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一個表哥,是手藝極好的木匠,常年在附近的村子里給人做各種家具。他現(xiàn)在正在干活的村子,名字有點奇怪,叫大葛獠,屬于山臺縣的西部山區(qū),向東是冀南平原與太行山之間的丘陵地帶。大葛獠村處在三面環(huán)山的一道山坳里,背后左右都是壁立千仞、層疊幽深的紅石大山,當(dāng)?shù)厝朔Q呼衍山。這遠(yuǎn)遠(yuǎn)近近幾十座自然村里,木匠也很多,但同行沒同利,手藝好是一方面,還要看人緣,那幾年,我的表哥特別走運,很多人家請他去家里做家具,有時候都忙不過來。
我那年十五歲,中考失敗,也不想再去讀書了。我娘說,不上就不上,只要為人勤快一輩子也不缺飯吃。可我確實很懶,每天都要睡到太陽把屁股烤紅了還不想從床上爬起來,一說讓我下地干活,我就覺得像進(jìn)監(jiān)獄或者勞改一樣??晌夷镎鞌f著我,勸我跟著表哥學(xué)木匠。我娘教育我說,不管這世道變成咋個樣子,也不能沒了手藝人;再賴的年景,也餓不死手藝人。我梗著脖子說,干那個破木匠有啥好前途,整天不是東家飯就是西家碗的,讓人看不起,不好,俺不去。娘急了,說:這事兒俺說了算,你不去也得去。你不去,好,俺現(xiàn)在就撞死在你面前,說著,身子一彈,腦袋一歪,就往石墻角上蹦去。
我只好去學(xué)木匠。去到大葛獠村的時候,雇表哥到家里做家具的,是一個略顯肥胖的中年婦女,大眼睛,圓圓的大臉,腰粗得像碾盤,光一根大腿,就頂我兩個腰。這婦女家境不錯,吃的用的住的穿的,比起她的左鄰右舍來,顯然要好很多,一個兒子在石家莊工作,一個女兒在山臺縣一個事業(yè)單位上班。還有一個女兒,現(xiàn)在做啥,別人沒說,我和表哥當(dāng)然也不好問。
幾天過后,我和表哥才知道,這婦女全名叫趙新蘭,娘家是路羅村的。表哥帶著我忙了十幾天,眼看最后一套沙發(fā)就要做好了,吃了晚飯,表哥正要帶著我去側(cè)房休息,忽然之間,趙新蘭家的門簾一動,一個五十多歲的男人跨了進(jìn)來。
趙新蘭叫那個人喜順哥,說話還十分客氣。那個叫喜順的男人和趙新蘭說了一些客套的話之后,又把話題轉(zhuǎn)向表哥,意思是,趙新蘭家的活兒做完以后,能不能去他們家,合新房子和門窗,捎帶著再打兩套雙人床。這其中的“合”和“打”,都是我們那兒的方言,合門窗,就是把新房子合嚴(yán)實的意思,打,就是把一堆亂木頭打在一起,成為可用的家具。表哥遲疑了一下,說,老家那邊有人提前就定了……要不,這樣,俺這幾天給那邊商議一下,他們的往后拖一下,先做您的。
我知道,其實老家那邊,目前還沒人找表哥去家里做家具,表哥之所以這樣說,是想讓對方知道,自己不缺活兒干,然后在談價錢的時候,可以讓對方心理上有點壓力,給多算點工錢。那個叫喜順的人一聽,滿臉的高興,當(dāng)即邀請表哥先去家里看看他的材料。所謂的材料,就是他要用來做家具的那些木頭。表哥說行,反正晚上了,也沒啥事,就帶著我去了喜順家。
喜順的家在大葛獠村最西邊的山坡上,他自己和老婆住著三間煙熏火燎的年代久遠(yuǎn)的石頭房子,又在旁邊修建了六間新房子。正是深秋,漫山遍野的糧食和漿果的香味,使得這高大連綿的太行山中,總彌散著一種溫煦的人間氣息。
一進(jìn)門,喜順就對一個頭發(fā)亂蓬蓬的婦女說:“炒幾個菜,把上次的酒拿出來。”那婦女看了看我和表哥,然后輕輕地嗯了一聲,就轉(zhuǎn)身去了廚房,不一會兒,就端來了一碟油炸花生米,一盤大蔥炒豆腐,還有一盤豬肉白菜燉粉條。表哥謙恭地說:“這太破費了,剛吃了飯,這……”喜順呵呵笑說:“沒事兒,沒事兒,咱就喝兩盅,這天兒啊,馬上也要冷了,暖暖身子。”
這人一喝了酒,話就多,還特別的八卦。鄉(xiāng)里人雖然見識短淺,但他們特別熱衷于說周圍各個熟人的各種閑事。我不喝酒,就吃了幾口菜。平時沉默寡言的表哥喝了幾杯酒之后,不自主地話也多了起來,他和喜順一邊喝酒一邊東拉西扯,你一言我一語的,好像很開心。我沒有興趣聽,就干坐著。此時,喜順的老婆坐在炕沿上,偶爾也插句嘴。他們說到了趙新蘭,并且說,趙新蘭本來生了三個孩子,其中兩個是女兒。十三歲那年秋天的一個傍晚,她的大女兒曹秀琴突然失蹤了,找了很多年,至今沒有蹤影。
表哥也很驚詫,瞪著眼睛問喜順那是咋回事?喜順說,也說不清楚,趙新蘭的大女兒名叫曹秀琴,人長得是百里挑一,蓋大葛獠村少有,漂亮得誰見了誰夸??删驮诓苄闱偈龤q的那年秋天,曹秀琴從學(xué)校放學(xué)回家,那時候,太陽還沒完全下山,可到了伸手不見五指的晚上十點多了,曹秀琴還沒到家。趙新蘭就沿著曹秀琴上學(xué)的路去找,一直找到路羅鎮(zhèn)學(xué)校門口也沒找到個人影兒。這才慌了神,又報案,又發(fā)動全村人漫山遍野地找了兩天,也還沒找見,曹秀琴整個人就像人間蒸發(fā)了一樣。
表哥臉色漲紅,也狐疑地說,從咱村里,到路羅,也就五里多路,還不斷有人來來回回地走動,好好的一個大閨女,咋就一下沒了呢?這事兒,可真奇怪。喜順說,兄弟,可別說了啊,那些年,咱這山里也不安全,二流子,他從監(jiān)獄里逃出來的,還有些人販子,沒事胡扯淡的社會渣子也很多……有人說,那曹秀琴,不是被人弄到深山里弄死了,就是被人裝進(jìn)麻袋,拉到外地賣了!
我也在暗暗可惜,心里也忽然想,要是那曹秀琴還在的話,應(yīng)當(dāng)和我年齡差不多。要是對上了緣分,說不定……還能成為我的老婆。那時候的我,就喜歡異想天開。
第三天,我就跟著表哥,帶著鋸子鑿子刨子墨斗等工具,來到了喜順家干活。
又是鋸木頭,拉墨斗打線,再用電鋸一塊塊地解開,再用電刨子刮平。這類的活計我是深惡痛絕的,我的手不是被木刺扎得生疼,就是被木板鋒利的邊棱弄得少皮沒毛,血赤拉忽地。
盡管我也很努力,但由于本能地厭惡木匠這活兒,干活的時候,我總是不能做到專心致志。有一天下午,表哥讓我把一塊白楊木床板用電刨子刨平。這電刨子,是當(dāng)時很流行的木工必備工具之一,畢竟是機(jī)器,刨木板,比人用刨子刨得平整許多,可也很危險,操作的時候,人要小心地推動木板和木條,一不小心,手指碰到飛速轉(zhuǎn)動的鋼刀,整個指頭都有可能被刨成肉沫。我打開電刨子,把一根木條按照表哥的示范操作放在電刨子上,然后雙手一前一后用力按住,慢慢地向前推。電刨子發(fā)出銳利的嘯聲,震耳欲聾。忽然,我覺得腦子里轟的一聲,好像劇烈的爆炸聲,很沉悶也很直接,然后覺得右手的無名指疼,再一看,我的右手無名指上,涌出來一大朵鮮靈靈的鮮血,而且不斷地往外冒,像是接連生出而又快速消失的玫瑰花。
表哥沖過來,關(guān)掉電刨子,又是心疼,又是喝罵我。在一邊幫著倒騰木頭的喜順也過來看了看我那根已經(jīng)皮肉翻卷的無名指,說,這估計得打一針破傷風(fēng),包扎一下,我表哥也說,這可不,我這個表弟,簡直成事不足敗事有余,讓你操點心,你就不操心,讓你看著點,你就馬虎大意,這下好了吧!……還好,沒傷到骨頭,走,趕緊去衛(wèi)生所打一針。
我一邊疼,又一邊高興。疼來自手指,人說十指連心,還是真的,手指的疼又帶動心臟的疼,后來擴(kuò)散到胸脯。我眼里含著眼淚,做出欲哭的樣子,不看喜順,也不看表哥。其實,我不想哭,也真的哭不出來,這完全是給表哥看的。我心里想著,這一下,我就可以不干活了,回家里去了,至少有十天半月的時間,不用跟著表哥學(xué)木匠了,即使回到家里,也不會下地干活了,可以名正言順地坐著躺著消閑了。
這對我來說,是莫大的福音。
那是我第一次打針,看著那個滿臉胡子的鄉(xiāng)村醫(yī)生,拿著那么長的針管子,吸了藥水之后朝著我裸露的屁股走過來了,我一直扭動,直到他把針管插進(jìn)我的屁股蛋子,我還在不住扭動。打針是疼,可相比手指的疼要小很多。出了衛(wèi)生所,我對表哥說我想回自己家去。表哥沒吭聲,還在鋸木條。我又說了一遍,表哥抬起頭,看著我大聲說:“你這會回去做啥?”我犟著說:“俺想俺娘了?!北砀缯f:“明天再回?!蔽艺f:“俺就不!”
表哥忽地站起身來,胳膊張開,右手劃了一個圓圈,一巴掌就打在了我的臉上,我只覺得臉上火辣辣地疼,然后哇的一聲就哭了,沖出門去,沿著喜順家北邊的狹長山路,向山上走去。
表哥正在氣頭上,也沒理我。這時候,太陽快落山了,它攜帶了大量的冷的淡紅色光輝在群山上不斷挪移,余下的陰影中,寒意隨風(fēng)深入,在周邊的萬物身上進(jìn)行縱深性地貫穿。這里是南太行山區(qū),峰巒眾多,且奇崛無比。我沿著村人經(jīng)常上山打柴的一條羊腸小道,走進(jìn)一片落葉焦黃和干枯的棌樹、椿樹和洋槐樹雜生的樹林里。
不知何時返回的烏鴉呱呱叫喊,從崖壁上還傳來金雕和石雞的叫聲,巨大的陰影里面似乎還有貓頭鷹出其不意的尖鳴,令人毛骨悚然。
我頹然坐在一叢干枯的草堆上,生了一頓悶氣,看了一會兒這一帶山川?;蛟S是因為有點累的緣故,躺著躺著就睡著了。還做了一個夢,有一個婦女,三十多歲的樣子,提著一個黃荊條做的籃子,里面不知道裝著些什么東西,還用一個藍(lán)花布蓋著,從山頂上,像是仙子一樣飛下來,走到我的身邊,笑了一下說:“餓壞了吧。”然后拿掉籃子上的藍(lán)花布,拿出一個大白饅頭,遞到我的手上,然后又拿出一個盤子,里面居然是我喜歡的西紅柿炒雞蛋,還有一雙筷子,我伸手接住,就要吃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那盤子里的西紅柿居然是蜈蚣,雞蛋塊兒是菜青蟲。
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四周黑黢黢地,烏鴉停止了叫喊,只剩下貓頭鷹瘆人的鳴聲在空中回蕩。小的時候,爺爺給我講故事說,這山川溝澗,一到了黑夜,就是邪祟和妖精的地盤了,它們都會在黑夜出來活動,甚至到村子里去禍害人和牲畜。想到這里,我越來越覺得冷,再加上莫名的害怕,忍不住渾身哆嗦起來。我想回村子里了,盡管我不想跟著表哥學(xué)木匠,可村子里人多,畢竟是安全的。
我正這樣想的時候,山下不僅傳來的嘰嘰喳喳的人聲,還有一叢一叢晃動的燈火。
肯定是表哥找了人來山上找我了。果不其然,不一會兒,我就聽到了表哥和其他人交替喊我名字的聲音,粗剌剌地,在崖壁和溝谷之間回蕩。我趕緊站起來,大聲喊說:“哥,我在這里?!笨稍拕傄怀隹?,忽然覺得自己的身子一輕,好像有一雙大手,抓著我的后腰,一下子就把我提起來了,然后身子莫名其妙地輕飄,不一會兒,就被甩到了一個黑黢黢的山洞里面了。我哇地一聲哭了出來,聲音很大,撕心裂肺的感覺。
我感覺好像是在一個巨大的山洞里,似乎有風(fēng)從某個地方持續(xù)吹過來,發(fā)出尖銳的嘯聲。我想,風(fēng)來的地方,一定是洞口,朝著那個方向一直走,就可以走出去。這時候,也聽不到表哥他們喊我名字的聲音,只有奔騰呼嘯的風(fēng),使得我又冷又恐懼。
我咬著牙,慢慢摸索著前行。每一次腳步落地之后,就會發(fā)出一種沉悶、悠長、空蕩的聲響,我還在不住發(fā)抖。面對前方深不可測的黑暗,我想退回去,可不知道啥原因,我越是想逃,越是有一種力量在牽引,好像無形的巨手,在推著我向前走,風(fēng)雖然很大,也很連貫,但不冷,還有些溫?zé)?。靜下心,還可以聽到不斷的水滴在某塊石頭上的聲音,一下一下的,很有次序和節(jié)奏。再向前,依稀有一條被人雙腳磨得發(fā)亮的羊腸小道,直直地通往另一邊。
這時候,我卻不覺得害怕了,反而有一種按捺不住的興奮感,不由得加快腳步,走到盡頭,忽然發(fā)現(xiàn),前面沒有路,對面還是一座高大的山峰,也是壁立千仞的那種;其他三邊的情況也是如此,唯有中間部分,是一個較大的平地,大約有十到二十個學(xué)校操場的面積。抬頭,圓形的天空滿布星辰,一顆顆地閃著古遠(yuǎn)冷峻的光芒。平地上, 有一些黑黝黝的凸起物,好像是房屋,大致有二十多座,呈圓形分布在這片平地的中間部位。
怎么會有人?
我正在詫異,身子忽然一輕,兩只胳膊分別被兩個人架著,不一會兒,就下了眼前的臺階,飛奔到那塊平地中央,房屋散落之處。我左右看了看,想看清夾著我的人的面目,可他們的臉是黑色的,只有眼睛和牙齒很白,像雪。我正在驚恐,平地正中央的一座類似蒙古帳篷的房門,吱呀一聲打開了,一綹黃黃的燈光迅疾鋪在黃泥鋪就的院子里。我還沒來得及做出任何反應(yīng),就被丟到了屋地上。屋地很硬,也像是干了的黃泥加草芥鋪就的,我重重摔下去,卻絲毫不覺得疼。
我四處打量,靠左的地方,有一張又寬又長的紅木桌子,桌子上面,還直直地放著一把彎曲的長刀,刀身很亮,閃著瘆人的白光。桌子后面的太師椅上,坐著一男一女。男的長的是一張大圓臉,臉龐紫黑發(fā)亮,眉毛很短,嘴角有點豁,牙齒大而白,看起來也很鋒利。頭上戴著一個古裝戲里盜賊或者番邦官員一樣的布帽子,上面還插著一支類似孔雀翎一樣的東西。女的臉色很白,眼睛也很大,一雙眉目人看一眼,心里就會流水潺潺,春意蕩漾。我還沒回過神來,屁股就被人踢了一腳,我哎呀一聲,回身一看,是一個個子不算高,腰里挎著一柄彎刀的男子,臉色也黑,卻長著兩撇八字胡。
你從哪里來?來這里做啥?
這話音有點陌生,完全不是本地方言,有點像山西榆中一帶的人說話口音,舌頭尖兒發(fā)卷,又顯得很軟,但后鼻音有點重。我哪里知道自己從哪里來和來做什么,腦子飛速地轉(zhuǎn)了幾圈,也沒想出一個合適的理由。
坐在桌子后面的那個人又說,看你的年齡,還是個孩子吧?幾歲了?
我下意識地說:還差三天十五歲。
那人嗯了一聲,說,像你這樣年齡的男子,要是生在我們祖先的年代,早就應(yīng)當(dāng)是一個可以騎馬上戰(zhàn)場的勇士了??墒?,你怎么看起來那么虛弱?到底是漢人的種,羸弱得很?。≌f完, 兀自大笑了起來。旁邊的人也跟著哈哈大笑,唯有那位臉色白皙的女子,一直保持著一種幽怨而又克制的表情,大大的眼睛,清水一樣在我臉上掃來掃去。
我不知道那些人為什么笑,也不知道那個女子為什么不笑,她還和這些人的長相和姿態(tài)都不一樣。收住笑聲,椅子后面的男人又說:不知道來歷,就把他留下來,由左大沮渠安排他跟著大伙放牛羊吧。話音剛落,剛才踢我的那個黑臉男人,上前一步,沖椅子后面的人大聲說,屬下謹(jǐn)遵大單于命令!
我忽然覺得大單于和大沮渠的稱謂很熟悉,可一時卻又想不起來,腦子飛快轉(zhuǎn)了幾圈,才想起,歷史課本上說,以前的游牧民族的最高領(lǐng)導(dǎo)人叫單于,全名叫撐犁孤涂大單于,意思是像天一樣的廣大和英明的王者。比如匈奴和東胡,還有月氏、吐谷渾等等古老的游牧民族,都這樣稱呼他們的首領(lǐng)。
這是咋回事?我覺得這太不可思議了,這啥年代了,還有單于這種稱呼,簡直是比夢境還離譜、還魔幻。正在這時,那個叫左大沮渠的人轉(zhuǎn)身,跨到我身邊,一探手,抓住我的腰帶,一下子就把我提了起來,然后邁步出門。我心里想,我是一個連木匠都不想做的人,怎么可能會去當(dāng)一身羊臊味、牛屎味的羊倌、牛倌呢?情急之下,我大聲說:這事俺不干!那人也不吭聲,到院子里,忽然聽到一個女聲大喊說,回來!那位左大沮渠遲疑了一下,然后轉(zhuǎn)身進(jìn)到屋里,又把我丟在了地上。
只聽那個女子說,大單于,這樣一個陌生人,留下來的話,未必是好事,我覺得,不如送他出去,把進(jìn)出的洞口和小路,還像以前那樣偽裝起來,免得更多的漢人進(jìn)入我們的領(lǐng)地。那人嗯了一聲,捋著胡子思忖了一下,說,你說的也有道理。我們這里,已經(jīng)封閉了六百多年,倘若有人知道,以后必不得安生。算了,就依你說的辦,把這個小孩子趕緊丟出去罷了!
那大沮渠邁步向前,一把抓住我,順手一甩,就把我甩到了半空中。
我驚恐大喊,又打了一個激靈,倏然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還躺在那塊石頭上。這時候,氣溫降低了,風(fēng)吹在身上,咝咝的涼意如大批的游蛇,在我身上游走。
這時候,我又聽到了表哥等人交替喊我名字的聲音, 我想也沒想,就大聲回答:俺在這兒呢,表哥!聽到我的聲音,表哥氣喘吁吁地走到我身邊,還沒有站穩(wěn),就朝我臉上甩了一個耳光。
我的右臉先是麻,繼而發(fā)熱,再就是疼。四表哥拿手電照著我的臉,憤怒地大聲喝罵我說,誰叫你跑到這里來?不愿干就不干,你要是有個啥閃失,叫我怎么給恁娘交代?你這個小子,真不成器。趕緊回村,明早上,我就把你送回去,俺以后,不,這一輩子,都不敢再招惹你了!
這次確實是興師動眾,大葛獠村幾乎所有人都參與了,人人打著手電,在山里和表哥一起找了我半個晚上,人人都累壞了?;氐较岔樇?,已經(jīng)是凌晨五點多了。喜順的老婆這時候也還沒有睡,見我回來了,上前就說,孩子,沒事兒,回來就好,一定餓壞了吧,俺還給你留著飯呢。說完,就又頂著亂蓬蓬的頭發(fā),往廚房去了。表哥在院子里,大聲對幫忙的人表示感謝,聲音虔誠而又疲憊。
我也覺得自己做得真的過分,不僅自己有危險,還連累了表哥,弄得整個大葛獠村人都在山上爬找了大半夜。這一下,表哥肯定傷透心了,再也不會帶我這個徒弟了……盡管我知道了后果,也覺得對不起表哥,可就是一句話不想給他說,腦子里一直在回想剛才做的那個夢,我覺得好像是真的,也好像是假的,我越想越迷糊,搞不清到底是一個夢,還是真的遇到了那樣的奇事。
我在想,我要是真的去過那大山的里面,醒來怎么還睡在下午的地方呢?大葛獠村人在這里住了上百年,怎么就沒人發(fā)現(xiàn)過那個幽深的石洞和里面的村子和那些人呢?正在想著,喜順的婆娘端來一大碗剩面條,還有一個碩大的饅頭。我趕緊站起來接住,然后坐在小凳子上埋頭吃了起來。這時候,幫忙找我的人也散了,表哥從門外進(jìn)來,看到我,黑紅的臉依舊漲得紫紅。我心里有愧,不敢直視表哥的那雙眼睛,只好低下頭,往嘴里扒拉面條。
表哥坐下來,點了一根香煙,不住嘆息。
等我吃完,表哥站起身來,低聲對我說,走!睡覺!我哦了一聲,把碗筷放下,跟在表哥身后。我們還住在趙新蘭家的廂房里。脫衣服躺下。表哥又說,你也老大不小了,該長點心眼了。我嗯嗯答應(yīng)著,心里卻想著把剛才的夢或者奇遇說給表哥,可幾次張嘴,都被表哥打斷了,他似乎也困乏得很了,躺下來,不一會兒,就打起了鼾聲。
次日一大早,表哥把我喊醒,在喜順家吃了早飯,對我說,我還是把你送回去吧,你這個樣子,要是有個啥三長兩短的,俺沒法給俺小姨交代。我點點頭。
跟著表哥往車站走的路上,表哥還一直對我說,回家了好好對爹娘,不學(xué)木匠學(xué)別的也行,反正,老天生人,總是要給一口飯吃的。聽了這些話,我心里暖暖的,也覺得世間的事,本來就應(yīng)當(dāng)這樣??斓杰囌镜臅r候,我把昨晚的夢說給了表哥。表哥聽了,居然面無表情,不咸不淡地說,那是你做的一個夢,深山老林里面,啥怪東西都有,人在那里睡覺,做夢還是好事,不被妖精上身就是萬幸了。
嘗過了生活的苦,我還是覺得上學(xué)好,家里就托了一位親戚,把我送到了市里一所學(xué)校繼續(xù)讀書。幾年后,我還是沒有如愿考上大學(xué),只好參軍,去了西北。那地方以前叫居延海和肅州,也叫過合羅川、毛目和酒泉,曾經(jīng)是烏孫、月氏、匈奴等古民族重要的駐牧地,一個偶然的機(jī)會,我在司馬遷《史記·匈奴列傳》讀到這樣的一段敘述:“呼衍氏,蘭氏,其后有須卜氏,此三姓其貴種也……二十四長亦各自置千長、百長、什長、裨小王、相、封都尉、當(dāng)戶、且渠之屬”等一段文字,并且知道,其中的“且渠”實際上就是“沮渠”,如創(chuàng)建北涼王朝的沮渠蒙遜和他的第三個兒子沮渠牧犍等,就是將官職稱號作為姓氏的……公元202年,曹操征服南匈奴,并將其分為五部。其中一部,便是分到襄地(今河北邢臺)。公元319年,出生于山西上黨的羯人石勒在今河北邢臺漿水鎮(zhèn)建立后趙,而漿水鎮(zhèn)就在大葛獠村附近。
看到這里,我忽然想起多年前的那個夢或者奇遇,心有所想,但仍舊不敢確定。
等到再一次回鄉(xiāng)探家,正是春節(jié)期間,與表哥小聚,說起當(dāng)年的事情。
表哥說,他那次回到大葛獠村后,也給趙新蘭講了我那天做的那個夢。趙新蘭也覺得很新奇,并說,那個女子有點像她失蹤多年的大女兒曹秀琴,但很快又搖搖頭說,我們大葛獠村的幾百人在這呼衍山下起碼住了上百年了,從來沒聽說后山還有個啥洞,里面還有啥啥人。要是真的有人住的話,不可能一年四季不出門,吃的用的怎么辦?別說其他,就是食鹽這一關(guān),凡是人都得吃。
聽趙新蘭這樣一說,我越發(fā)不敢確定自己當(dāng)年的那個夢或者說遭遇到底是真是假。
表哥還說,前些年,大葛獠村那個叫喜順的人和他老婆,也平白無故地不見了人,這不,家人也找了七八年了,還是活不見人,死不見尸。我覺得這太不可思議了。村里的其他人也說,這不假,大葛獠村確實又出了這么一件怪事。趁著春節(jié)閑暇,我又去了一次大葛獠村,二十多年過去了,大葛獠村早就變了樣子,以前的石頭房子,大都換成了鋼筋水泥的小洋樓,只是那些山,還是老樣子,奇峰并立,層疊幽邃。
聊天的時候,我聽說,前些年,趙新蘭失蹤多年的大女兒,在一個暴雨滂沱的夜里回來了,還帶著一個十二歲的兒子和七歲的女兒。家人詢問她這些年到底去哪兒了,和誰結(jié)的婚。曹秀琴說,她那年在上學(xué)路上,確實被一個男的搶走了,后來又到了山西長治。那個男的其實也不是壞人,后來就和他結(jié)婚了,生了這倆孩子??刹恍业氖牵悄械那靶┠暝诿旱V下井的時候,被石頭砸死了,她和孩子在山西一下子就沒有了人可以依靠,思前想后,就帶著孩子自己回娘家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