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室友

文__李文生（運城）

一

一天，很短，

短得來不及擁抱清晨，

就已經(jīng)手握黃昏。

一年，很短，

短得來不及欣賞初春殷紅竇綠，

就要打點素裹秋霜。

……

陽春三月，呂梁山下，黃河拐彎處的濱河市，在“母親河”濱河的滋潤下，粉紅的桃花尚未凋謝，雪白的梨花就競相開放了，染紅了濱河兩岸，漂白了溝壑沃野。

“媽，你聽，這是著名的俄羅斯小詩《短》?！甭愤叺囊繇憘鱽硪晃焕先松畛炼€(wěn)健的朗誦聲。

“這是你爺爺?shù)穆曇?。”張榮與年方二十一，正讀大三的女兒文文一路走來，除了念叨爺爺，還沒完沒了地向女兒述說爺爺曾經(jīng)的同室劉爺爺和一幫大爺大娘們，邊走邊指著那些小樹林邊打太極、涼亭底下觀下棋、小廣場上唱歌跳舞的老人們：“多么可愛的老人呦！”

“爺爺不是住養(yǎng)老院嗎？咱們怎么來醫(yī)院？”張榮面對百思不得其解的女兒解釋道：“你說的很對，這是咱市一個叫衛(wèi)虎的青年醫(yī)生，在個人醫(yī)院基礎(chǔ)上新建的醫(yī)養(yǎng)院，說它是養(yǎng)老院，也是醫(yī)院；說它是醫(yī)院，又是養(yǎng)老院。你看，里邊住的有老年人、中年人；有能歌善舞、寫字繪畫的健康老人；有需要照顧的半自理老人；還有患病七成以上，被省城大醫(yī)院‘判了死刑’，醫(yī)生放棄治療，家人卻千方百計挽救生命的臨終病人，其中不乏一些中年人?！?/p>

“噢……”張榮再次打斷文文的好奇說：“那年重陽節(jié)開業(yè)慶典上，衛(wèi)虎院長說為了既讓這些辛苦一生的老年人有尊嚴地走完人生最后一里路，又讓他們的子女樂意接受，也為了減輕政府、社會、子女的負擔(dān)和顧慮，把這個醫(yī)養(yǎng)院取名‘濱河老年俱樂部’?！?/p>

直往里走，兩側(cè)垂柳依依，綠樹掩映，亭臺樓閣，祥和優(yōu)雅。主樓里，正面放置一石雕壽星公，兩側(cè)懸掛著多幅老人、護工、志愿者笑臉照片；醫(yī)護室里，一位穿白大褂的老中醫(yī)在給老年人量血壓、診脈；活動室里，多位老人坐著輪椅車，圍成一圈，身穿粉色大褂的護工站在中間唱歌。

“劉叔，今天還好吧！”張榮彎腰俯身，貼在老人的耳畔輕柔地問候，老人的目光從天花板上緩慢移過來，腿腳雖不能動彈，但手指抽動了一下，會心地眨了眨眼，她輕輕拭去老人的淚水，給老人揉著腫脹的手背。

窗簾半掩，遮擋了外面的陽光，對于失去活動能力的老人，不是隔去了窗外的藍天白云，而是扼殺了他回歸自然的渴望之情。

劉叔顯然很累，眼睛忽張忽閉，仰面直躺，額頭青筋暴露，液滴速度很慢，看到身下潔白的褥子比上次來時的三層又添了一層，心里一股酸楚，一對一護工王倩輕聲嘆氣：“劉大爺剛來時也一百多斤，現(xiàn)在頂多七八十斤，他女兒劉玉瑩連續(xù)陪護了一個多月，累得實在頂不住了，昨天剛走，他今天就又進行了急救，一陣好一陣壞?！?/p>

劉叔眨了眨眼，知道在說他，干澀的眼眶射出了一絲亮光。

淚水浸濕了張榮的眼，因為劉叔是父親來到俱樂部的第一個室友，也是無話不說的朋友，在共住一室的時光里，都在對方那里得到精神上無限的歡樂和滿足，所以，對劉叔有同父親一樣的感情。

二

上世紀60年代，張榮因父親是軍人而幼年隨軍。在國家“三線建設(shè)”上馬后，又隨父轉(zhuǎn)業(yè)來到大山深處，一待就是十八年，大學(xué)畢業(yè)后回兵工廠任政工干部。改革開放后，先是軍轉(zhuǎn)民，后是破產(chǎn)改制，工齡買斷，自謀職業(yè)，干過房地產(chǎn)銷售經(jīng)理，賓館保潔員，特別是走街串巷張貼小廣告，不僅掙得少，被城管逮住還要自掏腰包交罰款，低眉下眼，看人臉色，即便再沒有尊嚴，都始終沒有壓垮張榮那顆軍人后代堅強的心，憑自己多年政工干部積淀的人格品質(zhì)和打工練就的吃苦耐勞的性格，辦起了“小小廣告公司”，自己當上了老板。

如今，她雖人到中年，但格外注重衣著打扮，出門總是正裝，從不擦脂抹粉，披肩發(fā)，大眼睛，白皮膚，加上兩條大長腿，落落大方，氣質(zhì)溫婉，說話總帶一股甜甜的、綿綿的舒服感。短短幾年，由當初的三五人發(fā)展到近百人的團隊，業(yè)務(wù)由起初的張貼小廣告、刷寫標語、組織人員游街宣傳，發(fā)展到婚喪嫁娶、開業(yè)慶典等傳統(tǒng)民俗服務(wù)。張榮還是個與時俱進的人物，隨著電商、微商的出現(xiàn)，互聯(lián)網(wǎng)+平臺的迅速崛起，和對人們思想、生活、營銷方式的顛覆，她也把業(yè)務(wù)擴展到企業(yè)策劃、法律服務(wù)、政策咨詢、市場拓展等高層次領(lǐng)域。很多大學(xué)生都想進入到公司發(fā)展，但再好的關(guān)系，她都一句話：“不看學(xué)歷資歷，只看現(xiàn)實能力，是騾子是馬遛一段再說?！?/p>

說到張榮與劉叔的交際，要從六年前開始。

這天，張榮來到俱樂部探望父親，路過“臨終關(guān)懷室”時，隔著玻璃墻，看見一位老人，躺在床上，插著管子，任憑醫(yī)生隨意擺弄，一群家人七扭八歪蜷堆在樓道，低著頭，流著淚，五十多歲的兒子無助地在“病危通知書”上簽字，情景格外凄涼。

這對滿心歡喜來看望父親的張榮，如同晴天霹靂，激起心靈的震撼，禁不住自問：“這樣的氛圍太沉重、太壓抑了，父親能挺住嗎？接父親回家嗎？”臨來時想好的全忘了，腦子一片空白。

“你就是張榮吧！我叫劉和平，是你爸的室友，他被大家推舉為俱樂部的‘宣傳部長’了，在他的倡議下，每周召開一次朗誦會，今天是他第一次為大家開壇朗誦，特意讓我等你?！眲⑹逑驈垬s作自我介紹。

其實，張榮剛進大門就聽到了父親的朗誦。忽覺劉叔有同父親一樣的感覺，他年過七旬，個頭不高，身體清瘦，臉型長方，著裝充滿了年代格調(diào)，深灰色的中山裝，黑色褲子，特別是他那黑白相間的花發(fā)，與中學(xué)課本上魯迅先生的畫像頗為相似，寸頭短發(fā)像刷子一般直豎在頭頂，只是沒有魯迅先生那像隸書一字濃密的硬胡茬，臉部像刀刻一樣，棱角分明，在嚴肅與平和中給人一種智者的感覺。

父親告訴張榮，劉叔一生從教，當過小學(xué)校長、中學(xué)校長。怪不得他待人彬彬有禮，說話慢而有力，吐字準確響亮，給張榮留下了難忘的第一印象。之后的每次來訪都與劉叔深度交流，每次交流都給張榮在人生觀上有一次提升，她心中的劉叔，不僅是父親的室友，更是自己人生的導(dǎo)師。

“我?guī)ш犜谕膺呏v學(xué)哩！忙得很……”張榮還未說話，手機“咔嚓”掛斷，一聽父親的聲調(diào)，就知道父親很高興，很充實，張榮心里清楚，其實就是其他養(yǎng)老院為豐富老人精神生活，幫助老年人老有所為互相交流經(jīng)驗罷了。

三

“砰”隔壁摔門聲響。

“胎毛沒退，還教訓(xùn)我?！睂垇喎?、王小莉兩個志愿者好一頓數(shù)落。

劉叔說：“這是鄰居孫大爺，他就這樣，一句話不合意，就發(fā)牢騷?！?/p>

張亞菲、王小莉告訴張榮，他們是濱河醫(yī)科大“臨終關(guān)懷志愿者協(xié)會”的志愿者，參加志愿活動已有兩年了，服務(wù)對象大多是頭腦清醒，自理有困難的病患老人，要取得他們的信任和配合還需要較長時間，但要取得家屬的理解和支持比老年人還要困難，曾經(jīng)有位家屬向俱樂部提出抗議：“大學(xué)生志愿者思想成熟，與老人容易聊得來，萬一哪天把存折密碼告訴他們咋辦？”

“有些服務(wù)對象也給了我們很大的信任和堅持下去的信心?！睆垇喎剖肿院篮托牢?，第一位服務(wù)對象是52歲的曹美玲女士，7年前得知自己患有乳腺癌時，人一下子崩潰了，歷屆志愿者雖都接力溫暖她，仍未能提振精神，上一周，是曹女士生日和手術(shù)7周年紀念日，俱樂部和志愿者特意安排，為她過了個溫馨的生日，燭光中她雙頰流淚：“當年省城大醫(yī)院都說我活不了多久，現(xiàn)在身體狀況比以前還好，還有人為我過這么隆重的生日，我是越活越有滋味，還要再活50年?！?/p>

吃閉門羹在志愿者工作中已是家常便飯，只有用真情才能打開服務(wù)對象的心扉，當問及孫大爺是從哪個大型國企退休的？那時的國企是個什么狀況時，一下子打開了孫大爺?shù)脑捪蛔樱?/p>

早上6點半鐘是中央人民廣播電臺新聞和報紙摘要節(jié)目，之后是本廠新聞，然后是音樂“東方紅”“社會主義好”等，8點開始上班。

那時農(nóng)村沒有電，挑水吃。尋常百姓對“樓上樓下，電燈電話”的向往是可望而不可即的。

那時縣城到縣城都是土路，當鐵路專線通到山溝里的國企后，每天有很多百姓從四面八方跑來看火車：“這么大的鐵家伙，爬著都跑這么快，立起來跑得就更快了?！泵看握f到這里，首先自個兒仰天大笑。

露天電影是人們最渴望的精神食糧，天不黑，孩子們連飯都不吃，搬上凳子給未下班的大人占位置，大人帶上干飯在銀幕下與孩子邊吃邊看，不知誰編的順口溜，人人都會說：朝鮮片子哭哭啼啼，越南片子機槍大炮，阿爾巴尼亞片子摟摟抱抱，中國片子新聞簡報……

遠親不如近鄰，張榮也成了孫大爺?shù)闹覍嵚牨?，但問及后來時，孫大爺總是閃爍其詞。

葉落歸根，思念故土是每個中國人的本性。原來孫大爺只有一個女兒，大學(xué)畢業(yè)后留在上海，前些年，與老伴隨女移居，萬萬沒想到老伴心臟病突發(fā)來不及搶救，去時兩個人，回來時卻端了個“小方盒”，上海便成了孫大爺?shù)膫闹?。這些年女兒放心不下，多次接他去上海，一想起老伴，孫大爺總是這樣說：“我年事已高，遲早要離開人世，只有回歸故土，我才走得心安。”

在與父親的一個又一個室友交往中，張榮發(fā)現(xiàn)他們有一個共同點，就是沒有一個人不想終老在自己出生的地方，而且在活著的時候，即便是坐著輪椅，最好是兒孫攙著，回到出生的地方，尋找那兒時的記憶。難怪父親經(jīng)常念叨老家門前的大槐樹，村口的小溪，古老的石橋……

老家距城百十來里，屈指一算，自從父親因病離村已十幾年了，每每想此，張榮內(nèi)心都十分自責(zé)：帶父親常回老家看看就那么難？

四

“快到了，繞過這道嶺就能看見村邊的石橋了?！睆垬s在安慰父親。

越離家近，越能勾起往事，就像電影畫面一樣歷歷在目。

五十年前，農(nóng)村沒有幼兒園，成天就是玩，有捏泥人、滾鐵環(huán)、打彈弓、摔方炮、炮打洋人、打溜溜蛋……

初中后，玩的區(qū)域擴大了，春天到莊稼地里編草帽玩打仗，夏天在麥地田埂上燒麥穗吃，秋天到堰上摘酸棗，最過癮的是在地里刨個坑，偷挖紅薯烤著吃，冬天照著手電，搭上梯子，在房頂椽縫里掏麻雀。

到高中后，在十幾里外的鎮(zhèn)上住讀，粗細兩樣面搭配的虛糕切成了豆腐塊，在草綠色的軍用挎包里整整齊齊擺兩排，再放一瓶咸菜。一周回家一次，臨走時，母親再給兩塊錢，說是一星期的菜錢。我就跟撿到金子似的，能高興好幾天。

那時那個窮真叫窮。過年是天大的事，因為再窮，這幾天也能吃好的、穿好的，大人不干活，小孩不上學(xué)，盡情玩盡情樂。

小時候唱的歌又響在耳邊：小孩小孩你別饞，過了臘八就是年；二十三，糖瓜粘；二十四，掃房子；二十五，磨豆腐；二十六，燒豬肉；二十七，殺公雞；二十八，把面發(fā)；二十九，貼對聯(lián)；三十晚上熬一宿；正月初一上街扭一扭……

現(xiàn)在，完全變了，如今的年是超市里的擁擠，是忙活了半天做好的飯菜誰都不想吃，是天南地北的奔波，是黑夜當白天的顛倒。日子富裕起來了，可那份快樂離人們越來越遠了。小時候，哭著哭著就笑了，臨老了，笑著笑著就哭了。

可能是年老的緣故，離村越近，懷舊感越強，父親的內(nèi)心有些哀嘆：當年窮的像孫子，卻快樂的像爺，回不去了，回不去了。

天剛蒙蒙亮，父親就出門轉(zhuǎn)悠去了，村邊小溪依舊潺潺流淌，門口的百年古槐好像又添了不少新枝，樹上掛滿了祈福還愿的紅布條、紅燈籠，一群鴿子在頭上盤旋，一大早就到野外覓食了。

田野、村邊、學(xué)校、舞臺廣場，街上時而碰到中年男女，好像認識卻對不上號，只好微微一笑，點頭示意。

村里年輕人大多出去打工了，老人孩子居多，如今的超市代替了原先的供銷社，超越了后來的小賣部，是村里人活動最集中的地方，老遠就看見一老頭，坐在超市門口的凳子上，腿硬得像根木棍，手怎么也勾不住腳，努力了好半天，還是老伴幫他試穿了新鞋。

池塘邊有幾排老房子，街門下坐著一位老漢，旁邊木凳上放著一盆熱水，70多歲的老伴用熱毛巾捂在80多歲的丈夫頭上，剃頭刀子在布帶上來回拉磨?！翱禳c。”老漢有點不耐煩了?？衫习椴豢圆患?，邊干邊嘟囔：“死老頭子，給你刮了70年，挨了你70年罵?！薄芭尽崩习樵诶蠞h肩上拍了一下：“坐好。”洗頭、敷面、刮臉、沖頭，接著開始掏耳朵、修面，不多會兒工夫，老漢舒服極了。

“累了吧！歇一會?！薄安焕?，再游一圈”。聽見兩人說話，父親扭頭遠看，一位70多歲的老漢拉著腿有殘疾的妻子向另一條街走去。超市老板娘告訴父親：“十幾年了，因老伴走路不便，為防在家悶出病，每天都要‘壓馬路’。”

第二天夜晚，張榮與父親睡在原來各自的床上，夜半更深，猛烈的北風(fēng)刮起來了，后窗縫隙發(fā)出刺耳的鳴聲，不一會兒，遠處悶雷傳來，使人陷入一種不可知中，雨一會兒大一會兒小，吧嗒、吧嗒……一聲聲，直到天明。父親回想起他早已故去的父親母親，除了感恩，只剩無盡的思念，嘆了口氣：“哎，房屋依舊存在，而父母早已遠去，他們的故事和名字也會漸漸消失，下一代，再下一代，估計連給他們上墳的人都少了?！?/p>

明天，就要回最后的家——俱樂部了，父親翻來覆去睡不著覺，悄悄起來，到別的屋子里查驗一生的珍寶：四季的衣服堆積如山；僅有的幾件明清紅木家具完好無損；大半生收集的郵票原封不動地放在柜子里；用衛(wèi)生紙包裝的幾十把紫砂壺存放在墻角的紙箱里；特別是一生鐘愛的銅版《三國演義》、木版《古文觀止》《六朝詩選》被特意裝在唯一的樟木箱子里；還有祖父母、父母、兄弟姐妹和妻子兒女的十幾本相冊等，很想帶走，可俱樂部只有一間屋子，一個柜子，一張桌子，一張床，一把椅子，實在沒有存放這些平生積攢的財富的地方。

清晨，張榮與父親要走了，父親在祖宗牌位前跪下拜了三拜，臨出門上車時，特意不舍地回過頭看了再看：“走吧，帶不走了，不管了，人的一生只能睡一張床，住一間房，再多的都是看著玩的！”

與父相約，返程途中一定要到鄰村探望高中時的同桌陳豐年大叔，雖多年未曾聯(lián)系，但彼此從不同渠道或多或少打聽到不少情況，對父親的突然造訪，難免使對方措手不及。

“120嗎？需要急救”，進門沒說幾句話，老人突然頭昏腦漲，血壓升高，心跳加速，昏了過去。

護士把陳豐年大叔抬上擔(dān)架，轉(zhuǎn)出臥室，兒子扶著擔(dān)架，老伴跟在后面。臨出大門時，看見90歲的老母堵在門口。

老母親的臉上沒有一絲恐慌，牙齒不全，說話走風(fēng)漏氣，一個字一個字，對擔(dān)架上的兒子說：“去吧！家里有我在，你放心。”

回來的路上，父親沒有說話。

五

“前兩天還聊天，說笑話，今天人就沒了。”父親不相信孫大爺就這樣走了。

志愿者張亞菲、王小莉十分難過：“是啊！一個跟我們聊了一年多的人，說沒就沒了?！?/p>

張榮在嘆息孫大爺去世之余，更多的是對這些年輕志愿者的敬佩：“父母認同嗎？你們怎么想？”

王小莉從容淡定：“父親挺支持，讓我自己把握；母親有些顧慮，可能是怕過多地接觸生死，影響今后的人生吧！”

“臨終志愿服務(wù)本身就是最生動的生命教育、死亡教育課。”在這個命題上，一生從教的劉叔，站得高，看得遠，“從另一個角度講，死亡是每個人遲早要面對的，也是必然會來到的，而看過生死、陪伴臨終老人走一程，當有一天你們面對時，會變得更加自然，更加理性?！?/p>

孫大爺有一對優(yōu)秀兒女，是恢復(fù)高考后第一批考上大學(xué)的，當時孫大爺在幾千人的工廠里是個小頭頭，兒女同時上大學(xué)成了廠里的美談和很多家庭奮斗的榜樣。

但他們大學(xué)畢業(yè)后，一個分配到北國冰城哈爾濱，一個分配到南國花城廣州，年輕時，要進步工作忙，很少回家；結(jié)婚后，工作孩子脫不開身，難回家；中年了，他們做了爺爺奶奶，真的實在走不開了。幾十年來，孫大爺每次在通話中都對兒女們說，家里很好，別操心！可還是希望他們能多回來一次。別人眼中的羨慕，在孫大爺?shù)男闹谐闪藷o言的傷痛，他經(jīng)常給自己去世的老伴說：“孩子越優(yōu)秀，離父母就越遠，自己的路自己走，靠誰都不合適?！彼詫O大爺寧愿晚年獨居，都不曾離家半步。

“臨走前的父親很痛苦，但很欣慰?！睂O大爺?shù)膬鹤痈嬖V妹妹父親最后的時光，“前一天晚上，我陪在他身邊，深夜格外寂寥，有起夜習(xí)慣的父親，不忍勞煩我，碰翻了床頭的水杯，水杯又砸倒了痰盂，垢水潑灑了一地，我以最快的速度幫父親接完尿后扶他睡下，掃清破碎雜物，拖干地面，父親忍痛咧著嘴，臉頰露出了笑紋?！?/p>

“進重癥監(jiān)護室?！毙l(wèi)院長再三建議。

“病已至此，拼死搶救已沒有意義，只能讓父親更加痛苦，希望父親能安詳?shù)刈摺！眱鹤泳芙^了建議，衛(wèi)院長很尊重，也很理解：“給老人打一針杜冷丁吧！”

守著父親熟睡后，他拉著父親的手，爬在了父親的床邊，黎明時分，當兒子醒來時，父親已走了。

收拾孫大爺遺物時，遲到的女兒在父親的褥子下面，找到了父親的記事本和13600元錢，本子上清楚地記著，某年某月某日兒子給了多少錢，女兒給了多少錢，孫子和外甥給了多少錢，數(shù)了數(shù)嶄新的百元現(xiàn)鈔，知道父親是真的一分錢都沒有花過，只是在最后一頁寫著：我走后，物歸原主。

俱樂部告別廳，鮮花叢中懸掛著孫大爺?shù)牟噬掌?，由于孫大爺年少出道，兒女生長在外，本村的童年多已離世，多年的同事早已失聯(lián)，只剩本家后人，衛(wèi)院長和“宣傳部長”父親十分上心，邀請了俱樂部老年人、護工、志愿者，擠滿了大廳。

張榮用搜集到的照片、影像資料，為孫大爺制作了專題片，編寫的解說詞被兒女們看到后，強烈要求作為葬禮上的悼詞，張榮便成了當仁不讓的主持人。

“父親生前最大的愿望是，兒孫滿堂圍著，然后合眼離去，然而我們沒能做到，是俱樂部的志愿者填補了他生命的遺憾，才使我們做兒女的在悲傷和悔恨中得到些許撫慰?！睆垬s接過孫大爺兒子的謝詞，在低沉的哀樂聲中，描述了孫大爺一生的亮點后，對眾多的老人們說：“每一個生命在最后階段，不僅要和病痛抗爭，更重要的是同自己的內(nèi)心對話，我們究竟該怎樣離開這個世界？”

張榮策劃主持葬禮的故事，一時在俱樂部引起了轟動效應(yīng)，并通過老年人和病患者的家人傳遍了濱河全市，報紙、電視采訪，市委宣傳部、市民政局約談講座，也引得廣告公司業(yè)務(wù)暴漲。她在策劃主持這場葬禮的境界上贏得更多人的喝彩，也使她對自己的廣告公司進行了重新定位，在揭牌儀式上說：“為幫助更多的老年人實現(xiàn)自己的愿望，即日起更名為‘濱河天地圓夢公司’。”

之后，張榮除了婚禮設(shè)計師、廣告設(shè)計師、新產(chǎn)品推廣咨詢師外，又多了一個頭銜——葬禮設(shè)計師。

六

“張部長，我的同室唐風(fēng)燕，這幾天吃不好，睡不著，問死問活不吭聲，手里拿個手機發(fā)呆?！薄皨D聯(lián)主席”魏大娘向父親匯報。

“我說話不方便，你去聊一聊?！睆垬s遵父命，經(jīng)過深聊知道，唐大娘經(jīng)?？吹酱鬆敶竽飩儼褍鹤?、孫子結(jié)婚，生日的照片放在朋友圈里曬福，心里很是失落。昨天，同室的大娘把自己遠在四川的重孫生日宴的照片轉(zhuǎn)發(fā)在好友群，引來大家贊美，唐大娘十分難過，也想和大家分享自己家人幸福，證明自己是有兒有女幸福之人，可一來自己不會玩微信，二來在南方建筑工地打工的兒子、兒媳從來就沒把孫子、孫女的生日照片發(fā)給過她，自己也拉不下臉求他們。張榮同“婦聯(lián)主席”魏大娘商量，迅速聯(lián)系了深圳打工的唐大娘兒子，并幫唐大娘設(shè)置了家人微信群，教她如何使用微信和分享朋友圈。

“嘟嘟”唐大娘的微信傳來了兒子頭戴安全帽，身披藍天白云，手握腳手架，在摩天大樓施工的照片。張榮故意打開唐大娘微信語音聊天，開啟免提，只聽唐大娘兒子說：“娘，您的兒子在深圳50層高的摩天樓上干活兒……”

“你兒子真行?！薄?0層有多高呢？”“你兒子掙多少錢？”圍觀的向大娘問這問那，唐大娘卻有點不好意思。

俱樂部規(guī)定，每月第一天，為所有本月生日的老人舉行集體生日宴，恰巧，唐大娘也是本月的壽星。

寬闊明亮的餐廳，9位壽星端坐在主席臺的壽星桌上，頭戴壽星帽，胸佩小紅花，精致蛋糕一個，大屏幕上滾動播放著每位壽星的照片、名字、生日、年齡、籍貫等，輕音樂響起，在管理人員的帶領(lǐng)下，臺下臺上，拍手齊唱“生日歌”，然后吹蠟燭、切蛋糕、分蛋糕……攝影師拍下全過程，制成了小視頻，放在微信群里傳給各自的兒女們。為延續(xù)幸福，當月里，每天中午吃飯都會讓老人在電視屏幕里重溫那幸福一刻。

張榮幫唐大娘把視頻曬到家人微信群，很快就出現(xiàn)了兩個贊，還有評論：

“孫子祝奶奶生日快樂，幸福長壽！”

“姨媽生日真熱鬧，笑得真開心?！?/p>

“兒媳祝婆婆越活越年輕！”

唐大娘邊聽張榮讀微信邊看著一旁坐的幾位大娘大爺：“這幫孩子真煩人”。嘴上說煩，其實就是顯擺顯擺罷了。

張榮已不是“宣傳部長”一個人的女兒了，是俱樂部每位老人的女兒和病患者的知音。

40多歲的黃姓女士，是個地道的農(nóng)民，病前與丈夫經(jīng)營五個蔬菜大棚。天不亮進城賣菜，賣完菜又進棚摘菜，還要按時打藥、澆水、除草、追肥、管理，晚上分包好菜裝好車蓋好草簾子就半夜了。常年與農(nóng)藥、高溫、潮濕相伴，掙了不少錢。五年前，發(fā)現(xiàn)癌癥晚期住院化療，現(xiàn)已臥床不起，自知時日不多，把唯一心愿告訴了張榮：“16歲的獨生女下周有個舞蹈演出，想看一眼女兒在臺上的表演?！?/p>

經(jīng)與衛(wèi)院長商量，張榮和醫(yī)護人員備齊急救設(shè)備，在特護下觀看了演出。

演出組織單位知道此事后，特別為女兒增加了獨唱節(jié)目，當主持人告訴觀眾：“請讓這位花季少女為患癌癥晚期的母親唱首歌”，當所有觀眾知道這位癌癥母親就坐在觀眾席上時，整個劇場鴉雀無聲，紛紛投去深情的目光。

回俱樂部的路上，黃女士熱淚奔涌：“我死而無憾！”

七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jīng)，人人都有難過的坎。孫大爺?shù)那娜幌墒?、唐大娘的孤悲、黃女士最終的心愿，宗宗件件攪得衛(wèi)院長寢食難安。解決老年人的生死觀，不僅是牽扯到老年人精神健康的問題，更是關(guān)乎俱樂部能否持續(xù)發(fā)展的大問題。

在俱樂部的邀請下，張榮幫助“宣傳部長”父親牽頭策劃對俱樂部老年人和病患者開展以“生命與死亡教育”為主題的大討論活動，不同方式的座談會、研討會、聊天會、心愿會，在不同的場所，以不同的形式展開。

十月濱河，第一場雪，由俱樂部和圓夢公司聯(lián)合主辦的第一屆“生命教育大講堂”大型公益活動在俱樂部大禮堂閃亮開場。

“從老年人醫(yī)養(yǎng)結(jié)合的實踐中認識到，‘醫(yī)’是一門科學(xué)，‘療’是一門藝術(shù)，‘養(yǎng)’體現(xiàn)一種關(guān)懷，今后，我們俱樂部要在姑息治療上做文章，就是采取緩和療法，減輕患者疾病痛苦，提高病人心理素質(zhì)，提振老年人精神狀態(tài)，讓生命的最后一刻走得完美而有尊嚴?！毙l(wèi)院長還說，“我們還有很多的工作沒想到、沒做到?！?/p>

張亞菲代表志愿者也談了體會：“我們所做的，不是簡單地為臨終老人和病患者及其家人送去一聲問候，倒上一杯熱水，而是幫他們打開心靈那扇久未開啟的窗，讓他們感受到最值得珍重的東西是自己的生命?！?/p>

作為主辦者的張榮向每個與會者提出了人人關(guān)注而又故意回避的問題：“生老病死乃自然規(guī)律。為什么人們對‘生’歡呼雀躍，而對‘老、病、死’則極其恐懼，這是人們?nèi)鄙偕逃鶎?dǎo)致的，從今天開始，死亡的話可以少講，但生命的終點一定會到來，我們應(yīng)該怎樣過好每一天？怎樣關(guān)懷臨終老人？又該怎樣對待患絕癥的病者……”

“宣傳部長”父親更是干脆利索：“咱們俱樂部的‘教育家’劉和平說得非常好，他說，什么是快樂？什么是幸福？什么是健康？那就是9個字——病得晚，老得慢，死得快?！?/p>

“生命與死亡”教育活動一直在進行中，俱樂部笑聲多了，參加戶外活動的人多了，老人間信息交流也多了起來。

“你的心臟又出了問題，盡快手術(shù)，請通知女兒吧！”衛(wèi)院長再次督促賀大爺。

“堅決不能告訴她們?！辟R大爺態(tài)度堅定。

“我有兩個女兒，一個在青島，一個在重慶，都優(yōu)秀孝順，三年前裝了第三個支架，一個月前，經(jīng)檢查堵塞已超50%，上幾次可給女兒折騰壞了，現(xiàn)在女兒都做奶奶了……”未等81歲高齡的賀大爺說完，一群大爺大娘就嚷嚷開了。

“應(yīng)該告訴她們，咱生養(yǎng)了她們，咱們現(xiàn)在老了，她們養(yǎng)咱是天經(jīng)地義的?！?/p>

“不必告訴孩子們，她們知道了，除了痛苦，能做什么？”

“一定要告訴兒女們，不要讓孩子們留有遺憾，背負不孝的罵名，在社會上抬不起頭，難做人。”

七嘴八舌，賀大爺越聽越?jīng)]了主意，倒是父親給了賀大爺一個滿意的可供參考的建議：“生死學(xué)中有一個最重要的概念叫‘生死兩安’，就是讓因病離世的老人和健康的子女都心安。是否告知孩子們，你要想清這幾個問題：如果不告訴孩子們就悄悄離世，孩子們有什么感受？她們會怎樣？又會做些什么？對孩子們今后人生會有什么影響……”

八

“劉叔的精神又好起來了?！毙l(wèi)院長檢查后十分欣慰：“可能是在美國的博士兒子專程回國看望的緣故吧！”

“告訴你個秘密，劉叔同我有約，希望在他有生之年看到我為他主持葬禮。”張榮其實是在征求意見，衛(wèi)院長只好回道：“趁劉叔的兒子在，咱們就滿足老人的心愿吧！”

張榮設(shè)計主持過無數(shù)次的葬禮，但為活著的人舉行一個隆重而真實的葬禮還真是沒經(jīng)過，她再三考慮，決定開一個PARTY，邀請了99位劉叔曾經(jīng)的、現(xiàn)在的學(xué)生、同事、朋友，用最少的時間，最精練的語言，哪怕只是一句話，只講一件與劉叔相關(guān)的有意義的事。

劉叔斜躺在床頭，俱樂部對這場特殊的“葬禮”進行了現(xiàn)場直播，護工王倩一人陪伴。

99位來賓，按要求都穿整齊的服裝，像是參加好萊塢頒獎典禮，面對鮮花叢中劉叔的彩色巨照，沒有哀樂，沒有悲傷，在莊嚴而肅穆的氣氛中，每個來賓都講述了自己與劉叔有關(guān)的往事。

北京回來剛下火車的學(xué)生第一個講道：“老師上課從不缺席，總是提前一二分鐘在門口等候，上課鈴響后，他準時走進教室。上課時，題外話一句都不說。一般早晚自習(xí)，老師大多不來，可劉老師不缺一次，學(xué)生坐在堂下學(xué)習(xí)，老師坐在講臺上批改作業(yè)，學(xué)生有疑問隨時可找他。這個畫面早已定格在每個學(xué)生的腦海里?！?/p>

“同學(xué)們，今天大家共同學(xué)習(xí)一篇作文《黨的政策暖人心》。”當老師讀到：“父親接到縣政策落實辦公室紅頭文件《關(guān)于第一批知識分子平反的決定》時，熱淚盈眶，一股暖流涌上心頭。”這個時候，只有我自己知道，這是我高考模擬考試的作文，我之所以能寫出感染讀者的文章，因為我就是這次被平反的其中的一個右派分子的兒子。后來，老師單獨告訴我：“這篇作文可以投到省報發(fā)表”。這件事感動激勵了我好多年，我現(xiàn)在之所以能成為《濱河日報》的主編，是老師的一次肯定成就了我的一生。我感謝老師給我信念，教我做人。

志愿者張亞菲說：“劉叔是我們?nèi)松膶?dǎo)師，他經(jīng)常鼓勵我們，陪伴臨終的人走一程，叫‘助人自助’，因為你們遲早也會迎來這一天?！?/p>

“劉叔經(jīng)常給我們支招：醫(yī)養(yǎng)結(jié)合的最高境界是讓每一位老人都平靜而自然地活到天年?！毙l(wèi)院長十分敬佩：“雖然我們做不到，但我們一直在努力！”

父子情深，血濃于水，博士兒子十分慚愧：“母親四年前臨終時說，父親不讓告訴我，他早已裝了三個支架，在做搭橋手術(shù)時，正是我博士論文評審關(guān)鍵期，他害怕下不了手術(shù)臺，在手術(shù)前一天晚上囑咐母親說，‘如果我這次走了，不要通知兒子跨洋奔喪，一定讓兒子學(xué)成而歸，報效國家，絕不做對不起國家的事情。’我真誠地告訴大家，我給父親擔(dān)任‘我的父親’這一職務(wù)打100分?！?/p>

99個人，99個故事，五個多小時里，沒有人渴，沒有人餓，沒有人走動，大家都在莊嚴的氛圍中微笑著評說。

劉叔全程觀看了自己的“葬禮”，握著張榮的手，無淚，無言。劉叔的兒子非常感激：“你是最后一個懂我父親的人，謝謝你！”

音樂響起，大屏幕上出現(xiàn)了劉叔觀看“葬禮”的彩色畫面：劉叔平躺在床上，雖白發(fā)稀松、枯瘦如柴，但長長的睫毛下，經(jīng)過攝影人員的修飾，消瘦的臉龐略顯紅潤，看不見憂慮，看不見恐懼，唯有寧靜和慈祥，一字一字地說道：“活——著——就——是——勝——利。”

又是一個艷陽天，當張榮再次來到俱樂部時，路邊音響又傳來父親的朗誦聲：

一生，很短，

短得來不及享受美好年華，

就已經(jīng)身處遲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