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往詩歌的途中
——武強華詩歌作為病歷與病例

□ 馬曉雁

生于河西走廊，游走于西部，武強華的詩歌中承續(xù)了在城鎮(zhèn)化中不斷陷落的西部氣質(zhì)，甚至遺落著一個遠去的江湖。她一再把讀者帶往冰雪覆蓋的祁連山，帶往高聳著廟宇的甘南草原，帶往沙洲的冷寂，帶往羚城的靜謐。但武強華更具現(xiàn)實沖擊力的詩歌是她關(guān)于“病”與“痛”的書寫，有獨屬女性的生命經(jīng)驗，也有這個時代的人們共同的身心體驗。曾經(jīng)身為醫(yī)者的她，用詩歌為我們記寫了一份“病歷”，關(guān)乎肉身，關(guān)乎社會，關(guān)乎時代。

詩寫的“病歷”

在訪談中，武強華坦言：“我”甚至對“女詩人”這個提法非常反感……不妨從詩人反感的地方進入，首先去探究她的詩歌作為“女性詩歌文本”的意義。

與那些有著明顯先鋒氣質(zhì)的女性詩人相比，武強華顯得樸拙而實誠，但不失厚重?！耙粋€普通女人/不會有血淚史”(《本命年》)，兩行反向的表達，訴盡了身為女性的不幸。在現(xiàn)實生活中，任何一個女人都可能是一部血淚史，且不說性別、階級的傾軋，社會、文化偏見的制約，單是自然屬性賦予女性的磨難就足以令她們的一生飽嘗艱辛：孕育、生產(chǎn)、喂養(yǎng)……而母親們，尤其是過往歲月中那些身為農(nóng)人的母親，對此守口如瓶，仿佛她們只是用一生照料了那些傷痕。如果武強華沒有拿起筆，她所訴說的那些傷痛依舊只會隱藏在一個個具體女性隱秘的肉身之中。武強華也十分善于將那些抽象的疼痛轉(zhuǎn)化為具象的細節(jié)加以傳達。比如《掏空》一詩描述一個刮酸奶瓶的細節(jié)：“已經(jīng)沒有了/她還在酸奶瓶里掏/卵圓形的勺子刮著杯壁”，“這多么像一次手術(shù)”，像“卵圓鉗刮著子宮壁”。而這些對于她來說，并非技巧，也非修辭，是直接的生命體驗的呈現(xiàn)。作為女性，武強華有入骨的體驗，她也書寫得足夠狠辣：“我對這個世界撕心裂肺的過程/心知肚明”；“虛幻的東西，在死去之前/都是不可靠的”(《本命年》)。她把那些切身的疼痛化作刀鋒般犀利的語言插入世間。也因為身為女性，她都無須動用悲憫，單是說出自己，便說出了全部。這些體驗是作為女性的武強華宿命的疼痛，也是作為詩人的武強華可靠的依憑?？少F的是，武強華沒有以狹隘、激進的姿態(tài)宣泄它們，她有高度，也有醒覺。在訪談中，她說：“這是人類苦難的一部分，我們完全有必要去書寫。”也是在這個高度上，她的這類書寫才獲得了更大的意義。

當(dāng)然，也可以追問：難道女性只有泣血式的書寫，她們在什么時候才是精致的？

武強華也在一些詩章中寫下女性的生命迷思，寫下作為女性的情感訴求、欲望悸動與憧憬向往，呈現(xiàn)出女性經(jīng)驗的一定豐富性。但這些相對平靜的表達并沒有像《本命年》一類的詩歌因凄厲的歌唱而爆發(fā)更大的沖擊力。而女性書寫，無論是詩歌還是別的什么，在沒有明亮地歌唱女性的時候，在沒有作為女性明亮地歌唱的時候，女性書寫者可能將對“女詩人”“女作家”一類的提法永久反感。

武強華將醫(yī)者的經(jīng)歷切入詩歌寫作中，這使得她的詩歌寫作對疾病十分敏銳，尤其是親人、師友的患病，激發(fā)著她用詩歌的方式去直面疾病。也因為曾為醫(yī)者的經(jīng)歷，武強華書寫疾病之時，并沒有直奔疾病的隱喻層面，而是直書疾病本身?！侗久辍贰逗芏嘈枰雎缘氖虑橐恢倍荚诎l(fā)生》《乳暈》《精神病院》等詩歌呈現(xiàn)了種種病癥對于人的威脅。這是我們這個時代司空見慣的日常。的確，在這個科技迅猛發(fā)展的時代，我們認識了比以往任何時代都更多的疾病，尤其那些目前我們還無法克服的病癥，給患者及其家庭帶來的苦難并不比它的隱喻層面小。父親因胃癌切去了胃，母親因乳腺癌切去了乳房?！澳切┨欤颐刻於既タ锤改?像個看守，盯著他們/我相信，這樣他們就不敢老得太快”。除此之外，“我”無能為力。這份無能為力，在曾為醫(yī)者的武強華那里會顯得格外難耐。

武強華也不用俯身對底層的生存者降下神祇似的悲憫，也不是因為懂得才給予慈悲。她就在他們之中。她說：“我不是我，當(dāng)我這樣想時，我才能夠?qū)懽鳌！币环矫?，這樣想的時候，她才有了游刃有余的開掘空間；另一方面，在寫作中，她必須成為他們，才能說出他們。一個喂養(yǎng)傻弟弟的修鞋人，“他不關(guān)心人類/只關(guān)心人類腳下的鞋子”(《修鞋的人》)；一個因勞累坐在路邊埋頭午休的人，“他比一座真正的雕像/還要安靜”(《北京雕像》)。在《不安之詩》中，她因?qū)狄怪斜持焕U舊紙板的人猜想為背著吉他或大提琴的藝術(shù)家而心有不安，“好像，我對這個世界無知的幻想/無意間傷害了那個人”。我們猜想的那種浪漫，對于底層生存者而言是摻有灰土和血印的艱辛。這細微的誤會，被作為同情者的詩人敏銳地捕捉，并呈現(xiàn)為一個個詩歌的表情。在《堵車了》中，她寫下堵車的大街上，懷抱亡人的女人的哭泣。在《無傷之痛》中，她寫下一個屠夫的疲憊與疼痛。于平靜慣常的生活中挖出細節(jié)，它們比任何言辭都具有直擊現(xiàn)實的力。這也是武強華詩歌可依靠的另一部分資源。

說出底層生存的苦難，也給我們的肉身在這個時代的遭遇一份詩寫的“病歷”。這是武強華的詩歌切近時代與社會的切口，并直接抵達本相，析出被隱喻埋沒的本義。武強華詩歌最顯在的現(xiàn)實意義也正在于此。

詩語的病例

讓詩歌獲得恒久光芒的到底是什么？意義還是語言？意義必不可少，但對詩歌而言，詩意就是它的意義，并且作為語言的藝術(shù)，詩歌必須從詩語上覺醒。如果不能在語言上召喚，單憑現(xiàn)實意義無法賦予詩歌恒久的魅力。如果那堆按照分行的秩序擺放的句子在運送來意義之后即刻倒斃，它們只能是工具性的語言，模仿了詩語外在的搭建方式，算不上詩歌。盡管對于現(xiàn)代新詩的評價至今沒有完全共識性的標準，但無論如何，只要是在用漢語書寫，就必須承續(xù)和挖掘漢語的漢語性。到今天，我們?yōu)槭裁催€吟誦古典詩詞？并不全然因為它記錄了時代，評判了社會現(xiàn)象，更因為其中有融入我們文化血脈的審美趣味，有漢語的詩性光輝?，F(xiàn)代新詩相對于古典詩詞而言是形式上的解放，形式上的自由，對詩語的內(nèi)在要求上不應(yīng)該是對古典詩詞經(jīng)驗斷然的舍棄。一首優(yōu)秀的詩歌，不管是古典詩詞還是現(xiàn)代新詩，都要能勾起讀者對漢語詩歌傳統(tǒng)記誦的欲念，不斷挖掘的思考，去了又返、去了又返的迷戀！

反觀武強華的詩歌，雖然有對女性經(jīng)驗的書寫，有對現(xiàn)實經(jīng)驗的記錄，有對西部氣質(zhì)的繼承等等，但她良莠不齊的詩歌語言還存在諸多需要修正的地方。

第一，要避免怨誹式的書寫。那些瞬時的怨言飛語很容易將一首詩拽入口水的深淵。盡管其中可能裹挾些許真相，那些急切的表達中卻可能透露著粗鄙，那些另起一行的句子完全沒有詩歌換行層面的意義。比如這首《減速器》：“高速公路上/看到路邊有一個廣告牌：/出售減速器//踩著油門的腳不知不覺就輕了/不能再快了，這樣的速度/靈魂真的已經(jīng)有些跟不上了”。雖然有些枯瘦的現(xiàn)實意義，但沒有詩的意味與理趣，更談不上語言的經(jīng)驗，是可以隨意丟棄在大街上的一句埋怨。

第二，要不斷錘煉。有出口成誦的詩，但若追溯，任何一首詩都有瓜熟蒂落的過程，只是先天與后天的差別而已。只要一個詩人不立志烹飪詩歌快餐，就要不斷打磨，到增一字減一字都不可的程度。比如她那首《火焰還原著真相》：

火焰還原著真相

但不是災(zāi)難

昨天，一種新生的設(shè)想

已經(jīng)耗費了我們的一生

清晨醒來，夜晚穿過的衣服

分明帶著灰燼的味道

新的皺紋又出現(xiàn)在了額頭上

作為活著的虛無的一部分

我們不屬于火焰

也不屬于灰燼

死亡對生者來說只能是種啟示

是的，我還是習(xí)慣于說我們

包括那些被炙烤的身體

被隱瞞的真相和

不辨緣由的合唱團

初讀，這首詩已經(jīng)出示了它優(yōu)秀的品質(zhì)。但若反復(fù)，就會發(fā)現(xiàn)它有些冗余，它還有可以更精準的提升空間。斗膽去為武強華的這首詩做一次修剪，可以化簡為：

清晨醒來，夜晚穿過的衣服

分明帶著灰燼的味道

作為活著的虛無的一部分

我們不屬于火焰

也不屬于灰燼

語言的錘煉不只是做減法這么簡單的運算，但也是很有效的方法之一種。詩歌的力從來不來自文字的陣容。在給寧夏女詩人林一木的詩歌做減法的時候，我說：“如果生活中或者詩歌評論中一首詩因為太短而受到批判，作者不必介懷。善意地說，那不過是同‘村里都夸他字寫得好，很黑’一般的贊美一樣，最多具有真誠和樸素的美德罷了！”我看重詩歌作為“絕響”的品質(zhì)。所以，與從5行增加到15行相比，從15行縮減為5行顯得更為可靠。

第三，要講究虛實的排布。我相信，詩中之詩發(fā)生在無辭的地帶。武強華很容易將一首詩寫“死”，有實無虛，不講究留白，沒有氣口。

比如《走了》一詩，是在石子中加入沙子，再填入土灰，再倒入水分，澆注成一塊的寫法?！啊覀冃⌒囊硪?拒絕對視，拒絕再說只字片語/短暫相擁，匆匆離開/走了。那些年追過的小虎隊/《愛》已無法挽留，《十七歲的雨季》/不過是二十年后安慰眼角的一滴雨/我在北方焦渴難耐/你在異鄉(xiāng)大雨傾盆/走了。不說再見，不說十年八年/不說時間這把殺豬刀/不說距離，不說中國和馬來西亞/不說母語里那點蹩腳的尷尬/走了。一路向南/只需十幾個小時，熱帶的海風(fēng)/就會剝?nèi)ツ闵砩系拿抟?拔刺一樣，把故鄉(xiāng)和北方的寒氣/從你身體里剔除出去……”前后的引號省略掉的部分與此處呈現(xiàn)的部分都是這種可以相互取代的、并置的、顯得無謂的句子?！舵睾！芬辉姷慕Y(jié)尾處就很好，“瞬間的美/一直被他愛著”，給了詩歌一個輕盈、安詳?shù)某隹?，給了詩歌一縷綿長的余韻。語言也很凝練，并在言辭終止的地方獲得了詩意。

武強華詩歌語言中存在的欠缺也是當(dāng)代詩歌中相對普遍存在的欠缺，是為當(dāng)下詩歌的一個病例。在武強華的詩歌中，我更看重她那些相對短小的篇制，比如《祁連山》《山色盡》《無所思》《無傷之痛》《魚》等比較純熟。

《祁連山》中“雪，白過它自己的骨頭了”，就有極大的詩語召喚力，是詩的語言。《山色盡》中有野性、神性、詩性、母性等摶塑出的詩歌意象，拋開那些太過切近塵埃的事物，有了飛升的姿態(tài)。在這里，詩大于辭，大于物，也大于“我”?！遏~》具有整體上的象征意味，語言也相對精簡。如果武強華在創(chuàng)作每一首詩歌的時候能夠追問，有沒有在用詩語道說，這一首有沒有比上一首更純熟，她的詩歌將有顯見的飛躍。

在通往詩歌的道路上，沒有誰握有絕對的權(quán)杖，也很少有哪位詩人敢說自己的詩作是絕對的抵達。我們都在途中！

后記：王士強老師微信詢問評論文章進展的時候，我給了他一個可以讓他放心的答案。但其時我在西京醫(yī)院候診，雖早就做好了訪談，但評論還沒有正式下筆，我還在等待，還在尋找。等待一個標題，尋找一條路徑。大約，也是因為那尚不能確定的病，使我下定決心說出我所理解的武強華詩歌語言的欠缺與不足。對于一個存有疾病的人，一味去夸贊她的美貌，不只是不專業(yè)的，而且是不道德的！希望這份短評能對武強華有所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