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朱英誕詩歌中的“舟船”意象"/>
□ 鄭娟
[作者單位:華中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
朱英誕受家庭熏染,自小便顯示出極高的寫詩天賦,后又師從廢名與林庚,在繼承了古典詩歌優(yōu)秀傳統(tǒng)的基礎(chǔ)上又受到了西方詩歌藝術(shù)的影響,進而形成了一種“古典的精義與現(xiàn)代的寫實熔為一爐,中外古今得以溝通”①的新智性詩風(fēng)格。朱詩創(chuàng)造的詩歌景觀繁復(fù)多麗,意趣盎然,形成了獨特的意象藝術(shù)。而本文則意從“舟船”意象這一小的切入點出發(fā),采用詩歌文本細讀的方式來深入分析和探討朱英誕的詩歌世界,以期能挖掘其背后所蘊藉的審美特質(zhì)和思想意志。
人之于宇宙,乃如舟船之于水中,漂泊無定,心無所系。因而“舟船”對于朱英誕而言,并不僅限于是一種現(xiàn)實意義上的交通工具,它更多地承載的是人類聚寡離多的離愁別恨,代表的是漂泊無依的游子孑然一身的孤獨常態(tài)。
詩人朱英誕在自己的新詩中習(xí)慣將“家屋”比作“小舟”,這自有他的情感與審美動機在:首先,將自己的住屋喻為“小舟”,從客觀意義上是在隱射自己現(xiàn)實生活環(huán)境的窘迫與清寒,“我的屋宇是小舟”,“小舟是無人的老屋”,“屋”與“小舟”之間相互轉(zhuǎn)換,則體現(xiàn)的是詩人的清苦困頓的生活狀態(tài);其次,“小舟”除卻“小”之外,朱英誕還為其附上了“漂泊無定”的屬性,則更是為自己的人生也添上了幾筆風(fēng)雨飄搖的意味,小舟沉浮不定,而詩人自身也在人世艱難沉浮,游子的鄉(xiāng)愁與孤舟的悲哀高度契合,成為詩人獨語時的一種情感寄托,如在《懷古》一詩中,詩人陷入的是一種天地而陷的“茫茫之感”,他的漂泊和無定感使詩人有了尋找“世外桃源”的愿望,但現(xiàn)實并不如傳說的歷史動人,所以他在尋找中喟嘆“我所愛的漁人在哪里?/桃花依舊,田舍空了/捕魚的人兒呢,不見,/小舟是無人的老屋。//坐在湖邊/我躊躇;//老人坐在那里,大地的砝碼;/我呢,我只想著歷史,像家鄉(xiāng)。//太陽的湖,月亮的湖”②。另外值得注意的是,詩人在言及“屋宇即小舟”概念時,其維度是被置身于一種宏大的宇宙視野之下。詩人敏銳地捕捉到了宇宙天地萬象時的空特性,他以舟擬屋,更是以舟喻己,“當暮色蒼茫的時候”(《冒昧》),當“與回想相處的日子里”(《三月三日》),當歷史無人溫酒的時候,詩人感悟到了宇宙的永恒與自我的渺小之感,因而詩人的游子之思里便融入了現(xiàn)代的意識,宏大的宇宙空間與細膩狹小的內(nèi)心體驗之間形成了強有力的張力,其游子的情感意蘊便由詩人個體主體意識的參與,由小“我”的視角傳達進而擴展實現(xiàn)了大“我”的普遍意義上的共鳴。如《漁火》中,詩人由“我的住屋像一只小舟”的個人漂泊之感上升到了“家家的住屋是小舟”的全人類的孤獨感與宿命感。這便是詩人獨特的新詩質(zhì)所在,即“不但與古為新,且是將來的現(xiàn)在”③。
朱英誕先生非常服膺于愛爾蘭詩人葉芝的一句話:“我們現(xiàn)在逐漸發(fā)展著一種精神信仰的文學(xué)——這,我們叫作‘哲學(xué)信仰的’或許好些,……我相信我們將有個這一類的哲學(xué)的復(fù)興,然后才會有個精神信仰的文學(xué)?!雹芤蚨谥煜壬难劾铮霸姷谋举|(zhì)是象征”,“詩也具有哲學(xué)性質(zhì)”,但是他的私見是就目前的詩歌發(fā)展狀態(tài)而言,詩首先應(yīng)當是“一種辨識”。因而,在他的諸多詩作當中,典故中的“歸舟”便成為鄉(xiāng)愁的表征,與歸舟同構(gòu)的“江樹”“青山”“嫦娥”等其他意象也成為詩人鄉(xiāng)愁表述的辨識需要。
詩人“歸舟”意象的使用存在著諸多不同的場景,有在中秋佳節(jié)賞月之時由嫦娥奔月的神話想到自己無法歸鄉(xiāng)的苦悶,“依舊有嫦娥,/你樂于長生的仙子/而夜夜無夢?/那玉兔依舊在搗藥?//碧海啊也籠罩著/一個像我們這里的人間?/那天際的歸舟呢,/為什么不見?”(《十六夜對月》);有在入秋登高遠望之時貫穿古今的孤獨之意,“青山女發(fā)/我從天際識歸舟/入秋以來,我日日登樓/遠眺:我無意于孤獨了啊”(《情詩試作》);又有在雪霽天朗之日在窗簾背后幻想的漂泊詩意,“繼夜而來的依舊是清晨,/但我不拉開窗簾,/好讓我們在辨識的后面,幻想如云。//我幻想著那紅日的漂泊;/雪后是登高的時候,/我要翹望:天際的歸舟/云中的江樹”(《雪后初晴》)。在以上這些詩作中,“歸舟”的意象皆是化用了謝朓《之宣城出新林浦向板橋》中的“天際識歸舟,云中辨江樹”一句,詩人借謝詩隱晦地傳達了自己的離思與孤獨之感,達到了一種“語有全不及情而情自無限”的境界,同時這種境界又是于詩人的“幻想”中實現(xiàn)的,真與虛的角力使詩歌本身又具有了一種現(xiàn)代性,古典與現(xiàn)代的和諧互涉將詩人的悵然與懷念之感表達得淋漓盡致。尤其是《風(fēng)雨歸舟》一詩,此詩雖無一處點明詩題,但是字里行間盡是闌珊風(fēng)雨之意,一方面詩人通過對花草、夕陽、老樹的描寫營造了一幅風(fēng)雨飄搖的“衰敗”凄涼之境:“告訴我無數(shù)的花草都衰敗了,/ 山頭亭閣上返照像斷魂, /夕陽的濃艷頹廢像酒, /土的胭粉里有著我的履痕”;另一方面,詩末詩人又將抒情主體轉(zhuǎn)移到自身,將其“歸舟”背后的游子之思轉(zhuǎn)移到了“母親的衣襟”之上,由童年溫存的夢聯(lián)系到人生的飄渺與無常,詩人的孤苦伶仃的“留鳥”之意便被婉轉(zhuǎn)地傳達出來了:“啊人生, 一切是假定, /留鳥像號角, 還零落著哀音?!?/p>
朱英誕寫“歸舟”,并不限于單獨場景的運用,而是根據(jù)情感和思緒的不同而進行了差異化的潤色與修飾?!罢缈蓯鄣脑娙说脑娋渌f:‘天際識歸舟,云中辨江樹’,詩的辨識不一定是歸舟江樹,但它是這歸舟江樹的同類的東西,所以我就借用他來作為一點的表示”,并且盡量“不流于任何的限制”⑤。因而,以上“歸舟”意象的應(yīng)用契合了朱英誕“寫真詩”的理念,于他而言,“真的詩”“生在這神秘與現(xiàn)實之間”,“詩不能是赤裸裸的真,真不是美,美才是真”。詩人以“歸舟”的辨識來表述“深化的真實”鄉(xiāng)愁,是詩人漂泊凋零之感水到渠成的自然表達⑥。
朱英誕詩歌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沉船”和“老舟子”的意象,他筆下的它們破敗、衰頹、甚至沉淪,但卻又是實在的自由與逍遙,以至接近于生命的一種本真狀態(tài)。這與道家無為虛靜的情懷頗為相似,“沉舟”在某種意義上或許可以說是一種“虛舟”或者“不系之舟”,它是一種無拘無束、放浪形骸,不為人世所累的逍遙狀態(tài),是順其自然、無欲無求、萬物化一的精神境界。據(jù)記載,“虛舟”一詞最早出自《莊子·山木》:
方舟,而濟于河,有虛船來觸舟,雖有惼心之人不怒,有一人在其上,則呼張歙之;一呼而不聞,再呼而不聞,于是三呼邪,則必以惡聲隨之。向也不怒而今也怒,向也虛而今也實。人能虛己以游世,其孰能害之!⑦
所謂虛舟,即是指無人駕駛的空船,一只空船來撞人,人不會生氣,但是倘若船上有人,人就會出現(xiàn)各種情緒反應(yīng),甚至兩敗俱傷,這闡釋的是莊子虛靜無為、克己寡欲的處世態(tài)度;此外“不系之舟”亦出自莊子的《列御寇》:
巧者勞而知者憂,無能者無所求,飽食而敖游,泛若不系之舟,虛而敖游者也。⑧
莊子此語言及了一個他所推崇的真理,即所謂能者多勞,慧極必傷,而唯無為者心境虛無方可達到自在“敖游”的精神境界。
總言之,莊子的“虛舟”與“不系之舟”都在傳達著一種安所困苦、快意自適、無用之用的人生哲理,通達本性的人,不沽名釣譽,不因本性之外的地位、權(quán)勢和財富而迷亂真性;也不因物質(zhì)的困頓和桎梏而有所負累。實際上,朱英誕詩歌中的“沉舟”及“破船”的意象與二者亦有異曲同工之妙,他基于自己獨特的人生體驗賦予了“沉舟”新的思想內(nèi)蘊。
朱英誕在其自傳中曾言自己是“大時代的小人物”,“世事如流水逝去,我一直在后院掘一口井”,以“藥草之有華”來尋找真我。因此,他被林庚稱為“沉默的冥想者”⑨⑩,他習(xí)慣的是在時代的激流中另辟一方天地,在“野渡”中挖掘自然的詩意,于冥想中感受素樸的真實。簡言之,殘酷且暴虐的現(xiàn)實真相只會給這個敏感多疑的赤子帶來懷疑和驚懼,而唯有自然方可成為他的理想樂園,于是在自然中靜思冥想便成為他的創(chuàng)作意趣。朱英誕一生多舛,與社會產(chǎn)生的隔膜使他貼近古卷,貼近自然,也更為貼近藝術(shù)的真實。因而在他筆下的“舟船”意象的表達多蘊藉著自然的清新之意以及“與古為新”的靜默深思。如在《破船》中,詩人由“沖撞在巖石上的破船板”而思及“破船”流浪沉浮的一生,“檜木的碎片,/這時候有海水作你的林蔭吧。/鮫人毋復(fù)泣落目南珠”,再由“破船”的經(jīng)歷聯(lián)想到自己的孤獨與漂泊,“你多么幸福,多么幸福,/比起我這天涯的游子!”,最后再以“殘破的漁網(wǎng)”為景深衍生出自然宇宙瞬息萬變的真理探討,“來看這百衲的地圖,/我吟味著海水變桑田。/我的羅盤呢,是一頭金魚,/又憂郁,又自由。但,是什么樣的貓把你拋到天的岸邊來,/可愛的檜木的破船?/你啊,破碎的船只/是什么樣的花的夢想者?/冷淡的銀月開始了夜航”。在詩人的遐想中,破船的佇立與我的孤獨通過時間的溫柔打磨而高度融合,“破船”在期待著重新起航,而“我”也同樣在時代的罅隙中尋找著生命存在的意義。值得一提的是,《破船》一詩還巧妙地化用了李商隱的《錦瑟》與韋應(yīng)物的《滁州西澗》的句子,前者借“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玉暖日生煙”營造了朦朧的要眇境界,后者則是將韋詩“野渡無人舟自橫”的無所作為、不得其用的凄凄之意轉(zhuǎn)化為了“打撈著陽光與月明”的點點惆悵。朱英誕對自然的靜默冥想消解了功利性的“滿紙春愁”,他通過中西典事的雜用構(gòu)建了繁復(fù)的現(xiàn)代感,給了人以“敞開的詩意與詩藝空間”。如此,廢名稱他的詩是“六朝晚唐詩在新詩里復(fù)活也”也是入理切情的。
“沉舟”是獨立于喧囂之外的世界遺漏之物,且不論它是否還具有實際功用性,一個“沉”字即道盡了它最終將被潛藏甚至被遺忘的命運,但是詩人朱英誕在思索之后賦予了“沉舟”以避世獨立的屬性,傳達出了一種自由瀟灑、逍遙無待的人生狀態(tài)。如《沉舟》中,詩人將自己置身于一個非常靜態(tài)乃至虛幻的場景之下——“告了終結(jié)”的“黃昏”,“神秘”而“頹敗”的建筑,“輕如小浪”的“棉花”,充滿了緬想的“小徑”,這一切畫面都充溢著一片“無涯際的溫柔”,在這種溫柔里,詩人拋卻了現(xiàn)實的雜亂心理而陷入了被淹沒的“影之回憶”中,并發(fā)出了“我寧愿作一個沉舟的舟子”的喟嘆,他的這種喟嘆是他洞察自然萬物后的欣喜與悲憫,是他孱弱纖細的情感體驗的外化表達,也是他自身為人處世的一種價值選擇——相比起濟世平天下的宏大志向,詩人更偏向于心靈的安頓,追求的是一種無上之藝術(shù)的境界,這個境界里,他不談燈紅酒綠,不談聲色犬馬,不談紙醉金迷,更不談樂善博施,不談國計民生,不談助人濟世,詩人沉浸在自身營造的詩歌世界,甚至有了一種獨立于天地之外的高蹈的出世情懷,這種情懷或許在那個紛亂年代里有一種自我慰藉且自我封閉的意味,但毫無疑問傳達了詩人主虛靜且不隨波逐流的思想意志,他的“沉舟”在某種意義上是一種內(nèi)在的心地空明境界。正如他自己所言:“我寫詩純像游戲,愈衰老愈覺得就是這樣最好,所以我非常放縱地寫著,幾乎流于完全以寫作本身為樂了。詩是游戲,而不是工作,在我就是這樣。我說我從來沒有名利的欲望,這是誠懇的,因為你不能拿游戲當作工作,并且作為任何貢獻。”詩歌于朱英誕而言,是一種游戲性的神圣存在,他以“文明的立場”將之“轉(zhuǎn)化為游戲的事物”,雖有所唐突,但是他并沒有“妨礙詩人們的工作”,沒有干擾社會的發(fā)展,他的“這種孤立主義的態(tài)度及行為,是理應(yīng)得到寬容的吧”?因而,我們可以說朱英誕的靈魂是自由且孤獨的,他順應(yīng)天性,將詩視為女神而以文明的禮儀抒寫他所存在的世界,他不受時空限制,也不受外界的干擾與誘惑。詩歌游戲本身的無目的性超越了他的社會功利性而占據(jù)了他的日常,他枕云鋪月,在自然的“緘默”中構(gòu)建著屬于自己的詩歌田園之地。
他的“沉舟”意象的現(xiàn)代意識體現(xiàn)在他對于戰(zhàn)爭的態(tài)度中,相較于生活層面上對“野渡無人”的恬淡胸襟的追求(這更偏向于“虛靜”意識中的“靜”境界的一種和諧),詩人對于戰(zhàn)爭的態(tài)度則是更多地顯露地出對“虛靜”意識中的“虛”狀態(tài)的一種闡釋,戰(zhàn)爭對于詩人的生存已經(jīng)不再具有任何的構(gòu)成意義,因而詩人在《老舟子詠》一詩中對于戰(zhàn)爭的結(jié)束的傳聞一度表示懷疑、否定乃甚至陷入虛無的心境中,他說,“戰(zhàn)爭是要完了: /我卻不信”,詩首一開始就表達了詩人對戰(zhàn)爭結(jié)束消息的懷疑;又說“即使疾惡的陰霾不過一時”,但是戰(zhàn)爭卻如“四月的天風(fēng)和海雨”一樣,“每年都會回來”,戰(zhàn)爭結(jié)束的消息乃是“蛛網(wǎng)”的“陷阱”,片刻的松懈即為煉獄的深淵,流露出的是對罪惡戰(zhàn)爭的否定;在詩末詩人又構(gòu)建了一個反差對比,將戰(zhàn)爭造成的“冉冉烏云”比作“烏篷小船”,于是在戰(zhàn)爭的強力破壞性與烏篷船裊裊的柔軟詩性的對比之下,詩人成了一個“內(nèi)心空曠的老舟子”,他看得見廢墟,看得見歷史,但內(nèi)心卻陷入悲觀主義的虛無之中,因而我們可以說,最后的“暮鼓和晨鐘”除卻營造一種遙深悲愴之感,是否在某種程度上也隱含著一種“不知喪鐘為誰而鳴?”的虛無吶喊?
縱觀朱英誕命途多舛的一生,他一直處在時代的“暴風(fēng)雨”及其陰影之中??v使他“退卻到高高的小屋里”“做一些人們不關(guān)心的事”(《寫于高樓上的詩》),縱使他想在“荒野”的盡頭做一個沉默的老舟子,戰(zhàn)爭帶給他的虛無情愫都沒有辦法通過詩歌來緩解,他于“絕望”中探索著生活的溫情氣息,以一個幸存者的姿勢抒寫著命運的幸與不幸。
同廢名一樣,朱英誕的詩歌創(chuàng)作同樣也滲透著一種強烈的時間意識。他常以“舟”與“夢”等意象來對人類生命的終極意義以及宇宙世界的真諦進行形而上的探索,因而其詩歌獲得了一種浩蕩無垠的時空意識以及人類本質(zhì)追索的哲學(xué)高度。
時間的易逝性與無常性,實際上是中國傳統(tǒng)詩學(xué)的一個母題,涉及的是人類壽命的短暫性與時間的恒定不朽性之間悲劇性沖突的哲學(xué)問題,如李白《將進酒》中的“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fù)回”,蘇軾《念奴嬌》中的“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fēng)流人物”等詩皆在道時間的易逝與無常。
而現(xiàn)代環(huán)境背景下的朱英誕也同樣敏銳捕捉到了時間的永恒和生命的短暫特性。如在《閑吟》中,他將過去的日子比作是“水上漂浮的小舟”,賦予了時間以靈動性,讓人忍不住嗟嘆和緬懷過去已逝的美好日常,在閑吟中思索生命的本真之意;又如在《樹——自提〈毫末集〉》中,詩人將自己的整個生命比作一棵樹,而他的詩便“是一只船”,秋風(fēng)吹起來的時候,樹葉會墜落,樹枝會衰老,但她依舊沒有死,只是佇立著看著滾滾秋水。在這首詩中,樹的生命即意味著詩人的生命,詩人憑借敏銳的時間感悟力已經(jīng)參透了生死于世間的關(guān)系,他看見樹的生長,也看得見樹的凋謝,他的生命亦如此,但詩人的格局之處并不限于此,他捕捉到時間的流逝,但他以詩作舟,于是在滾滾東去的時間長河中便尋到了不朽的存在,因而全詩的基調(diào)并不似“無邊落木蕭蕭下”的悲愴,而更多的是一種“滾滾長江東逝水”的淡泊、寧靜與深沉,折射出一種高遠的意境和深邃的人生哲理。詩人曾言“外來影響與傳統(tǒng)不能偏廢,歸趣仍在現(xiàn)代,這更是自明的事”。因而朱英誕在中國古典時間意旨的繼承上,又賦予了“舟船”意象以新的哲思和審美意趣。
因為時間易逝且無常,有情的生命載體在客觀時間的運行中則更容易成為被遺忘甚至被拋棄的對象,因而在某種意義上我們可以說,人類是時間的棄兒,是茫茫人世間的宇宙過客。
朱英誕對于時間的無情性的表達主要體現(xiàn)在“孤舟”的意象上,試看他的《寫詩》:“夜來給人一些涼爽,/遠意和平坦,/山踟躕盛開了。/當我寫詩的時候,/我是一個詩人而沒有了我,/我的衣裳是云霞,我并不赤裸。/海月是一只小舟,無人駕駛,/ 它航行在紅色的小河里,/一次泛濫是必要來的經(jīng)過,/但是逝水是遠了,遠了?!边@首詩的妙法在于詩人隱晦地傳達出了個體生命的有情與宇宙時間的無情的生命哲理。詩人寫詩,其情思在一片靜意中盛開,他成為了茫茫宇宙中一個代言者而失卻自身,但是海月并不會因此而滯留,為詩人凝固時間,它不停地移動著,如一只“無人駕駛”的小舟航行著,這說明時間不受任何主客觀事物的束縛和桎梏而在游走著,詩人所揭示的不過是一個“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的哲理,他在展露時間的無情性之外,也間接向我們傳達出了一個新的理念:人類身為宇宙有情生命體的存在,本就不是宇宙和時間的終極目的,人類既然是過客,是宇宙間偶然且短暫的生命載體的話,我們應(yīng)當學(xué)會與時間和諧相處,而非沉浸在對無常時間的悲哀當中,詩尾所謂的“逝水遠去”大致說的也是此理吧。
時間的隱秘性,即言詩人雖領(lǐng)悟到時間的易逝性、無常性、無情性,但是恒久不朽且漫無邊涯的時間尺度下的詩人的知識容量仍是有限的,某些與時間相牽扯的人事,詩人無法闡釋清,但正是這種混沌性與隱秘性才更為詩人的作品添上了幾分艱澀的詩意。如他的《海之歌》一詩,“三番五次的摹仿大海/把我播揚,像孤舟;/ 海, 海, 海,永遠不告訴我/究竟在什么地方。//在陽光的煙霧里,我想:/可又為什么永遠誘惑我/漫游,卻又老是要我停留? /一只狗舐著村姑的素手//幾只雪橇過去了,/時光的花影蔭覆著我/ 一動也不動,/在這無法的什么國土上”。其實詩歌中的時間與“?!倍际且粋€神秘的指向所在,詩人如同“孤舟”一般獨自尋找,有過誘惑,也存在停留,甚至不知身處“什么國土上”,或許我們從某種意義上說這是詩人在隱秘時間之下的一種主體流浪意識,他探索什么已經(jīng)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探索本身,流浪的歸宿是什么也已經(jīng)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在途中”的一種生命狀態(tài)。如此不僅是時間與海洋被鋪上了一層神秘面紗,人類求知思維和理想追求也達到了一種新的哲學(xué)高度。
“不同于西方的宗教語境為詩歌貢獻的此岸和彼岸的概念,中國詩歌更擅長在世俗生活里表現(xiàn)切近和遙遠的感受?!痹谥煊⒄Q的新詩中,詞與物皆取自切近的日常生活,但是詞與物在交融之后又分離,進而成為其詩意遙遠而曲折的展開與演化。他筆下的“舟船”意象在“切近”與“遙遠”的轉(zhuǎn)換過程中衍生出神秘的時間屬性,而“被這神秘性替換出來的詞與物便游刃有余地相聚在必然性之中。歷經(jīng)了苦難和滄桑的詩人,在詞中發(fā)明出內(nèi)在的自然、文明、記憶和秩序,在一個不斷祛魅的現(xiàn)代世界里頑強地保存它神秘莫測、生機勃勃的氣質(zhì)”。因而,朱英誕的詩作充滿了神秘而瑰奇的時間花朵。
朱英誕是善用意象的高手,單就“舟船”一個意象就已經(jīng)能夠憑借他的妙筆點染而生成一個現(xiàn)實與夢幻相交織的詩歌世界。在這個世界當中,“舟船”已經(jīng)不僅僅局限于是溝通南北的交通工具,它更多地指涉著詩人的內(nèi)心與思維。孤獨流離的“家屋”羈絆、“歸舟”與鄉(xiāng)愁同構(gòu)的辨識、“野渡無人”的自然冥想與逍遙無待的莊周意識以及對于戰(zhàn)爭的厭惡情愫等等,都被詩人置于一個宏大的時空背景之下表現(xiàn)了出來。詩人顛沛流離的一生好似也經(jīng)歷了這么一場行舟、沉舟再到守舟的靈魂擺渡過程,他在流浪中尋找美而善的風(fēng)景,在時間的罅隙中挖掘詩歌的真理,在兵荒馬亂的年代里駐守著自己的詩歌王國。恰如他自己所言,“誰航著木蘭舟/去尋著五里霧/我的憂愁不是中國的憂愁/唉,那地圖為什么密布云霞”(《夏夜的沉思(三)》)。他的詩歌王國也仿若是一艘歷經(jīng)滄桑的舊船,憂愁的風(fēng)浪過后船桅斷了,船身被深深地壓在時代的冰川之下而露出一隅,但是他船上的旗幟卻始終高高飄揚,其智性的詩歌思想和熱忱的詩歌理想永遠也在閃閃發(fā)光。
注釋:
①陳均: 《廢名圈、晚唐詩及另類現(xiàn)代性——從朱英誕談中國新詩中的“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新詩評論》,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7年版,第128頁。
②如無另外標注,本文所引的朱英誕詩歌,均出自王澤龍主編的《朱英誕集》第一至五卷,長江文藝出版社2018年版。
③朱英誕:《新詩講稿》,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8年版,第267頁。
④朱英誕著,王澤龍主編:《〈云樹〉題記》,《朱英誕集(第五卷)》,長江文藝出版社2018年版,第169頁。
⑤朱英誕著,王澤龍主編:《〈云樹〉題記》,《朱英誕集(第五卷)》,長江文藝出版社2018年版,第169頁。
⑥朱英誕著,王澤龍主編:《朱英誕集(第八卷)》,長江文藝出版社2018年版,第166頁。
⑦陳鼓應(yīng): 《莊子今注今譯(下冊)》,商務(wù)印書館2016年版,第584頁。
⑧陳鼓應(yīng): 《莊子今注今譯(下冊)》,商務(wù)印書館2016年版,第594頁。
⑨林庚:《朱英誕詩選書后》,見朱英誕:《冬葉冬花集》,文津出版社1994年版,第323頁。
⑩廢名:《小園集序》,《廢名文集》,東方出版社2000年版,第21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