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在戲曲批評中的義域變遷

傅 涓

【內(nèi)容提要】戲曲批評中的“尖”已不再被視為標(biāo)新立異、逐險弄巧的代名詞，它不僅可指稱聲辭的新巧淺俗或綺麗奪目，亦可指稱劇作結(jié)構(gòu)的虛實相生、散活靈動，更可指稱曲情的引人入勝，是戲曲呈示自身特質(zhì)和魅力的重要范疇?！凹狻敝x域在戲曲批評中實現(xiàn)了由消極到積極的轉(zhuǎn)換，沖破了傳統(tǒng)文藝批評“溫柔敦厚”“蘊藉包含”之審美準(zhǔn)則，與明清時期的任性暢情、革故鼎新的思想潮流相適應(yīng)。尖新之曲作常常具有強有力的突破性、生機(jī)勃然的充沛性以及別開生面的新奇性，因而忌墨守成規(guī)、拘謹(jǐn)板滯，蘊含著跳脫規(guī)范、別開生面之渴盼，在詩文批評中也得到了積極的回響。

中國的戲曲形式發(fā)展到明代以后，散曲、雜劇和傳奇都有大量作品流傳或產(chǎn)生，戲曲批評范疇在這一時期也空前繁盛。因著戲曲藝術(shù)的特殊性，一些在傳統(tǒng)文藝批評中常常被使用的范疇，其義域在曲論中卻發(fā)生了變遷。一部分轉(zhuǎn)換為具有積極意義的范疇，“尖”就是這類范疇的代表。較之詩文品評，“尖”的義域在戲曲批評中發(fā)生了變遷，具有較大的積極意義?！凹狻痹趹蚯u中不再是一個指摘標(biāo)新立異、逐險弄巧之作的范疇，它不僅關(guān)乎聲辭，關(guān)乎戲劇結(jié)構(gòu)和整體情致，更關(guān)乎當(dāng)時文士的戲曲審美觀念。

一

“尖”在詩文批評中大多指稱的都是標(biāo)新立異、逐險弄巧、炫人耳目的文學(xué)作品。文士大多以為“尖”與溫柔敦厚的詩教傳統(tǒng)相違背，從而在詩文創(chuàng)作中對其有多避忌。“西山先生曰辭科之文謂之古則不可。要之，與時文亦夐不同。蓋十二體，各有規(guī)式。曰制曰誥，是王言也，貴乎典雅溫潤，用字不可深僻造語，不可尖新制詞?！盵1]清代沈起鳳即以“敦厚”之準(zhǔn)則評詩：“集中諸作，俱有盛唐風(fēng)格。惟《春興》律中‘杏花寒食終朝雨，楊柳人家盡日風(fēng)’，已落晚唐卑調(diào)。又指其《題長恨歌后》，‘如何私語無人覺，卻被鴻都道士知’，曰：此亦儇薄有傷忠厚。李義山‘薛王沈醉壽王醒’，非不尖新，而終失詩人敦厚之旨。”[2]所以歐陽修之文被推舉為創(chuàng)作之典范：“亡宋百余年間，惟歐陽公之文不為尖新艱險之語，而有從容閑雅之態(tài)，豐而不余一言，約而不失一辭，使人讀之者亶亶不厭，蓋非務(wù)奇之為尚，而其勢不得不然之為尚也?！盵3]“故作詩者，不能三百篇，則曹、劉、陶、謝；不能曹、劉、陶、謝，則李、杜、韓；不能李、杜、韓，則歐、蘇、黃；而乃效晚唐之萎榮，學(xué)溫李之尖新，擬盧仝之怪誕，非所以為詩也?！盵4]

然而，戲曲是付之聲歌的藝術(shù)，情感表達(dá)上以直致而非含蓄取勝，曲辭深晦亦不利于曲作被理解和傳播，所以適當(dāng)?shù)男虑蓽\俗、奪人耳目，反而常常是十分必要的。在詞曲創(chuàng)作中，“尖”于曲體的創(chuàng)新常常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在詞的創(chuàng)作上，宋代王灼《碧雞漫志》曾謂李易安“作長短句，能曲折盡人意，輕巧尖新，姿態(tài)百出。閭巷荒淫之語，肆意落筆，自古搢紳之家能文婦女，未見如此無顧籍也”[5]，說明“尖新”是詞中一格。李易安常用險韻，曾在《聲聲慢》中以仄聲作平韻調(diào)，正如萬樹《詞律》所言：

從來此體皆收易安所作，蓋此遒逸之氣，如生龍活虎，非描塑可擬。其用字奇橫而不妨音律，故卓絕千古。人若不及其才，而故學(xué)其筆，則未免類狗矣。觀其用上聲、入聲，如“慘”字、“戚”字、“盞”字、“點”字、“摘”字等，原可做平，故能諧協(xié)，非可泛用仄字，而以去聲填入也。其前結(jié)“正傷心，卻是舊時相識”，于“心”字豆句，然于上五下四者，原不拗，所謂此九字一氣貫下也。后段第二、三句“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句法亦然。[6]

沈雄亦以其詞為“正詞家所謂以易為險，以故為新者”[7]。

在早期戲曲創(chuàng)作過程中，曲體還未脫去詩詞的印記，有一些散曲尚有較為濃重的文人氣味，然而文士們已經(jīng)意識到用于傳唱的曲作是不避淺俗的。芝菴《唱論》曾謂“成文章曰‘樂府’，有尾聲名‘套數(shù)’，時行小令喚‘葉兒’。套數(shù)當(dāng)有樂府氣味，樂府不可似套數(shù)。街市小令，唱尖歌倩意”[8]。周德清亦有類似論述，《中原音韻》謂制曲不可用“拘肆語”，以其“不必要上紙，但只要好聽，俗語、謔語、市語皆可。‘街市小令唱尖新茜意’、‘成文章曰樂府’是也。樂府、小令兩途，樂府語可入小令，小令語不可入樂府”[9]。他認(rèn)為，曲作用意不在案頭觀賞，而在于愉悅視聽，近情動俗?！凹庑隆彪m常常落入俗謔，卻正好有利于曲情的傳播。

二

明清以后詞、曲、小說等俗文學(xué)十分興盛，這些文體源自民間，歸于民間，即使元代以來的士大夫一直在對其進(jìn)行“雅化”，仍然俗根難斷。于是，在傳統(tǒng)詩文批評中標(biāo)示淺俗直露、標(biāo)新立異的“尖新”得到了空前的肯定。王驥德《曲律·論詠物》就曾對出語新奇、俊麗尖新的曲作表示贊賞：

元人王和卿《詠大蝴蝶》：“掙破莊周夢，兩翅駕東風(fēng)。三百座名園，一采一個空。誰道風(fēng)流種，諕殺尋芳的蜜蜂。輕輕飛動，把賣花人扇過橋東?！敝黄鹨痪?，便知是大蝴蝶。下文勢如破竹，卻無一句不是俊語。古詞《詠柳》“窺青眼”，開口便知是柳，下“偏宜向朱門羽戟，畫橋游舫”，又“倚闌凝望，消得幾番暮雨斜陽”等，皆從柳外做去，所以渺茫多趣。他如祝京兆《詠月》、陶陶區(qū)《詠雁》、梁伯龍《詠蛺蝶》等，非無一二佳語，只夾雜凡俗，便不成片段。小令北調(diào)，王西樓最佳，如《詠浴裙》、《睡鞋》等曲，首首尖新。王渼陂、馮海浮《詠鞋杯》諸曲，亦多巧句。[10]

孟稱舜的《古今名劇合選評語》謂鄭德輝“作詞尖楚奇艷，迥出常調(diào)（《柳枝集》）”[11]?！凹狻辈粌H是為了使曲辭俊麗奪目，也是為了發(fā)揮戲曲的“化俗”之功用，故孟稱舜以《三度小桃紅》為“多尖醒語”[12]。不襲用前人字句獨創(chuàng)新曲，也是達(dá)致“尖新”的一種途徑，凌濛初《譚曲雜劄》云：“《明珠記》尖俊宛展處，在當(dāng)時固為獨勝，非梁、梅派頭，故《南西廂記》較不及遠(yuǎn)甚?！盵13]

凌濛初認(rèn)為，具有“尖”之特質(zhì)的曲作必須是真率不做作的，其《南音三籟評語》的“草草問答，絕不作尖麗語，而真率可喜，自非作尖麗語者可及（《拜月亭·旅婚》【黃鐘·降黃龍】）”[14]、“度曲宛轉(zhuǎn)處近自然，尖麗處復(fù)本色（《紅梨記·潛窺》【越調(diào)·小桃紅】）”[15]、“元曲用《四書》句不少，非恰好，即雙關(guān)，又或故掉書袋以尖酸作俏語耳。（《繡襦記·剔目》【仙呂入雙調(diào)·沉醉東風(fēng)】）”[16]即是使用比較文雅的語言也要力求達(dá)到俏皮生動的效果。聲律之險俊固然可以使得曲辭尖俊流麗，梁廷楠《曲話》云：“《西園記》，亦石渠四種之一也。末《道場》一折，車遮韻，純用入聲，尖刻流利，允稱神技。”[17]不過，值得注意的是，求“尖”也并不等于一味逐奇弄巧，否則就會產(chǎn)生丁耀亢所謂的“求尖得拗”[18]之弊病。

傳奇做法撇脫、虛實相生、靈動新奇，也可以達(dá)致“尖”的效果。祁彪佳《遠(yuǎn)山堂劇品》評汪廷訥的《詭男為客》為“惜其作法不撇脫，造語未尖新”[19]，王思任《批點玉茗堂牡丹亭詞敘》云“至其傳奇靈動，散活尖酸，史因子用，元以古行。筆筆風(fēng)來，層層空到。即若士自謂，一生‘四夢’，得意處惟在《牡丹》”[20]。鄒士金的《雜劇三集自作小引》曾評價沈璟之后的曲壇創(chuàng)作風(fēng)向為“司馬標(biāo)秀于新安，玉茗稱雄于江右，山陰以瑰奇自異，荀令以尖冷鳴新”[21]。在傳奇創(chuàng)作上，《牡丹亭》可謂用語“尖新”之典范，冰絲館《重刻清暉閣批點牡丹亭凡例》云“《牡丹亭》傳奇，以詩人忠厚之旨，為詞人麗則之言，句必尖新，義歸渾雅。高東嘉為曲圣，湯玉茗為曲仙，洵樂府中醇乎醇者”[22]。不過，鑒于傳奇畢竟是要面對普通民眾的，過于空衍亦不可?。骸爸劣凶磷昼U詞，截脂割粉，落韻不求穩(wěn)求生，立意不用平用怪。故曲曰傳奇，乃人中之奇，非天外之事?！盵23]

三

生新的情致趣味才是“尖新”的落腳點。李漁在《閑情偶寄》的“詞曲部”中曾專論傳奇之“意取尖新”的問題：

纖巧二字，行文之大忌也，處處皆然，而獨不戒于傳奇一種。傳奇之為道也，愈纖愈密，愈巧愈精。詞人忌在老實，老實二字，即纖巧之仇家敵國也。然纖巧二字，為文人鄙賤已久，言之似不中聽，易以尖新二字，則似變瑕成瑜。其實尖新即是纖巧，猶之暮四朝三，未嘗稍異。同一話也，以尖新出之，則令人眉揚目展，有如聞所未聞；以老實出之，則令人意懶心灰，有如聽所不必聽。白有尖新之文，文有尖新之句，句有尖新之字，則列之案頭，不觀則已，觀則欲罷不能；奏之場上，不聽則已，聽則求歸不得。尤物足以移人，尖新二字，即文中之尤物也。[24]

其要義就是說，傳奇追求具有沖擊力的審美效應(yīng)，文句和構(gòu)局都力求纖巧尖新，出觀者意料之外；而過于老實呆板，就失去了情致和趣味。李漁自己實際創(chuàng)作的戲曲作品大多風(fēng)流有趣，具“尖新”之風(fēng)格。劉廷璣《在園雜志》云“李笠翁一代詞客也，著述甚夥，有《傳奇十種》、《閑情偶記》、《無聲戲》、《肉蒲團(tuán)》，各書造意創(chuàng)詞皆極尖新。沈官詹繹堂先生評曰：‘聰明過于學(xué)問?！砸?。但所至攜紅牙一部，盡選秦女吳娃，未免放誕風(fēng)流”[25]。他還認(rèn)為選擇“平易尖穎”的詩歌進(jìn)行朗讀、熏陶，是女子學(xué)習(xí)作詩的門徑。因為這一類纖巧尖新卻又平淺易懂的詩歌符合女性感性思維發(fā)達(dá)的特質(zhì)，容易引發(fā)情感共鳴：

欲令女子學(xué)詩，必先使之多讀。多讀而能口不離詩，以之作話，則其詩意詩情，自能隨機(jī)觸露，而為天籟自鳴矣。至其聰明之所發(fā)，思路之由開，則全在所讀之詩之工拙。選詩與讀者，務(wù)在善迎其機(jī)。然則選者維何？曰：在平易尖穎四字。平易者，使之易明且易學(xué)，尖穎者，婦人之聰明，大約在纖巧一路,讀尖穎之詩如逢故我，則喜而愿學(xué)，所謂迎其機(jī)也。[26]

其實，明清以后，詩文批評中也逐漸接受了“尖新”一途的作品。尖新之曲作常常具備強有力的突破性、生機(jī)勃然的充沛性以及別開生面的新奇性，這一點被詩文創(chuàng)作中的革新派加以發(fā)揮，他們崇尚尖新，首先是為了和“遵祖祧圣”相對，對抗僵死粘滯的傳統(tǒng)。因而忌墨守成規(guī)、拘謹(jǐn)板滯，有跳脫規(guī)范、別開生面之渴盼?！爸鹎啥芳庑隆背蔀橐粫r詩學(xué)之風(fēng)尚，明代自臨川、公安至竟陵一路均提倡尖新，由此力矯復(fù)古派因襲之流弊，“（蕭士瑋）論詩取律細(xì)格老，故不輕落筆，力矯王李之弊，時入尖新，與公安同趣。其獨到之處，瘦削清冷，儼然宋人佳境”[27]。清代詩人錢謙益賞析杜甫詩句有云：“‘晴天養(yǎng)片云’，吳季海本作‘養(yǎng)’，他本皆作‘卷’。晴天無云，而養(yǎng)片云于谷中，則崖谷之深峻可知矣。山澤多藏育，山川出云，皆葉養(yǎng)字之義。養(yǎng)字似新而實穩(wěn)，所以為佳。如以尖新之見取之，此一字，卻不知增詩家?guī)渍赡б??！盵28]又“王革……少有才思，詩筆尖新，風(fēng)流人也”[29]。以上諸家所論均可見出文士對“尖”之積極意義的空前重視，而這種重視也必定與“尖”在戲曲批評中的義域變化息息相關(guān)。

結(jié)語

總之，“尖”在戲曲品評中備受稱賞和重視，它既可表征聲辭的新巧淺俗或綺麗奪目，亦可表征劇作結(jié)構(gòu)的虛實相生、散活靈動，更可表征曲情的引人入勝。它是戲曲呈示自身特質(zhì)和魅力的重要名言。又，這一名言具有突破傳統(tǒng)文藝作品“溫柔敦厚”“蘊藉包含”之批評準(zhǔn)則的創(chuàng)新性品質(zhì)，與明清時期的任性暢情、革故鼎新的的思想潮流相適應(yīng)，故而能在詩文批評中得到積極的回響。

【注 釋】

[1]王應(yīng)麟.玉海·辭學(xué)指南[M]//王水照編.歷代文話（第一冊）.上海：復(fù)旦大學(xué)出版社，2007：942.

[2]沈起鳳.能詩賊[M]//[清]沈起鳳，朱梅叔.諧鐸·埋憂集.陳果標(biāo)點，重慶：重慶出版社，2005：82.

[3]趙秉文.竹溪先生文集引[M]//[金]趙秉文.閑閑老人滏水文集（附補遺）.北京：中華書局，1985：205.

[4]李修生主編.全元文（第13冊）[M].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9：392.

[5][8][9]俞為民，孫蓉蓉編.歷代曲話匯編·唐宋元編[M].合肥：黃山書社，2006：66，461，289.

[6][清]萬樹編著.詞律[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241.

[7][清]沈雄.古今詞話[M].孫克強，劉軍政校注、導(dǎo)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143.

[10][明]王驥德.王驥德曲律[M].陳多，葉長海注釋，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3：144.

[11][12]朱穎輝輯校.孟稱舜集[M].北京：中華書局，2005：573，580.

[13]隗芾，吳毓華編.古典戲曲美學(xué)資料集[M].北京：文化藝術(shù)出版社，1992：209.

[14][15][16][20]俞為民，孫蓉蓉編.歷代曲話匯編·明代編（第三集）[M].合肥：黃山書社，2009：296，298，315，49.

[17]俞為民，孫蓉蓉編.歷代曲話匯編·清代編（第四集）[M].合肥：黃山書社，2008：35.

[18][21][23][24][25][26]俞為民，孫蓉蓉編.歷代曲話匯編·清代編（第一集）[M].合肥：黃山書社，2008：92，87，91，280，720，333.

[19][明]祁彪佳.遠(yuǎn)山堂明曲品劇品校錄[M].黃裳校錄，上海：古典文學(xué)出版社，1957：206.

[22]俞為民，孫蓉蓉編.歷代曲話匯編·清代編（第三集）[M].合肥：黃山書社，2008：319.

[27]陳田輯.明詩紀(jì)事（八）[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3248.

[28][清]錢謙益.牧齋初學(xué)集[M].[清]錢曾箋注，錢仲聯(lián)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2197.

[29][金]劉祁.歸潛志[M].崔文印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3：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