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匠和琴師

⊙文/樊健軍

一

午睡過后，琴師老胡拄著腋拐杖，一瘸一扭，徑直朝福利中心蘆主任辦公室走去。大徒弟老陳緊跟其后，一手推著輪椅，另一手拎著那只通身泛著暗紅色幽光的琴盒。毋庸置疑，琴盒里肯定裝著他師父那把拉了大半輩子的二胡。

蘆主任年輕，才四十出頭，可能剛剛小瞇了會兒，正用雙手輕輕拍打著臉蛋，好像要將自己拍醒似的。一只細(xì)長的玻璃瓶杵在辦公桌的一角，瓶蓋還沒來得及擰上。琴師老胡見狀，不便說話，先在沙發(fā)上坐下了。老陳將輪椅留在了門外，抱著琴盒立在沙發(fā)旁邊。陳老師，請坐呀。蘆主任騰出只手來，朝老陳打了個手勢，可老陳依舊站著。

我練習(xí)了首新曲兒，也不知中聽不中聽，請?zhí)J主任點撥一下，不噪了您的耳朵就萬幸。琴師老胡挺直了腰，端正了身子。

胡老師笑話了，我哪里懂這個呀，只有欣賞的份兒。蘆主任將玻璃瓶放進(jìn)辦公桌的抽屜，拽了拽衣擺，正襟危坐。

琴師老胡從老陳手中接過二胡，將琴筒擱在膝頭上，調(diào)節(jié)了琴弦的松緊，試了兩下弓。再輕咳一聲，昂起頭，弓弦起處，音樂聲宛如絲帛般流了出來。曲調(diào)輕松，活潑，同窗外的陽光很般配。聆聽者被洗去了午后的困倦和慵懶，臉上浮現(xiàn)了沉醉的神色。真棒！天籟之音??！我的靈魂都被洗滌干凈了！一曲終了，蘆主任毫不吝嗇地送出了一摞掌聲，并且豎起了嬌小的大拇指。

啊嗬！我可把您的夸獎當(dāng)真話聽了。琴師老胡呵呵笑了，一邊把二胡遞給老陳，老陳接過，依然收進(jìn)了琴盒。

我可是發(fā)自心底的感動，每次聽您老拉二胡，都是……都是難得的藝術(shù)享受。這些年，您老給福利中心爭得了不少榮譽，我還得好好感謝您哪。蘆主任的嗓音自然而甜美，不容許別人質(zhì)疑她的真誠。

歲月不饒人啦，幾根指頭也沒以前聽話了。老胡難舍往昔的得意，慨嘆了一番，忽然轉(zhuǎn)口問，蘆主任，昨天那孩子……就留在咱們這兒？

蘆主任恍然明白了，琴師老胡不是要拉二胡給她聽，而是來探聽那個孩子的消息。福利中心就巴掌寬的地方，老弱病殘加上護(hù)理員，不足兩百人，針鼻兒大點的事，不出一刻鐘就會塵土飛揚，傳遍每個角落。前一天早上，廚師老王出去買菜，用三輪車載回來個孩子。聽老王說，那孩子是他在福利中心門前撿到的，他經(jīng)過那里時，孩子正孤零零地趴在水泥臺階上。老王在福利中心做了二十多年廚師，類似事情沒少見。當(dāng)時，他警覺地朝四周打探了兩圈，沒見到半個人影，內(nèi)心就哎呀一聲，預(yù)感來事了。

蘆主任瞅了老胡一眼，弄不懂他為啥打聽孩子的事情。在福利中心，老胡稱得上是個精神貴族，成天擺弄的不是二胡就是其他樂器，距離煙火人間何止十萬八千里。他組織了常春藤樂隊，樂隊成員都是他的徒弟。每逢節(jié)日，福利中心的休閑大廳就成了他們的音樂殿堂。

公安局正在調(diào)查，還沒結(jié)果呢。二胡帶來的愉悅正從蘆主任臉上退潮，她不無憂心地說，十之八九……孩子是個棄嬰。

如果他留在咱們這兒，我想……我想把他領(lǐng)到身邊做個伴。老胡期期艾艾說出他的想法，又唯恐受到責(zé)難似的瞥了蘆主任一眼。

胡老師……他可能是個不健康的孩子。蘆主任提醒說。

這個請放心，還有我們呢。老陳幫腔說。

蘆主任脧了一眼老陳，老陳像抱孩子似的抱著琴盒，弓腰站在那兒，臉上洋溢著笑容。琴師老胡有四個徒弟，除了老陳，還有從四川移民來的老張，截了肢的老馬，從音樂教師崗位退休的尹老師。他們凝聚在一起，是支不小的力量。蘆主任又掃視了老胡和老陳兩個來回，似乎在檢測他們的分量及決心。

到時再說吧。她回答，我相信你們。

三天過去，公安局沒來回復(fù)，蘆主任去了電話問，那邊才答復(fù)，暫時沒眉目。按照以往的經(jīng)驗，這孩子八成要在福利中心長住了。蘆主任將情況上報了民政局，又安排人員帶著孩子去醫(yī)院做體檢，兩下里問及姓名，看孩子安安靜靜的，就給取名靜兒。體檢得出的結(jié)論：靜兒是個重度的腦癱患者。

蘆主任將靜兒交給護(hù)理員蔡阿姨照看，蔡阿姨原本就照管著四個生活不能自理的對象，突然多了個人，難免顧頭顧不了腚，顧左顧不了右。老胡的大徒弟老陳，二徒弟老張，有心來幫忙，可除了守著靜兒不讓他跌下輪椅，別的事根本插不上手。尹老師養(yǎng)尊處優(yōu)慣了，輪到她，只會大呼小叫，越幫越忙。老胡把這些看在眼里，卻又無可奈何，當(dāng)初找蘆主任時那口夸得有些大了，咋就沒想到事情這般棘手呢。真比不得拉二胡，二胡只要擱上了腿，余下就剩幾根指頭窮忙活了。

二

琴師老胡蔫了幾天，后來被木匠老裴解除了窘境，也給他添了幾分難堪。廚師老王撿到靜兒的那天早上，在院子里遇到木匠老裴，是老裴幫忙將孩子送到值班室的。后來，老裴多日不曾露面，說他躲在雜物間，叮叮咚咚的，不知在敲打個啥。聽的人也沒太當(dāng)回事，老裴是個木匠，福利中心哪兒的門破了，凳子歪了，都是他在修理。再說，他是個悶嘴葫蘆，平常就同人沒啥話說，也就沒多幾個關(guān)系鐵的朋友。

過兩日，吃過早飯，木匠老裴從雜物間推出張木制輪椅，四個木頭輪子在水泥地上滾動，轟隆隆，那氣勢像駛來輛裝甲車。老裴推著輪椅，穿過走廊，橫過大廳，上了二樓，駛到蔡阿姨房前才停住。蔡阿姨正伺候幾位老人服藥，清潔身體，沒空理會老裴。靜兒剛吃過早餐，像只凍僵的青蛙似的在床上蜷縮成一團。老裴也不招呼，抱起靜兒放到輪椅上，又轟隆隆駕著輪椅下到了一樓。等蔡阿姨發(fā)覺，老裴和靜兒都不見了蹤影。

蔡阿姨到底不放心，打電話報告了蘆主任，蘆主任嚇了一大跳，讓值班室的人趕緊找到木匠老裴。老裴并沒有走遠(yuǎn)，在他房前的走廊上被幾位老人堵住了。他們稀奇的不是老裴推來了靜兒，而是靜兒身子底下的木頭輪椅。這是他們第一次真正見識老裴的木匠手藝，輪椅很笨重，但內(nèi)里的空間很寬大，孩子沒坐相，卻半點不會硌著碰著，也不會從輪椅里跌出來。兩側(cè)的扶手用砂紙打磨了，靠背的木頭紋理也清晰可見。兩只推手上鑿了花紋，便于把握。椅背后刻了只鳥，扇著兩只翅膀在飛。

是鴿子嗎？有人指著鳥翅問。

老裴說，什么眼神？喜鵲，喜鵲都不認(rèn)得？！

老裴，趕明兒我走不動了，也給我造張輪椅。也有人說，不讓你白造，會給你錢的。

趕集似的熱鬧了一會兒，值班室的彭大姐找過來了，老遠(yuǎn)就聽見她叫喊，木匠！木匠！彭大姐三分像女人七分像男人，膀闊腰圓，說話粗聲硬氣。眾人遭遇風(fēng)削浪劈似的給她讓了道。木匠，你說你咋回事？咋把靜兒推過來了？彭大姐雙手叉腰，像是要同人掐架似的擺開了架勢。我就給孩子做個輪椅，領(lǐng)他出來轉(zhuǎn)轉(zhuǎn)。老裴低聲下氣地回答。趕緊把他送回去！聽到?jīng)]？彭大姐疾言厲色。眾人都瞅著老裴，老裴梗著脖子一動不動。彭大姐見老裴沒動靜，就伸出兩只胖手，捉住輪椅的推手，要親自將輪椅推走。彭大姐推了兩下輪椅，輪椅不動，一邊的扶手被老裴攥住了。木匠，你放不放手？！彭大姐瞪圓了眼睛。老裴不聽勸告，抓住扶手不放。彭大姐使了兩把勁，可是敵不過老裴，輪椅依舊停留在原地。

彭大姐，您就由著他吧！不會有事的，再說有我們盯著呢。有人勸說。

彭大姐悻悻然撒了手，朝人堆里瞄一眼，轉(zhuǎn)身氣呼呼地走了。走時還不忘嚇唬老裴兩句，木匠，你就等著吧，看蘆主任怎么收拾你！

蘆主任聽了報告，倒不那么急切了，只說了句，這老裴。待院子里平靜了，才一個人靜悄悄地來找老裴。進(jìn)了老裴的房門，只見老裴正端個碗，拿調(diào)羹喂靜兒喝豆?jié){。您瞧，靜兒早餐都沒吃飽呢。老裴見了蘆主任也不著慌，放下碗，搬過來張椅子。蘆主任落了座，吩咐老裴，你繼續(xù)。老裴喂了半個鐘頭，才將豆?jié){喂完。蘆主任，您就將孩子交給我吧。老裴懇求說。老裴，這可不是種菜，你照顧得過來嗎？可不能苦了孩子。蘆主任帶著疑問。不礙事，我照顧得來。老裴信誓旦旦地說。那就試試看，丑話可說在前頭，你要是不行，我還得安排別的人。蘆主任表明了自己的態(tài)度。老裴聽出了話里的意思，再三保證說，蘆主任，我會把靜兒當(dāng)兒子看……您就一萬個放心。

蘆主任到底不放心，背地里叮囑老裴的左鄰右舍，留意老裴的動靜，又交代同樓的護(hù)理員，多盯著些老裴。

琴師老胡得到消息，像被誰摑了一掌似的臊頭紅臉，哪兒都不自在。這騸驢子，真當(dāng)自己是個有奶的婆娘啊。老胡不敢把埋汰的話說出嘴，只能在心里憋著。他同老裴算是有過節(jié)的，說過節(jié)也許有點過頭，但至少有那么個未解開的“結(jié)”。老胡除了會拉二胡，還會制作二胡，幾個徒弟使用的二胡都是他的作品。本來讓徒弟們到樂器行買幾把二胡，多簡單的事情，可老胡不想那么干。況且老胡手頭上還有些舊料，琴筒啊，弦軸啊，音窗啊，琴馬啊，東拼西湊，一把二胡的材料就湊齊了。有次少了兩根琴桿，聽說老裴會木匠活，就請他幫忙刨了兩根。老裴二話沒說，就刨了兩根，長短，粗細(xì)，尺寸一合一。還給琴桿打了磨，拋了光。不過琴頭上的裝飾是老胡自己動手雕刻的，這精細(xì)活信不過老裴。

接觸兩次后，老胡同老裴走得近了一些，主要是老胡去找老裴，讓老裴幫忙鋸塊木料，或者向老裴借個工具什么的。老裴來福利中心時帶了只木頭箱子，箱子很大，裝個人都不成問題。箱子里都是老裴先前在鄉(xiāng)下掙飯吃的工具，斧鋸刨鑿，墨斗，卷尺，啥都有。老胡要借工具，老裴就讓他自己到工具箱里找，要什么拿什么。老胡找了兩次，發(fā)現(xiàn)箱角落有只木頭盒子，就問老裴，那是啥？老裴回答，沒啥。老胡萌發(fā)了好奇心，抱起盒子，打開一看，里面有個布包，拆開布包，居然是塊上好的蟒蛇皮，花紋漂亮得叫人心里直癢癢。老胡心想，用它做把二胡該多好?。?/p>

老胡動了心思，舍不得把木頭盒子放回去，笑著同老裴說，送給我？

老裴說，不送！

老胡說，那就賣給我，一百元賣不賣？

老裴說，不賣！

老胡說，那就三百元？

老胡的話不知觸發(fā)了老裴哪根神經(jīng)，老裴突然變了臉色，咆哮道，你給我滾出去！

老胡蒙了，還想爭辯，可見老裴張牙舞爪的模樣，忽然害怕了，只得灰頭土臉地離開了。不曾想，事情還沒完，過兩天，老胡被蘆主任請去辦公室喝茶。胡老師，您咋去招惹老裴呢？蘆主任雖然臉上笑瞇瞇的，但話里絕對是記重錘。老胡不傻，聽出了其中的分量，好像蘆主任在偏袒老裴。老胡就把事情經(jīng)過原原本本，一五一十說了出來，言語間免不了替自己叫屈。您老啊，別往心里去，老裴就是那樣一個人。蘆主任開導(dǎo)老胡，突然話鋒一轉(zhuǎn)，胡老師啊，您可能不知道，老裴之前得過精神分裂癥，幸好這些年在福利中心沒發(fā)作，萬一要是激惹了他的老毛病，您說該咋辦才是？別計較了，您就當(dāng)他是個不正常的人。

老胡心里憋屈得慌，可分不清蘆主任的話是真是假，寧可信其有，不敢再造次了。現(xiàn)在，因靜兒的事情，他內(nèi)心又多了一重別扭，這別扭還說不出口。末了，他私下里交代大徒弟老陳、二徒弟老張，沒事時多去老裴那里轉(zhuǎn)轉(zhuǎn)，萬一老裴做出什么不得體的事情，及時報告他。

三

過幾天，琴師老胡聽說，木匠老裴每天推著輪椅往雜物間跑，忙問老陳，木匠在干嗎？老陳答不出，老胡就瞪了一眼老陳，掉頭問老張，老張上雜物間踩探了一趟，回來說，好像在造輪椅。還造輪椅？老胡不信。應(yīng)該是造輪椅吧。老張撓了撓頭。老胡仍舊將信將疑。又過兩天，老胡熬不住，坐上輪椅，讓老陳推著，親自往雜物間察看。雜物間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估摸有三十多個平方米。老胡進(jìn)門時，老裴正跪在輪椅前，舉著一朵木頭刻的蘑菇，往靜兒手上塞。靜兒握不住，蘑菇掉地上了。塞了三次，靜兒沒握住一次，全都掉了。咱爺兒不急，慢慢來。老裴將木頭蘑菇收起來，放在輪椅前的籃子里。

再看老裴造的輪椅，根本不是輪椅，而是兩張普通的椅子，同普通的椅子又有不同，座面上被摳了個大洞，荷葉形狀，人要是坐在上面，整個屁股就陷入荷葉里了。老胡知道它們的用途，肯定是給哪兩個老太婆造的，方便她們大小解。就暗暗責(zé)怪二徒弟老張，少見多怪，沒事生非。從雜物間出來，老胡去了休閑大廳，幾天不摸二胡手都發(fā)癢了，要拉上一曲。

半年后的某天上午，蘆主任難得清閑片刻，端了杯茶，若有所思地站在窗前。走廊上忽然傳來轟隆隆的響聲，沒多久，木匠老裴就推著輪椅出現(xiàn)在辦公室門口。老裴，進(jìn)來坐呀。蘆主任朝老裴招手。老裴將輪椅推進(jìn)門，靠墻停住，才說，蘆主任，我想請個假，帶孩子回鄉(xiāng)下老家一趟。蘆主任看了眼窗外，天氣變涼了，梧桐樹的葉子像枯黃的蝴蝶般簌簌往下掉。老裴，你老家離這兒有一百多里地吧？你一個人帶著孩子，上車下車挺麻煩的……還是把靜兒交給蔡阿姨，等你從鄉(xiāng)下回來，再從蔡阿姨那兒接過去，你看行嗎？蘆主任溫聲軟氣地勸說老裴。老裴勾著頭，沉默了半晌，方才抬起頭說，蘆主任，我想讓孩子去認(rèn)個門，見見他的伯伯叔叔。

蘆主任被老裴的舉動難住了，依著他吧，怕路上出狀況，不依他吧，怕他受刺激。思前想后了一番，仍然拿不定主意，就先敷衍了兩句，老裴，你不是明天才走嗎？別著急，我下午答復(fù)你。

蘆主任同彭大姐幾個商量，決定派個人跟著老裴，路上好有個照應(yīng)。可派誰去呢？福利中心的工作人員就那么幾個，一個蘿卜一個坑，抽走一個，就空了一個坑。進(jìn)退維谷的當(dāng)口，琴師老胡拄著拐杖，一瘸一拐地來了。蘆主任，您可不能答應(yīng)老裴。人還隔著兩三丈遠(yuǎn)，老胡就投擲手雷似的，把話撂進(jìn)了門。胡老師，您有啥意見？蘆主任忙問。老胡支支吾吾老半天，歸結(jié)起來就一句話，老裴回去他不阻攔，可是靜兒不能跟他走。蘆主任如此這般地解釋了一番，老胡接話說，讓老陳去吧。征詢老陳的意見，老陳就回答了一個字，行！

老裴和老陳加上靜兒，他們仨在鄉(xiāng)下住了一晚上，第三天上午就回了福利中心。老裴在老家有一個哥哥，一個弟弟，和一個妹妹。老裴領(lǐng)著靜兒拜見他們時，在哥哥那兒挨了一頓罵，又在弟弟那兒碰了一鼻子灰。老裴臉都?xì)饩G了，不再去見妹妹，晚飯也不吃，就推著輪椅往鎮(zhèn)上走。距離鎮(zhèn)上七八里地，兩位老人輪流推著輪椅，折騰了兩個多小時才到鎮(zhèn)上，老陳到一家小館子里叫了兩碗面條，吃過面條，在鎮(zhèn)上尋家旅館住了一晚上，第二天大早，就趕著第一班汽車回來了。

往后，老裴沒再回過老家。

轉(zhuǎn)眼元旦臨近，琴師老胡忙碌了起來，自個練習(xí)新曲不說，還得指導(dǎo)常春藤樂隊排練節(jié)目。有兩個京劇票友，多年不唱了，忽然想吼一嗓子。老胡只得將收藏起來的京胡拿出來，給兩位票友伴奏。休閑大廳因此熱鬧非凡，早晚琴聲不斷，惹得老人們都往大廳跑。老胡是人來瘋，有人圍觀就勁頭十足，鬧出的響動就更大。老裴也被吸引了，得空時推著輪椅，尋個角落看上半天。大概他沒聽過京劇，聽了兩回，再來就守著兩位票友不挪窩了。老胡的京胡雖然生疏有些年了，可沒過幾天，就重拾起當(dāng)年劇團頭牌琴師的身份，前俯后仰地進(jìn)入了境界。

元旦過后，某天，老裴突然提著半罐蜂蜜，和幾斤紅棗，找上老胡的門，央求老胡給他做把京胡。老胡一愣，懷疑自己耳朵出了毛病。老裴見老胡沒反應(yīng)，不敢再吭聲，斂聲息氣候著。老胡眼對眼瞧了老裴足有半頓飯的工夫，才問，你要京胡干嗎？老裴像做了壞事似的低語說，我想學(xué)習(xí)拉京胡。老胡溜了眼老裴幾根短而粗的手指頭，內(nèi)心冷笑了一聲，不置可否地說，嗯哪。老裴沒得到個肯定的答復(fù)，留下蜂蜜和紅棗，訕訕地走了。

大頭蠶一條，腦子一包膿水，他糟蹋京胡還差不多。老胡將事情說與老陳，話語間難掩激憤。

那您做，還是不做？老陳賠著小心問。

老胡說，不做！

老陳默不作聲，待老胡情緒平復(fù)，才慢慢悠悠地說，要我說，這京胡您還得給他做，學(xué)不學(xué)得會，那是他的事，您若是不做，院子里的人知道肯定會背后嚼您的舌根。

老胡憬悟，尋了一截南竹，有一刀沒一刀，草草做了一把。交給老裴時，順帶教給他幾種指法，滑、抹、泛、墊、打，和一首簡單的曲子，讓老裴先練習(xí)著。老裴腦子里的確沒這根弦，頭天教的，第二天就忘了，一忘就急得滿頭大汗，腦子一包糨糊。糨糊過后是空白，空白過后就提著京胡往老胡那兒跑，跑了五六次，老胡徹底煩了，破口說，你不拉京胡會死呀？！

我就想……就想給孩子弄個動響。老裴囁嚅著說。

倒把老胡給噎住了。

四

一晃五年過去，木匠老裴到底沒能學(xué)會拉京胡，再簡單的曲子也是七零八落，成不了一段音樂。他拉的好像不是樂曲，而是泡爛了的米粉，觸到馬尾就會斷裂。你別折磨我了行不行？老胡向老裴求饒。老裴本是老胡的第五個徒弟，但老胡矢口否認(rèn)。老裴也就索然了，在墻上釘顆釘子，將京胡掛到了釘子上。

那一年，到福利中心獻(xiàn)愛心的人士一撥接一撥，來了七八撥。不管哪個來獻(xiàn)愛心，常春藤樂隊按照慣例都要表演節(jié)目，那會兒老胡的第三個徒弟老馬已經(jīng)去世，換上了第六個徒弟老趙。樂隊的精神不減，照舊風(fēng)風(fēng)揚揚。那一撥撥獻(xiàn)愛心的人士中，有個年輕美貌的呂女士，特別欣賞常春藤樂隊的表演，尤其對老胡的二胡，更是贊譽有加。呂女士穿一身白裙，腕上戴只綠鐲，自始至終觀看了演出，還同常春藤樂隊合影留念。老胡當(dāng)場認(rèn)了她做干女兒，并許諾要親手做把二胡送給她。退場時，呂女士見木匠老裴弓身推著輪椅，就跑過去搭住了輪椅的扶手，一同將輪椅推到了老裴的住處。此時蘆主任換崗不久，接替她的是但主任。但主任把老裴和靜兒的事做了介紹，旁觀的院民補充了些但主任不清楚的細(xì)節(jié)，把個呂女士弄得淚眼婆娑的，老半天都說不出話來。

再來福利中心時，呂女士帶來了大包小包的禮物，給老胡的有馬尾竹弓琴弦，送給老裴的有新衣和若干現(xiàn)金。除了吃的穿的用的，還給靜兒買了不少玩具。唯一讓老胡不痛快的是，呂女士稱呼他為干爸，到老裴那里就變成了裴爺爺。在呂女士嘴邊，木匠老裴比琴師老胡硬生生高出了一個輩分。

從那往后，呂女士到福利中心來獻(xiàn)愛心的次數(shù)越來越多，每次來了，都要圍著老裴和靜兒轉(zhuǎn)上大半日。有人問她，咋對老裴他們那么好？呂女士微微一笑說，我同他們爺兒倆有緣。

究竟哪來的緣分？呂女士的回答讓人產(chǎn)生了猜疑，院子里因此有過流言蜚語，呂女士是不是靜兒他媽？

有好事的人竟然去問老裴，想從老裴那得個印證。

你別屎牙臭嘴冤枉好人！老裴的脖子上暴出了青筋，揚起拳頭要揍人，幸好被旁邊的人拽住了。

你咋敢說她不是孩子他媽？那丟了臉面的人揪著老裴不放。

我見過孩子的父母！老裴隱藏多年的秘密被詐了出來。

沒過幾分鐘，老裴供出來的秘密就經(jīng)由六徒弟老趙的嘴巴，傳到了老胡的耳朵里。老胡不待老趙把話說完，就跳到輪椅上，讓老趙推著，往但主任辦公室走。但主任得了報告，覺得是個事兒，當(dāng)即讓彭大姐將老裴請到辦公室來喝茶。老裴不知自己的嘴巴惹了禍，蒙頭蒙腦地來了。

但主任招呼老裴進(jìn)了辦公室，給他讓了座，泡了茶，才輕言細(xì)語地問，老裴啊，你說你見過靜兒的父母，是真的嗎？

老裴看了一眼但主任，喁喁地說，是見過。

什么時候的事？但主任接著問，還有別人知道嗎？

前幾年見過一次，去年也見過一次。老裴老老實實回答，應(yīng)該沒別的人知道。

你咋確定他們是孩子的父母呢？

老裴勾下頭，靜啞了好長一會兒才說，他們不同的。

哪兒不同？但主任追著問。

老裴抬起頭，坐直了身子，又瞅了眼但主任，拿手按住胸口說，那個女人，這兒是疼的。

你咋不報告??？這種沒良心的父母早該讓公安把他們抓起來！彭大姐在桌子上拍了一掌，老裴的身體猛然哆嗦了一下，像是受到了掌聲的震動。

但主任給彭大姐丟了個眼色，示意她冷靜。

老裴啊，如果他們再來看孩子，你要及時向我們報告。但主任語重心長地說，這是個大事，你對孩子再好，也沒法取代孩子的父母。

老裴喏喏稱是。但往后沒聽到老裴報告孩子父母的消息，好像他們不曾來過，并且后來也沒再來。這是老裴的障眼法，每次孩子的父母到來，老裴會把靜兒送到偏僻處，自己則退到一旁望風(fēng)，任由他們親近孩子。

五

福利中心由但主任當(dāng)家后，有些做法同蘆主任時不同，保留了些舊制度，也增設(shè)了些新項目。當(dāng)年底，福利中心首次評選模范老人，老陳、老張、尹老師幾個，極力推薦他們的師父老胡。但主任想都沒想就應(yīng)允了，老胡這些年的表現(xiàn)有目共睹，一把二胡，一個常春藤樂隊，給院子里增添了多少歡樂，多少觀眾享受過他奉獻(xiàn)的耳福。這是個令人高興的事情，老胡的反應(yīng)卻出人意料。我算哪門子模范，我拉二胡說穿了是給自己找樂子。老胡帶著些愧怍地說，這光榮該給老裴啊。

但主任采納了老胡的提議，最后評選出來的幾名模范中，有老胡，也有老裴。福利中心請來了攝影師，給每個模范人物拍了單人照，唯獨老裴抱著靜兒拍了張合影。后來照片上到光榮欄里，只有老裴是合照。

又過兩年，某天早上，靜兒突然喂不進(jìn)丁點食物了，呼吸微弱，送到醫(yī)院就下了病危通知書，過一晚，孩子就離開了人世。

但主任趕緊叫人看著老裴，生怕他想不開，做出什么傻事來。老裴倒沒啥異常的舉動，只是不住地抹著眼淚說，他都沒吃口東西??！我給他喂豆?jié){，他都不喝一口，留給誰喝呢？這孩子。

兩個月后的一天，老裴突然來到老胡的房間，老胡剛剛午睡醒來，兩眼還迷瞪著。您不是想要這個嗎？我把它送給您。老胡抹了把眼睛，只見老裴抱著只木頭盒子立在房中間。老胡認(rèn)出來了，就是裝有蟒蛇皮的那只。我留著沒啥用，送給您做把二胡吧。老裴又說。

老胡接過盒子，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卻又什么也沒說。

老裴走后，老胡把珍藏多年的六塊小葉紫檀琴板找了出來。那是在劇團時帶的一位徒弟送給他的，劇團解散后那位徒弟下海經(jīng)商去了。據(jù)說那幾塊琴板來自海外，老胡一直沒舍得用，原因之一是沒找齊全般配的材料，怕糟踐了。老胡花了差不多半年時間，精工細(xì)琢，才將二胡制作完成。獨自試了一曲，音質(zhì)果然出奇地好。老胡有些愛不釋手，但還是忍痛將二胡送給了老裴。老裴沒推辭就收下了。正在老陳他們替師父惋惜時，老裴又將二胡送還了老胡，連同二胡一并歸還的還有新做的琴盒。

這把二胡陪伴老胡完成了人生中最后的那些演奏。它同他一起出席大小演出不下數(shù)十場，可惜老裴沒能看完。老胡離世后，老胡的兒子來清理老胡的遺物，準(zhǔn)備帶走那把二胡。老胡的六徒弟老趙將老胡的兒子叫到一邊，向他講述了一件往事。事情本是老趙的大師兄老陳轉(zhuǎn)告他的，老陳去世后，估計僅剩老趙一人知曉那回事。老陳曾告訴老趙，那次他陪同老裴回老家，從老裴的家人口中聽說，老裴之前有個兒子?？赡堋艺f是可能，老裴的兒子死于一條蟒蛇之腹。老趙轉(zhuǎn)述的是老陳的原話。老胡的兒子聽后，再沒多話，將二胡送到了但主任辦公室。

后來，但主任調(diào)走了，福利中心擴建了，新來的主任給常春藤樂隊安排了一間排練室。老胡最后演出時用的那把二胡被當(dāng)成了紀(jì)念品，陳列在展示柜里。它完全融入了常春藤樂隊的歷史，成了樂隊不可分割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