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英誕詩歌的“江南情結”及其精神向度"/>
□ 周書陽
縱觀整個現代中國的文學創(chuàng)作,作家作品與地理空間之間的締結關系已經得到了充分的關注。杰出的小說家往往能夠發(fā)掘、創(chuàng)設一個投射自我生命體驗的空間:魯迅的魯鎮(zhèn)、未莊,沈從文的茶峒、湘西,師陀的果園城,張愛玲的上海公寓,都是經典例證。即使是在敘事因素薄弱的詩歌體式中,空間也與環(huán)境、背景、意象、結構等要素一同發(fā)揮著提升藝術表現魅力的作用。像20世紀30年代以戴望舒、卞之琳、何其芳為代表的現代派詩群,其筆下經常出現的“遼遠的國土”“古城”“荒原”“異鄉(xiāng)”,即具有心靈與藝術的雙重母題功能①。
基于這一角度考察同屬現代派詩人的朱英誕,不難發(fā)現,“江南”擔當了他的“空間詩學”主角——構成其詩歌世界的一個地標、一抹底色,一個重要的書寫對象,一份珍貴的寫作資源。無論短制,抑或長篇,江南既是詩人凝聚靈感、發(fā)揮情思的福地,又是詩人寫作的中心關懷和精神旨歸,為我們統(tǒng)攬其作品提供了一個有效的聚焦。
從地理學的角度界定,由于不同時期行政區(qū)劃的變化,江南的空間范疇經歷了一個由西向東、由北向南推進和壓縮的歷史。但在“地理的江南”之外,大眾還為“上有天堂,下有蘇杭”的江南劃出了一塊民意的疆域。所謂“人人盡說江南好”,受益于得天獨厚的物質基礎和精神條件,在年深日久的積淀中,江南逐漸聚斂為一個指稱美好、富庶、安逸、精致生活的專有名詞,一枚濃縮了感性、溫潤、婉約、恬淡、超脫等詩性精神的優(yōu)美內核——雨打芭蕉,風叩門環(huán),梅窗望月,曲水流觴,“文學的江南”應時而生。
朱英誕的詩歌正是“文學的江南”孕育的一個美的收獲。詩人將江南創(chuàng)造發(fā)明為“烏有之鄉(xiāng)”,反映出一種“不在而屬于”的生存處境;又在回返古典途中,以“夢”的形式復活“桃花源”這一民族文化原型,委婉地傳達了現代知識分子精神返鄉(xiāng)的訴求。在諸多以江南為背景或直接書寫對象的篇章中,古典的江南詩意被浸漬、汲取、置換,最終培植出了具有多重精神向度的“江南情結”。那些浮動、彌散于詩行間揮之不去的濃情淡意,讓一代代讀者欣然閱之、心向往之。
朱英誕1913年生于天津,后舉家遷往北平,祖籍江西婺源,寄籍江蘇如皋,家在武昌有藏書樓。幾個地理空間的羅列,大致說明了朱英誕一生的行跡。正如他晚年在自傳《梅花依舊》中寫道:“我常自嬉,謂家在江南也在江北;我個人卻生長在津沽與北京——我家寄籍是宛平?!雹谟写魄玫囊稽c在于,雖然朱英誕的詩歌寄予江南無限的熱忱,但他實際上從未到過江南,其涉筆江南之處,皆是“缺席的在場”。如果說“在故鄉(xiāng)里還思故鄉(xiāng)”③(《華燈詞》)是朱英誕的基本立場,那么“北國里懷念著江南”(《斷續(xù)的風》)則確立了他的寫作姿態(tài)。
朱英誕經常在詩作中建立一個北平與江南互為參照的坐標系:他用江南的時長計量北國的光陰,“因為有著江南的故鄉(xiāng)/北國的夏天特別長”(《枯思》);他用江南的景致品鑒北方的風光,“這時候北平黃昏,像江南/翠尾掃開三月雨”(《晚雨旋晴》);他用江南與北平的同頻共振解說心靈的悸動,“我愛這里和到處的民間,/我愛我遺失或背離而永遠保持著的江南/和民族心靈的永遠新鮮的運動和搖撼,/我愛大街上北平的黃昏之無邊”(《春雨》)。詩人絕無揚此抑彼的用意,于他而言,北平是生于斯長于斯的故鄉(xiāng),江南卻有著更為復雜的情感意涵:一邊是“遺失或背離”的家園,一邊是“永遠保持著”的記憶中的樂土。如何理解江南在他的生命中所居的位置,并且通過書寫江南完成自我身份的注解,是朱氏終其一生孜孜以求的詩學命題。
“在故鄉(xiāng)”與“去異地”這組矛盾幾乎伴隨了朱英誕的詩路,其創(chuàng)作也不時隱秘地流露出面對江南的微妙心態(tài)。一方面,江南是理想的生命歸宿地:那兒春意盎然、生機勃發(fā),“桃林依舊留下紅意/江南的水邊已生新綠/女兒們正在發(fā)育”(《冬天》);那兒芳草鮮美、落英繽紛,“江南的豐草有著大遷徙,/經過一片虛無的海上嗎?/未到花時而已經浮動著/暗香”(《江南》);那兒草長鶯飛,觸發(fā)了詩情:“草是盈城盈野的綠遍了,/長大的影子伸入花間;/黃鶴,鷹,蒼蠅飛起來,/詩人們,暮春的江南”(《黎明》);那兒微風和煦,盛滿了希望:“仿佛吹來江南的風媒花,/花的種子粒粒是夢想”(《寒潮》)。另一方面,它卻如此玄遠,無法企及,遠至“永遠隔在霧里以致霧會變成了雪”(《試茶》),遠至無形中竟揭示了某種悖謬式的生存處境:“暖暖的綠草在夢中生長,/江南的家于我是陌生的異鄉(xiāng),/異域的客人卻來遨游了,/來了又走了”(《夜春詞》)。它甚至永存于現時態(tài)之外:“黃昏每多是美麗的天空,/又悵望于江南了”(《新晴》),“江南花草的蜃樓?自海上泊來”(《晴》),“啊流汗的石頭,我遺忘了的/江南成為天外的悠然的存在了”(《暮雨》)?!皭澩薄膀讟恰薄斑z忘”“天外”這些輕盈、纖弱的語詞,暗示著江南虛無縹緲的幻象性質,仿佛預兆了令詩人魂牽夢縈的“江南情結”必將無端失落。
聯系朱英誕初登文壇時詩界的文化氛圍,20世紀30年代現代派詩人大都是在“五四”退潮、大革命失敗的政治低谷期步入詩壇的,從時代的峰巔跌落,感受到難以排遣的生命苦悶,堪稱一代“邊緣人”。同時,他們中有相當一部分人從廣袤的鄉(xiāng)土來到都市,因受到傳統(tǒng)和現代雙重文明的擠壓,找不到自己的穩(wěn)定位置,心靈久久處于懸置狀態(tài),又是一群漂泊異地的“零余者”。當他們以游離時代主潮的姿態(tài)從事寫作之時,詩作中往往映射出一種超越現實的意向,文本中充斥的是對遠方的憧憬與他處的懷想,并最終指向一個“烏托邦”意義上的幻境。朱英誕的江南書寫分享了相同的心理邏輯和寫作策略,他筆下的江南與其說是一個實在的歸處,不如說是一個怨懷無托的他鄉(xiāng),是一個倦行的旅人需要撫慰時,創(chuàng)造發(fā)明的遠方。因而,不必要親臨該地,任由其可望而不可即也無妨,只需把一顆詩心托付給這“烏有之鄉(xiāng)”,“一切齷齪的人事都遠了/江南三月的和風吹著嫩綠的稻苗”(《讀韋應物詩》)。這種苦心經營的歸屬感消泯了“在”與“不在”的界限,使江南集故鄉(xiāng)與異地于一身,暫時調和了詩人身心分離的沖突。
身向鄉(xiāng)關何處?詩心皈依何方?在《樂園放逐——夢回天北望江南》這首詩的開篇,詩人飽蘸著深情的筆墨娓娓道來:“我將愿意去到一個陌生的地方/而死于懷鄉(xiāng)病”。那個陌生的地方,會是詩人渴念的江南嗎?可是這個江南不也成了“失樂園”,而無法在現實生活中找到對應的范型嗎?詩人接著解釋:“因為這里有我的鄉(xiāng)土的氣味/當我已經沒有了鄉(xiāng)愁的時候?!苯栌盟咕S特蘭娜·博伊姆在《懷舊的未來》中的說法:“現代的鄉(xiāng)愁是對神話中的返鄉(xiāng)無法實現的哀嘆,對于有明確邊界和價值觀的魅惑世界消逝的哀嘆;這也可能就是對于一種精神渴望的世俗表達,對于某種絕對物的懷舊,懷戀一個既是軀體的又是精神的家園,懷戀在進入歷史之前的時間和空間的伊甸園式統(tǒng)一?!雹芑蛟S“烏托邦”的視景不能逼真地復現江南的形象,甚而愈發(fā)映襯出現實的匱缺和“樂園”的先天脆弱;但是,當詩人的筆觸有意無意地徘徊于現實與理想的邊緣地帶之時,拖曳著真實的江南同虛構的“烏有之鄉(xiāng)”疊印在一起的重影,傳達的是每一個罹患“懷鄉(xiāng)病”的詩人“不在而屬于”的普遍體驗。
詩歌原本就屬于個人內心的徹悟,詩人面對的是一個無比豐富的表象世界,但如果要入詩,這個世界就得經過個性化的消化和改造。在這個意義上,朱英誕的獨特性,在于他以江南作為觀察世界的視點,通過書寫所見所聞、所思所悟,抵達遠方,抒懷鄉(xiāng)愁。鄉(xiāng)愁是記憶的一種特殊形式,也是備受中外詩人青睞,在眾多文本中得以微觀化、形式化和具體化的一個藝術范疇。江南的花草訊息、鳥蟲微語,經詩人虛實相生的妙筆點化,皆暈染上一層鄉(xiāng)愁的底色,余韻悠長。江南風景與詩人內心契合驀然喚起的鄉(xiāng)愁,固然有現實世界無力自足而回溯生命本源的心理動因,但也不容忽視古典文化傳統(tǒng)的詢喚。
對古典文學的態(tài)度和選擇,對傳統(tǒng)的吸納和借鏡,是貫穿現代中國文學的一條線索。新詩發(fā)展到20世紀30年代,有意識地將古典詩美結合現代因素,挖掘傳統(tǒng)的文化養(yǎng)分和詩學潛能,是一批詩人在創(chuàng)作理念和實踐上的共識。已有論者對朱英誕“與古為新”的藝術特色加以闡發(fā),找到了朱詩與宋詩理趣、掌故使用、意象思維等方面的勾連⑤。而從民族文化原型的角度透視,我們則發(fā)現朱英誕與“桃花源”的不解之緣。朱英誕自述酷愛陶淵明詩文,而《桃花源記》因為“是父親教的窗課之一,必須會背誦”⑥,更是對他一生影響深遠。在《讀桃源記后》的后記中,朱英誕說:“全篇為短句,其旋律之明快,足征心靈之妙悟,所謂欣慨交心是也。以內涵言,或曰寓意,或曰紀實,前者謂是復古,小國寡民……近年來引西儒烏托邦說,亦不知此近代之發(fā)現,桃源雖不姓陶,張冠亦豈能李戴乎?此一心靈世界,實陶公之創(chuàng)造,遂為吾人喜聞樂見者,正復是‘燦然有心理’耳。”⑦《桃花源記》中所表達的豐衣足食、自由安適的理想社會圖景,一直以來都鐫刻在懷抱著古典情懷的朱英誕精神記憶深處,并且以江南這個變體形式呈現,成為他寫詩回應社會變化、表達思想情懷的一個重要出發(fā)點。這個遺世獨立的審美世界在他的渴慕、遙想、手追心摹下,漸漸顯出原貌——一塊亦真亦幻、若即若離的夢中飛地。他在暗香浮動中敏銳體察到“溫暖的風里江南又如夢了”(《如夢》),他猶疑地發(fā)出“唉,怎能不多夢呢,/我的故鄉(xiāng)在江南?”(《多夢的春天》)的一聲喟嘆,他還因“我所愛的漁人在哪里?/桃花依舊,田舍空了/捕魚的人兒呢,不見”(《懷古》)覺今是而昨非。常伴江南的幻想癡念,與“桃花源”的良辰美景匯合一處,最終通向一個記憶和夢境的世界——這里的記憶混融著個人的情感經驗和對傳統(tǒng)文化的深情眷戀,頻頻回首;這里的夢境也并非指向未來的憧憬,而是懷鄉(xiāng)式的哀愁。
弗洛伊德有言:“即使嚴肅的思想也不能阻止我們對作家想要利用的夢的有用之處產生興趣……它可能會使我們從一個側面獲得某些關于創(chuàng)造性的寫作本質的細微理解。”⑧朱英誕的“桃花源”雖然以“夢”的曲折形式泄露,且在詩歌的現代征途上發(fā)生了變異轉換,但滌除不盡的是數千年來古典詩歌發(fā)展成熟的過程中建立完備的審美理想,以及世代相傳的文化心理。“桃花源”與“夢”的聯結促成了傳統(tǒng)文人經驗中最富于無意識內涵和美學敏感性的隱喻,它所喚起的是一種“文化鄉(xiāng)愁”的集體共情。“文化鄉(xiāng)愁”經由閱讀、想象、記憶,以審美的方式展開,其最為顯著的特征是通過調動早已沉淀于讀者閱讀經驗中的傳統(tǒng)文化積累,通過激活深藏于我們內心深處的民族文化基因,召喚一份因文化共通而心領神會的默契。
RVOT組患者右胸導聯(V3R、V4R、V5R)R波振幅均明顯小于LVOT組,而LVOT組患者V3R、V4R、V5R的S波振幅均明顯小于RVOT組。見表2。
于是,我們看到“互文性”語法在朱英誕詩歌中大量被運用。比如重復征用關于江南的耳熟能詳的典故:《漁火》中,“漁火紅紅的如一粒江南的紅豆”化用了王維的“紅豆生南國”,并巧妙地對接了原詩傳達的相思之情;同樣是漁火,《夜鄉(xiāng)》結尾“江南的漁火伴我愁眠”則是致敬張繼名篇《楓橋夜泊》的“江楓漁火對愁眠”。又或者對前人書寫江南的形式特征及本質特征的重復與改造:《北平曲(二)》中“那江南的貴客低低的口笛”讓人不禁聯想到李白《春夜洛城聞笛》“誰家玉笛暗飛聲,散入春風滿洛城”的意境,而《春寒》起筆兩句“夢來到江南見一枝花,/我以為它就在你的手中”則與陸凱《贈范曄》的“江南無所有,聊贈一枝春”異曲同工。自古洎今,江南文化中那種超物質、超功利的審美自由精神筑造了無數文人墨客念茲在茲的理想家園,甚至塑造了中華民族的一種文化心理、文化品格。也是在這種文化心理的驅役下,一切被賦予江南特質的抽象情境或具象物體都不可避免地喚起詩人言說“江南好,風景舊曾諳”的沖動。事實上,通過這些文本對共同積累的語言、文學慣例與手法的參與,我們欣喜地看到古典詩歌以象寫意的抒情傳統(tǒng)在新詩中的再生。
“烏有之鄉(xiāng)”的創(chuàng)造發(fā)明,和“桃花源夢”的幾度回眸,凝聚了現代人尋回精神家園的渴望,提醒我們關注那些還鄉(xiāng)的歸人。朱英誕的詩中也有一個徘徊不去的“游子”身影,大概是他本人心象的化身。他打遠方而來,逡巡在暮春的江南,卻又不知歸向何處。他淡漠的憂愁,隨連天碧草蔓延鋪開,隨氤氳著霧氣的雨絲滲出詩句,意境靜穆遼遠:“遠方的游子又徘徊了/江南的水邊草香了嗎?”(《細雨》),“江南的春天是江南的夢,/浮云滿載著游子光陰;/日落了而天是更暖了,/春天的夢啊海一樣深”(《江南》),“你羨慕誰的行止呢/游子:你總是說/江南是春天的夢”(《游子界說》)……
還鄉(xiāng)即是回家,朱英誕的詩歌通過“巢—家宅—故鄉(xiāng)”的審美同構奠定了游子還鄉(xiāng)體驗的詩意根基。在《初夏》中,詩人形容“江南仿佛是巢,/在美好的大地上”,“巢”是一個暗含著庇護、溫暖、安定等意義的居所,它孵化著游子還鄉(xiāng)的祈愿,直接關聯“家”的想象。在另一首詩《老屋》中,詩人攝取了屋宇一個角落,低低吟哦:“旗幟隨了曉角升高,/風停落在我家。/楊柳是月光的巢。/青苔滿院了。//但我心已經長滿了草。/同那老屋一樣。/用彩筆描摹吧,/當夢著江南的時候?!狈▏軐W家加斯東·巴什拉的名著《空間的詩學》,從現象學、心理學和精神分析角度分析了詩歌中家宅的象征意義,他將其稱為我們“最初的宇宙”,“在人的一生中,家宅總是排除偶然性,增加連續(xù)性。沒有家宅,人就成了流離失所的存在。家宅在自然的風暴和人生的風暴中保衛(wèi)著人。它既是身體又是靈魂。它是人類最早的世界”⑨。老屋保留著逝去歲月的寶藏,是安頓回憶、值得依賴的生命港灣。即使外表被改造,它依然表達著內心空間。家宅的頹圮衰敗、形跡消隱往往是游子痛感的起點,它連接起“無根”的恐懼和認同匱乏的焦慮。從巢的形象到家宅的形象,其間的過渡是建立在“重返”這個主題上進行,倦鳥還巢、游子歸家都是為夢回江南所做的注腳,所以,還鄉(xiāng)不僅是人生的遭際,也是一種詩歌心理。
如果把朱英誕的“江南情結”作為一種確切存在的生命和寫作經驗,有限地推擴到其他同處于受傳統(tǒng)與現代文明撕扯的詩人的創(chuàng)作中,我們應該能夠發(fā)現其中內嵌有一個“以詩還鄉(xiāng)”的精神結構。日本學者柄谷行人說過一句話:“當某一個事物真正終結之時,我們才有資格去追溯它的起源。也許是我真正認識到了故鄉(xiāng)的死亡(不管是在實指意義上,還是在象征意義上),才有一種描述它的迫切感和使命感?!雹饷鎸Σ豢赡孓D的鄉(xiāng)土的解體和淪陷,面對輾轉曲折也不再輕易抵達的故鄉(xiāng),從傳統(tǒng)的農耕文明社會走來的知識分子遭遇的是前所未有的“失鄉(xiāng)”體驗和精神危機。在這個層面上,以回望的姿態(tài)建構起一方獨屬的思想陣地,通過文學這種藝術形式感受、見證、記錄、思考精神的原鄉(xiāng),竭力守護與延續(xù)它最核心的靈魂,這是永遠潛藏于每一個現代人內心深處的沖動。在《我的詩的故鄉(xiāng)——〈春知集〉后序》中,朱英誕在滿懷深情地回望寫詩道路時,已經隱露了對現代文明沖擊下童年消逝的擔憂:“綠野間散發(fā)著濃郁清新與腐朽混合的香味,籠罩著的實是童年的王國。然而不知是什么時候,有什么勢力,竟不費吹灰之力地把它永遠地滅亡,實際上卻像是失去了樂園!是不是標幟現代文明的城市的威力呢?”因此,有理由相信,朱英誕的詩歌創(chuàng)作正是借助文學的重返、重現功能,通過對江南的懷舊和再造,修復和慰藉遍布創(chuàng)痕的故鄉(xiāng)。詩就是鄉(xiāng)愁,就是指引失鄉(xiāng)之人迷離返本的路。誠如海德格爾所言:“詩人的天職是返鄉(xiāng),唯通過返鄉(xiāng),故鄉(xiāng)才作為達乎本源的切近國度而得到準備。守護那達乎極樂的有所隱匿的切近之神秘,并且在守護之際把這個神秘展開出來,這乃是返鄉(xiāng)的憂心?!?/p>
“以詩還鄉(xiāng)”不但清晰可辨地勾勒出朱英誕的精神軌跡,同時也觸及詩的內在品質和表達方式,暗示著詩人更為宏大的抱負,或者說另一種藝術發(fā)展的可能——以回返古典的方式抵達現代。自中國的新詩誕生以來,因其與傳統(tǒng)詩歌美學規(guī)范的切割與斷裂,人們普遍對古典懷有一份眷戀的失落,“它似乎已經由無意識向意識滲透,回憶、呼喚、把玩古典詩歌理想,是人們現實需要的一部分,維護、認同古典詩歌的表現模式是他們自覺的追求”。深受古典文學浸潤滋養(yǎng)的朱英誕,更是深解其中況味,追蹤古典詩歌的藝術旨趣,尋回傳統(tǒng)故而也帶有形而上的“還鄉(xiāng)”意味。如前文所述,從古人處引來的江南山水,讓故鄉(xiāng)向現代詩人喚游,作為現代知識分子把握現實、防止迷失的精神力量,發(fā)出詩美的邀約。然而,當“能不憶江南”的情調洶涌地占據詩行,我們似乎也能察覺古典美學施加的威壓,以及因傳統(tǒng)詩意過剩而掩蓋的內在的貧乏。
有詩為證:“江南的茶花香了,/我應該回到故鄉(xiāng)去了,/否則將被那枝頭小鳥/呼作‘客人’和‘你是誰呀?’//我的故國是我的故鄉(xiāng)呵,/我們的時代和唐代是/兩座高峰,遙相對望,/遙遠,顯得渺小,/我們的,/在望的峰頂呵,/讓我們攀登上去!再回顧那另一座/染著夕陽的黃金的峰頂,/它才真的小于我們的了?!?《白日》)在這則古典美學與時代藝術正面對峙的寓言演繹中,詩人為自己找尋到的“還鄉(xiāng)”途徑是去努力攀登比肩唐詩的藝術巔峰;但是,一旦面對“染著夕陽的黃金的峰頂”——這個東方審美創(chuàng)造的極品,這個難以企及的輝煌成就之時,所有的后來人只感到“遙遠”“渺小”:那種在大師的陰影籠罩下遲到的晚生感,那種用白話展現詩意時力不從心的沮喪感,那種逃離不開的“影響的焦慮”?!肮湃说慕稀贝_實是一種很有價值與魅力的傳統(tǒng),但它也有可能是一種對現代詩創(chuàng)作失效的傳統(tǒng)?!白鳛橐粋€現代詩人,只有擺脫‘文化的幻覺’和傳統(tǒng)的因襲,擺脫傳統(tǒng)詩意的誘惑——它真的如同那神話中的塞壬的歌聲,才能重新抵達‘現實的荒野’,使詩的寫作和現實經驗發(fā)生一種切實的摩擦。”必須警惕,“以詩還鄉(xiāng)”在揭示的同時可能造成另一種遮蔽,雖然它已然構成反思現代性的一種批判角度,但批判力量的限度和效果尚需仔細厘定。
總的來看,朱英誕的“江南情結”,既承載了時代加諸個體的心理負擔,又回應了古典情懷的遙遠聲響,還撫慰、修復和守護了“返鄉(xiāng)的憂心”。就像文化鄉(xiāng)愁永遠代表著一個民族記憶的密語,離鄉(xiāng)懷念也在代代相傳中變成宿命的輪回。無論是“烏有之鄉(xiāng)”的構筑,還是“桃花源夢”的訪覓,無數游子仍在尋回的路上辛苦跋涉,哪怕注定望斷天涯歸無路,也要用凝視的目光代替肢體的返鄉(xiāng)——“我將永眺著江南,遠望天空”(《江南》)。
注釋:
①現代詩歌中的空間和地標,作為一種“有意味的形式”,既是詩人發(fā)現和尋找的特定內容,也是自我外化的符號,是情感心理的“客觀對應物”。通過分析這些共同分享的意象、原型,我們能夠考察一個詩歌流派共通的藝術形態(tài)、文學思維和美學理想。相關論述參見吳曉東:《臨水的納蕤思:中國現代派詩歌的藝術母題》,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
②朱英誕:《梅花依舊》,《朱英誕集(第九卷)》,長江文藝出版社2018年版,第542頁。
③如無另外標注,本文所引的朱英誕詩歌,均出自王澤龍主編的《朱英誕集》第一至五卷,長江文藝出版社2018年版。
④斯維特蘭娜·博伊姆著,楊德友譯:《懷舊的未來》,譯林出版社2010年版,第8~9頁。
⑤如王澤龍、任旭嵐:《朱英誕新詩與宋詩理趣傳統(tǒng)》,《學習與探索》2019年第2期;周丹:《朱英誕新詩用典研究》,華中師范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6年;羅燕玲:《論朱英誕新詩的意象藝術》,華中師范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3年。
⑥朱英誕:《新詩講稿》,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399頁。
⑦轉引自程繼龍:《朱英誕新詩研究》,華中師范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14年,第44頁。
⑧西格蒙德·弗洛伊德著,常弘等譯:《詹森的〈格拉迪瓦〉中的幻覺與夢》,《論文學與藝術》,國際文化出版公司2001年版,第3頁。
⑨加斯東·巴什拉著,張逸婧譯:《空間的詩學》,上海譯文出版社2013年版,第3~6頁。
⑩轉引自格非、陳龍:《像〈奧德賽〉那樣重返故鄉(xiāng)》,《南方日報》2016年7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