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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活自印刷術(shù)

    2020-11-18 04:34:50
    山東文學(xué) 2020年10期
    關(guān)鍵詞:小冊子母親

    接下來最重要的,就是如何向親戚們匯報。

    我覺得自己還是比較擅長這個的,當(dāng)大姑父問我的時候,我迅速地報出了時間、地點、人物。但他有自己的一套,他不想被我猜到。他問我傷口疼不疼,我說不疼。他接過母親倒的茶,搖搖頭,點上一根煙。我知道這根煙是為我抽的,表明他對我的遭遇很傷心,大姑父特傷心。我們分別坐在三個角度看著他抽,仿佛他才是那個遭遇了不幸的人。煙燃得很慢,眼看要到濾嘴了,又長出一大截來,分明在捉弄人。我們虔誠地吸著二手煙,不敢走動,也不敢開窗通風(fēng)。房間里煙霧彌漫,像是電影里的干冰特效。煙頭紅一下,暗一下,指示燈般精準(zhǔn)。最后,他拍拍我,手心在我肩膀上捂一把,就走了。

    母親把他帶來的雞蛋放進(jìn)冰箱,這是草雞蛋。她拿起一只對著光看,說要是有黑點就能孵出小雞來。父親說中午就弄兩個給他吃。母親說急什么,以前的雞蛋還沒吃完呢。她把草雞蛋擺在第二層,與那些非草雞蛋隔開來。我懷疑大姑父就是在超市隨便買的,很可能跟我家那些沒吃完的是同一批,我們買走了一批,他買走了另一批。還有一些其他的人,買了第三批,去探望別的什么人。每到過年,鄉(xiāng)下的親戚們都會送來幾只雞。把活禽抓住,綁好腳,裝進(jìn)化肥口袋,帶上車,這一系列動作完全可以簡化,不是嗎?在附近的農(nóng)貿(mào)市場買兩只金爪黃嘴的肥美老母雞,很容易混過去。

    父親去上班了,他希望給我一種日子照過的感覺,這樣能讓我好受點。他不能像大姑父那樣,抽根煙就走,放下草雞蛋,回自己家。大姑父家是有霉味的老房子,里面很干凈,尤其是,那個家里沒有我。母親先請了半天假,幫我接一些慰問電話。

    你表哥等一會兒要來。

    大概幾點?

    不堵的話,三點能到。

    你不是說劉叔下午要來嗎?

    糟了,我給忘了。

    本市優(yōu)先,第一時間來的都是住在附近的。其實我不介意兩撥人一起來,這樣他們就會忙著互相社交,忽略我。有人敲門。這個點按理說不應(yīng)該有人,母親透過貓眼看了看,猶豫著開了門。這人我認(rèn)識,是收物業(yè)費的,年紀(jì)很大了,每年秋天都聽見傳達(dá)室里他養(yǎng)的蛐蛐叫。消息暫時還沒在小區(qū)里散開,一切如常,還是三十六元,還是一式三份老式復(fù)寫紙收據(jù),還是連著橡皮筋的圓珠筆,還是一次性塑料鞋套。不過他似乎嗅到了什么,走之前,把四枚硬幣整整齊齊地排在桌角。

    這四枚硬幣來自外人,我們都沒有去碰。母親問我要了尺和A4紙,開始畫表格。貓?zhí)献纴?,趴著,像靜物,爪子折在身下。

    先畫一星期的,夠了吧?

    我點點頭,檔期的密集度肯定是遞減的。母親覺得,早飯到午飯這段時間,完全可以留給兩撥客人。我不同意,我覺得中午那一撥可能會留下來吃飯。十點鐘的確是正常待客時間,但客人呆多久呢,說不準(zhǔn)。比較能說會道的,呆到吃午飯也有可能。吃完午飯,不可能馬上告辭,起碼再拉拉家常。等送走親友,洗好碗,估計就該準(zhǔn)備晚飯了。

    這樣吧,我們把親戚分個類。

    怎么分?

    比如你小舅媽,話比較多,我們給她單獨留一天。

    一天!那別人的還要往后移?

    不然呢?小舅媽來跟你聊聊,不是好事嗎?你先別跟我說你不需要,你現(xiàn)在沒有資格說需不需要。

    我沒說我不需要。

    我的意思就是,每個人的話你都聽一聽,就當(dāng)耳旁風(fēng)也行,能有那么一句兩句聽進(jìn)去了,也值了。

    行。

    你大姑父這種,就呆二十分鐘,一個上午來三個都行。

    萬一堵車呢,說幾點就能幾點?

    母親從我手中拔走了鉛筆,紙上的線團(tuán)戛然而止。有點可惜,我本來想把一張紙涂滿的。這是我被沒收的第二個玩具。我只能把手藏在桌子下面,用衣服下擺的抽繩一圈一圈捆住手指,再松開,再捆。

    微信加上電話,目前為止,大概有七個人說要來。這應(yīng)該是第一茬,這批人會引起更多的漣漪,一圈一圈的,逐漸擴(kuò)大。母親把他們分配到五天里,周四空著,讓我歇一歇。父親來電話了,母親說了兩句之后,小心地把手機(jī)遞給我。

    父親嗓門壓得很低,聽著有回聲,應(yīng)該是在一個密封場合,很空曠。我想他大概是在公司的廁所里,坐在馬桶蓋上,邊打電話邊看表。

    志煒,能聽到嗎?是爸爸。

    爸,能聽到。

    能聽到是吧?我想到幾個點,你記一下。

    我說好。過一會兒,他問:紙筆拿好了嗎?

    原來他的意思是記在紙上,我拿著電話站起來,這樣我的聲音聽起來就是在走動,我說拿好了,你說。

    第一,你在講這件事的時候一定不能急。你知道嗎?你一急,看起來就不太對。語速要慢,慢。記下來,寫在紙上。

    慢。不能急。我扯掉沙發(fā)巾,企圖從衣服堆里找到一支筆。我保持聲音平靜,想象自己握著虛擬的筆在虛擬的紙上寫。母親投來懷疑的目光,貓已不在原處。

    第二,你絕對不要提之前的事。知道吧?你一開始跟我們說的時候,我就覺得這個地方很可疑。如果我不是你爸爸,我會覺得這一點有問題,有很大問題。

    知道了。我找到一支圓珠筆,用牙咬,筆帽裂了條縫,套得很牢。

    你當(dāng)時說的時候,你還記得嗎?你一直在哭,你一哭,我們就覺得這一點是沒問題的。但你不能保證每次跟人說的時候都哭,對不對?所以,不要提是最好的……等一下,有電話打進(jìn)來,我先掛了。

    父親縮回手機(jī)里,我感覺自己咣啷一聲,掉在地上。母親走過來,沒收了圓珠筆。金魚被球形魚缸放大了,感覺是滿滿一缸金魚擠在一起,像被泡發(fā)的橙紅色縐紗。桌上的玻璃下壓著幾張照片,有的有我,有的沒有。衣柜和地板顏色都很深,枕巾深處臥著充電寶。這是我家最后一個安寧的下午。

    坐下。

    母親打開了醫(yī)藥箱,這是她單位發(fā)的。不銹鋼的,包著圓角,正面有個紅十字。家里有這么個箱子,會顯得比較,怎么說呢,比較周到。我很自覺地坐下了,看著她攤開雪白的紗布卷。棉簽像一些很小很涼的手指,在醬油色的碘伏里浸一浸,輪流按在我的傷口上。

    怎么樣?

    還好。

    你要放寬心,該吃吃,該喝喝。

    我點點頭。這類話我以前聽過,也對人說過,它們像八寶粥一樣被大家拎來拎去。母親跟進(jìn)來,站好,笑一笑。劉叔伸過夾煙的那只手,幫我理一理衣領(lǐng)子。煙頭就在我脖子一寸處,紅得很艷,我盡量讓他覺得我沒有在躲。

    這樣子蠻好,你們不要太操心了。

    劉叔走后,我和母親輪流用了衛(wèi)生間,迎接表哥的到來。流程差不多,好像是同一個人來了三遍。殘茶泡在一次性紙杯里,也就抿了兩口。母親把茶水倒進(jìn)馬桶,捏扁了紙杯。腹稿一直沒用上,我悄悄松口氣,拿過馬克筆,杠掉了今天的訪問份額。

    父親回來了,拎著鹵味和三份白粥。我們一家三口圍著一堆打包盒吃晚飯,像是吃工作餐。飯后,餐桌被飛快地清理了,母親攤開A4紙,讓父親過目。

    《大理大學(xué)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2008—2017年高被引論文特征分析及啟示………………………………黨紅梅(122)

    總體來說,今天沒什么事兒。

    山雨欲來風(fēng)滿樓。父親嘆口氣,抖一抖日程表:你看看后面這些,七大姑八大姨的,你能保證一點也不出亂子?

    燈光稀薄,像清水鼻涕。桌上鋪了一層PVC透明軟墊,冷颼颼的。我們?nèi)俗煤芫o,擰也擰不開。

    我明天再補個假,我們領(lǐng)導(dǎo)比較好說話,請一星期肯定沒問題。

    問題不是這個。你想吧,親戚們問,我們可以代他回答。關(guān)鍵是,每個人問法不一樣,你不可能答得一模一樣,對吧?就比如說,他三姨。他是他三姨帶大的,他三姨沒出嫁之前,走哪都用胳肢窩夾著他。他三姨看見他能不哭,他看見他三姨能冷靜?

    我聽到這段,已經(jīng)不冷靜了。我想起了好聞的香胰子、大黑、烤玉米,還有《新鴛鴦蝴蝶夢》。母親把紙巾盒推到我跟前,我沒有動。她自己抽出一張,用力擤鼻涕。

    父親遞來一張紙,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字。折痕很明顯,我小心地打開,吸吸鼻子,看了兩行。

    這不是我說話的口氣,太假了。

    這只是大綱,你照著這個思路說就行,可以適當(dāng)發(fā)揮一下。父親搬來筆記本,調(diào)出WORD文檔,母親摁下了錄音筆的開關(guān)。

    我看著他倆。父親一直在公司,母親一直在我眼皮底下,他們是什么時候商議好的?還是壓根兒就不用商議?我深吸一口氣,兩張臉朝著我,每張臉上都有我的一部分,我閉上了眼睛。

    你就當(dāng)排練,就當(dāng)我們是親戚。

    想想你三姨,想想你外婆。

    想想我,想想你媽。

    我慢慢塌陷下去,他倆在搖籃邊上看我,背景是天花板。

    第一個讀者是大表姐,她是被邀請來的。大表姐在黨校當(dāng)老師,有時候也編編縣史資料。此時房間里的光線已與昨夜大不同,一切都過于生機(jī)勃勃。大表姐涂了透明指甲油,大衣上遍布細(xì)小的幾何圖案。母親站在她身后,戴著套袖。她看哪里,母親跟著看哪里。一盆水仙在她倆的右后方,青葉白花,幾汪黃蕊。父親也請假了,他在陽臺弄他那幾盆君子蘭,他離小冊子很遠(yuǎn),看起來與他無關(guān)。

    讀完之后,大表姐提出了一些看法。首先,邊距留得太窄,訂了訂書針之后,顯得很局促,這種局促馬上就投射到內(nèi)容上,讓敘述缺乏一種坦然;還有,不應(yīng)該用這種普通的A4紙,不太正規(guī)。她說她單位有幾包比較不錯的紙,等下讓我姐夫開車送過來。我感覺大表姐要準(zhǔn)備告辭了,父親突然出現(xiàn),像一個單刀直入的記者。他想知道,小冊子的內(nèi)容有沒有問題。

    沒問題,挺好的。

    事情講清楚了吧?

    講清楚了。

    麗麗啊,如果你不是他表姐,你覺得這個小冊子里的人怎么樣?

    大表姐考大學(xué)的時候,父親輔導(dǎo)過她英語。這可能阻礙了她回答,她停了一下,看看母親,又看看我,她似乎還在二十年前的家族聚會上表演兩位數(shù)乘法心算。

    小姑父,我認(rèn)識一個人,當(dāng)過警察,比較會看這個。要不我叫他看一下,到時給你打電話?

    行行。麻煩你了啊麗麗。

    大表姐走后,父母進(jìn)入備戰(zhàn)狀態(tài),十點十四分開工。今天的親戚主要來自母親那邊,母親送上小冊子跟茶,就跟打開電視機(jī)一樣熟練。今天沒有人看電視,除了母親的一個遠(yuǎn)方叔伯兄弟,母親讓我叫他四舅。四舅說他在看浙江衛(wèi)視的一檔節(jié)目,今天是總決賽,直播。我?guī)退业搅祟l道,節(jié)目還沒開始,廣告右上角寫著倒計時89秒。

    這是你自己寫的?

    嗯。

    不容易,真不容易……四舅把小冊子握成一個卷,敲一敲桌邊:小時候我抱過你的,還記不記得?我搖搖頭。那時候我大概比較輕盈,后來就難以搬動。

    你怎么可能記得?哈哈哈。

    最后幾聲笑變了調(diào),聽著發(fā)苦。在無數(shù)次被抱起的回憶里,我恍惚看見,一個瘦高的年輕男人向我張開雙臂。幾秒之后,我雙腳離地,與他視線等高,煙味濃郁,胡茬鋒利。男人的臂彎折成一只肉凳,我被舉高,被更多人觀看。很明顯,男人的形象借用了他兒子,也就是表哥的絕大部分。表哥膚色偏黑,有種年輕人特有的沉郁。一頭粗硬的自來卷,是逆光里雪松的形狀。他一言未發(fā),只是像大姑父那樣,拍拍我。這幾天,我被四面八方的巴掌拍著,像一床曬暄了的棉被。每批客人似乎都經(jīng)過事先排練,有人聒噪,就一定有人沉默。倒計時0秒,電視屏幕金光閃閃,冠軍之戰(zhàn)開始了。

    最后,冠軍不是四舅支持的那個,小冊子被遺忘在茶幾上。父親接到電話,跟我一起把他送下去。車窗搖下來,父親站在斜前方,好像在掩護(hù)我。四舅的手頑強(qiáng)地從父親肋下繞過來,我趕緊握住,緊一緊五指。奧迪終于開走了,尾氣卷來臘梅的香味。

    下午出現(xiàn)了一些計劃外的情況,父親單位來了兩車人。他們從后備箱拿了許多補品,好像是來看望一位老人。父親的領(lǐng)導(dǎo),非常年輕,跟我握了握手。一屋子的人,都穿著深藍(lán)色工裝,輕手輕腳的,感覺是揣著消音器。大表姐的紙送到了,母親給了我一個眼色,我立刻消失在自己房間里。這是事先說好的,如果需要臨時加印,就由我來完成。我只要把門反鎖,客人就不會來打擾我。打印機(jī)就在我的床頭柜上,我打開文檔,按照表姐說的,重新調(diào)整了邊距和間距。

    雙面打印,加頁碼。父親在微信上吩咐我。

    好。

    我聽見他在外面大聲說哎呀犬子讓你們費心了,幾乎是同時,微信上又跑來一串字:做個封面。

    這樣行嗎?

    我拍一張照,發(fā)給他。沒有回應(yīng)。

    我坐在母親的筆記本前,光標(biāo)在文檔底部閃動。WORD被設(shè)置成了護(hù)眼模式,是一種輕柔的豆綠。用來做封面的紙要厚一點,深赭色,有細(xì)絲狀的纖維紋路,看上去值得信賴。貓在桌上走來走去,翹著尾巴。偶爾踩到鍵盤,我也不擔(dān)心。文件已經(jīng)被設(shè)定成“只讀”,除了父親,任何人都改動不了。文檔末尾還有一句話:以上內(nèi)容,一切解釋權(quán)歸本人所有。

    這個“本人”,到底是誰呢?

    一天下來,地上甚至有了瓜子殼和果皮,被好心人踢成一小堆,便于清掃。時不時踩到,有種兵荒馬亂的輕松。有幾位當(dāng)場就開始讀小冊子,邊讀邊喝茶,不知不覺就潷干了水,一兩片茶葉沾在嘴唇上,又被“噗”地吐進(jìn)杯中。走的時候,小冊子人手一份,像發(fā)樓盤廣告,像分喜糖、派紅包。我很擔(dān)心出了門,他們就會把它們?nèi)M(jìn)垃圾桶。

    龍應(yīng)來得不巧,晚飯推遲了,他客氣一番,坐在邊上看我們吃。一大家子里,所有人都說我倆長得像。我們生日就差幾個月,小時候,奶奶總是認(rèn)錯。跟我不同的是,他早早就結(jié)婚生子,穿著也比較穩(wěn)重。

    怎么又出差?

    年底了嘛,事情多。

    這次飛多久?

    說不準(zhǔn),搞不好要在那邊過年了。

    這時我才注意到他腳邊的拉桿箱,他打算在我家留宿一晚,明早直接去機(jī)場,他真的是百忙之中抽空來的。其實,他可以拿了小冊子就走,回家陪老婆女兒過今年最后一個夜晚。但我不能那么說,他也不能那么做。

    吃完飯,母親提議我?guī)垜?yīng)出去轉(zhuǎn)轉(zhuǎn)。他揣包煙,我抓了個打火機(jī),出了門。

    去哪兒?

    護(hù)城河邊上有個小公園,去嗎?

    行。

    還有另一個小公園,我跟他在里面埋過一只狗,還點了三根香。我們把自己的一部分脫下,永遠(yuǎn)地留在那兒,現(xiàn)在那里是市區(qū)最值錢的樓盤。

    這個小公園很新,河邊的長椅空空如也。運砂船點著極小的紅燈,香煙星子那么大,過一陣,走一只。臺階上裝飾著一溜串燈,很想踩上去,讓它們一只一只啵啵爆破。幾盞夜光風(fēng)箏掛在天上,咬得挺牢,一動不動。我很冷,我猜他也是。打火機(jī)叭叭響了好幾回,他終于把煙伸了過來?;鸸庹樟亮宋业牧硪粡埬?,又突然熄了。

    我跟你說哦,貝貝現(xiàn)在迷上跳舞了。

    她越來越像你了。我盡量認(rèn)真地看視頻,看完一個再看一個,該笑的時候就笑。灌木叢里傳來野貓叫,屏幕里的小女孩跳得一腦門汗,我感覺自己就著手機(jī)在烤火。接下來他講了一連串貝貝的趣事,有幾個非常完整,他甚至?xí)O聛韱栁摇澳悴略趺粗薄N覒岩墒堑苊酶v的,他應(yīng)該不會有這么女性化的視角。貝貝是個小天使,她被一個人講述,再被另一個人傳遞到我們中間,幫我們逃過小冊子。

    我們回來的時候,像是已經(jīng)深談過了。父母支開我們,是為了修改小冊子,看樣子已經(jīng)完成了。父親打好了一份修改版,示意我讀一讀。母親白了父親一眼,遞過來一份原稿,有一些部分被紅筆標(biāo)出?;仡^一看,龍應(yīng)已經(jīng)及時把自己關(guān)進(jìn)了衛(wèi)生間。

    我突然不再擔(dān)心漫漫長夜。

    新枕頭有霉味,舊枕頭有人味。龍應(yīng)一把奪過舊的,翻了個面,睡下了。也許他根本不用趕飛機(jī),他只是想陪著我。遮光窗簾一拉,房間就直接懸浮在太空了。那不正是我平時想要的嗎?但是貝貝依然可以進(jìn)來,她長得甚至有點像我,有一些血脈流到干干凈凈的地方去了。從小到大,龍應(yīng)沒喊過我一聲哥,卻讓他女兒規(guī)規(guī)矩矩叫我大伯。趁小冊子上有很多字她還不認(rèn)識,我還能當(dāng)幾年虛弱的、正常的大伯。

    不知哪個王八蛋通知老郝了,他媽的,我的五年級被毀了。

    陳志煒,你上黑板來解一下這道題。

    這次數(shù)學(xué)競賽為什么不是第一?陳志煒你驕傲了!

    陳志煒!講義幫我收一收。

    老郝大我兩輪,曾經(jīng)跟父親說我是數(shù)學(xué)神童。現(xiàn)在,他要上門來看神童,而神童要親手給他發(fā)一本小冊子。

    有什么見不得人的?每句話都是我們?nèi)齻€研究出來的,白紙黑字,寫得清清楚楚!怎么就不能給他看了?

    我不聽,最后一片凈土沒有了。我砸爛了一只花瓶,我想引父親打我,但他沒有。我想逼母親給老郝打電話,說我情緒不穩(wěn)定,別來了,但她沒有。只要老郝不來,十一歲的我就會安安穩(wěn)穩(wěn)地走在首尾相接的田埂上,永遠(yuǎn)走下去?,F(xiàn)在,花瓶在地板上碎成一個邊緣鋒利的入口,我卻不能跨入。

    鬧累了,我接過母親的熱手巾,擦了臉。鏡子里的我新剝了一層皮,熱氣騰騰的,紅通通的,好像得了一種可愛的感冒。這幾天過得太輕,重的終于要來了。我坐在床邊,屁股結(jié)結(jié)實實地壓著床墊。龍應(yīng)一早就走了,他現(xiàn)在應(yīng)該在天上,從航空窗里拍云海。床罩的荷葉邊上有一些亮片,在墻上映出小光斑,貓試圖捕捉它們,跳得老高。我看著它跳,心里默數(shù)著次數(shù)。干巴巴的大晴天,房間感覺被拆松了,四下都是透光的大縫。水仙噴香。

    志煒,看看誰來了?

    不是老郝。我開了門,又關(guān)上,拆開一包打印紙,塞入進(jìn)紙盤。先在打印程序里設(shè)定“僅打印奇數(shù)頁”,綠色的電源指示燈閃爍,搓紙輪開始活動。按照父親的吩咐,我一張一張按住打印紙,以防靜電導(dǎo)致進(jìn)紙失誤。奇數(shù)頁打完之后,把紙的背面朝上放好,由大到小輸入偶數(shù)頁頁碼。這是一個完整的、有條不紊的、熟練的夢。

    墨粉提示不足,還好,父親備了六瓶。加墨孔大約手指粗,里面黑乎乎的。我用美工刀小心地剜去密封的錫紙,旋緊瓶蓋,緩緩倒置瓶身,對準(zhǔn)孔口,勻速抖動手腕,將墨粉倒進(jìn)同樣漆黑的加墨孔。這不像灌開水,有著悠長平滑的水流聲,越來越近,越來越急,終于滿了,“?!币宦?,是俏皮的小句號,偶爾還溢出一點點。墨粉很輕,得屏住呼吸。全程靜悄悄的,什么聲音都沒有,你根本不知道到底有沒有加進(jìn)去,只能在意念中假設(shè),它們猶如蝶翅的磷粉,在黑暗中紛紛下落。這些容易受驚的細(xì)微顆粒據(jù)說致癌,聞著有股車間味兒,雖然我沒進(jìn)過車間。我時不時憋著氣,等味道散了,再猛喘幾下。憋太久,面色紫漲,就繃著,淺淺吸一小口,馬上用鼻孔噴出去。我不開窗,因為外面更臟,全是二手煙,更遠(yuǎn)的地方還有霧霾。有人在二手煙里讀小冊子,他們毫不愛惜地攤開它,拿手掌壓平裝訂線,就其中某一段展開討論。

    志煒!志煒你過來一下!

    我打完了雙面才起身,我一直記得父親的話,要慢,一定要慢??鞎鲥e,還會顯得積極,不像個受害人。這跟他們從小到大的要求是反的,有時我甚至覺得我在享受這種慢。

    志煒,這是表叔。

    表叔。

    這個小冊子呢,是他自己主動要寫的。孩子大了嘛,有些話也不肯跟我們說。有些細(xì)節(jié),我們也不知道?,F(xiàn)在你問問他本人,說不定他愿意談一談。

    不對,劇本不是這樣寫的。我看了看父親,他不看我?,F(xiàn)在他在幕布后面,離我很遠(yuǎn),我能看到他,觀眾卻不能。觀眾會覺得我老是向左后方轉(zhuǎn)頭,看一個莫名其妙的地方,而那個地方明明什么都沒有。我可以什么都不做,直接讓自己倒下,就像小時候遲遲學(xué)不會騎自行車,父親一放手我就摔??蛷d太小,我得不到表演者該有的平方米,距離過于近了,我甚至不能向前一步,不然我就會碰到表叔蹺著的腳尖。表叔腳上是一雙舊皮鞋,鞋頭有點磨損,巧妙地用黑色鞋油蓋過,但那一塊黑得很死板,看著挺毛糙。我總覺得這個腳尖在輕微抖動,也可能是我在抖。舞臺和觀眾席一樣高,墻壁潔白,沒有一幅畫,一個釘疤,一條縫。沙發(fā)是半包圍結(jié)構(gòu),三個單人座加一個貴妃椅,困住了我。母親垂著眼,她沒有臺詞,但她有別的任務(wù)。我等了一陣,父親還是沒有給出任何提示。沒關(guān)系的,觀眾可能覺得我在猶豫。慢,一定要慢,要穩(wěn)住。我感到貓在蹭我。也許我這么站著就可以了,母親不就這么站著嗎?茶葉在杯口紛紛下沉,這次用的不是一次性紙杯,應(yīng)該是庫存告急,母親只好拿出了自家的玻璃杯。他們是第幾批了?終于有點挑戰(zhàn)性了。剛才,我所有的準(zhǔn)備都是為了老郝,現(xiàn)在,我要把伸出去的,一點,一點收回來。我已經(jīng)不是以前的那個我了,我正消化著大姑父的草雞蛋,還喝了三姐送來的酸奶,我被眾人重新組裝過了,沒有人能叫我開口。只要我這次不開口,我就可以永遠(yuǎn)不開口。

    “以上內(nèi)容,一切解釋權(quán)歸本人所有。”

    今天是艷麗的。

    羽絨服帽沿的貉子毛是艷麗的,大衣袖口的花邊是艷麗的,長靴側(cè)面的流蘇是艷麗的,蓬松的卷發(fā)是艷麗的,水墨圖案的絲巾、斑駁的指甲油、嵌著寶石的金戒指,都是艷麗的。她們涌進(jìn)門,在客廳坐成一圈,拒絕了遞上的小冊子。

    不用了不用了,都看過了。

    拿著拿著!這個人人都有的,自家印的,又不值錢。

    二嫂,麗娟姐,大嫂,六姑,小芝姐。我跟著母親的介紹,挨個兒叫一遍。她們收下小冊子,像收下土特產(chǎn),不好意思當(dāng)面打開,仔細(xì)掖進(jìn)皮包里。昨天,就在這個位置,三姨坐到九點才走,沙發(fā)凹下去一個淺坑。她們五個加起來,也沒有三姨一個重。

    電水壺?zé)_,發(fā)出哨音,我順勢起身去廚房,不必再聽烘焙技巧以及小學(xué)生作業(yè)輔導(dǎo)。垃圾桶還沒有倒掉,被三姨撕碎的小冊子還在。我把碎紙片一一撿出,試圖將它拼湊完整。紙頁被訂書針扯開了長長一條,下端浸在廢茶葉渣里,濕了。一些事件的片段在此,另一些在彼,還有許多太小的碎屑,落進(jìn)深處,無跡可尋。

    志煒啊,六姑同事的兒子馬上過來,你好好跟人家聊聊。

    母親過來的時候,我在沉著地灌開水。碎紙片被揉成一團(tuán),重新擲入垃圾桶。很快,我已經(jīng)和六姑同事的兒子坐在房間里了。

    他把名字寫在一張報紙的空白處,我點點頭,推過一本小冊子,指指最后我的簽字,這就算是認(rèn)識了。他擺擺手,把小冊子推回,將椅子拉近了一點,像一位熱情的學(xué)長。

    這個辦法不行的。你自己要把這件事講出來,知道嗎?一遍又一遍地講,直到你脫敏了為止。我當(dāng)初也是不肯說,后來我找到了一個突破口,你知道嗎?只要找到那個突破口,很多話就,就一下子噴出來了。

    突破口。噴出來。我跟著他手勢的弧線,轉(zhuǎn)動頭部。我想象著那個畫面,他指的是動脈?

    這樣吧,我問,你答。行嗎?

    行。

    你還記得那天的天氣嗎?你穿什么衣服?他搶先摁住小冊子:不要看這個,自己說,你不能依賴它,你得用自己的腦子想。

    那你記得那天的天氣嗎,你穿什么衣服。

    我?我當(dāng)然記得。那個下午非常冷,就是那種很干冷的天氣。我穿一件紫色沖鋒衣,淺藍(lán)牛仔褲,黑白板鞋。

    他看上去輕松又熟練,只是喉結(jié)過于突出。他跟我不是一類人,跟他們也不是。他在等我的反應(yīng),我在等他的。貓在撓門,也許外面有人偷聽。

    當(dāng)時,我加了一些QQ群,還有論壇,在網(wǎng)上匿名發(fā)帖子。很多人留言勸我,也有人說話不好聽。這不重要,我的目的就是,讓更多人知道我的遭遇,在網(wǎng)上提前演練在現(xiàn)實中可能面臨的考驗。你想想,網(wǎng)上的點擊量再高,風(fēng)涼話再多,也傷不到你。我們要真正打交道的,無非就是家人、朋友、同事這三大塊。等一下我拉你進(jìn)幾個交流群。

    床頭的電腦屏幕已經(jīng)啟動了屏保圖案,黑底上一只色彩變幻的圓球,碰到邊緣就輕巧地彈開。我預(yù)測著下一個觸碰點,這個跟打桌球有點像,力道足夠巧妙,球甚至可以在四面各撞一下,形成一個歪斜的嵌套矩形。他干脆挪到我跟電腦之間,坐下,肩胛骨上方仍有空隙。圓球出現(xiàn)了,往斜上方移,很快脫離我的視線。這下就難猜了,我在人體的遮蔽下,努力推算圓球的軌跡。

    他轉(zhuǎn)過頭,陪我看了大概五分鐘的圓球運動,突然一拍腦袋:你有電子文檔的吧?這樣,你拷一份發(fā)到網(wǎng)上,微博,公眾號都行。很快,這件事就會發(fā)酵,大家都會同情你,站在你這一邊。不要?為什么不要?是是是,我知道你不想成為焦點。出了這種事,你不想成為焦點,就能不成為焦點了嗎?我來你們小區(qū),一問門衛(wèi),人家就給我指是哪家。你要主動打開窗戶,明白嗎?他拿起茶杯,喝了一口。你看,你現(xiàn)在就在自我封閉。他扯住窗簾一角,用力一拉。房間馬上變成了他的,充斥著人工感強(qiáng)烈的光線,我是不合時宜的訪客,突兀地坐在亮處。他放棄了凳子,跟我并排坐在床邊。

    阿姨叫我來的時候,我一開始不太愿意。我跟你以前根本就不認(rèn)識,對不對?還有,我早就OK了,我現(xiàn)在很好,很順利。我要是不跟你說,你會想到我經(jīng)歷過這種事嗎?我為什么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要來揭自己傷疤?我決定來,是因為我讀了這個。說老實話,這種東西只能騙騙外行。真正親身經(jīng)歷過的,思路怎么可能這么清楚?他把小冊子翻開,隨便挑了一段,開始念。

    你自己聽聽,這種話能打動人嗎?親戚朋友又不是法官律師,你這滴水不漏的,是要防著誰?你有心嗎?你告訴我,你痛苦過嗎?

    凳子被掄起的時候,掛住了手機(jī)充電線,稀里嘩啦的聲音是艷麗的。他力氣不小,我也不賴。女人們在外面拍打,叫喊。母親肯定會打電話,讓父親趕緊回來。沒用的,門被反鎖了。我左臉挨了結(jié)結(jié)實實一拳,炸開萬道金光,鮮燙的紅日跳出血海,疼痛是艷麗的。這一拳我恭候多時了,如果這是一種策略的話。我要在他們破門而入之前,好好享用。新的事件很快就會發(fā)生,第二本小冊子很快就會印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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