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徵明經歷了很想做官的少年、被做官所累的中年、辭官回家做畫家的晚年……最終他明白了,來世間這一趟,并不是為了做官。
玉蘭花開
你聞過玉蘭花開時的氣息嗎?那種馥郁好像有生命一樣,會和你捉迷藏,你覺得它近在眼前,忽然它又遠遠地藏在身后,尋它向西,它偏又往東去了,弄得你迷離恍惚,不知所然。你只好說:好香!明代藝術家文徵明也說,這是“前身韓壽有余香”。
文徵明很愛玉蘭,好像丘處機愛梨花一樣,他們都把自己愛的花比作“姑射仙人”。偏巧這兩種花都是潔白的、不太愛熱鬧的花。文徵明的藏書樓就叫“玉蘭堂”,他的藏書大多鈐有“玉蘭堂”印記,有時候也鈐“辛夷館”(辛夷即玉蘭,又名木蘭、紫玉蘭、望春花等)。玉蘭堂里種的當然不只有玉蘭,也種了菊花、梨花、海棠、牡丹和許多青竹,但是玉蘭最得他鐘愛。
明代文人大多愛玉蘭,玉蘭這名字就是明人取的。唐人喚它木蘭,宋人喚它望春,直到明代它才被蘇州人喚為玉蘭。文徵明的老師沈周,好友王世懋、王世貞等都喜歡玉蘭,留下了不少文字。周圍人都愛玉蘭,文徵明也在廳前種了玉蘭,花開的時候畫玉蘭,有月亮的夜晚睡不著起來看看玉蘭,愈看愈覺得好,大抵也是順理成章的事。
文徵明種的玉蘭頗有記載。明弘治五年(1492年),文徵明于所居隙地筑停云館,停云館共分三楹,“前一壁山,大梧一枝。后竹百余竿。悟言室在館之東,中有玉蘭堂、玉磐山房、歌斯樓”,分別作為會客、燕聚、繪畫和藏書之用,其中被專辟為藏書樓的就是玉蘭堂,他為此??塘艘环匠S糜 坝裉m堂”。文徵明的曾孫文震亨在《長物志》中記載“玉蘭,宜種廳事前。對列數(shù)株,花時如玉圃瓊林,最稱絕勝”,想來當年的玉蘭堂前,此花盛時,不知傾倒過多少人……
筆墨玉蘭
書畫家對人生的體驗與情感大都凝聚在筆墨之中。算起來,文徵明繪過好幾卷玉蘭,常常被后人提起的,當然是最著名的長卷《玉蘭圖》。這是明嘉靖二十八年三月(1549年),文徵明80歲時畫的。他在題跋中寫道:“庭中玉蘭試花,芬馥可愛,試筆寫此?!?/p>
這畫卷縱27.9厘米、橫133厘米,畫面上只有三兩枝玉蘭,花開粲然,清麗秀婉,那些芬馥可愛的花片,飽滿明凈得像是少女的額頭。此卷的跋尾很長,因為它其實是一封寫給好友補庵先生的信,補庵就是無錫的華云。信的大意是先感謝華云的款待,又說回家后為瘡毒所苦無心他事,最后說玉蘭已經畫好,大概這幅玉蘭本是華云要他畫的。這個題跋當時連畫作一起被送到了華府,連信封都附在畫卷里。
這段跋尾和這幅玉蘭圖有什么關系呢?可以說有,也可以說沒有。說沒有,是缺了這跋尾也不損這玉蘭的仙人氣質。說有,是這段帶著人間煙火氣的跋尾和信封,讓這卷400多年前的玉蘭新鮮馥郁,無端地有一種生氣拂拂而來。
除這卷玉蘭圖之外,文徵明還畫有數(shù)卷玉蘭。一卷是湖石玉蘭,上面的題跋是:“辛亥八日,訪補庵郎中,適玉蘭花盛開,連日賞玩,賦此并系以圖。徵明?!笔鹉辍凹尉感梁ザ掳巳铡?。此時文徵明已經83歲,上面的題詩是兩首七律,其一如下:
綽約新妝玉有輝,素娥千隊雪成圍。
我知姑射真仙子,天遺霓裳試羽衣。
影落空階初月冷,香生別院晚風微。
玉環(huán)飛燕元相敵,笑比江梅不恨肥。
其二如下:
奕葉瓊葩別種芳,似舒還斂玉房房。
仙翹映月瑤臺向,素腕披風縞袂長。
拭面何郎疑傅粉,前身韓壽有余香。
夜深香靄空濛處,仿佛群姬解珮珰。
還有一卷絹本設色的玉蘭。這卷《玉蘭圖》上尋不到日期,但畫上的題詩《詠玉蘭花》曾收在《文氏五家集》卷六里,似乎寫在文徵明54歲赴京當官之前。詩云:
孤根疑自木蘭堂,怪得人呼作女郎。
繞砌春風憐謝傅,一天明月夢唐昌。
冷魂未放清香淺,深院誰窺縞袂長。
漫說辛夷有瓜葛,后開應是愧秾妝。
從詩文上看,此時文徵明已經有了玉蘭堂。就在這年,文徵明告別玉蘭堂,赴京當官去了。
歸去來兮
文徵明54歲赴京當官,背后其實有個慘兮兮的故事。
文徵明2歲不會說話,6歲站立不穩(wěn),八九歲了還口齒不清,11歲才學會說話……一個官宦人家的孩子這樣實在是很沒面子,但是文徵明自己也很無奈,哪怕他笨鳥先飛了很多次也沒有用。他從26歲開始參加“歲考”,一直考到53歲,眼看著和他一樣年紀的唐寅考上了蘇州府秀才第一名,又考上了應天府舉人第一名,又因鬧出了驚天動地的泄題案被奪去功名、永不錄用,起起落落的人生猶如坐過山車,而他文徵明永遠穩(wěn)穩(wěn)當當?shù)芈浒瘛?/p>
可以不考嗎?當然不可以,吳地官宦人家的孩子,當官的念想可是融在骨血里的。他的老師沈周或許是個例外,但是文徵明20多歲要拜沈周學畫的時候,特立獨行的沈周也猶豫了,因為怕學繪畫會耽誤文徵明的仕宦前途。不過文徵明很堅定:我要畫畫,也要當官。
終于在54歲那年,文徵明以歲貢生的身份被工部尚書李充嗣推薦到京城,經過吏部考核,被授翰林院待詔的職位。翰林院待詔職低俸微,是從九品。
但毫無官場經驗也毫無工作技巧的文徵明,為官一年便后悔了。這一年他又苦又累,不但沒有干出成績,還得罪了很多人。此時,他寫了很多懷念故鄉(xiāng)的詩,如《潦倒》:
北土豈堪張翰???東山常系謝公情。
不須禮樂論興廢,畢竟輸他魯兩生。
但真正促使他下定決心回家的,是明嘉靖三年(1524年)朝廷的“大禮議之爭”(指朝廷從1521年開始的皇統(tǒng)問題爭論,因嘉靖帝以地方藩王身份入主皇位后改換父母而引起)以震驚天下的方式結束了—學士豐熙等134人下獄,吏部右侍郎何孟春等86人待罪,數(shù)位五品以下的官員被當場杖擊而死……從這時起,文徵明開始遞折子請求退休。
明嘉靖五年(1526年)十月十日,文徵明如愿離開京城,放舟南下,途中賦詩《致仕出京言懷二首》:
獨騎羸馬出楓宸,回首長安萬斛塵。
白發(fā)豈堪供世事,青山自古有閑人。
荒余三徑猶存菊,興落扁舟不為莼。
老得一官常臥病,可能勛業(yè)上麒麟。
白發(fā)蕭疏老秘書,倦游零落病相如。
三年漫索長安米,一日歸乘下澤車。
坐對西山朝氣爽,夢回東壁夜窗虛。
玉蘭堂下秋風早,幽竹黃花不負余。
這位失意文人,沒有對仕途的留戀,沒有放飛自我的縱情,只急著回到玉蘭堂中,與幽竹黃花為伴。次年初夏,文徵明終于坐到蘇州老家的玉蘭堂中,那時候玉蘭雖已經開過,可是它明年還會再開,以后每年都會開。
花落無聲
此后,文徵明和從前一樣,繼續(xù)與一干朋友過著逍遙自在的日子。
經歷三年徒勞無功的仕宦生涯后,文徵明總算想明白了,其實他“一生愛好是天然”:春天的時候約上蔡羽、湯珍,跑到無錫惠山,在山麓的竹爐山房取泉水烹茶,吟詩唱和;夏天的傍晚坐船到滸溪草堂,和沈天民聊一聊最近看的文章字畫;秋天涼快了,去石湖轉轉,登上湖山佳處看看明凈的秋水;冬天在楞伽寺看雪,王寵說要畫雪,行,那就畫唄……
原來從前那樣的日子,就是他最想要過的日子。他從前畫了那么多的畫,畫了那么多徜徉在山水間的人物,那些活潑潑的人,原來就是他自己,就是他的朋友們。
他決定就這樣舒舒服服地活著,看庭前的玉蘭開了又落,看天上的白云卷了又舒。即使到了耄耋之年,他眼中的世界仍然鮮潔如初開的玉蘭般清潤而美好。
就在文徵明畫下這幅《玉蘭圖》后十年,即明嘉靖三十八年(1559年)二月二十,90歲的文徵明為御史嚴杰之母書寫墓志,還沒有寫完,就拿著筆坐在桌前不動了。
這人間,他來過,又走了,就像這玉蘭花,開了又落,如此自然。
任淡如,自由撰稿人,菊齋公眾號創(chuàng)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