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 聲

1

夜里10點多，陳勇正窩在地下網(wǎng)咖柜臺后面又油又臟的灰色沙發(fā)里，他一動不動，歪著脖子默數(shù)沙發(fā)扶手上的洞（八成都是以前被自己摳破的），數(shù)到第十三個時，柜臺對面?zhèn)鱽韼茁暪?，聽上去十分泄氣，接著是推椅子的聲音，最后，一雙肥膩的大腳穿著膠質(zhì)拖鞋，在陳勇的注視下啪嗒啪嗒地走上樓，走上地面。老板回家了。

陳勇個子很高，但長得像一只猴子，他每個月掙3000元，比他的老婆少一些，但打零工可比當(dāng)網(wǎng)管要累得多。從現(xiàn)在開始到早上6點，這座小小的低檔地下網(wǎng)咖都由陳勇負(fù)責(zé)，這是他這輩子得到過的最大權(quán)力，他負(fù)責(zé)與那些買劣質(zhì)飲料的顧客對抗，負(fù)責(zé)與時常從他們嘴里冒出的咒罵聲和呼嚕聲對抗，負(fù)責(zé)與試圖溜進來睡一覺的流浪漢對抗，負(fù)責(zé)與滿地的垃圾和從廁所里飄來的臊臭味兒對抗。有時，他也與自己在店里偷吃偷喝的念頭對抗。但陳勇總體上是個合格的網(wǎng)管，他擅長對抗，但最近他不那么稱職了，尤其是今天晚上。

地下網(wǎng)咖里通宵的顧客——那些后半夜他要伺候的人——都零零散散地坐在西頭靠近柜臺的地方，東邊的另一半空間黑著燈，還用桌子擋著，到了第二天下午才會重新開放。這是很久前陳勇提的主意，為了省電，也為了討好他的老板?？申愑聫臎]有想到，這恰巧為他最近十幾天的行動提供了便利。

陳勇揉了揉黏糊糊的眼皮，站起身開始掃地。他耷拉著腦袋，像夢游一樣，在噼里啪啦的鍵盤聲中飄來飄去，把垃圾都一股腦兒地掃進桌子下面。沒錯，掃地只是借口，就像在電腦上關(guān)閉一個窗口，再打開一個新的，就需要把鼠標(biāo)挪過去一樣，是程序，一個能讓自己默不作聲地挪到房間另一邊的程序罷了。

像往常一樣，沒人注意到陳勇撇下掃把去了哪兒。翻過攔擋的桌子之后，他在黑暗中重新挺直了腰，頸椎跟著咯咯響了兩聲。雖然暫時看不清什么東西，但他也瞪大了眼睛，呼吸也一聲比一聲重，且進的氣似乎總比出的氣多，像是在給自己充氣，也像在聞什么很香的東西。

他打開角落里的燈，拉來一把椅子坐下，這里比柜臺那邊安靜多了，也更干凈些。陳勇拿出手機，屏保是一張歐洲小鎮(zhèn)的照片，他把藍(lán)牙耳機塞進耳朵，點開了“語聊大廳”。

什么是語聊大廳？沒人知道陳勇最近在玩這個，但如果真有人問出來，陳勇只會說這是一個顧名思義的游戲。像麻將大廳或撲克大廳一樣，幾個陌生人呆在一個虛擬的空間里，絕沒有相互認(rèn)識的可能。他們玩上一會兒，然后繼續(xù)各忙各的，僅此而已。

陳勇的手指又細(xì)又長，此刻正在屏幕上跳舞。耳機里開始傳來千奇百怪的聲音。要是換在從前，他至少會在每個房間里稍作停留，猜一猜正在談話的人來自哪里，但今晚不行，今晚陳勇有一個計劃。他不停地重新匹配，在虛擬的房間里進進出出，尋找著那個女人。

陳勇第一天晚上就碰到了她。他只愿意跟她說話，雖然他至今仍不知道這個女的叫什么，長什么樣。他只知道她和自己在同一座城市，在某片夜市的奶茶店上班，她的聲音很溫柔，像掛在空中的一根琴弦，卻遺憾地帶了點兒偏僻的南方口音，她聊天從不爆粗口，她說她窮，她說她累。她可能有些心機，也可能完全是笨拙，她時不時地向別人暗示結(jié)束對話，但自己卻從不主動結(jié)束。

老實說，在這里重復(fù)遇見的可能性幾乎沒有。通常情況下，大家都不想，也沒必要證明自己的身份，但陳勇已經(jīng)找到了她很多次：她的位置可能緊挨著一家賣雜牌衣服的服裝店，每次匹配到她時，陳勇的耳機里總是先傳來亂糟糟的喇叭聲，開始聽著很刺耳，但之后卻不是了。不管她知不知情，是否有意，這聲音都成為了一種暗號，一種標(biāo)簽。在語聊大廳的無數(shù)個黑框框里，她憑這種背景音成為了特殊的一個。

“走過路過不要錯過！本店清倉，全場商品1折起！牛仔褲……polo衫……”

關(guān)鍵的聲音出現(xiàn)了。這個房間里只有他們兩人。陳勇精神抖擻，他擺好姿勢，往后抹了一把自己的小平頭，從兜里掏出煙盒，里面只剩下最后一根了，但他也毫不猶豫地點上。他仰頭把煙噴到墻上的一張游戲海報上，又咽了好幾口唾沫，然后把嘴角微微向兩邊咧。

“我來了?！标愑抡f。

“是你嗎？”她過了好久才回復(fù)。

“是?！?/p>

“吃飯了嗎？你累不累？”

“吃了。不累。你累嗎？”

“有點兒，今天顧客太多了，我可能顧不上你?！?/p>

“沒關(guān)系。你還記得我說的那個新BM嗎？”

BM（Branch Manager），是部門經(jīng)理，陳勇在心里提醒她。

“記得，他怎么樣？”她問。

這是兩人上周討論的話題，那時，這個“新的部門經(jīng)理”剛剛?cè)肼?。陳勇和她在一起時，是一家大公司的高管，說話也是很有派?，F(xiàn)在，陳勇說公司撿到了寶，新經(jīng)理精力充沛，頭腦也靈活。陳勇不停地講具體的細(xì)節(jié)，他邊說邊晃頭，一次次強調(diào)這是由自己選出的人才，有了這個人，公司能賺更多的錢。她今晚確實很忙，身旁的榨汁機一直突突地響，顧客們在窗口前嘰嘰喳喳的。她不像以往那樣多言，但也盡力回應(yīng)著陳勇，真誠地說幾句近似于崇拜的話，陳勇則報以謙虛的笑聲。

聊了幾句之后，陳勇切入了正題，他要約這個女人出去。沒錯，這就是他的計劃：他要跟她在現(xiàn)實中見面，而且要在市中心最高檔的西餐廳里一起用餐。他要問她的名字，她可能像他猜的那樣姓佟或姓孫，也可能不是。無所謂，他不想繼續(xù)叫她“愛樂之城”——她在語聊大廳的網(wǎng)名，同時也是一部電影的名字——或是“你”。此外，他還要聞她周圍的氣味，觸摸她，看她是否有高高的鼻梁，是否會化妝，是否生得柔弱，是否會偷偷哭泣，甚至，是否會和自己同床。

這念頭是今晚到地下網(wǎng)咖時突然冒出來的。陳勇頭皮發(fā)麻，幾乎無法繼續(xù)思考，他覺得這念頭更像是另一個人告訴他的，或是自己的精神分裂了，他在正常的精神狀態(tài)下這簡直不敢想象。他要像游戲里的騎士，披著厚厚的鎧甲沖進什么地方，索取些榮譽，升級，然后再毫發(fā)無損地沖出來。

她果然被陳勇的邀請嚇了一跳，甚至直接消失了一會兒。等回來之后，琴弦開始彈了，她說她攪奶蓋攪得手疼，或是見到了漂亮的顧客，或是忘了給奶茶加珍珠之類的。她講了好久好久，然后突然停了下來。

“我很想去，但周六下午五點……假不好請，不敢保證。”她說。

“周天也可以?！?/p>

“就周六吧……那我該穿什么？”

“都行?！?/p>

“那如果到時候我有事，就下次在這兒見面時給你道歉?！?/p>

“都行?！彼颐φf。

女人?？谑切姆?，可她難道就不惦記他是什么樣嗎？他倆至少是相熟的，陳勇心想，所以她不會故意放他的鴿子，然后假惺惺地道歉。這事兒成了。她又說了些什么，好像是在半開玩笑似的幫他給公司出主意，陳勇完全沒聽進去，他以要寫人事報告為由打斷了她，并退出了房間。他收起手機，把地下網(wǎng)咖的燈都打開了，他恨不得那些電腦屏幕也全是亮的。西頭的顧客們嚇了一跳，有些人甚至不打游戲了，他們詫異地看著陳勇從東頭走過來站在他們的面前，先扯了扯褲腳，然后雙手叉腰，抬頭看著天花板，還露出兩顆門牙。

“操，你干啥呢？”一個顧客問。

“玩你的游戲?！?/p>

陳勇撇下顧客，到柜臺買了一包自己從沒抽過的煙，掃碼付款給正在家睡覺的老板。他剛坐回沙發(fā)，又蹦起來買了另一包，然后又買了一包。

陳勇開始想象她到時候會穿什么樣的衣服……裙子？很棒，但該配什么樣的臉？該死，他自己該穿什么?。筷愑逻@會兒相對冷靜了，難辦，他需要這方面的細(xì)節(jié)，騎士需要配得上自己身份的鎧甲。但別慌，他提醒自己，計劃中最困難的部分已經(jīng)完成，現(xiàn)在他只需要摸透，那些類似大公司高管的人出入高檔西餐廳，到底該是個什么模樣。

2

比計劃提前了一個半小時，陳勇三點半就到了。現(xiàn)在他離科琳娜金槍魚餐廳的玄關(guān)只有200米左右，太陽正在云朵里穿行，一會兒明一會兒暗，他路上走得很慢，像廚師雕豆腐花時控制刀片那樣控制自己脖頸的肌肉。他眼眸亂轉(zhuǎn)，欣賞周圍高聳的建筑，偵察周圍人看他的目光——沒有任何目光?；緵]人注意到陳勇，而所有的一切都天衣無縫：皮包、皮鞋、黑色西裝配紅色襯衣，又穩(wěn)重，又低調(diào)。

走進餐廳，玄關(guān)負(fù)責(zé)帶客的小服務(wù)生問他幾人用餐，話里竟出現(xiàn)了兩個英文術(shù)語。陳勇不知道什么意思，更不知道怎么恰當(dāng)?shù)鼗卮?，但他早就有?zhǔn)備。他面露不悅之色，二話不說就往餐廳里走。小服務(wù)生果然沒有攔擋，他撇下別的顧客，惺惺地跟在后面。

“我要一個安靜的地方?！标愑抡f。

“您是幾人……呃……您是在這里用餐，還是去頂樓的觀景臺？”

“我自己找座位就好了。”

“先生。”小服務(wù)生遞給陳勇兩份菜單：“那我先回去，您可以按桌上的鈴?！?/p>

“我知道?！?/p>

餐廳竟然在平穩(wěn)地旋轉(zhuǎn)，雖然這里是一樓，在外面也看不出任何旋轉(zhuǎn)的跡象，但是窗外的景色確實在變幻。墻壁是暗金色，到處都是靜物油畫、雕花玻璃和各種花朵，還有室內(nèi)噴泉。連廁所都飄著玫瑰香，整個餐廳的空間都被鋼琴曲安撫著，幾乎沒有其它的噪音。陳勇放松了許多，除了會轉(zhuǎn)，這里沒什么再高級的了，他甚至突然覺得自己很胖，需要端著肚子走路，伸著脖子吃飯。

陳勇暫時坐在了靠窗最隱蔽的角落，用雜志擋住自己的臉，像電視劇里的間諜。他看服務(wù)生都從哪里出來，又從哪里消失?？茨切┵F婦人的表情和她們刻意擠出來的胸脯。在那里單獨坐著的女人好像在看自己，會不會就是她？還有那些男人，他們怎么點餐？又是怎么吃的？陳勇捕捉著每一個細(xì)節(jié)，再加上自己獨特的演繹，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重復(fù)。

最后，陳勇點了一杯意式濃縮咖啡（竟頂他六包煙的價錢），并特意叮囑不要羅布斯塔豆，要阿拉比卡豆。他偷偷瞟了一眼面前正在記單的服務(wù)員——記單的服務(wù)員只是在記單而已，和給其他男人記單時的動作沒有區(qū)別。為什么？因為他和其他男人也沒什么區(qū)別，甚至比他們更像樣子。想到這里，他微微撇起了嘴。

服務(wù)員走后，陳勇不屑于繼續(xù)用雜志做掩護了，他開始沖著旁邊和他目光偶然交匯的顧客微微點頭，沖著餐廳里的服務(wù)員揚眉毛，或是像魔術(shù)師那樣婆娑自己的手掌，然后再穩(wěn)穩(wěn)地放回餐桌。陳勇已臻入化境，這只用了個把小時，等她來了，他就可以隨便應(yīng)付這個餐廳。他覺得自己可以在各種地方，在會議室里，在客機頭等艙里，在總統(tǒng)套房里，最后，陳勇來到了手機里的歐洲小鎮(zhèn)，那兒吹著海風(fēng)，從他的腦神經(jīng)里吹出來，也從餐廳的中央空調(diào)里吹出來，再撲在他的臉上，又到了胸口，最后是屁股和腿……

咖啡端來了，陳勇根本沒理會。他還在思緒里徜徉，但腳腕為什么尤其涼爽？像是坐麻了……抹了風(fēng)油精？不，不是整個腳腕，在左腳腕外側(cè)。漸漸地像是圓圈狀，還有點癢……越來越不對勁，陳勇計算出了最有可能的情況，也是最無法接受的情況。他從歐洲小鎮(zhèn)漏出去了，掉進了冰窟窿，還來不及打哆嗦，又被拋進了巖漿池。陳勇猛地抄起雜志，再次擋住自己的臉。渾身冒汗，頭皮很癢，他感覺渾身爬滿了螞蟻，連氣都不敢喘了——在腳腕那個顯眼的位置，他的襪子非常有可能破了個圓形的大洞。

4點39分，距離她來這兒還有二十分鐘左右。那里油膩的皮膚就那么暴露著，也許在洞的邊緣還卷著幾根可悲的腿毛。陳勇一會兒讀兩行雜志，斜眼看看周圍的顧客，一會兒看看桌上冒熱氣的咖啡，始終不敢把目光往下移，他不想讓這種感覺變成板上釘釘?shù)氖?。若果真如此，記單和送餐的兩個服務(wù)員肯定看見了，他們當(dāng)時就憋著笑。還有那些顧客、門口的小服務(wù)生、每個人都看見了，因為破洞正沖著餐廳門口。甚至監(jiān)控也會拍到。桌子背面會不會有針孔攝像機，專門對著顧客的腳腕？

陳勇用各種辦法調(diào)整腳腕的位置，或是用右腳踩著左腳，或是把腿藏到座位下面，但不管怎樣都顯得自己更加怪異。干脆先用銀勺攪一攪咖啡吧，剛才都是這樣輕松自如的。他目前仍是這些人中的一員。西裝是在哪里翻出來的？記不清了。襪子真的破了嗎？不知道，但很有可能。他知道陽臺掛著的襪子通常都有破洞，柜子里也有幾雙如此……至于到底是在哪里拿的，同樣記不清了。

陳勇艱難地、一點一點地回憶家里每一雙襪子的樣貌。同時，他還得舒展肩膀，用手伴著鋼琴曲打輕松的節(jié)奏，剛才他報之以微笑的那些顧客，還得繼續(xù)沖他們微笑，咖啡快涼透了，他還得繼續(xù)攪。他折騰了好久，但就是想不起來襪子究竟破沒破。

有顧客叫來了那個之前給他記單的服務(wù)員，他們在說話，像是在密謀什么，有幾根手指已經(jīng)指向了他。陳勇強忍著不讓自己掀翻桌子、撕爛雜志，怪叫著沖出餐廳，或是怪叫著沖進廚房剁掉自己的腳腕。

那個服務(wù)員向他走了過來。陳勇覺得自己應(yīng)該喝咖啡，他好幾次把手伸過去，又縮回來，因為他忘了怎么喝。

“你好，咖……咖啡涼了?！标愑抡f。

服務(wù)員沒回答，而是直接蹲在了陳勇的膝蓋前，像孩子在公園觀察昆蟲，也像科學(xué)家在實驗室里研究分子細(xì)胞，他以一種令人絕望的距離審視著陳勇的左腳腕。服務(wù)員一動不動地看，陳勇也平視前方，一動不動地被看。兩人保持著絕對靜止，幾乎可以摳進那些靜物油畫里。隨后，服務(wù)員站起來了，他處于一種介于兩個極端之間的狀態(tài)，好像是左眼想瞪著而右眼卻想閉上，一半眉毛想皺成一把鎖而另一半?yún)s不想皺，一半嘴想張成一個盆而另一半?yún)s不想張，最后整張臉的所有器官都向下耷拉著，成了一團亂麻。事情已經(jīng)明確了，服務(wù)員的眼神很清楚，陳勇能看出好多滋味，首先是尷尬，還有憐憫、譏諷和厭惡。他同情陳勇的這副模樣，但也想讓陳勇趕緊付錢，回到自己的地下網(wǎng)咖，只是沒有直接說出來。陳勇想起高中時受欺負(fù)，被保溫壺砸到了胸口，骨頭都要裂開了，但他緊緊地抱著一棵樹，始終保持著平靜。當(dāng)時別人就是用這種眼神看著他，而他現(xiàn)在也想抱住什么東西。

陳勇將成為所有人的談資，她也會知道這事兒：某個窮猴兒、傻帽兒，在周六下午穿著破了洞的襪子來到科琳娜金槍魚餐廳，點了杯最便宜的咖啡，做出愚不可及的行為，隨后在眾人的恥笑中離開。

他現(xiàn)在成了網(wǎng)吧里的那些流浪漢，陳勇站起來，摳了摳臉上的痤瘡，左晃右晃地往外走，好像是剛剛在傾盆大雨里喝醉了酒，又被人用棒球棍狠狠敲了腦殼。全餐廳的顧客都笑瞇瞇地注視著陳勇。陳勇覺得餐廳越轉(zhuǎn)越快，自己胃里要涌出什么東西了，他想憋回去，卻不慎蹭到了別人的桌子。一杯咖啡摔在地上，玻璃渣噼里啪啦地到處亂跳，它們碎得滿地都是。

陳勇踩著那些玻璃渣繼續(xù)走，他滑倒了，但沒有倒在地板上，而是持續(xù)地在黑暗中墜落，什么都看不見，什么都摸不到。直到他嚇得睜開眼睛，才知道自己正躺在自家臥室的床上，面前是一片浸著水漬的暗黃色天花板。

3

夢醒時，距離周六下午五點還有四個小時，而現(xiàn)在，距離周六下午五點已經(jīng)過了四個小時。中間的這八個小時，對于陳勇來說是一片漿糊。他沒去，也不知道她有沒有去。陳勇坐上了去地下網(wǎng)咖的公交車，為了不給剛在超市搶完促銷醬油的大爺大媽們讓座，他用胳膊墊著腦袋，決定假裝睡覺。陳勇聽見有人在講電話，是個中年男人的聲音，扯些什么家長里短的廢話，從上一站侃到這一站，又即將從這一站侃到下一站，估計站站如此。還有接觸不良的報站聲；一個大媽跟另一個大媽抱怨家里的煤氣灶；一個大爺跟另一個大爺炫耀自己的書法功夫。所有的聲音都從一個耳朵飄進去，又從另一個耳朵飄出來，竟分辨不出這些人都坐在哪里，不過陳勇也懶得分辨。

陳勇不知道自己想不想再玩語聊大廳，也不知道有沒有機會再約她出去。這破事，有頭沒尾的。下車后還要再走很遠(yuǎn)，陳勇抽著煙，在路上踢石子兒，可那些有爹生沒娘養(yǎng)的混賬玩意兒總是故意往馬路上滾。馬路上的車一輛一輛地過，排氣口呼呼噴著熱氣，像放屁一樣。石子兒被輪胎碾過之后就立刻不見了。陳勇又開始踩給盲人鋪的黃磚路，感受那些石條條硌自己腳掌的感覺，直到有一個賣浴巾的地攤擋住了他。25元兩條浴巾，質(zhì)量低劣，跟有人用過幾年似的，攤主竟恬不知恥地說是日本工廠進口的。

公交車上講電話的中年男人不知從哪拐了過來，又走在了陳勇的身邊。他還在講。他就是抱著電話出生的，他在娘胎里就經(jīng)常用電話向父母報告自己的情況，電話是他身上的一塊肉，和腦袋長在一起，而這個變異人的使命就是跟蹤陳勇，講些和陳勇毫不相干的、亂七八糟的事來折磨他。一波接一波的噪聲灌進陳勇的耳蝸——那些城市里的噪聲——他眼眶發(fā)緊，思維都懶得去條理。但漸漸地，有一波最微弱的卻出乎意料地匯聚起來的聲音，接著迅速膨脹，把別的東西都擠了出去。陳勇忍不住打了個哆嗦。那聲音斷斷續(xù)續(xù)的，但他立刻就能拼湊出來。

“走過路過不要錯過！本店清倉，全場商品1折起！牛仔褲……polo衫……”

陳勇面前有個十字路口，是每天上班的必經(jīng)之路，他剛從南邊走過來，再往東50米就是地下網(wǎng)咖，而那聲音竟然也在東邊，好像比他和地下網(wǎng)咖的距離還要近。地下網(wǎng)咖明明一直都是開在一片夜市旁邊的，陳勇有點不想意識到這些，但還是記起來了，他每天窩在這兒，在地下熬個整晚，但偶爾也會上來。他在夜市的另一頭給手機貼過膜，還買過好多次夜宵，但……也可能是在別的地方買的，類似的地方到處都是：賣麻辣燙的，賣炸雞腿的，男人們拎著包，女人們聚在美甲店或是配飾店里，邊聊邊笑。這里的人都喜歡享受深更半夜的滋味，伴著油污味、塑料味，還有滿地的竹簽、傳單和垃圾快餐盒。沒錯，它們就像是復(fù)制出來的，甚至連門店的名字都差不多。因此，這個夜市并不能證明自己就是那個夜市，這個喇叭也不能證明自己就是那個喇叭。

但陳勇還是故意錯過了綠燈，又在十字路口站了半分多鐘才過馬路，到了地下網(wǎng)咖?，F(xiàn)在喇叭聲離他太近了，30米？20米？就在隔壁？甚至比他的心跳聲還近。他不管，他就是來上班的。陳勇推開地下網(wǎng)咖的門，走下了幾層臺階，然后停下來，又折了回去。

陳勇覺得那個聲音就像長了翅膀飛在空中的蝎子，一不小心就會蜇著他；同時那個聲音又像漂在水中的樹枝，如果抓到它他就不會溺水。這樣的感覺讓他心慌。

在地下網(wǎng)咖的入口處像公雞一樣邁了幾個小碎步，陳勇歪歪扭扭地往夜市的另一頭走，走了一陣子，他終于想起來，自己好像是要給地下網(wǎng)咖買新的鼠標(biāo)鍵盤，他還在心里捏造了幾通電話，向老板確認(rèn)了預(yù)算。他走進好幾家數(shù)碼專營店，問價，講價，陳勇講話的聲音特別大，非要那57元的鼠標(biāo)賣到20元。離譜的是，有個老板竟然真的同意20元賣給他。更離譜的是，他竟然真的買了，還買了三個。陳勇擰著脖子告訴自己，他就是來買這些東西的，網(wǎng)咖里就是有三臺機子缺了鼠標(biāo)，使命必行。

但那個聲音還是飄過來，像雨滴打在他的臉上。

陳勇打算10點整再回地下網(wǎng)咖，他必須先在這兒念一念鼠標(biāo)盒子上寫的各種參數(shù)，一個念完再念另一個。在接下來的時間里，陳勇一直都在低著頭念，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念，似乎犯了強迫癥，正著念，反著念，離近了念，離遠(yuǎn)了念。他甚至不清楚自己是不是正在走路，或是已經(jīng)坐在什么地方了。但陳勇都無所謂，他唯一的需求就是念些什么。他把三個盒子翻來覆去念了無數(shù)遍，直到兩眼又酸又疼，頸椎里像插了根刺，陳勇才不情愿地停止。他現(xiàn)在正站在一個假人旁邊——穿衣服的假人，被人放在路邊，還斷了條胳膊。他剛才好像在夜市里轉(zhuǎn)了好幾圈，最后是故意走到這里的，又好像不是。他今晚總是很矛盾。

一個假人，什么都說明不了。陳勇認(rèn)為自己的內(nèi)心毫無波動。地下網(wǎng)咖就在不遠(yuǎn)處，陳勇死盯著那里，他準(zhǔn)備要過去了，不需要念什么鼠標(biāo)盒子，只需要走二十來步，推開門，上班，下班，睡覺。可是喇叭聲卻始終懸在頭頂上，還越來越響亮，越來越不容忽略。陳勇正在猶豫，他本來傾向于直接去上班，但在他做出這個決定之前，就已經(jīng)抬起了頭。

有一家奶茶店就在馬路斜對面，離他50米，離地下網(wǎng)咖30米。它可憐兮兮地夾在兩個餐館的中間。感覺，如果這兩個餐館感冒了，它們打個噴嚏，奶茶店就會消失。在吵鬧的夜市里，陳勇覺得有一顆子彈猛地打進了自己的腳后跟，它沿著脊柱向上沖，還順路刮了刮自己的肋骨，最后從天靈蓋噴出來，噴得他兩眼發(fā)黑。事情越來越符合于他想避開的那種巧合。他想站在跑步機上，這樣他就能動起來，逃命，同時又可以留在原地不動。

陳勇抓了抓自己的腦門，又把腦油抹在屁股上。他揉揉眼睛，踮腳往那邊看，有很多人在奶茶店門口排隊。他準(zhǔn)備往那個方向邁兩步。邁兩步，然后該干啥干啥。但邁完之后，陳勇又說服自己，再邁兩步也沒有問題。事實上，每次邁步前都得先這么想。他感覺自己走在棉花里，也走在膠水里，時不時地又想回去，他的步子邁得特別小，但又特別急，樣子像個瘸腿的日本歌妓。最后就這么兩步兩步地挪到馬路對面了，陳勇覺得自己至少花了好幾個小時，他從沒走過這么寬的馬路。

三個員工都是女的。有一個胖的，有一個矮的。這兩個負(fù)責(zé)點單，但她們都不是她，她們不像。她是最后一個：在最里面忙活著，背對排隊的顧客，身材姣好的那個。陳勇站在路邊的一個垃圾桶旁邊，心臟在噗噗亂跳，他不停地用手指卷自己的衣角，直到整個襯衫都勒在他的包著骨頭的皮上，他才會松開，然后重新卷。最后，他排上了隊，給自己的理由和邁步的理由相同。前面還有五個人，然后是四個……三個，越來越近了。

胖子遞給陳勇飲品單，矮子在劃拉手機屏幕。陳勇根本不想搭理她們，他的太陽穴一抽一抽的。陳勇朝屋子里面抻脖子，盡量讓自己看上去不像個地痞流氓，即使頭上的燈光已經(jīng)照出了他蠟黃色的臉和沒刮干凈的胡茬，雀斑、痤瘡，還有剛才被他擰得像抹布一樣的襯衫。陳勇勉力保持著一種富有尊嚴(yán)的微笑，手貼褲縫，只用腳指頭在鞋里偷偷地指著她，這話是要說給她的。

“你們……珠嗎？”

壞事，陳勇從起床之后就沒張過嘴，也得有十來分鐘沒咽唾沫了。有塊兒老痰卡在嗓子里，基本什么都沒講出來。他像一輩子沒喝過奶茶似的，他就是個笨蛋，傻子，臭要飯的。矮子竟然在笑，她丑得像頭豬。胖子倒是聽懂了，她告訴陳勇店里還有珍珠。但陳勇裝做沒聽見，他清了清嗓子，又朝最里面問了一遍，這次將是最后一遍了。問完之后，他就隨便買杯什么，頭也不回地離開。

“你們這里還有珍珠嗎？”

她轉(zhuǎn)過身來了，姿態(tài)干凈利落。她看了他一眼，不覺得他是任何人，手里還在忙著。她真的如陳勇想的那樣有高高的鼻梁，也沒有化妝。但她卻不是她。

陳勇的脖筋好像斷了，腦袋又沉又昏。直到剛才，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陷入了一個很尷尬的境地——他根本無法讓自己相信面前的這個女人就是真正的她。或許是因為她長得更像北方人，或許是因為她在說普通話，又或許是因為別的什么，總之他就是無法確定。但這么想的話，心里反倒又有了一種奇特而又含糊的希望，陳勇從來都很享受這種感覺。她不可能是她。她生病了，她請假了，或者她真的去赴約了，這個人只是來頂班的。也許他只是單純地認(rèn)錯了地方。既不幸，又是天大的幸運。

“你還點不點？”矮子問。

一陣大風(fēng)鼓進了陳勇的襯衫和短褲，吹得他像一個氣球。陳勇在這個全夜市最小的奶茶店門口站了好久。她早就轉(zhuǎn)回了身，他端著飲品單一句話不說，最后被人從隊里轟出去了。陳勇借著慣性靠在不遠(yuǎn)處的一棵樹下面，遠(yuǎn)離燈光，大松了一口氣。她還在回想那三個女人，似乎那個矮子的口音很像她，語調(diào)也像，但很快他就又覺得不像了——陳勇突然忘了她們是怎么回事，他有點想再回去看看，但又不敢。她們好像只是燙了他的腦袋一下，接著就消失了，盡管他剛才還記得很清楚。甚至有那么一會兒，陳勇都記不清真正的她是什么樣子了：她確實是南方口音，還是裝成南方口音，或是她的南方口音就像她的臉，只模糊地存在于陳勇的腦袋里。他剛才覺得自己找錯了人，現(xiàn)在又覺得自己根本找不到。他根本不該走過來。她可能和陳勇坐過同一班公交車，她的胳膊可能蹭到過陳勇的后背，她甚至可能來過地下網(wǎng)咖，但同時又根本不存在。

嗓子癢，又是那些老痰，咳不出來咽不進去。陳勇決定點一支煙緩解一下，他是躬著背點的，火機和煙頭冒出的熱流刺進了他的左眼，激得陳勇像小貓那樣叫了一聲，他在樹下面用手掌一個勁兒地揉，嘴角幾乎要撇到耳朵根子上去了。

從樓梯口走到地下網(wǎng)咖最里面，又走回柜臺，陳勇發(fā)現(xiàn)自己始終都能聽到地上的聲音。尤其是那喇叭聲，它是確實存在的。陳勇坐立不安，但他得繼續(xù)當(dāng)網(wǎng)管了。旁邊的大學(xué)剛放假，網(wǎng)咖忙得不可開交，他刷卡辦機，還給三臺電腦換了鼠標(biāo)。房間里烏煙瘴氣，每進來一個人，地下網(wǎng)咖里就會更吵一些。直到后半夜，陳勇才得出空來玩一玩手機。歐洲小鎮(zhèn)還在屏幕里打招呼，他戴好耳機，又挺起腰板。

“喂？”他對耳機說。

“你好。”一個女人在對面回答。

他心里終于踏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