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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認為:我爺爺是為了等他的陳家灣,爺爺則是為了等我奶奶,走到陳家灣后,才住下來不往前走的。
那時的陳家灣到處是野地,我爺爺在陳家灣開荒,壘田,修筑房屋,等一切都具備了,就娶了奶奶。
娶了奶奶的爺爺,又開始等他和奶奶的孩子們來到陳家灣。
我爺爺說,人這一輩子一直都在等,等能活好的地方,等親人,等過往的東西。就像院子里那棵槐樹,站在院子里等著它想要的東西到來——春天的時候,等一樹葉子一樹槐花;冬天了,就把樹枝葉片遮住的鳥窩露出來給過往的鳥雀看,讓往年來過的鳥雀,到次年春天再飛下來住進鳥雀的窩。
我相信陳家灣也一直像等我爺爺一樣,在等我和我的弟弟妹妹們。
我們出生過后,陳家灣就很慈祥,很寬厚,有時像爺爺?shù)谋?,爸爸的肩膀;有時又像奶奶的念叨,媽媽的胸懷。
陳家灣伸出的每一條路都通往我們想去的地方。即使我們跑遠了,她總能把我們找回去。
哪怕是黑夜,在走出陳家灣的路上,我們并不感到孤單或者害怕,反而覺得在黑夜的星光里,我們就是飛翔的燕子或者麻雀,可以飛過白天不敢跨越的地方,在想回家的時候,眾多的星光都能指引我們。
我少年的某一天,陳家灣的泥土等到了我奶奶的回歸,成了它們中的一員。爺爺在奶奶的墳前栽了一棵樹,爺爺說:“等這棵樹長得差不多了,你奶奶就又該回來了。”
那天的夕陽很紅,爺爺扛著鋤頭逆著夕陽走在回家的小道上,我看見爺爺像一只黑色的鳥,在路的枝丫上。
這一晚,我聽見爺爺爸爸一直沒睡,我媽媽也一直坐在昏黃的油燈下,看著以為熟睡的我。
爺爺打開了所有的門,任憑月光從門里進來,野外高一聲低一聲的蟲鳴蛙聲從門里進來,還有風(fēng),還有遠處逼過來的黑暗。
我聽見爺爺與爸在院子里對話。
“這天上的星宿,在等地上的人,人上去了一個,天上的星宿就落下來一顆?!睜敔斦f。
我爸“哎”了一聲。
“這風(fēng)也在等,等枯葉,等砂石,等一朵云,等一場雨?!睜敔斢终f。爸接過話:“爸,風(fēng)大了,進屋歇了吧。”
爺爺繼續(xù):“喏,你看到遠處的黑暗沒有,它在等白天,白天你們看見的,都隱藏在里面,你娘也藏在里面。”
我爸回道:“爸......”
天亮后的陳家灣依然是六月天,陳家灣的房屋依舊被巨大的綠色包圍著,天上的云被飛著的鳥和鴿子割裂得東一塊西一塊的,像我們的心事。
水田里面已封田的秧苗,把田坎都封堵了。山坡上的玉米、高粱、蘆葦、樹木、雜草在風(fēng)里搖動葉子,發(fā)出聲響,傳出來的聲音綠油油的,它們把進出陳家灣的路也封堵住了。
我四伯趁著路被封堵,沒日沒夜地和我堂哥在砧櫈上敲打,打鋤頭,打鐮刀,打耙梳。他們的灶膛一直紅朗朗的,像他們父子的臉。他們不間斷地叮叮當(dāng)當(dāng),把六月的黑夜上空敲打得閃閃爍爍。
其他的大人們,有的在用瓦泥做瓦坯、做篾活;有的在修風(fēng)車、打犁頭……我們這些孩子,則像一條條的蟲子,每天沿著綠色的經(jīng)脈,去一個叫做學(xué)校的地方啃噬。
陳家灣終于等到了爺爺?shù)氖焱?,它看著爺爺這棵稻子完全垂下頭彎下腰的時候,在一個白天把爺爺收割了。
我奶奶墳前那棵樹繼續(xù)茂盛著,我不知道它多久才能長大,什么時候奶奶才回到陳家灣。我們怕奶奶回來見不到爺爺,就在爺爺?shù)膲炃耙苍粤艘豢脴洹N覀冎?,等這棵樹長大了,爺爺就該回來了,我奶奶也就在陳家灣等到了爺爺。
我終究還是沿陳家灣伸出來的路徑,走出了陳家灣,這一走就是幾十年。
我知道我的陳家灣一直都在等我,那里的稻子、包谷、高粱、樹木、山坡、水田;還有我的爺爺奶奶,爸爸媽媽,我的親人,他們一直都在等我。
我想起爺爺?shù)囊痪湓?,人這輩子,就是從小長到大,然后再往回長。
是的,我的陳家灣在等我回去長大。
我看見了六月里的四伯和堂哥,他們一直在敲打,他們把陳家灣的白天敲打得寬闊,把陳家灣的夜空敲打得星光閃爍。
在很遠的地方就能見到陳家灣地面上屹立著一株碩大的樹,那是我爺爺為了用它的葉子來給孩子們治療身上的瘡和癬種下的。幾十年,它不斷地生長,樹蓋長得像天空一朵不會飄動的云。
它是棵麻栗樹。
我一直覺得陳家灣的夜,就是這棵麻栗樹投下的樹蔭。
陳家灣的黑夜,即使黑透了,也總是能隱約見到天空,天空里總漂浮著些閃爍的星子。夜里的星子就像白天站在麻栗樹下往樹上望,從樹葉間閃爍出來的光亮。
不管哪一天的夜晚,風(fēng)是一定有的,風(fēng)有時候像母親的手,細細地撫摸我們的額頭;有時候又像父親粗糙的巴掌,在我們裸露的皮膚上摩挲。即使在冬天,走在陳家灣的田間地頭,那北風(fēng)在橫亙的三兩幢灰瓦白墻中亮出的燈光里,和著幾聲狗吠,北風(fēng)的剛硬就被軟下來。
有風(fēng),風(fēng)自然就會送來各種聲音,我喜歡陳家灣夜里的聲音。陳家灣的夜黑透的時候,就是一堵沒有邊際的黑墻。白天所有的物事,被這墻遮擋住了,唯有聲音游走在陳家灣。
先是一只老鼠,在屋梁上去尋找它的生計,它的細心和謹慎沒有躲過貓的的耳朵;然后是白天躺在墻角忘了扶正的一段廢木樁,在風(fēng)里想要站起來,風(fēng)吹過它空了的樹桿,發(fā)出嗚嗡嗚嗡的聲音,像是在吹集結(jié)號。我想這段廢木樁,是想起了曾經(jīng)的風(fēng)光,它要用聲音集結(jié)曾經(jīng)在它身上經(jīng)歷過的時間、樹葉,枝丫、鳥窩……
我不知道風(fēng)是怎么穿透夜的,那么厚的黑,那么寂寥的曠野,它是怎么識路的?
我始終覺得風(fēng)有時候會被野外的東西絆住,會趔趄。我甚至感覺到過風(fēng)被趔趄的樣子。因為我聽到了夜里突然嘈雜的蟲鳴音,那些聲音把陳家灣的夜弄得高低不平,就像稀疏著星光的天空,坑坑洼洼的。當(dāng)蟲鳴安靜下來的時候,風(fēng)也站穩(wěn)了,陳家灣又像一塊長滿麥苗的平地,任由風(fēng)在上面來去。
我特別喜歡陳家灣秋天的夜。
那時,陳家灣的水稻開始收割了,白天大人們辛苦地收割,到了晚上,孩子們就要在石壩上去守望白天收割來曬在石壩上的谷子。收割稻子的季節(jié),剛好是這個地區(qū)“偏東雨”(鋒面雨)成氣候的季節(jié)。剛還看著是滿天的繁星,突然間一陣風(fēng),烏云就不知從什么地方飄過來,然后就是一陣陣雨,雨點一顆一顆地往地下砸,砸在人身上生疼。孩子們守望谷子,就是怕白天曬在石壩上的谷子,被夜晚突然來的“偏東雨”打濕或者沖走。
陳家灣人曬谷要曬三個太陽(三天),才把谷子歸倉。而這三個太陽,不是一天挨著一天的曬,是要曬了一天后,將谷子堆放兩天,攤開再曬一天,然后再堆放兩天,再曬。如此曬過三個太陽后,谷子就可以歸倉了。這樣歸倉的谷子,剝出的米成色好,顆粒飽滿。
我們這些陳家灣的孩子,在望谷子期間,就把陳家灣的夜擺弄得風(fēng)生水起。
趁大人們熟睡過去,只聽一聲口哨,剛才還安靜的孩子們,立即像稻田里的蛙聲,鼓噪著都朝著口哨的地方去。趁著夜色,或是去摘別家的香瓜,或者去偷自家的梨子……安靜的夜里,我們像游蕩在陳家灣的精靈。
這天夜里,我被蚊子咬醒過來。
我守望的谷堆旁邊,一只野貓被我驚跑開去。我看見頭上的繁星像曬在石壩上的糧食,密密麻麻地攤在天空中。不遠處那棵麻栗樹的樹蓋,連著天上的云,仿佛要伸到我頭上的天空里去。
蛙聲依舊鼓噪在風(fēng)里,密一陣疏一陣的。蛙聲在麻栗樹冠伸過來的地方,仿佛產(chǎn)生了回聲。那回聲傳回來,又成了一場風(fēng),成了滿天點點滴滴的星宿。星宿安靜,像風(fēng)調(diào)雨順的陳家灣擺放在夜里。風(fēng)則歡喜,若陳家灣五谷豐登的年份。
陳家灣的人都知道我爺爺偏心。這話是我三伯傳出去的。
我三伯說我爺爺最偏心,偏心得像他踩瓦泥的那條牛。只要不牽著它,它就不去踩邊角上的瓦泥。這牛明明長著一雙大得像杏子似的眼睛,就是看不分明事情。
我爺爺聽到我三伯埋怨的時候,總是用一鍋葉子煙的煙霧,把自己埋在煙霧里,讓三伯看不清爺爺?shù)哪?。三伯看不清爺爺?shù)谋砬椋桶l(fā)狠地牽著牛在瓦泥塘里打轉(zhuǎn)踩瓦泥,大聲闊氣地吆喝牛,吆喝聲高一聲低一聲的。牛不知道是三伯在犯犟,聽不懂三伯的吆喝,蒙在泥塘里不動,三伯就拿起手里的竹枝,抽打牛。
三伯抽打牛,爺爺就發(fā)狠地咳嗽,嘴里的一口老痰在喉嚨里似乎始終不出來,但是他咳嗽的聲音很大,大過三伯的吆喝聲,在三伯的耳朵里坑坑洼洼的。
三伯聽到爺爺?shù)目人?,慢慢就停了抽打牛的動作??慈怀榇蚺A耍瑺敔斖炝藷煷?,收了煙桿,站起來,往屋里走,邊走邊自言自語:“沒事和畜生較勁的,死后變畜生?!?/p>
三伯埋怨爺爺偏心,是因為三伯的兩個哥哥都參軍去了,唯獨他到了參軍的年齡,爺爺死活不同意他去參軍,非要他在家里打理泥瓦匠的活計。泥瓦匠這活計,泥一腳水一腳的不說,還死累人。
三伯從小就有參軍的愿望。
三伯八歲那年,解放軍剿匪經(jīng)過陳家灣,就住在陳家灣那塊大石壩上休整。他天天去石壩上看解放軍,他覺得解放軍每一個都英武霸氣得很,特別是腰里扎著皮帶的,比他看過的任何戲里的人物都要精明神武。
那段時間,三伯問奶奶要了青布布帶,天天早上起床穿好衣服,就在腰間扎上布帶,仿佛就成了解放軍腰間的皮帶。走路也學(xué)著解放軍的樣子,經(jīng)常還會站在自家的板凳上,揮舞著手,學(xué)解放軍首長講話,嘴里咿呀啊的。
三伯的兩個哥哥,我的大伯二伯參軍去“抗美援朝”那天,爺爺栽的那棵麻栗樹上同時從不同的地方飛來了幾只喜鵲。爺爺說:“好兆頭。”對送兩個哥哥的三伯說:“我和你娘就送他們到陳家灣的路口,你送兩個哥哥到鎮(zhèn)上,早點回來?!比畱?yīng)了。
三伯把我大伯二伯送上了隊伍的車,看車子啟動,好像還有很多話沒有說完,就對著車子追了一陣,看看追不上了,就對著大伯二伯喊:“哥哥,記得到部隊后,回來接我去當(dāng)兵?!?/p>
也不知接兵車上的大伯二伯聽清楚三伯的喊話沒有,那車絕塵而去。望著絕塵而去的車,三伯的心突然就空落落的,整個身子好像只裝了空氣。三伯回到家里,感到整個陳家灣都空了,比自己的心還空。他不知道自己該干啥,就跑到屋后的瓦泥房里,將踩好的瓦泥用切泥弓切成長片,貼在瓦桶上,發(fā)狠地做起瓦坯來。
那段時間,三伯一個月就做成能成燒一窯的瓦坯。看看能燒一窯了,三伯天天催著爺爺燒窯。爺爺問:“你這么急,憑啥?”三伯說:“多做些,多燒些,即使大哥或二哥來接我當(dāng)兵走了,咱家蓋房的磚瓦也齊夠了?!睜敔敯琢艘谎廴?,沒開腔,自顧自地去打理燒窯的柴火。
三伯沒等到我大伯二伯回來接他去當(dāng)兵,爺爺就托人給三伯相了一門親。三伯不同意去相親,說是要相親,也等當(dāng)兵退伍后才去相。不去相親的三伯被奶奶使了個巧,叫三伯去街上試布料,說是趁閑給三伯縫件新衣,以后他大哥二哥來接他當(dāng)兵的時候,好穿著出門。三伯不知是計謀,就去了布店。
在布店里,三伯見著個女子,穿大紅的簇花衣,喜慶得很。臉玉盤似的,配著有些健碩的身子,橫豎都好看。三伯忍不住就多盯了那女子幾眼。那女子也大方,任憑三伯盯,順勢也拿眼使勁打量三伯,反倒把三伯打量得害臊地躲著女子的眼。
回家路上,奶奶有意無意提三伯該去相親的事,三伯忍不住回奶奶:“除非今天布店見著那個女子,其他就不用相了。”奶奶心里一敞亮,順口道:“正是那個女子?!?/p>
三伯終究沒等到大伯二伯來接他去參軍,就和我三嬸成親了。
我堂哥出世不久,我大伯二伯骨灰盒越過鴨綠江回到了陳家灣。
接到大伯二伯的骨灰盒,爺爺奶奶突然就老了,像陳家灣山坡上被秋風(fēng)抽去了綠意的蘆葦,在風(fēng)里瑟瑟的。爺爺奶奶突然的衰敗,讓三伯自然就成了陳家灣掌事的。三伯在接過大伯二伯骨灰盒,順便接了大伯二伯遺留下來的幾套軍裝,還順嘴給部隊的同志提了個要求,以后,每年給他兩套軍裝,他要穿著軍裝忙活計。陳家灣從此有了一棵會走動的綠。
我三伯家堂哥十八歲的時候,三伯送他去了部隊。三伯三嬸只有我堂哥一個孩子,所以三嬸死活不同意堂哥去參軍,但執(zhí)拗不過三伯和我堂哥。
送堂哥去參軍那天,陳家灣那棵已經(jīng)碩大的麻栗樹上,就像當(dāng)年大伯二伯出門時一樣,飛來很多鳥,不光只有喜鵲。它們嘰嘰喳喳的熱鬧,比我們陳家灣給堂哥送行的場面還鬧熱。三伯上香時,聽著鳥的聒噪聲,對著爺爺奶奶的遺像說:“你孫子當(dāng)兵去了,滿足了我的心愿。麻栗樹上像當(dāng)年大哥二哥去部隊時一樣,來了好多喜鵲,和平年代,才是真的好兆頭?!?/p>
堂哥參軍了后,三伯經(jīng)營的那個瓦泥塘已經(jīng)越挖越大,逐漸有了一口堰塘的面積。于是三伯請了石匠,沿塘修了堤坎,在塘里下了藕種,蓄上水,再下些魚苗。每到五六月,陳家灣的空氣里,就浸滿了荷的味道;清凈的夜晚,魚兒躍出水面落到水里的聲音,像陳家灣的夜,濺滿了星子。
三伯看著堰塘里的荷和魚,嘴里笑著:“等我家那個當(dāng)兵的回來探親,魚藕就都肥美了?!?/p>
這天三伯從郵局領(lǐng)了封信回來,信封上蓋著紅色的三角郵戳,我知道那是我堂哥從部隊上給三伯寄的信。我三伯見我,就喊我道:“你過來,幫我讀讀你哥寫的啥?”三伯不識字,堂哥的來信大多是我代讀代寫。
堂哥來信基本都一個腔調(diào),只告訴我們,他在部隊生活得很好。部隊給他的津貼用不完,探親的時候,會給我們帶禮物回來。這次的來信大致相同,只是多了幾句部隊現(xiàn)在很緊張,據(jù)說要去邊境集結(jié)。接到堂哥的信不久,對越自衛(wèi)反擊戰(zhàn)就打響了。那段時間,三伯經(jīng)常念叨,不知道在前線的堂哥收到回信沒有,也不回個信回陳家灣來。
堂哥回陳家灣的時候,形式和我大伯二伯一樣,一個骨灰盒裝著就回來了。我三伯捧著骨灰盒,任憑我三嬸暈倒在他身邊,從堂哥的遺物里翻出軍裝自己換上,叫上我四伯,去給堂哥找了個墓地,然后和四伯兩人就把我堂哥安埋了。
安埋好堂哥,三伯回到家,像蔫了氣的皮球,自己坐在堂屋的門檻上,燃著一鍋葉子煙,那煙霧出奇的大,遮住了三伯。堂屋門口架上的那藤南瓜,仿佛被煙味嗆著了,南瓜東一個西一個地倒在架上。
半晌,聽三伯大聲地吼:“這陳家灣的人啊,就是這門口南瓜藤上的瓜,哪有起一個就成一個的,總要在半途蔫一兩個,才是世道。”
那時,我們?nèi)驹谠豪?,三伯的話破了陳家灣低暗的天,一場大雨瓢潑著下來?/p>
六月,田野里到處都是綠意,雨被浸染得綠綠的,像三伯身上的軍裝。
“風(fēng)亂了?!?/p>
四伯站在陳家灣最高的山巖上,對三伯說。
四伯看著遠處白墻青瓦的鎮(zhèn)子在秋風(fēng)里單薄,說:“這風(fēng)不知從哪里來的,鎮(zhèn)上也亂了。我鎮(zhèn)上鐵匠鋪里的徒弟,跟風(fēng)一個個都跑了?!?/p>
山巖下的陳家灣剛收完莊稼不久,土地露出了它本來的面目。天空則比平時高遠空曠了許多,似乎可以裝進世間的一切。山坡上的樹葉開始發(fā)黃,發(fā)紅、發(fā)紫.....那些沒有抓得牢實樹枝的樹葉,被秋風(fēng)一繞,就隨風(fēng)舞動起來,風(fēng)大一點,樹葉在空中像是長了翅膀般,隨風(fēng)東一陣西一陣的。
山巖上風(fēng)大,四伯感覺到風(fēng)好像又吹枯了自己一些頭發(fā)。他看著在山巖下,在風(fēng)里凌亂的落葉,老想借風(fēng)飛上山巖的樣子,對三伯說:“你那大侄子,今天一大早和我鬧分家,我看他就像巖下風(fēng)里的樹葉,沒有翅膀,只是亂折騰罷了?!比疀]有搭話,看著山巖下那群在風(fēng)里上下翻飛的樹葉,在夕陽里,泛出好看的光影。
“你鐵匠鋪那些徒弟都走光了?”良久,三伯搭話。
“是啊,都外出打工了,鎮(zhèn)上的年輕人都走得差不多了。你不見鎮(zhèn)上守店擺攤的都是我們這群老不死的了?”四伯回。
“按這個思路,大侄子要分家也是常理,外面的世道如此嘛?!?/p>
四伯聽懂了三伯的話,剛要搭話,聽三伯在風(fēng)里的聲音有些蒼老:“以后我?guī)仔值苈?lián)手吧,農(nóng)忙時大家都忙地里的事,閑時我?guī)湍銙噱N打鐵,我那個磚瓦,反正要的人不多了,一年也出不了幾窯。何況,老五老六不是在嘛,他們的娃都在讀書,不讀書時,也能搭把幫手?!?/p>
四伯聽了沒搭話,三伯也不繼續(xù)。
夕陽已經(jīng)在遠處的山脊上隱沒了,天空還殘余紅色霞光,黛黑了逐漸漫過來的山野。
三伯和四伯走下巖來的時候,天空已經(jīng)上了星子。四伯叫三伯去他家夜飯。吃飯時,三伯喝了口酒,對坐在他對面的侄子道:“娃兒,你要跟你爸分家,你爸同意了。只是一個事,三伯要提醒你,你有弟妹,他們長大也要分家,所以你不要太計較分得的家產(chǎn),能活就行?!弊谌畬γ娴奶酶缍酥埻耄c了點頭。想起什么事來:“三伯,我知道了。不分家也是可以的,但是我爸要讓我出去打工。我不想呆在這里了,一天到晚不是種地就是打鐵,見識都沒有一個,你看現(xiàn)在,和我同年紀的,哪個沒跑外面去打工?”三伯望著我堂哥,又看了看四伯。
堂哥繼續(xù):“三伯,我和爸鬧分家的本意其實是為了分了家爸就管不到我了,我跑外面打工就是我自己拿得定的事了。” 四嬸坐在堂哥旁邊,聽堂哥說完,放下碗筷,抹淚,邊抹邊說:“陳家灣的娃,走得最遠就是縣城,出去打工,那是多遠?我趕場常聽別人說,外面亂得很。上場天還聽到我娘家人說,他們院子里出去打工的娃,都三年了,不知死活,也沒得個信。我反正是不準你出去打工的,家里又不是吃不飽,也不是窮得叮當(dāng)響,日子是緊巴一點,但是一家人在一起能過日子,在一起也踏實?!?/p>
三伯端著酒杯,看著堂哥和四伯,像是自言自語:“哎,風(fēng)向如此,年輕人都一窩蜂出去看世界了,侄子也要出去看,也不是什么壞事,人嘛,總是像風(fēng),是流動的。就像當(dāng)年,我們的爸要不是從別處來到陳家灣住下,我們就不會在這里停留眷念了?!?/p>
終于,堂哥還是走出了陳家灣。
比堂哥小的我們,讀書,就業(yè),也一個個走出了陳家灣。
我們帶著孩子回陳家灣看望父輩,看望陳家灣的時候,陳家灣的風(fēng)一如往常地吹著。
那些土地上生長的,在風(fēng)里,該枯萎的時候枯萎,該生長的時候,就滿眼的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