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符 力
從山上撿回一塊樣子奇特的石頭或者樹樁,如果未經(jīng)雕琢,石頭還是石頭,樹樁仍叫樹樁,反之,經(jīng)過一番敲敲打打、摩摩擦擦,再起一個有意思的名稱,那就是我們的作品,而不再是原來的石頭或者樹樁了??梢?,作品是人為的結(jié)果,人為技藝之高下,決定了作品質(zhì)量的等級。
對于同一件作品,不同讀者的看法可能一致,也可能千差萬別。這是作品鑒賞存在審美差異的反映,也是客觀存在本身。對此,我們的古人早在兩千八百年前就有了相通的洞見:“仁者見之謂之仁,智者見之謂之智?!?《周易·系辭上》)具體到對戲劇的欣賞,英國文學(xué)史上最杰出的戲劇家威廉·莎士比亞曾說:“There are a thousand Hamlets in a thousand people’s eyes.”這句名言,通常翻譯為:“一千個讀者眼里有一千個哈姆雷特。”說明莎翁看到并且承認讀者對作品開放式理解的事實。在詩的解讀和認知上,西漢董仲舒在《春秋繁露》里提出的“《詩》無達詁”,那既是論斷,也是主張,一方面支持閱讀的自由和獨立性,另一方面,肯定作品的內(nèi)涵或外延可能存在的多義性和復(fù)雜性。
那么,一件作品可以有很多種理解,是否意味著作者的表達意圖是不確定的呢?當(dāng)然不是,我們在雕琢處理作品之前或過程中,心懷所想,不會隨手敲打,叮叮當(dāng)當(dāng),對于敲打成蘿卜,還是青菜,心中居然一點譜都沒有。除非,我們在構(gòu)思時腦瓜一片漿糊,下筆表達時胡言亂語、顛三倒四。換句話說,一個有一定思維和表達能力的作者是清楚自己在寫什么、怎么寫的。比如,杜甫在《春望》里所說的,用一個字來概括,那就是“愁”,愁到“白頭搔更短,渾欲不勝簪”;孟郊在《登科后》里說“春風(fēng)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他張揚的是自己金榜題名后的喜悅;王維在《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里流露的是游子的思鄉(xiāng)懷親之情;魯迅先生寫“孔乙己”“祥林嫂”“阿Q”等人的凄慘生活和悲劇命運,旨在促使讀者把審視的目光投射到那個“吃人”的黑暗社會上,去思考和發(fā)現(xiàn)痛苦和悲哀存在的根源……此外,我們把目光轉(zhuǎn)向國外,看看自古以來歐洲、美洲、非洲等地那星辰一般閃耀的詩人、小說家、美術(shù)家、舞蹈家、電影導(dǎo)演……我們能說米開朗基羅不清楚自己雕刻《大衛(wèi)》是在展現(xiàn)什么嗎?能說馬爾克斯不知道自己為何寫《百年孤獨》嗎?能說杰奎琳·杜普蕾不知道自己拉大提琴作品《殤》是想傳達什么嗎?
顯然,一個詩人、作家明確知道自己在寫什么,并且寫到位了,才有可能讓讀者弄清楚作者試圖通過文字符號去記錄和承載些什么;一個讀者想弄清楚詩人、作家在寫什么,就要靜下心來細讀,多問幾個關(guān)于作者的創(chuàng)作用意、作者的生活遭遇,以及作者生活的時代背景這樣的問題。所以,在這一點上,有必要認同英國作家弗吉尼亞·吳爾芙的見解:“當(dāng)你沉浸于書中并不斷熟悉它之后很快就會發(fā)現(xiàn),作者給予你的東西,或者試圖給予你的東西,其實是相當(dāng)明確的?!?《讀書的自由與限制》)在這里,作者表達意圖的“明確”跟表達效果的“明確”是兩回事,卻都跟“清晰、精準、集中、突出、銳利”這些說法相近,或者相通。
需要指出的是,表達意圖的明確,不單純指立意的清晰或表達核心的突出,也包括作者有意追求的寬泛、迷離或抽象等效果。比如,李白寫《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說了在何處送別什么人這么簡單具體的事,就接著把話題轉(zhuǎn)到景物的描寫上,好像什么都不想多說,卻又隱隱地說出了千言萬語。那么,這里的千言萬語到底是什么?對于這個問題,詩人給足了讀者想象、尋思和品味的空間,使作品上升到文學(xué)性和藝術(shù)性完美結(jié)合的高度。也就是說,作者已經(jīng)把想說的說完整、說到位了,剩下的事,就輪到讀者去完成了,也隨便讀者怎么發(fā)揮了。
只是,李商隱寫《錦瑟》,佛祖拈花一笑,他們是清楚自己在表現(xiàn)、傳達或暗示什么的,而我們讀起來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還草率甚至粗暴地認為人家是在玩游戲,那就未免尷尬了。我們誤讀人家的作品,卻把解讀寫得信心滿滿,或者把話說得響亮嚇人,那是在尷尬之上再添尷尬,自己不清楚或者假裝不清楚罷了。
當(dāng)然了,做好什么都不容易,做一個不但能把話說清楚而且能把話說得漂亮的詩人、作家,多么難得;做一個能耐心讀懂別人的讀者,多么可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