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賢
尋訪楊靖宇將軍犧牲前征戰(zhàn)經(jīng)過,在追訪到抗聯(lián)老兵劉福太時,一向訥于言的老人難掩悲傷地吐出一個關(guān)鍵詞:最后八個人!他說:到最后剩老楊和我們八個人朝夕相處的日日夜夜,我們在大青溝分別時的點點滴滴,什么時候想起來都讓人的心要命地疼??吹贸鰜?,老人家對與楊靖宇將軍戰(zhàn)斗的那段生死情,一直不能釋懷。于是,我們以“最后八個人”為題,展開了一次專訪,有幸追尋到其中三位當事人,走到那段歷史的背后,探尋真相——
1983 年春天,一個陽光明媚的早晨,我和靖宇縣委史志辦老干部李省同志來到長春第一汽車制造廠房產(chǎn)處,拜訪抗聯(lián)老兵劉福太(亦稱劉福泰)。
在劉福太的印象中,當年的濛江(今吉林省靖宇縣)是一個“大山大雪大林子,苦冷苦冷的地方”。他們就是在那個“苦冷苦冷的”南泊子里一個叫大青溝的地方和楊靖宇將軍分手的。劉福太清晰地記得那天是1940 年農(nóng)歷正月初五。
那一天,是個大雪天。大林子里空蕩蕩的,他們八個人手挽著手,相互攙扶著,趟著沒膝深的大雪,無言地走著。
從雪野里走來的這八個人是:
楊靖宇:東北抗日聯(lián)軍第一路軍總司令兼政治委員。1940 年2 月12 日與劉福太等五位戰(zhàn)友分手時已經(jīng)感冒多時,正發(fā)著高燒。2 月23 日犧牲在濛江縣城西方五公里處的三道崴子。
聶東華、朱文范:將軍的警衛(wèi)員,1940 年2 月18 日犧牲在濛江縣城東六公里處的大東溝海龍河河床上。
黃生發(fā)、好賽貝:是抗聯(lián)一路軍司令部警衛(wèi)員,1940 年2 月12 日與楊靖宇將軍分手后,來到抗聯(lián)一路軍后方基地那爾轟養(yǎng)傷醫(yī)療所。傷愈出境,前往蘇聯(lián),參加南野營訓練。黃生發(fā)1945 年8 月29 日獲蘇聯(lián)遠東第二方面軍勇敢勛章嘉獎后,隨周保中重返東北,任蘇軍駐蛟河衛(wèi)戍司令部副司令,配合蘇聯(lián)紅軍和八路軍維持地方秩序,建黨建政。1982年任吉林省二輕廳副廳長;好賽貝在南野營訓練期間成為金日成的警衛(wèi)員。1945 年9 月19 日,與金日成隨蘇聯(lián)紅軍進入朝鮮作戰(zhàn)。
劉福太、吳永福:抗聯(lián)一路軍司令部后勤人員。劉福太任司務(wù)長,吳永福是炊事員。1940 年2 月12日與楊靖宇將軍分手后,他們來到抗聯(lián)一路軍后方基地那爾轟養(yǎng)傷醫(yī)療所療傷治病。劉福太傷愈出境,前往蘇聯(lián),參加南野營訓練。1945 年8 月9 日為蘇聯(lián)遠東第二方面軍作向?qū)е胤禆|北,配合蘇聯(lián)紅軍和八路軍參加對日作戰(zhàn)。1978 年離休,離休前任長春第一汽車制造廠房產(chǎn)處處長。吳永福1941 年1 月一路軍后方基地解體時返鄉(xiāng)。解放后在吉林省汪清縣蛤蟆塘子公社蛤蟆塘子大隊務(wù)農(nóng)。
第八位是一名地方交通員。手部負傷,因為沒有人知道這個地方交通員的姓名,也查不到他的下落,更弄不清他的生死。
最后八個人,我們當年只找到三位,即劉福太、黃生發(fā)和吳永福。
劉福太不愿意接受采訪,據(jù)說即使勉強見了面也只是哭,不說事。所以我們在訪前用心做了一番準備:根據(jù)手頭資料整理了一份《最后八個人名單》和《楊靖宇將軍犧牲前行戰(zhàn)路線圖》,還帶上相關(guān)圖片幫助當事人回憶。當我們把“名單”和“行戰(zhàn)路線圖”遞到劉福太手上時,老人家止住哭聲,對第八個人是誰提出異議:“你這《最后八個人名單》人數(shù)對,人頭不對!先頭第八個人有少年鐵血隊的張老狗,十八九歲,因為他總好貓個腰,面黑顯老,大伙管他叫張老狗。他是這天早上出去籌糧時被‘討伐’隊給抓去的,抓去了就叛變了,叛變了就領(lǐng)‘討伐’隊上來把我們包圍了,這時候俺們就不是八個人,而是七個人了?!?/p>
劉福太回憶說:“我記得這天是正月初五,還沒過完年吶。因為突圍的時候打出來一個地方交通員。說實話,那年月地方交通員干的都是良心活兒??孤?lián)部隊在大山林里被小鬼子前堵后追,人生地不熟的,要找個人聯(lián)絡(luò)情況整糧食,他要是不想出來你什么招兒也沒有。就靠打仗,打過來打過去的不離地方,為啥呀?找人呢!這個交通員非常好,槍響不大功夫他就出來了。由他作向?qū)О盐覀冾I(lǐng)出包圍圈,這就又多了一個人。去了張老狗來了地方交通員,這不還是八個人嗎?沒有這個交通員那天的仗不好打。至于他姓什么叫什么咱還真不知道,哪里來的也不知道。三四十歲,中等個頭?!?/p>
“最后八個人里頭論歲數(shù)我最大,比老楊大四歲,私下里老楊叫我福哥。小朱和小聶最小,十八九歲。倆孩子別看歲數(shù)小,可都是黨員,加上我和老楊八個人里頭有四個黨員,原來我們這個支部還有張秀峰,他是支部書記。張秀峰叛變以后,老楊的明顯變化就是話少了。他不說,交通員不說,咱也不好問。到后來的時候就誰也不多說話,就是跟著老楊一門走,一門打,他走哪咱就跟到哪。先頭俺們是在木幫的木頭垛里待著,1940 年的春節(jié)我們就在那個木垛里面過的年。呆了有七八天的光景,沒糧吃了。派張老狗出去籌糧,他一出去就整出這么個事。”
采訪中劉福太強調(diào):“要問打仗的事你們別找我,找小黃(指黃生發(fā))。我歲數(shù)大又沒文化,在隊伍上就是給大伙管管吃喝,端湯送水兒,干這個的。打仗不行。那天老楊和我說:‘今兒初五能有動靜,福哥你照應(yīng)著點?!黄淙?,正開打的時候地方交通員就上來了,還把他也傷著了。五個傷員里面我的傷最輕,右手腕挨了一家伙,但沒傷著骨頭。老楊叫我跟他們(指四名傷病員)走,是讓我去照顧傷員的。咱不是黨員嘛,這個時候得擔點事,給老楊少添點難為。再說我打仗也不在行啊,跟下去對老楊是累贅,這么的由交通員領(lǐng)道,俺們五個奔后方醫(yī)院去養(yǎng)傷。到了那爾轟,全光給他(交通員)一塊大煙膏,他拿了就走了,沒站下?!?/p>
1984 年春天,在吉林省二輕廳廳長辦公室里,黃生發(fā)對著我們整理的《楊靖宇犧牲前行戰(zhàn)路線圖》很感興趣地指點著:2 月1 日張秀峰叛變;2 月2 日一大早張秀峰就領(lǐng)“討伐”隊把我們包圍了,突圍出來以后楊司令身邊就剩30 個人,原來有120 多號人;2 月3 日,打開天合興木場籌糧,被“討伐”隊團團包圍,突出去以后,跟這15 個背糧食的戰(zhàn)士走散了,楊司令身邊還有15 個人;2 月4 日在西南岔杜家趟子激戰(zhàn)有馬部隊和邊見飛行大隊,一日之內(nèi)兩易戰(zhàn)場;2 月5 日在西北岔和少年鐵血隊副隊長于倫分手,完了就剩我們這最后的八個人了。你們這個行戰(zhàn)路線圖行,這個過程整的對頭!
黃生發(fā)和劉福太兩人有著同樣的經(jīng)歷,同樣的記憶,在與楊靖宇將軍最后分手的記憶里同樣活躍著一個“羊皮大衣的故事”:“2 月5 號,跟于倫分別以后,楊司令領(lǐng)我們來到一個木場子停下來。我跟劉福太出去趕給養(yǎng),從木把手里買來一些大餅子,將要往回走的時候,瞥見老木把身上穿的那件羊皮大衣挺好。濛江那地方冬天特別地冷啊,我尋思楊司令穿著單薄,感冒好幾天了還在發(fā)高燒呢,就跟那個木把商量買他的羊皮大衣。買回來以后楊司令說啥也不穿,他執(zhí)意推脫,說:‘誰冷誰穿,誰穿得少就給誰穿?!鲾[著他穿得最少、又患重感冒,在大伙勸說下最后總算把這件羊皮大衣披到楊司令身上了??墒且坏较峦硭X,他又把大衣蓋在警衛(wèi)員身上。”
采訪中,我們分別向黃生發(fā)和劉福太出示了楊靖宇將軍躺在門板上的遺體照。照片上很有辨識度的羊皮大衣,被視為楊靖宇將軍的形象特征,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出現(xiàn)在報刊新聞雜志上。劉福太指著照片說:“老楊身上的穿戴跟我們分開的時候一點沒變。你看這套棉襖,還是在樺甸頭道溜河密營發(fā)的呢。那會兒天頭冷了,我心疼他又累又瘦,尋思讓他早點穿上棉襖,他就不穿。非等著大伙都有穿的了他才穿。你看這身上除了棉襖棉褲和一雙水襪子(朝鮮族人穿的那種高腰襪)以外,能抗點冷的就是那件羊皮大衣了。”
他指著照片上的張秀峰說:“這不是張秀峰嗎?誰投降也沒想到他能投降叛變。老楊那人拿孩子為重,對他最好,像待自個兒子似的。要不是他叛變領(lǐng)敵人上來包圍,把隊伍打散花了,老楊哪能死?”
話題轉(zhuǎn)移到黃生發(fā)身上,劉福太的口氣多了幾分贊許和感嘆:“人啊,不管你平常有多大能耐,裉勁的時候能熬得住、能挺下來那才是真英雄!小黃你別看他人小,到最后的時候他熬住了!”
經(jīng)過激戰(zhàn)跋涉,大家的身體和精神都疲憊不堪,在雪地里更顯衣著單薄。正是在這樣艱難的條件下,楊靖宇將軍帶領(lǐng)最后八個人頂著紛紛揚揚的雪花來到大青溝。
在這里,他做出與五個傷病員分手的決定。
2 月12 日,正月初五那天發(fā)生的每件事劉福太都記得清清楚楚:早上天還沒放亮大伙就都凍醒了。張老狗出去籌糧,我和吳永福撿柴火打火堆,想等他回來做飯吃飯,結(jié)果等來的是張老狗叛變,這就展開一場突圍戰(zhàn)。功夫不大地方交通員上來了,領(lǐng)我們甩掉“討伐”隊,轉(zhuǎn)出去的時候就見著太陽(那時濛江九點鐘以后才能見到陽光)了。在大青溝,楊司令很嚴肅地命令我們五個必須走:七個人圍成一圈,老楊站在中間,他個子很高,顯得清瘦,森林靜謐,老楊語聲清亮,一個一個地點著我們四個傷員的名字說:現(xiàn)在你們四個的任務(wù)是去那爾轟后方基地養(yǎng)傷,一會兒跟這位交通員同志一起走。老劉你多操點心受點累,負責照應(yīng)他們。另外聯(lián)系后方基地政委陳秀明到濛江南方的七個頂子(注:七個頂子是日本軍用地圖上對楊靖宇將軍殉國地三道崴子的稱呼,那是日本人準備開發(fā)的長白山第七塊優(yōu)質(zhì)林地)接應(yīng)我們。
黃生發(fā)在回憶中說:“當時我們誰都不愿意走,我哭著對楊司令說,讓我們生,生在一起;死,死在一塊,堅決不分離!楊靖宇將軍說:都死在一塊有什么好?能走出去一個人就多一份抗日力量。我們現(xiàn)在是很困難,但越是艱險困難的時候也就快好熬出頭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大家要相信,革命是一定會成功的!熬過這段苦日子,最后的勝利一定是我們的!”
劉福太說他永遠忘不了老楊處理那半個大餅子的場景:老楊講完話,眼瞅要分別了,我悄悄從懷里掏出僅有的半塊大餅子,想留給老楊??晌疫@人嘴笨,怕說服不了他,捅捅小黃:“眼下咱們就剩這半個大餅子了,你去給老楊留下,我怕說服不了他?!?/p>
平時能說會道的小黃也為難。走過去把小聶叫到一邊,有樣學樣:“咱們八個人一共就剩這半個大餅子,給你拿著。你等我們走以后,找個合適的機會烤給楊司令吃?!辈稍L中黃生發(fā)說:“沒想到楊司令是個順風耳,隔老遠就把這話給聽去了。招呼我:小黃!你說什么?還有半塊大餅子?好啊,好,好,快拿過來,拿來!”黃生發(fā)知道藏不住了,只好把這半個大餅子拿給楊司令。楊靖宇將軍吩咐劉福太:“快給大伙烤烤吃吧,吃完了好趕路!”半個大餅子八個人怎么吃?還是楊靖宇將軍的主意,讓人拿來大茶缸化了一茶缸雪水,親自動手把這半個大餅子一點一點掰碎,煮了一茶缸苞米水。
苞米水煮沸了,楊司令招呼大家趁熱喝。戰(zhàn)士們強抑著一種難言的情緒,誰都不忍心喝它。楊司令把苞米水遞給劉福太。劉福太淚流滿面,直擺手;轉(zhuǎn)而端到小黃面前:“這半拉大餅子是你掏出來的,你帶個頭先喝。你不喝別人不好張嘴?!秉S生發(fā)兩手往后一背,扭過臉去,不肯接。楊司令大聲命令道:“黃生發(fā)!我命令你,抓點緊帶頭喝了它,還要趕路,別耽誤事!”小黃很無奈,哭出聲來:“我不!…”楊司令眼含淚花對小黃,也對大家大聲說:“同志們!我知道,委屈你們了!大過年的沒有好嚼咕,僅有這點苞米水一定要大家一起喝,只有看著你們喝下去了我的心里才能好受點。喝吧,喝完了熱熱乎乎地好趕路?!睏钏玖畹囊环挵汛蠹业男恼f熱乎了,小黃接過茶缸象征性地沾了沾唇,連忙遞出去。就這樣,在楊靖宇將軍的催促下輪了好幾圈,才把那缸苞米水喝完。
楊靖宇將軍身邊最后那兩名警衛(wèi)員是小朱和小聶。小聶叫聶東華,19 歲。延吉北洞溝棒槌屯人。父親漢族,母親是朝鮮族,中共黨員,都被日偽當局迫害致死。十三歲的聶東華后來就以東滿游擊隊為家,在戰(zhàn)斗里成長。1936 年河里會議時他隨魏政委(魏拯民)從東滿過來,河里會議完事他沒走,留在一路軍司令部給楊靖宇將軍當警衛(wèi)員。小朱叫朱文范,二十歲,漢族人,本是柳河一個沒爹沒娘的孤兒??孤?lián)打柳河,他被收到一師少年營。后來調(diào)到司令部當警衛(wèi)員。當劉福太、黃生發(fā)、好賽貝和吳永福在地方交通員引領(lǐng)下分手以后,就剩他倆跟在楊靖宇將軍身邊。
關(guān)于他們倆的犧牲,敵偽資料記載:“又過了兩天,即18 日,在濛江縣城東6 公里的大東溝部落附近,發(fā)現(xiàn)兩名部下在那里搞糧食。大東溝警防隊和特搜班立即出動,將他們打死。這樣越發(fā)弄清楚楊只是一人了。討伐隊又向鄰近一帶村民發(fā)出了‘入山打柴絕對不準攜帶午飯’的命令?!薄皬乃麄兩砩纤殉觥畻罹赣钣 局剖执烈幻?,口琴兩支,手槍四支?!睌硞钨Y料的記述簡單明了事實清晰,但只有結(jié)果,沒有過程。
是當事人、原抗聯(lián)一路軍司令部特衛(wèi)排排長、不久前叛變(2 月1 日)的張秀峰的回憶和相關(guān)審訊筆錄,幫助我們還原了小朱和小聶的犧牲經(jīng)過。張秀峰說:我下來之后一直沒給我發(fā)槍,雖然我和老程(程斌)同吃同住在一塊,但不用我打仗,就叫我專門到現(xiàn)場認人。哪邊打死人了,哪邊傳報捷了,就讓我上哪邊去認人。還不算是程大隊的人。老楊死以后,程大隊整編,才把我編過去。2 月18 號那天,我是和老岸谷(即岸谷隆一郎,偽通化省警務(wù)廳廳長、通化省警察討伐大隊司令部司令官)從濛江坐車去的現(xiàn)場。到那個河灘一看,竟然是我的老部下小朱和小聶!
原來,當年的濛江縣是偽通化省“治安肅正”先進典型。1939 年10 月,通化省“秋冬期討伐肅正”工作現(xiàn)場會就是在濛江縣召開的,會議期間所參觀的“先進集團部落”正是這個大東溝。小朱小聶那天來到大東溝村海龍河西岸苕條頂子炭窯,請燒窯的農(nóng)民趙學安回村買糧。趙學安拿錢出了炭窯,一進圍子(集團部落)就讓長島工作隊特搜班翻譯都興魁碰上了,他向都興魁抖露了實情。大東溝警察分駐所所長王青山當即帶領(lǐng)高云山、周永順、趙明、韓炮、全廷江,和都興魁帶領(lǐng)的特搜班四個特務(wù)共計十二人,由趙學安領(lǐng)路,分成兩伙,從東西岸兩面夾擊過來,把小朱和小聶打死在海龍河河床上。
后來趙學安、王青山、韓炮和翻譯都興魁都受到日本人的懷疑被抓了起來,經(jīng)審訊拷打后送往山城鎮(zhèn)憲兵隊。途中,在三源堡大甩彎火車減速的地方四個人跳火車,摔死兩個,打傷兩個。傷的那兩個不久后也都死在日本憲兵隊的監(jiān)獄里了。正應(yīng)了那句話:惡有惡報!
楊靖宇將軍犧牲的消息,黃生發(fā)和劉福太是在那爾轟養(yǎng)傷醫(yī)療所聽說的。采訪中他們說,后來還在密林中撿到了敵人散發(fā)的傳單,傳單上還有楊司令的頭像。那個頭像和我們帶給他們看的這張《追躡殲滅楊靖宇要圖》照片上的楊司令是一樣的。黃生發(fā)說:“我后悔呀,分手的時候我光顧著使性子,連句分別的話都沒說,就那么和楊司令分手了。沒想到,這一別竟成了永別!”
劉福太淚水漣漣。他說,起初我說什么也不相信老楊犧牲這個事,就是看到那個傳單我還認為是謠言。那年頭日本人這種謠不知道造過多少回。直到魏政委領(lǐng)著大伙給老楊開追悼會,得知老楊犧牲時肚子里一粒糧食也沒有,只有枯草和棉絮時,我一下子意識到,當初跟老楊分手時的那缸苞米水,備不住是老楊犧牲前吃的最后一頓熱乎飯!
劉福太說,從打蘇聯(lián)回來我一直都不愿意說這個事,一直忍著,不想去碰它。我不想回憶,不想說。因為我想不通??!你說濛江那老林子里山上有狍子野豬山兎,大雪底下有干山菜,河溝里有魚,有狗魚、有老頭魚,那地方的狗魚個頭大,曬干下酒可好了。怎么能讓老楊沒食吃?我老捉摸是不是小朱小聶這倆孩子照顧得不周全?說實話他倆和張秀峰比,眼力見差了不少。你們是不知道,老楊那人慣孩子,舍不得使喚他們。今天我才解開這個疙瘩:原來小朱小聶18 號就犧牲了。這么算起來,我們走的時候是12 號,老楊就病了,重感冒;15 號又左臂負傷,哪還有能耐下河抓魚挖雪撿干菜吃?我要是不走就好了。我那時打的譜是把傷員送到地方,再回頭接應(yīng)他,哪想到這一走就再也見不著面了呢?
當年戰(zhàn)場上的鐵血男兒,說到此處,禁不住號啕大哭起來……
吳永福對在寒風中與楊靖宇將軍分別的情景印象清晰:“老楊走前把我?guī)У哪莻€大茶缸子拿去了,燒水方便,冷廝寒天的燒水喝熱乎。”“給俺們領(lǐng)道的向?qū)莻€打圍(狩獵)的,半道上趕趟子趕來個狍子,皮子好。說是狍子肉歸我們吃,狍子皮還得歸他??傻搅说胤剿厌笞恿滔罗D(zhuǎn)身走了,后來狍子皮就我要了?!薄霸陴B(yǎng)傷醫(yī)療所,司務(wù)長福哥、黃生發(fā)他們轉(zhuǎn)移出境時,我的傷還沒好利索,就沒跟他們一塊走?!?/p>
回憶最艱難的日子,吳永福感慨地說,現(xiàn)在真不知道當時是怎么熬過來的。好像也沒法想象,當餓得快趴下的時候,就在心里邊自個兒跟自個兒說,千萬不能倒下,不能倒,但凡能多扛一會兒就扛一會兒,扛到最后備不住就有接應(yīng)的戰(zhàn)友來拉幫我們了。一直就抱這么個念想熬著,挺著。他說這還不是最難的,比這更難忘的事是司務(wù)長福哥那回的哭!
司務(wù)長劉福太哥仨都是抗聯(lián)一路軍的兵。二弟劉福江,是一路軍司令部警衛(wèi)旅旅長樸先鋒的警衛(wèi)員;三弟劉福山,是抗聯(lián)一軍一師師部警衛(wèi)連的戰(zhàn)士;劉福太則在抗聯(lián)一路軍司令部當司務(wù)長,工作在楊靖宇將軍身邊。1938 年10 月,岔溝突圍時,二弟劉福江與旅長樸先鋒犧牲在山頭上;隨程斌叛變的三弟劉福山跟著程斌和鬼子打包圍駐扎在山下。一家三兄弟在岔溝突圍的陣地上面對面廝殺作戰(zhàn),一個弟弟叛變,一個弟弟犧牲,福哥傷心裂肺地說:再也沒有兄弟了,再也沒有兄弟了!憋赤的那個難受勁,讓人看不下去地心疼。楊司令親自過來勸慰他:“福哥別憋著,要哭你就哭出來吧,哭出來能好受些。別憋出病來?!边@家伙福哥“哇”的一聲哭了起來,哭了個稀里嘩啦,哭了個昏天暗地。吳永福說,福哥那人是個老實頭,平常不愛說話。就那樣他也什么都沒說。也是啊,你說能說什么?怎么說?
這個情節(jié)讓吳永福印象深刻。以后在回顧這段經(jīng)歷的時候,他把許多事都忘了,但是劉福太這場哭他沒忘。他說這個情節(jié)給他的印象太深了!當時在場的許多人都跟著落淚了。因為,與劉福太哥仨相同情況的還有好幾個,比如謝吉玉的弟弟謝吉清、黃生發(fā)的哥哥黃生有、尹夏耘的弟弟尹夏泰。
吳永福這段描述我們是第一次聽到,很震撼。等回過味來扭頭再去回訪劉福太時,老人家已經(jīng)去世了。難怪劉福太一直不愿意接受采訪?,F(xiàn)在回想起來我有點理解他以哭代述的緣由了,理解他哭聲中的無奈、無解和無懼。
最后八個人,每個人都有一段悲壯的抗戰(zhàn)故事;每一段故事都可以填補東北抗聯(lián)史的空白。時光逝去整整80 年了,歲月改變了山河的面貌,最后八個人也都早已成為中華民族永遠屹立的八座豐碑。今天,我們還原這段崢嶸歲月,既是對八位英雄的告慰,也是對今人和后人的激勵和警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