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楠
醒來是一件美好的事情。尤其從鳥鳴中醒來。
有的人一生下來就老了,有的人一生都是少年。他們都是比我幸福的人。
我在一次次醒來中慢慢老去。
最近,總想起年少時候的事情。
小時候,得到過一根翎羽。它太美了。但我還是把它弄丟了。送我翎羽的老人也已經(jīng)離世。他居住的房屋也不在了。
非常美好的東西才能成為禮物。這是媽媽教我的。送別人禮物要送最好的。
端午節(jié)的時候,我會幫媽媽給村子里的人家分送粽子、雞蛋和梔子花。從此,特別喜歡梔子花。因為它是禮物。
詩人,是送禮物的人??吹竭@句話的時候,很喜歡。我也是來送禮物的人嗎?
“我對你的愛,在箱根那一夜就結(jié)束了。”可能一時也無法理解女人的深情,和深情之后的決絕。
但是,有些人便是如此。生活最后是想教會人釋然。
你以為這一日復(fù)一日,這一次又一次,是向前的掘進(jìn)、探究、追逐。其實也不是,它仍然是向后的回望、重溫、尋找。尤其是關(guān)于愛和欲望的體驗。
我想起希尼的一首詩。
她又說:“我是愛過你的!”非常確認(rèn)!而后,又不被自身重復(fù)的期待所蒙蔽。
那些因為活著才能體驗的快樂,點點滴滴,瑣碎而又真實,足以支撐一個人走過苦難。
而選擇死亡,才是勇往直前,永不回頭。
愿意重復(fù)去做的事情,包括活著本身,是對無數(shù)美好記憶的還原而有所得,又有所不得。
直到厭倦來臨,直到厭倦消失。
無休止——“萬物都在有所期待!”
順著這條山路向上走。無路可走的時候,一些灌木荊棘會避開我,而我沒有察覺。
過去了那么長的時間。當(dāng)我從很遠(yuǎn)的地方回來,一切卻沒有太大的變化。這讓人心安。
每條路的盡頭各有不同的風(fēng)景。我很少向人描述我看見過的。
有時候,是一小片安靜的海獨自搖晃;有時候,是一顆綠色水晶球懸浮著。有時候,山石隨白云遠(yuǎn)走高飛;有時候,群峰微微側(cè)身,老虎歸山。有時候,無數(shù)的蝴蝶環(huán)佩叮當(dāng);有時候,銀色的魚群呼嘯著飛躍山澗。
盡頭處:萬物相互交換,萬物不斷變形。
當(dāng)我從每條路的盡頭回來,那些路都消失了。
最后,我再次走在回家的路上。
一只白鷺飛起來。河面水波粼粼。不為所惑。白鷺,或許不是白鷺。它飛得極其緩慢,卻又無比舒展輕盈。
我駐足觀看。我原本以為我喜歡的是它的緩慢,和緩慢之中的輕盈。
又有幾只鳥飛過河面。迅疾又敏捷。
我才明白我真正喜歡的,不是優(yōu)雅,也不是從容。而是它們此刻從此岸到達(dá)彼岸。而有可能,我此生都只在此岸。
垂柳在彼岸。
有一個孩子,羽毛散落在水中央。橋上有兩個少年。要么是垂釣,要么在刷鱉①。
“那只鱉不要了么?”
“不是鱉,是塑料袋。”
說話間,白鷺不見了蹤影。
垂柳一直在原地。
注:①一種抓甲魚的特別方法。
我喜歡在河邊撿石頭。不明白的人會以為我有一只高腰細(xì)頸的玻璃瓶。瓶子里殘存著水。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口渴。
如果文熙還在世,我倒是有塊石頭給他看。
可惜他不在了。他在山中變成了石頭。進(jìn)入永恒的平靜。
原本我們還要一起在世上忍受。
是推石頭的人,又是石頭本身。
我到河邊撿石頭的時候,遇到過一位老嫗。她在河邊洗菜。
水退了,河灘上鋪陳了太多的石頭。她對我來撿石頭不覺詫異,她是明白人。
她說她這里很美,肯定也包括這些石頭。
她留我吃飯。她說她的飯菜很好吃。
我信她,我說她的王冠上滿是星辰。
又到香樟樹開花的時候?;ㄏ阕屓宋Ⅴ?。而葉子多生鋸齒。一些小小的善意,對應(yīng)一些小小的介意。但是,樹還是極其敞開胸懷的那種。
我廚房的窗外有一棵香樟,應(yīng)該有幾十年樹齡了。身形挺拔,枝葉繁密。風(fēng)已經(jīng)不能穿透,只能翻動它的葉片。仿佛是陽光為它塑了形,極其圓潤,枝條無一絲凌亂。
月光之下,仰望繁星。有一棵樹相伴亦足矣。在對人世的信任與懷疑不能保持平衡的時刻。
樹木的向上,堅定不移。我?guī)缀醣人械臉涠及 ?/p>
那天夜晚,我靜靜地站在樹下。
月光似乎在流動,所有的都有心照不宣的默契。那樣美好的時刻,值得寫一首詩。詩里有月光,有呼吸。有平靜之中的洶涌。當(dāng)我寫完這首詩,如有微風(fēng)搖曳我心田中的一棵樹。
那個時候,我對世界充滿愛與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