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生意

■梅 贊

一場突而其來的新型冠狀病毒襲擊了荊楚大地，也把我任董事長的這家開在縣里的名不見經(jīng)傳的民營企業(yè)推到了前臺，因為我的企業(yè)是生產(chǎn)口罩、紗布等醫(yī)用材料的。這一次的訂單就幾乎是我們公司平常年份一年的訂單，而且只要你能生產(chǎn)出來，有多少都不愁沒公司收儲。

接到這個訂單時，正值春節(jié)前夕，準備放假的工人全都被我留了下來。我和董事會成員緊急磋商，把工人的工資提到原來的三倍，也要搶時間把這批口罩生產(chǎn)出來，早日送到疫區(qū)去。這是人命關天的事，我不敢馬虎。同時，我還向董事會提議向疫區(qū)捐贈10萬只口罩，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贊成。布置妥當后，各部門進入緊張忙碌的備料、生產(chǎn)階段。

雖然一次接了這多的訂單，但我的心情是沉重的。只能怪自己的生產(chǎn)能力有限，要不可以生產(chǎn)更多的口罩，那樣對前線的貢獻就會更大些。唉，要是當年不出那個意外，我現(xiàn)在應該是一個很成功的企業(yè)家了，我們公司的規(guī)?？隙〞冉裉齑?，說不定上市都有可能。

這家以做口罩、紗布為主的衛(wèi)生材料廠早年就開在鎮(zhèn)上，是家縣屬企業(yè)。我從學校一畢業(yè)就在廠里做工，先是流水線上三班倒的工人，但我愛琢磨、較真，很快在那批工人中脫穎而出。后來當組長、班長，再當車間主任，在哪個層級，都把生產(chǎn)管理得井井有條，而成為廠里的重點培養(yǎng)對象，還脫產(chǎn)到省城的大學讀了三年書。其時，廠里的生意還過得去，但不能說太好。主要是產(chǎn)品只能供周邊幾家醫(yī)院，而且，周邊還有幾家同質(zhì)的工廠，競爭還輔以價格戰(zhàn)，利潤薄得很。

廠里也一直在謀求向外擴展，尤其是出口，譬如中東，那里戰(zhàn)火不斷，對紗布等醫(yī)用材料的需求量大得嚇人，如果能有那里的訂單，那我們的廠子就能更上一個臺價。

我們廠向外尋找出口，不能說完全沒有機會，外商也來考察過，還差一點就成功了。當時，外商對我們的廠房和產(chǎn)品的質(zhì)量還是滿意的，價格也公道，合作很有希望。我們廠在接待外商方面，也是很下了一番功夫的。比如住，鎮(zhèn)上的招待所肯定是檔次太低，便把他們安排在縣城最好的賓館。那是由建在林科所內(nèi)的一座招待所改造的賓館，掩映在綠葉扶疏之間，一叢叢江南的竹子，像美人般站在窗前，還有一口人工湖，將附近的山巒倒映水中，給人賞心悅目之感。據(jù)說，當年總書記來縣里也在此住過。比如吃，一日三餐，那更是用的全縣最好的食材，而且餐餐都有縣里領導陪。尤其在我們山里，山珍野味眾多，廠里專門請了賓館的大廚，變著花樣滿足他們的味蕾。但也就是一道野味，把外商的此次考察搞砸了。

對，就是那盤油燜果子貍，多好的味道呀，聞著都流口水。但外商中有一位是野生動物保護協(xié)會的，當場就耷拉下臉，嘰里咕嚕了一頓，并且拂袖而去，拉都拉不住。等翻譯翻出來時，陪餐的縣長臉都綠了，沒想到，到嘴的“鴨子”因為一只果子貍飛走了。廠長更是沮喪，脫口罵了句：媽的，吃盤果子貍怎么啦？至于嗎？老外就是少見多怪。怪不得我們廠長，那個年代，吃野味是山里人最尊貴的待客之道。即使到現(xiàn)在，不是還有人以吃野味為榮嗎？

這單合作，在我們這里沒談成，外商到鄰縣卻談成了。于是，我們在競爭中就處于劣勢，生意也開始一落千丈。廠長臨陣撒手不干了，調(diào)回縣里的工業(yè)局當了一名政府官員。這于我來說，卻是一次機會，當時，企業(yè)改制正像風一樣刮。但沒有人對我們這個鎮(zhèn)上的爛攤子感興趣，上面到廠里來做了好幾次工作，他們的意中人，卻沒有一人愿意接手。幾個同事就鼓搗我來搞，我也有點躍躍欲試，但還是猶豫，我哪有那多的錢買下這個廠呢？縣里知道我有挑頭接手這家企業(yè)的意思，也很是支持，當我說沒錢買下這家企業(yè)時，縣里讓我先籌籌，不夠的部分允許我打欠條。

這是個天大的好事，我就和幾個志同道合的朋友，籌集了一部分資金，還動員全體員工入股，再打了一紙欠條，就把廠子盤了下來。并更名為大市醫(yī)用材料股份有限公司，我任董事長兼總經(jīng)理。

上陣后，我沒有新官三把火，也沒有大當旗鼓的裁撤員工，他們都是公司里的老人，也是鎮(zhèn)上的鄰居，低頭不見抬頭見。而且，我們公司的短板不是產(chǎn)品的生產(chǎn)質(zhì)量，而是營銷能力不夠。于是，我著重整合資源，集中人財物去擴展市場。壓縮生產(chǎn)，精減過剩生產(chǎn)人員，將他們集中起來，分成若干個市場營銷組，也就是增加跑街人員，發(fā)揮他們的個人能量，去拓展市場。并且改變結(jié)算方式，開拓市場之初，允許營銷人員免費從公司拿貨，銷出去了再和公司結(jié)賬，多銷多得。這批人沖擊市場成功后，我又改變結(jié)算方式，讓營銷人員從公司以成本加管理費的形式買斷貨源，先付錢給公司，然后，賣出去的利潤由營銷人員純落。一下子，營銷人員的積極性全調(diào)動起來了，他們天南地北的跑，市場就艱難而順利的打開。公司呢，以訂單指揮生產(chǎn)，減少庫存甚至實現(xiàn)零庫存，加快資金周轉(zhuǎn)，我們這個瀕臨倒閉的廠子又活了過來，而且比改制前活得還好。年底，全體員工分了紅，還把打給縣里的欠條也收了回來。

眼看市場越做越大，我便在縣城的開發(fā)區(qū)買了塊地，蓋了新廠房，加足馬力生產(chǎn)，一時賺得盆滿缽滿。公司成了縣里的納稅大戶，我也成了縣里的明星企業(yè)家，還當上了縣政協(xié)委員。此時，縣里的四五家家銀行都伸出了橄欖枝，批了我們公司授信額度，加起來，可有好幾個億。但我生性卻是個謹慎的人，也有小富即安的想法，本著有多少錢辦多少事的原則，不愿意貸款。因為，一想到欠別人的錢，幾天幾夜都睡不著。但拗不過這些銀行的好意，又怕銀行家們說我土包子，不識抬舉，加上還有縣里領導出面游說，我就同意在各家銀行貸款。

雖然同意貸款，但我也沒準備在銀行貸多少，只想象征性的應付下?？梢簿驮诖藭r，我們幾年都沒談成的出囗生意居然談妥了，這樣一來，我們就得上新設備，增加流動資金，不貸款還真不好辦。真是瞌睡遇到了枕頭。于是，我就順勢在縣里的各家銀行共貸了1億2千萬元，其中縣x行貸得最多，4000萬元，因為那家銀行行長是我哥們，主戶也在他們那里，他原想我1個多億全在他們行貸。但我不敢得罪其他幾家銀行啊，都是財神爺，企業(yè)咋離得開銀行？哪天要求哪家財神爺還說不定呢。而且，我也不愿把雞蛋放到一個籃子里。

但就是這單生意，隨后讓我陷入困境，直接影響了我們企業(yè)的發(fā)展不說，差點還釀成了沒頂之災。本來一切都在有條不紊的進行，訂單，生產(chǎn)，銷售，回款，眼看財源滾滾，沒想到，一場國際經(jīng)濟金融危機，讓我們這種抗風險能力弱的小企業(yè)措手不及。原來的外銷合同執(zhí)行了一半，卻因為對方的不能及時付款而停頓下來，而另外一半的貨還壓在了上海洋山港碼頭無法外運，每天的倉儲費都不少。一時，電話，傳真，短信，微信，在空中織成蛛網(wǎng)，也無濟于事。我和幾個副總還冒著炮火分別飛了一趟又一趟耶路撒冷，除了討回少量違約金外，仍然沒有私毫進展。

那段時間，我搞著焦頭爛額，著急上火。只得迅速組織國內(nèi)的回款，盡快把壓在上海碼頭的貨低價處理，以節(jié)省每天不菲的倉儲費，付原料費，付銀行利息。好不容易處理好這些事，工廠的工資已有3個月沒發(fā)，我們的員工兄弟們真好??！大多沒有怨言，仍然在公司里兢兢業(yè)業(yè)；銷售人員也加大拿貨量，在外四處奔波；我和董事們拿出壓箱底的錢，和公司一起渡難關。生產(chǎn)一刻也不能停，而原料在賒過幾次后，對方也要付現(xiàn)金了；銀行的利息終于在挺過幾個月后，卻無力再付了。如果還不上利息，公司貸款就會進入不良，銀行征信就會有不良記錄，那樣，以后再想從銀行哪里取得貸款就無異于上青天，難上加難。

屋漏偏逢連夜雨。都說銀行喜歡錦上添花，不愿雪中送炭。還真是的。盡管縣里開了協(xié)調(diào)會，縣財政擠出資金，借給公司還銀行利息，以保證各行的貸款形態(tài)正常，但也要求各家銀行不抽貸，不斷貸，不壓貸，支持企業(yè)。會是開了，我們的利息也付了，可還是有多家銀行的行長、客戶經(jīng)理找到我，希望我提前還貸，不還就查封、處理抵押物。我的那哥們x行的行長，就催得更急。我和他是好話歹話說盡，反復強調(diào)，我的企業(yè)又沒死，只要期限再延長點，是可以緩過來的。但他仍然沒有通融的余地。我只得從各地想方設法回款，壓縮生產(chǎn)資金，再找了一家擔保公司，東挪西借，總算籌措到了8000余萬元的資金。一氣之下，把x行的4000萬元貸款本息，全部還清，從此，也和x行一刀兩斷，和那哥們，朋友也冇得做了。剩余的4000萬，與其每家行還一點，不如再還2家，還有2家我就實在無力還了，只能慢慢想辦法。如果那2家銀行再來逼貸，我就只能把縣城開發(fā)區(qū)的廠房處理掉。我當時就下定決心，等我緩過來以后，再也不敢貸款了。小本經(jīng)營多好，吃不飽，也撐不死。

那些天，我心力交瘁，忐忑不安，生怕有銀行再來逼貸，可又不敢不呆在公司里，一旦有什么事，還是得應付。有一天，我剛從車間回到辦公室，站在窗前，望著窗外，幕阜山巍峨聳立，高高的電視塔直指蒼穹，有只蒼鷹好似在云端翱翔。那種自由自在，卓爾不群，多好啊，我發(fā)呆似的看了半天的風景。

突然，辦公室的電話鈴聲響起，打斷我的思緒，我猜肯定是銀行的電話。但也得拿起電話呀，果然是一家銀行行長打來的，他聽說我還了其他幾家銀行的貸款，卻沒還他的，很是不高興。我給他解釋說，我的生產(chǎn)經(jīng)營都還正常，并承諾不差他的利息，容我點時間。好不容易打發(fā)這位財神爺，電話剛一放下，鈴聲又響。我真有點不情愿去接，但還得去接呀，躲得掉嗎？我也不是那種不敢擔當?shù)娜恕?/p>

接通電話后，宇宙行舒行長的笑聲很有感染力的傳來，他說他想過來看看我，和我聊聊。我的腦殼是麻的，哪有心情笑？什么看看？什么聊聊？不就是來逼貸嗎？但財神爺要來，我怎么敢不歡迎呢？只得強顏歡笑，說歡迎舒行長來公司指導。

不一會兒，舒行長就帶著宇宙行的信貸科長老劉、客戶經(jīng)理小蔡到了公司。在我的辦公室里，舒行長讓小蔡去財務部門，他則和劉科長與我喝茶聊天，從那單失敗的訂單，聊到目前的生產(chǎn)能力，銷售到什么地方，貨款的回籠情況；還到車間里去轉(zhuǎn)了轉(zhuǎn)，看工人們的士氣，和開工的情況；到倉庫里看了庫存，和發(fā)貨的物流情況。卻始終沒有說一句還貸的事。我猜他是欲擒故縱，等著他開口說還貸的事。臨近中午，小蔡和我們公司的財務部長一同來到了我的辦公室。小蔡把他了解的財務狀況向舒行長作了匯報。我才恍然大悟，舒行長是來實地考察的，而真的不是來催貸的。于是，我長舒了一口氣，對公司的目前狀況，我心里還是有底的，我的生產(chǎn)經(jīng)營都正常，內(nèi)銷渠道是通暢的，只是因為外銷，遇到了一點困難，給點時間，只要不逼我還貸，我們是會挺過去的。

舒行長聽了小蔡的匯報，結(jié)合他了解的情況對我說，他一直在關注我公司的生產(chǎn)經(jīng)營情況，以及我處置這次危機的舉措，對我們公司的應對是欣賞的。他也把我們公司的情況向上級作了匯報，上級也認為，醫(yī)用材料市場是穩(wěn)定的，又關乎民生福祉，加上我們公司的國內(nèi)生產(chǎn)并沒有受到什么沖擊，宇宙行是不會做釜底抽薪的事的。因而決定不僅不抽貸，也不壓貸，相反，在原有2000萬元貸款的基礎上，再增加2000萬，支持企業(yè)按市場所需滿負荷生產(chǎn)，用生產(chǎn)自救把目前的困境迅速渡過去。

聽了舒行長的一席話，我為自己的小人之腹而無地自容，握著舒行長的手緊緊不放，感謝的話不知從何處說起：舒行長，中午了，我已備好工作餐，就在這里吃個便飯吧。舒行長笑了，說，謝謝！行里還有事，我們先走了。舒行長的車很快就消失在我朦朧著淚花的視線里。

時間不長，宇宙行的新增貸款就批下來了，辦完手續(xù)，資金到賬后，我的克服困難的信心更足了。當我們公司稍稍緩過勁后，我第一時間將他行的貸款全部置換成宇宙行貸款，主戶也轉(zhuǎn)了過來，這次，我決定把雞蛋就放到宇宙行這只籃子里。

有了宇宙行的支持，漸漸，我們的公司又開始走上正軌。只是我不再盲目冒進，而是穩(wěn)打穩(wěn)扎，雖談不上很成功，但也呈蒸蒸日上之勢。告訴你，我們公司外銷的路子又有了眉目。

這次疫情，雪片似的訂單飛來，縣里各家銀行反應很積極，又都紛紛打電話或親自登門來尋問我，公司要不要貸款？包括我的哥們x行行長。如果不遇上這種特殊情況，有宇宙行的4000萬元貸款就足夠了。這多年，我也沒增加過?，F(xiàn)在不是遇上重大疫情嗎？我是個有家國情懷的企業(yè)家，能力雖然不大，但也要為抗擊疫情作更多的努力啊。貸款當然要，但我只要了宇宙行的3000萬。他們也真快，從申請到審批、發(fā)放，全程綠色通道，一天就搞定，利率還是同業(yè)最低的呢。

這個春節(jié)，車間就一直燈火通明，機器徹夜轟鳴，我們要開足馬力，鉚足勁，只為生產(chǎn)出更多的醫(yī)護用品，去支援疫區(qū)。其實，不是我的覺悟有多高，我終竟還是個商人。只是我曾感受過寒冬里的炭火和人間的冷暖，也極想把這盆炭火傳遞給這個寒冬里最需要的人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