錯位,直至語意模糊。但是,王非律還是很在意她們鸚鵡學(xué)舌的湖城口語。有一次,在清河河邊,王非律聽到了一個外地女子與一個湖城中年男子的交談,中年人并沒有真正去洗腳城的意愿,他只是喜歡與這樣的女子交談口語。中年男子問,有格么?女子趕緊回答說,有,有格來,有格。其實女子是說了謊話,只是全部目的想拉到洗腳城去消費,然后自己就可以拿到提成。當(dāng)王非律聽到他們說出這個湖城方言口語時,又興奮了一次,他感覺自己對湖城方言口語的聽力與判斷越來越清晰了。當(dāng)女子用湖城方言口語說出謊話時,因為發(fā)音的不自信,使得口語的聲調(diào)發(fā)生了明顯的變化,而王非律也正是根據(jù)這聲調(diào)的變化判斷出了女子說了謊話的。而王非律也同時覺得,中年男子,作為湖城本地人,不應(yīng)該誘使女子說謊。
在干嗎?
這幾天都沒看到你來島上圖書館了。
王非律拍了車?yán)锏恼掌貜?fù)過去。
陳涼意說,這是去哪里?這么破敗的大巴。
王非律說,去巴渡,這是一次妙趣橫生的旅程。
真好,陳涼意回復(fù)說。
王非律沒有再回復(fù)。這是王非律與陳涼意之間第一次的微信對話。
王非律原本想把車上三個男人的話與陳涼意轉(zhuǎn)述,并由此討論一下湖城口語中的糙詞運用。但是,王非律覺得還不能與陳涼意展開有關(guān)湖城口語糙詞的討論。至少在現(xiàn)在,與陳涼意之間,湖城口語糙詞還不能隨便地說出,至少現(xiàn)在更無法就湖城口語糙詞與陳涼意展開討論。但是,王非律堅持口語是可以討論的,只是不在此時此刻,雖然此時此刻大巴上正演繹著生動的湖城口語大戰(zhàn)。
到了巴渡,王非律下了車,問清楚了下午一點左右的唯一一班的回程車。巴渡是一個于湖城而言極偏遠(yuǎn)的地方,這里的中青年人大多外出打工掙錢去了,留在家的只是一些老人與孩子。巴渡的街上與巷子里,看不到幾個人?;颈3种硷L(fēng)貌的民居在正午的陽光下出奇地安靜。遠(yuǎn)遠(yuǎn)地傳過來幾聲吆喝,是老人叫孫輩吃飯的聲音。王非律想,這地方人口似乎不多,與幾十年前原來的人口相比應(yīng)該是明顯下降的趨勢,人口一下降了,就會影響到口語,當(dāng)人口密度低時,口語傳達(dá)的速度相對緩慢。而導(dǎo)致了口語強度的萎縮,比如糙詞、“臟”詞的使用頻率明顯少了,與此同時也影響到了口語的生動性與幽默特質(zhì)以及口語的力量。在正午的陽光下,獨自一人走在巴渡街上的王非律,覺得自己的想法有些可笑了。王非律覺得自己正在考慮的口語與人口的關(guān)系是一個大而無當(dāng)?shù)膯栴}。王非律想,自己真的是一個對口語迷戀的人,盡管在此時此刻,顯得荒謬、可笑。這也正好證明了自己對口語的迷戀程度。想不到在西安時還并不覺得對口語有多迷戀,那時感覺是僅僅比較有好感而已。而離開西安到湖城之后,卻對口語有了別樣的迷戀。王非律知道自己是因為孤獨的原因,但是孤獨與口語狀態(tài)又是格格不入的、矛盾的。王非律想,自己也許就是一個搖擺著的矛盾體。
巴渡鄉(xiāng)并沒有什么可去的地方,只是安靜,只是整潔,只是人口稀少。王非律走在巴渡鄉(xiāng)間,幾乎遇不見行人,幾乎聽不到一眾人集中在一起的說話聲。也許如大巴上的少婦說的,整個巴渡街上就自己一個外縣人。越是這樣,巴渡這地方越像是童話里的某一處。應(yīng)該是寫詩的人(不是寫口語詩)來這里才是,用無限的形容詞修飾它、描述它、歌頌它。于王非律而言,巴渡就是一個人口稀少的地方,太冷落,太安靜,幾乎是一個遠(yuǎn)離口語糙話的地方。一個缺乏口語糙話的地方是沒有活力的,是生殖力低下的。此刻,只有兩個放學(xué)的孩子從王非律身邊跑過,他倆幾乎沒有說話,沒有聲音,只有跑步的喘氣聲。王非律喊住他倆,喂,小朋友!他倆停下,奇怪地看著王非律,其中一個說,你是誰,為什么叫我們停下?王非律說,我是我,你倆是跑回家吃中午飯么?是的,我們趕快回家吃了飯好去學(xué)校,那個孩子說。另一個孩子則不說話。只看著王非律。過了好一會,先前沒說話的孩子,很肯定地說,你不是我們這里人,你是哪里來的?孩子的理性讓王非律很吃驚。王非律說,我確實不是巴渡鄉(xiāng)的人,我是從西安過來的,來這里玩。孩子嘆了一口氣,說,你們這些人,沒事到處跑。孩子的話與上午大巴上的少婦的話如出一轍。這讓王非律感到驚奇和難受。在這么偏遠(yuǎn)的地方,孩子的成長竟然會這么地過于理性。那么,王非律推理,這里的學(xué)校教育,以及家庭(老人為主,中年人年輕人都外出了)教育,都過度理性,也不會有粗話糙話讓孩子們聽到,所以孩子們才會說出這么冷靜的判斷準(zhǔn)確的話。越是這樣想,王非律越是難受。
王非律繼續(xù)走在巴渡老街上時,忍不住給陳涼意發(fā)了一條微信,巴渡鄉(xiāng)太清潔了,包括這里的人說話。陳涼意秒回,為什么?我一直覺得巴渡鄉(xiāng)挺好的啊,那里不但整潔,還安靜。王非律回復(fù),有些感受微信上說不清,還是等回城區(qū)時再與你說吧。陳涼意說,好的,等你,等你來島上圖書館。
王非律找到一家小吃店,很快吃了一盤三鮮年糕。到了快一點鐘,等回程大巴,但是等了近一個小時,也不見大巴影子。王非律問臨時站點的人,那人打電話給車主也就是駕駛員,車主電話回復(fù)說下午大巴不開了。至此,對王非律來說,大巴取消回程這件不愉快的事完全抵消了上午來程其過程中的快樂有趣。王非律只得叫臨時站點的人聯(lián)系了一輛小面包,本來十五塊就能乘大巴回城,小面包是專車,得付一百二十元。
七、還是無法討論口語
回到湖城城關(guān)的王非律一夜睡不好。凌晨王非律在手機記事本上寫詩:
三個說糙話的男人
在大巴車上
挑逗了邊上的少婦
聽到一句話:
“馬卵拄地”
別說是少婦了
連破大巴也被
快樂地
調(diào)戲了
寫了之后,王非律仍然睡不著。在黑暗中躺著。許久,微信嘀地響了一下,手機屏幕被喚醒,王非律也被這一聲喚醒了。王非律知道發(fā)微信的肯定是陳涼意。王非律打開微信,看到陳涼意發(fā)來的信息,我睡不著。就四個字。王非律知道陳涼意的意思了。陳涼意作為湖城的一個知識分子,又是女性性別,所以最善于用微妙的文字傳達(dá)所思所想。四個字,已很明了。王非律不敢輕易回復(fù)。王非律怕自己一出口就是糙話。在西安時,在朋友中,在口語群體里,不管男男女女。一出口就是糙話。王非律在微信上已經(jīng)十分習(xí)慣出口成“臟”,糙話連篇。與陳涼意之間的微信,王非律必須十分小心,只怕一不小心就會傷害到她。王非律也暗中嘲笑自己,什么時候自己變得這么地小心翼翼了。陳涼意又發(fā)來了微信,還是睡不著。王非律知道,陳涼意肯定會說出另一句話。這樣,是要上演言情劇的節(jié)奏嗎?王非律可不想進(jìn)入言情劇,也不想做劇中人。王非律最大的愿望是討論湖城口語。但是王非律又同時對自己的這種想法感到可恥,對自己進(jìn)入湖城的唯目的論而導(dǎo)致的冷漠感到可怕。這使王非律又否定自己,也極其討厭自己這種唯目的論,討厭功利現(xiàn)實的自己。這也是與自然口語相違背的。
王非律終于回復(fù)了陳涼意微信,我也睡不著,在想著湖城口語。陳涼意回復(fù)說,王非律,你總是想著你自己的口語研究,也不為我想想。王非律說,我們才認(rèn)識,我不會多想的。陳涼意說,我剛翻過你的微信朋友圈,你其實是一個很感性的人,你看你曬的都是所到之處的各種場景,而且拍得一塌糊涂,根本就不講究色彩、光影與構(gòu)圖。王非律看到這條時笑了,自己確實如此,每到一處,必發(fā)一次微信朋友圈,但照片確實如陳涼意所說拍得一塌糊涂。王非律佩服陳涼意的細(xì)心與所用的邏輯方式。王非律說,你說得對,我的確是這樣的一個人。陳涼意說,我百度過,你是一個口語詩人,但是在湖城,從來沒人關(guān)注詩人,更不要說一個外來的詩人,而且是口語詩人。王非律說,我并不認(rèn)為自己要人來關(guān)注,我寫口語詩只是自己是真喜歡口語表達(dá)而已。陳涼意說,我希望明天下午在島上圖書館看到你。王非律說,好的。
王非律隨即進(jìn)入了深度睡眠,一覺睡到自然醒。醒來時,王非律到湖城后第一次有著晨勃。王非律看著自己的身體,感到可笑,怎么就晨勃了。王非律想,在湖城的這次晨勃就像是一首蹩腳的寫壞了的口語詩。
下午王非律來到島上圖書館,取書,坐在老地方的角落里。這次陳涼意出現(xiàn)得很及時,王非律坐下才幾分鐘,陳涼意就出現(xiàn)了。陳涼意說,還是看《湖城方言叢談》,看了多少次了?十次或更多?王非律說,不在乎多少次,就像(做愛,這個詞王非律已經(jīng)到了嘴邊想說而沒有說出口而及時收了起來,及時改成了“吃飯”)……吃飯。王非律說,我曾經(jīng)每次必看湖城電視臺方言播報欄目,但是我現(xiàn)在不再看了,自從聽懂部分湖城方言口語之后,就不再看這欄目了。陳涼意說,我理解,你是基本聽懂湖城方言的日常用語了吧。王非律說,倒不是,我只是聽懂了一些湖城方言口語中的核心詞匯與詞根,比如罵戰(zhàn)吵架中的一些常用詞匯。陳涼意對王非律說的倒有點吃驚。想不到王非律竟然熱衷于這一類口語詞匯,陳涼意自己在心里也承認(rèn)這些詞匯的生動有趣,但是自己從未在現(xiàn)實生活中使用過這一類詞匯??戳岁悰鲆庖苫蟮谋砬?,王非律明白了自己對湖城方言口語具體詞匯的興趣方向引起了陳涼意的不適。這就是說關(guān)于湖城方言口語的討論問題至少目前是根本無法展開。這也是王非律第一次與陳涼意正面關(guān)于湖城方言口語的對話。這至少說明了陳涼意確實是存在口語羞恥的。想到這一點,王非律的心里很高興,但馬上又很鄙視自己,王非律也因此警告自己不能傷害陳涼意。王非律想到一年來一直在西安尋找口語羞恥而不得,卻在海邊湖城遇到了。這時的王非律,甚至不由自主地想說出一句地道的湖城方言口語中的糙話。但是王非律克制了說話的沖動,并且開始懷疑自己先前的尋找口語羞恥的做法。
王非律接下來只是平靜地勸茶。說,我到湖城三個多月了,很高興在島上圖書館遇到你。
陳涼意說,我不想聽客套話,敷衍的話。
現(xiàn)在是王非律吃驚陳涼意的行事風(fēng)格。與自己對她的印象有著比較大的反差。
王非律說,我們才認(rèn)識。
陳涼意說,我感覺早就認(rèn)識一樣。
王非律說,我喜歡島上圖書館,也喜歡你,但是我們才認(rèn)識,我不贊成早認(rèn)識的那種說法。
陳涼意說,那好,那就我們從現(xiàn)在開始。
王非律說,開始?
陳涼意說,是的。
陳涼意離開后,王非律想,是的,開始了。
王非律繼續(xù)坐著,閱讀《湖城方言叢談》。這時,王非律接到了一個電話,是房主胖子打來的。胖子說,我現(xiàn)在在城郊派出所里,你送五千塊來,算是我向你借的,從明年的房租里扣除。王非律知道,胖子肯定是找小姐被抓了。王非律說,行,我就送來。王非律去到街上的ATM機里取了五千元,乘出租車送到了派出所。胖子出來后,很感激地對王非律說,兄弟,有你真是太好了,這樣我的事在湖城除了你之外鬼也不知道。王非律說,是的,要是朋友送錢來,第二天大家都會知道了,也就相當(dāng)于告訴家里人一樣了。王非律說,你怎么就撞到槍口上了呢?胖子說,真是倒霉,下午打麻將贏了一千多塊,湖城麻將桌上不是有一句糙語嗎,這句話使我高興,欲望高漲,并且我以前從沒贏過麻將,但這次贏了,我太高興了,我贏了麻將錢又這么高興就自然想起那句話了,就自然去店里按摩找小姐了。王非律說結(jié)果呢就這樣的結(jié)果了啊。胖子說,可不是嘛,真是倒了狗屁運。王非律叫胖子復(fù)述了一遍剛才話中的關(guān)于贏了麻將的湖城口語糙話,胖子說,這話的意思就是打麻將贏了錢很爽像是手指摸著一筒(一餅),像是與全村的女人都有了關(guān)系。這一句話使王非律興奮,《湖城方言叢談》里沒有這句話。也就是說,這句話是上不了專著的,但是它是如此生動明白、有趣,帶有強勁鮮活的色情幽默,而且還讓胖子以身試法。王非律也因此更不喜歡電視臺的方言專欄了。
八、一個離異女人的口語羞恥
一周之后,陳涼意約了王非律。這是陳涼意第一次約王非律,地點是在湖城之外的一個地方。那是一個離城區(qū)十公里的小鎮(zhèn)五谷鎮(zhèn)。陳涼意自己開車到五谷鎮(zhèn),王非律滴滴打車到五谷鎮(zhèn)。到達(dá)的是五谷鎮(zhèn)的一個靠山的小村莊,村莊整潔安靜,在王非律的感受中這里與巴渡鄉(xiāng)一樣整潔安靜。當(dāng)然是一個約會的好地方。村莊里分布著幾處民宿、幾處茶座。下午的村莊里就陳涼意與王非律兩個外人。陳涼意找了一處茶座,兩人坐下喝茶。坐下后,陳涼意說,我從沒約人出來過也從沒被人約過。王非律說,那說明我們之間今天算是正式有個開端了。陳涼意說,是的,我反反復(fù)復(fù)地想了今天的約會,我是一直猶豫不決的,直到昨晚我才下了決心。王非律說,我想不到,你的風(fēng)格竟然會主動約我。陳涼意說,我原先是想等待你來約我的,但是你從沒表示出要約我的意思。王非律說,你是湖城的知識分子,我是盲流,我不會主動約你的。陳涼意說,其實我知道,你我并不是同一路人,但是我就是要嘗試,因為我從沒嘗試過。王非律說,我贊賞你的勇氣。陳涼意說,我不需要勇氣,我是一個離異的女人,約誰是我的自由。王非律這時才知道陳涼意是離異的。但是一個離異女人為什么還有口語羞恥呢?王非律想,也許是正因為陳涼意有著口語羞恥才導(dǎo)致離異,比如男方行事出格,尤其是性事或言語出格粗暴(相對于陳涼意的口語羞恥)。如果作為女方的陳涼意是小城湖城,那么出格的男方則就是大城市西安,王非律覺得作這樣的類比真是很恰當(dāng)也很直觀。
王非律說,上周三,我的房主來電話,向我借錢。陳涼意說,你一定是借了。王非律說,是的,你不問問原因嗎?陳涼意說,他什么事向你借錢?王非律于是說了整個過程。當(dāng)王非律著重敘述房主胖子進(jìn)派出所的原因,并強調(diào)了湖城麻將桌上最常說的一句湖城方言口語“一筒圓圓,片隆旋轉(zhuǎn)”時,陳涼意臉上出現(xiàn)了驚訝與不適的表情,并且臉突然間紅了起來。王非律剛才克制不住而說出之后,自己也很后悔當(dāng)著陳涼意的面說出這話。但陳涼意沒有多么強烈的反感,只是放低聲音說,不要再說這事了,我知道了。陳涼意的臉仍然紅著,王非律知道此刻陳涼意的臉上有發(fā)燒發(fā)燙的感覺。這讓王非律既感到尷尬又暗自高興,王非律喜歡陳涼意的這種狀態(tài),是大于非,但仍然還有非的成分。王非律就是喜歡陳涼意大是之中的那一點點的非。王非律最討厭那種大義凜然的女人,也同樣討厭那種不辨是非,或渾身邪勁的女人。在西安,這兩種相對極端的女人不少。即使除卻這兩種女人外,其余的女人也沒有口語羞恥,王非律不喜歡在口語上游刃有余的那些女人。所以坐在五谷鎮(zhèn)鄉(xiāng)村茶座里的王非律,現(xiàn)在的心境很好,因為面前正坐著一個自己已經(jīng)開始打心眼里喜歡的女人陳涼意。王非律原先不進(jìn)入言情劇的想法已經(jīng)蕩然無存。
王非律說,我以前一直想與你面對面地討論湖城方言口語,但是我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我不應(yīng)該與你討論湖城方言口語。雖然我現(xiàn)在仍然是自私與功利的,但是我真的不應(yīng)該與你討論湖城方言口語中的糙詞。
陳涼意說,是的,我早已經(jīng)感覺到了你一直是想與我一起討論湖城方言口語,但是我不喜歡。
王非律說,我知道你為什么不喜歡與我討論。
陳涼意說,是的,我知道你是避開書面語直接切入街頭口語的一種討論,這種討論我接受不了,我的離異可以說在某種程度上也與這有關(guān)。
王非律說,我知道,所以我不會再與你討論湖城方言口語。
王非律又說,我也因此更加地喜歡你。
陳涼意說,這我知道,你現(xiàn)在不管提什么要求,我都能接受,當(dāng)然除討論湖城方言口語之外。
王非律說,我倒不會提額外的要求,我經(jīng)歷的男女之事比你多,我能克制。
陳涼意說,我不喜歡你在我面前炫耀多與少的話。
王非律說,我只是說出真實的,我希望你接受的不是一個虛假的我。
陳涼意說,這個我要考慮,因為它對我很重要。
陳涼意說完,站起走出茶座,讓王非律一個人繼續(xù)喝茶。
過了一會,陳涼意回到茶座,說,我訂了民宿,今晚就住這里了。陳涼意在留宿這件事上很直接,也很坦率。王非律說,好。陳涼意說,我希望夜里你不要與我討論湖城方言口語。王非律聽到笑了,說,我再不會直接與你討論湖城方言口語。
第二天清晨,陳涼意醒來時,王非律還在睡夢中。陳涼意推了推王非律,等王非律完全醒來。
醒來的王非律感受好,剛睜開眼就說,真好。
陳涼意說,是的,真好。
兩人又說了一些其他的話。
又過了一會,陳涼意說,昨晚你還是說了。
王非律一驚,說,我說了嗎?陳涼意說,說了。
但是王非律真的想不起來說了的事。王非律感覺昨晚是真的好,放松,自然,綿延。但是王非律想不起自己在這過程中說了湖城口語糙話。如果說了,那么這話肯定直接赤裸,因為在床上,在兩人交合的過程中,不可能說得太婉轉(zhuǎn)。王非律相信陳涼意的話,說明自己確實是說了。這應(yīng)該是在意識游離的情況下不自覺說出的。王非律仔細(xì)回憶具體的情形。想起中間的過程中,其中有一個時刻,感覺中陳涼意突然顯得有點僵硬,有明顯的拒斥,肯定是在那時自己下意識地說了湖城方言口語糙話。王非律知道自己在近來這段日子里,有著強烈的試說湖城方言口語糙話的沖動。有時,王非律甚至?xí)趬糁谐霈F(xiàn)大喊湖城方言口語糙詞,醒來后連自己也覺得奇怪。陳涼意說,想起來了吧,你昨晚確實說了;當(dāng)你說出時,我難受,我想你也能感覺得到。這時,王非律對昨夜的回憶也清晰起來,說,是的,我想起,我肯定是說了;那一刻,你停止了簸動,我想肯定是我說了的原因。陳涼意說,我事先與你說過,我不喜歡方言口語,尤其是入夜時;前任就是這個原因分手的,當(dāng)然,他是有意你是無意,這個有本質(zhì)區(qū)別。王非律說,我明白了,我會改的。當(dāng)王非律說出我會改自己也感到吃驚,怎么就脫口而出說出自己會改這話呢?
回到島上圖書館,王非律仍然一如既往地坐在原先的角落里閱讀《湖城方言叢談》。王非律想,這里的館長對湖城方言口語中的糙話有種不適。在今天,王非律覺得如果這一刻自己大聲說一句湖城方言口語糙話,整個島上圖書館的空間都會感到不適。當(dāng)然這一切都是因為自己與陳涼意有過了鄉(xiāng)村的一夜。
九、王非律的不適
王非律還是一如既往地保持去島上圖書館閱讀《湖城方言叢談》、上人民公園觀象棋殘局、與西安幾個朋友分別聯(lián)絡(luò)詢問生活情況?;揪褪沁@樣的一種節(jié)奏。做一個無所事事的人,這是王非律一貫的座右銘。漸漸地,王非律覺得再無所獲,盡管還在不斷地越來越多地聽懂湖城方言口語,但是同時也漸漸地沒有了原先的喜悅。王非律租住的隔壁新搬來一對青年夫妻,兩人看上去都是七零末的樣子。兩人雖然來自鄰縣,但是說著與湖城基本一樣的方言口語。
這對小夫妻搬入后,王非律才發(fā)現(xiàn)出租房的隔音很差,房子是一大套隔成兩小套分別出租,王非律一小套,新來的小夫妻一小套(原先這一套一直空著)。由于隔音的問題,王非律再也回復(fù)不到以前的安靜的空間了,時不時聲音響亮而清晰地從隔壁傳過來。這對小夫妻剛搬來時還好,相對和氣,對話也還能忍受。但是住下的時間一長,就有很多方面發(fā)生變化了。新舊變化也許這是一般的規(guī)律,住房也一樣,小夫妻剛搬進(jìn)來時這個空間還是一個新空間,有著一定的新鮮度,但是這個新鮮度很快就過去了。沒有了新鮮度的小夫妻開始了爭吵,摩擦,較勁?;蛞蚪?jīng)濟問題,或因生活瑣事,或因情緒的無端波動,都足以引發(fā)一場大罵戰(zhàn)。特別是夜里,男的性欲強大,動作幅度也大,除了動作幅度大之外,嘴巴也不得閑著,從一開始一直到結(jié)束都在大聲喊、罵、叫。女的有時也一樣,狂叫不止。
自五谷鎮(zhèn)村莊民宿之夜后,陳涼意到王非律的住處來過兩次,那時小夫妻還沒入住。兩人的夜生活一直很合拍。當(dāng)陳涼意這次又過來時,與上次隔了三十多天。當(dāng)夜里兩人開始時,突然隔壁的小夫妻也開始了。開始時王非律陳涼意也興致勃勃,動作幅度不小。但是,很快地,隔壁的聲音開始不斷地穿墻而來了,更令陳涼意驚訝的是,還竟然能夠聽得清隔壁男方的說話聲,而這說話聲傳過來的正是湖城方言口語里最最粗俗的糙話!這令陳涼意突然難受,不堪,尷尬,郁悶,羞恥。陳涼意不但自己停止了動作,也同時拒絕了王非律的動作。王非律也為此而萬分沮喪。其實自己應(yīng)該想到這種空間里的沖突情形。而在這樣一種情形里,涼意肯定會被傷害到。而這樣的事也終于發(fā)生了,而且就在今晚,就在現(xiàn)在。這讓王非律不能原諒自己。陳涼意起來,逐一穿上內(nèi)衣、外套、裙子,穿上鞋,背上坤包,走了。原先一直喜歡鮮活生動的糙話的王非律也被這陳涼意的突然離去搞懵了,情緒突然低落。
王非律心里很難受。長時間的難受。
王非律再去島上圖書館時,第一次沒有借閱《湖城方言叢談》,雖然王非律已經(jīng)把這本書讀了不知多少遍,有些篇章甚至讀了七八遍,可以說讀得滾瓜爛熟。但這次是王非律第一次不再在島上圖書館閱讀《湖城方言叢談》這本書。王非律自己帶了一本書去讀,一本從西安帶來的口語詩集《花與爛泥》。而陳涼意也沒出現(xiàn)在圖書館里。閱讀自己的同代人,閱讀圈子里的詩,這讓王非律感到平等而放松。王非律喜歡這本詩集的書名也喜歡里面的有些詩,當(dāng)然,王非律在閱讀時也從中挑些爛詩出來解剖,以此來提高自己對口語寫作的感知能力。王非律有句自創(chuàng)的名言:贊美淺薄。王非律就是想從生活的淺薄中尋找別人沒有的意味,以及淺薄本身的質(zhì)感。包括他對湖城方言口語糙話的感知。王非律的理想是寫出比《花與爛泥》更好的口語詩篇。但是王非律一直沒有寫出更好的口語詩,一直沒有突破。寫詩的人一直都以為自己是天才,哪怕是蠢才也都是這樣認(rèn)為。但是王非律覺得自己還是相對清醒的,至少對自己有一個比較清晰的判斷,也正是這判斷阻礙了王非律寫作的進(jìn)一步提升。坐著的王非律感到了無聊,王非律想,這些重要嗎,在一定的程度上,這些都只不過狗屁而已。想到這,王非律是快樂的,王非律的快樂在于經(jīng)常能解脫自己,這也是王非律到了西安加入口語群體以后的狀態(tài)。在那個群體中,也有幾個與王非律的狀態(tài)是一致的,一旦陷入思考則立馬又能解脫出來,老子照樣生活做愛吃飯寫作,就是這么一個良好而放松的狀態(tài)。
這天之后,王非律盡管還對小夫妻影響陳涼意的事心有歉疚,但是基本也從當(dāng)時的那種狀態(tài)里解脫了出來。
中午,王非律收到陳涼意的微信,陳涼意說,我與閨蜜一起去前童了。
王非律說,前童在哪兒?
寧海鄉(xiāng)下的一個古村落,陳涼意說。
這段時間心境恢復(fù)了嗎?
心里仍然還有不適的感覺,所以去前童走走。
這件事的責(zé)任在我,我不應(yīng)該讓你在那樣的情景中過夜。
不僅僅在你,我的心理也有關(guān),我就是接受不了做愛時的糙話。
尤其是隔壁別人的糙話,陳涼意補充說。
這里的流水,村路,民居,真好,陽光也好,還有藍(lán)天也好,陳涼意說。
王非律想,看來陳涼意的心境基本已經(jīng)恢復(fù)到了以前的狀態(tài)了。王非律為此心里又放松了許多。雖然王非律仍然還在為那晚的事感到歉疚。
十、漁船上關(guān)于三個人的一個故事
陳涼意的第二件事是到海上去。漁船是閨蜜的朋友所屬的休閑漁船。陳涼意一上船就開始發(fā)照片、視頻與王非律分享。王非律仍然在島上圖書館閱讀。仍然是閱讀其他書籍,石川啄木的《事物的味道,我嘗得太早了》。王非律早已讀過這一本,王非律是喜歡這樣的俳句。所以王非律在島上圖書館目錄里搜到了這一本。
王非律還在看著書的時候,陳涼意通過微信語音,向王非律分享閨蜜講的船上的故事——閨蜜的朋友置辦的這條休閑漁船,生意并不好,也是閑置的時候多,平時一月也就出海五六次左右,勉強維持。有一天來了三個人,包船,七千元,一天。漁船都是開到離岸幾十里的海面,船老大放下長長的漁網(wǎng),船就拖著漁網(wǎng)慢慢地向前,海面以下的魚蝦就被漁網(wǎng)兜在網(wǎng)里。一兩小時后,拉上網(wǎng),收獲網(wǎng)中的魚獲。中午就在船上吃,燒的是剛剛捕獲上來的魚蝦蟹,清煮,邊吃邊喝白酒,吃好喝足后,酒力上升到頭腦,就興奮了。三個都是女人。興奮了,叫船老大把船再往遠(yuǎn)處開,開到看不見岸,看不見島,看不見其他漁船的海面上,最先是其中的一個脫衣裳,接著是兩個也跟著脫了,三個人就這樣一個一個地脫衣裳,脫光,迎著海風(fēng)站著,也不做別的事,就在船頭站著,海風(fēng)吹來,浪沫子也打到身上,然后就高喊,喊的是本地的最糙的糙話。在三個人的氛圍里,這些本是最糙的話喊出時卻一點都不色情。但是船老大看呆了,船老大從來沒看到?jīng)]經(jīng)歷過這樣的事。船老大看得臉色發(fā)紫!就是說,離開三個人的自我的小圈子,在船老大的視覺與聽覺中都是色情的。
王非律微信回復(fù)說,你喜歡這故事這場面嗎?
陳涼意說,喜歡這樣的故事,也喜歡這樣的場面。
王非律說,可是她們喊出了湖城方言口語中的最糙的糙話。
陳涼意說,只有在這特定的情景里,我也許能夠接受。當(dāng)然,到底能不能接受,還不能真正確定。
王非律說,我相信,在那樣的情景里,你應(yīng)該能接受或不反感。
陳涼意說,你知道嗎,那三人中其中一個就是我閨蜜。
王非律說,你能接受并喜歡這個故事,真好。
陳涼意說,是的,真好。置身在大海上,人就不一樣了,就不會在乎小的事物、小的情調(diào)。你看,現(xiàn)在是茫茫大海,海風(fēng)吹得衣裳嘩嘩的。
陳涼意接著一張一張地給王非律發(fā)照片。船的照片,船老大的照片,閨蜜的照片,自己的照片,更多的是大海的照片。不斷地發(fā),不停地發(fā)。陳涼意興奮了。
王非律說,我沒出過海,但是我完全想象得出你此時此刻的情形。這樣真好。
陳涼意海上回來第二天,把王非律叫出圖書館一起喝茶。陳涼意說,以后你可以試著對我說一些湖城方言口語的特定詞匯,我會試著接受。
王非律說,想不到你出了一次海,竟然變化這么大。
陳涼意說,你不再閱讀《湖城方言叢談》這本書了。
王非律說,你知道了,是的,我要重新思考湖城方言口語的一些問題。
王非律說,漁船上的一天,想不到對你會有這么大的影響。
陳涼意說,這是最后一根稻草吧,其實前些天我都在想這事,在前童時也想過。只是昨天出海的過程更讓我放松,心里也更想得開了。特別是閨蜜講的事。
陳涼意回去后,王非律繼續(xù)在圖書館里坐著,靜下來的王非律總是覺得心里不怎么對勁。這不對勁是自己心里的不對勁。王非律再仔細(xì)地想了想,其實自己是不希望陳涼意有所改變的,陳涼意這一改剛講出時自己也是高興的,但是現(xiàn)在的感受卻并不是那么回事。這就是說陳涼意的口語羞恥終于消失了。這是原先自己所要的結(jié)果,也是一直期待的結(jié)果。但是當(dāng)這結(jié)果到來時(盡管這結(jié)果還有待實踐檢驗),王非律卻反而感覺不適,這不適就是覺得有著自己對陳涼意誘導(dǎo)的原因,這樣的結(jié)果,不是王非律所期待的。
到了深夜時分,王非律給陳涼意發(fā)微信。
王非律說,我總是覺得下午喝茶時你說的話哪兒有點不對勁。
陳涼意很快就回復(fù)過來,先是一個表情“?”號,緊接著發(fā)過來文字,你覺得我這樣的轉(zhuǎn)變太突然,接受不了是嗎?
王非律說,是的,我是不希望你改變的,你改變了就覺得背離你自己了。
陳涼意說,那怎么才是對的呢?你的意思是我保持原來的不變,一直那樣下去,是吧?
陳涼意這樣一說,王非律又覺得自己剛才的話也是不妥的。陳涼意為什么一定要以我王非律的標(biāo)準(zhǔn)來行事呢?她有她自己改變與不改變的自由。不應(yīng)以王非律自己的標(biāo)準(zhǔn)來決定改變或不改變。
第二天,王非律沒去島上圖書館,但王非律收到了陳涼意發(fā)來的微信自拍圖片,島上圖書館,陳涼意,一人獨自坐在原先王非律坐著的那個角落里。王非律知道陳涼意的意思是開始完全接受自己了。但是王非律感到有一絲的荒謬。似乎兩人的位置于不知不覺中做了一個置換,現(xiàn)在的王非律成了原先的陳涼意,而現(xiàn)在的陳涼意成了原先的王非律。但是王非律不愿是這么一個現(xiàn)狀,這個現(xiàn)狀就是陳涼意的真實的改變,而這改變與王非律有著直接的關(guān)系?,F(xiàn)在的情況是陳涼意已經(jīng)是現(xiàn)在的陳涼意,這個現(xiàn)在的陳涼意不可能退回到先前的那個陳涼意去。在西安,口語改變了王非律。在湖城,王非律又用口語改變了陳涼意。
王非律沒給陳涼意回復(fù)微信。
王非律跟西安朋友通電話,說了自己這段時間的一些事,特別說到陳涼意突然改變了以往的風(fēng)格,從厭惡湖城方言口語的糙話到想通了準(zhǔn)備接受湖城方言口語糙話,并復(fù)述了一遍陳涼意閨蜜三人在船上的故事。
王非律說,我現(xiàn)在想到,關(guān)于口語羞恥是不能一概而論,有沒有口語羞恥也并不是件重要的事。
朋友說,對這件事你終于想通了。
王非律說,是的,這是我臆造出的一個名詞,我不希望用它去框定我喜歡的女人。
朋友說,那難道就可適用于其他女人身上嗎?
王非律說,也不是。
朋友說,那是什么?
王非律說,總之,這是一個有意思的命名,它其實是真實存在的事實,不管我怎么想還有你怎么想,或者是陳涼意怎么想(事實上是,陳涼意還不知道這個詞),但它是一直就存在著的一個事實。只是這個事實我不希望因為我而在陳涼意身上有所改變。
王非律又說,我剛到西安第二年,被一個小姐羞辱過。那女人說,酸什么酸,說什么做愛!說什么美妙!說什么溫柔鄉(xiāng)!去你媽的溫柔鄉(xiāng)吧!她說,你以為五百塊錢就要額外聽你朗誦詩歌嗎?我現(xiàn)在想起這件事,這也是我向口語致敬的重要原因之一。
王非律終于把這事說出來了,由此而心里一陣輕松。
王非律又去了一次島上圖書館,再次閱讀《湖城方言叢談》。王非律第一次把閱讀興趣移到了湖城方言口語糙詞之外,翻到了一篇《湖城方言稱呼集之一:男人的一世搭女人的一世》,文中羅列了從男性女性的幼年到兒童到少年到小青年到青年到老青年到中年到中年后到老年共六十三種叫法。有的接近書面語,也許與輯錄與注音的準(zhǔn)確度有關(guān)。其實王非律的閱讀心思并不在這篇的詞面上。王非律閱讀的是湖城方言單詞中的敘事取向。比如稱浪子為倒子——集不聽話,老是往外跑,凡事對著干,叛逆,無政府,帶壞其他同齡人等等于一身。比如稱更進(jìn)一步的不聽話的青年人為交炮范或交炮鬼——集眾人評價不好,危險,經(jīng)常滋事,越來越無法預(yù)知前程等等于一身。王非律閱讀這篇,想著這些詞匯在街頭罵戰(zhàn)中出現(xiàn)時的生動性以及民間的幽默。但是湖城方言口語中的這類詞匯,仍然遠(yuǎn)遠(yuǎn)不及糙詞派生出來的口語強勁生動幽默。于王非律,閱讀有時是迷途。
于王非律而言,更重要的事是陳涼意已經(jīng)在言談中表達(dá)出接受湖城方言口語糙詞部分。這雖然會繼續(xù)讓王非律因此而糾結(jié)。但陳涼意顯然是不會重新退回到先前的風(fēng)格中去。陳涼意只會漸漸地真正地開始接受這一切。王非律想,是的,于陳涼意自己而言,也許這樣更好一些。
王非律決定暫時離開湖城一段時間,但是王非律也不會重回西安。要過多少天回來,王非律一時還沒想好。王非律覺得自己正在漸漸地脫離著口語群體,也漸漸地脫離著過于強烈的口語意識。一切還是自由自在,自然而然,這樣更好,王非律想。
王非律在心里是這樣安排自己的,離開湖城一段時間后,最終還是會回到湖城的。要回到陳涼意所在的島上圖書館來閱讀,在那里靜坐。在高高的滿架滿架的書籍里就單讀一本或兩本。到那時,還會回到真正的口語上來。除了與陳涼意之外,繼續(xù)不著痕跡地游蕩在湖城的各處,聆聽各種人的不同聲音,不同的口語方式。繼續(xù)做一個在湖城不為人知的、真正的秘密居住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