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祎
琴師在這一帶頗負盛名。聽過他演奏的人全部對那樂聲贊不絕口,乃至后來竟有了“不聽伽倻,簡直枉來人世一趟”的說法?!百湣奔词撬前咽仪俚拿?,琴身由名貴的千年梓木雕刻而成,花紋精美,鑲嵌寶石;琴弦則選用上好的蠶絲制成,音色醇厚而玄遠;彈奏時一端擱在腿上,另一端則拄在地上,十分瀟灑。
琴師的技藝到底如何?據(jù)說現(xiàn)場聽過的人不乏有技藝高超的樂師,但竟然都看不出其指法,聽不出其音調(diào),只覺渾身舒暢,如臨其境,渾然忘我。于是,琴師的名氣一天盛過一天地漲起來,他本人對此也十分滿意,頗有自負之感。
這天,琴師在集市上散心,不小心踩到了一條黑狗的尾巴。原本好好睡在地上的狗受了驚,回過頭狠狠咬了琴師一口。琴師當(dāng)即痛得大叫起來,引得行人紛紛探頭查看。當(dāng)中有人認出了他:這不是琴師先生么?一石激起千層浪,黑狗的主人,一個瘦弱的女孩,趕緊出來認錯、道歉。這是琴師第一次看見伽倻,柳葉彎眉,肌膚如雪,這一眼,似乎就收進了心里……
不久之后,第二位伽倻琴師的名號也流傳出來。
那個伽倻,一些人這樣說:是琴師先生的高徒哩。明明她的狗咬傷了琴師先生,想不到反而交了好運。
是的,女孩確實交了好運,要知道在此之前,琴師是婉拒一切求教的。那個連名字都沒有的女孩,成為琴師的唯一弟子,還賜給她“伽倻”這個名字。說是弟子也不準確,琴師從未正式收徒,只是收留了這個無家可歸的女孩,并教她一些皮毛,可女孩天生有一顆玲瓏心,還有一些彈三弦琴的底子,對學(xué)琴也有天賦,竟然也漸漸成名了。
斷斷續(xù)續(xù)下了半個月的惱人的雨,今天終于徹底地止住了。天空久違地顯出如瓷釉般細膩勻凈的藍。琴師胡亂撥著琴弦,這是個適合出游的好天氣,但他寧愿把自己關(guān)在屋里半步也不離開。因為他知道,這會兒伽倻一定在集市上賣藝。
伽倻……琴師念起這個名字時,擰起眉毛,眼下他連一眼都不愿見她。
起初,伽倻還是堅持要靠賣藝養(yǎng)活自己,琴師也并不反對,甚至還將視如珍寶的伽倻琴借給她。一開始,她照舊彈些三弦,終于學(xué)會了一支小曲后,她大著膽子將伽倻琴背到了集市上。
行人們的目光立刻黏在她身上,甚至她還沒把琴放下,身邊就密不透風(fēng)地圍了一大群聽眾。這并不夸張,也不稀奇。琴師的曲子要花大價錢去買,琴師弟子的曲子卻只要隨隨便便丟些零頭(其實就算什么都不給,這琴也是聽得到的)。有這等便宜在,當(dāng)然吸引人。其實伽倻興奮得有點緊張,彈得并不如練習(xí)時的好??杉幢闳绱耍巳豪镞€是爆發(fā)出一陣陣掌聲、喝彩聲。
回來后,伽倻將白天發(fā)生的事情告訴了琴師。
“你很出風(fēng)頭呀,不好……這樣不好?!鼻賻熉犃?,苦惱地搖搖頭。
自那以后,琴師便不再刻意教伽倻琴技,但女孩憑著天賦和刻苦竟也逐漸可以精確地掌握技法,熟練地演奏曲子。盡管琴師不肯教她新的東西,她也只學(xué)會了琴師的兩三首簡單曲子,但這幾首卻達到爐火純青的程度,且青出于藍了。時間久了,琴師對伽倻的喜愛越發(fā)深了,于是把家里飼喂黃鶯、修剪花草之類的瑣碎活也交給她去做,在下人眼里,她儼然是主母的派頭。
這天,伽倻正給那只孤零零的小鳥兒添水,隨著夏天越來越近,鳴禽們的歌聲也愈發(fā)地簡短而敷衍了。琴師看著籠子里悶著頭蔫答答的鳥兒,突然對伽倻說:即使鳴叫也沒有同伴應(yīng)和,這只鳥很孤單吧。
“也許吧?!?/p>
“也不知道當(dāng)年那些師兄弟現(xiàn)在都在哪里?如今彈伽倻琴的實在太少了,真是門庭蕭條。”
“那您為何不多收幾個徒弟呢?”
“彈伽倻琴最重要的是態(tài)度,這不僅僅是一把樂器,它是知音,是愛人。別人會像我一樣尊重、愛護琴嗎?他們說得出多少關(guān)于伽倻琴的典故?聽過多少伽倻名曲?哼,不過是圖個新鮮或者想靠它混口飯罷了,這些人不配碰伽倻琴!”
伽倻聽得云里霧里,琴師明明覺得伽倻琴傳人不多,為什么還不許大家接觸呢?明明知道人們對這種樂器知之甚少,為什么不把它介紹給大家,反而因此瞧不起大家呢?這些都是她難以理解的。
原來那幾首曲子翻來覆去地彈,早就被大家聽膩了,肯出賞錢的越來越少,伽倻心里著急,卻又不敢向琴師提出“再學(xué)幾首”的請求。她覺得琴師能教給自己技藝又允許她彈伽倻琴賺錢已經(jīng)是天大的恩情了,她還怎么拉得下臉要求更多呢?
但聰明的女孩總歸是有辦法的,她憑已知的技巧大致地將過去學(xué)會的三弦譜子改成了伽倻琴譜。雖然三弦曲大多輕快急促,待挪到伽倻琴上大致操演幾次后,竟也稱得上動聽。先前散掉的聽眾漸漸又聚了回來,賞錢也拋得格外多。聽?wèi)T了琴師婉轉(zhuǎn)曲調(diào)的人說:這姑娘的演奏和琴師是兩種風(fēng)格呀。
沒錯沒錯,立即有人應(yīng)和道:日后伽倻也會成為大師吧。
嗨,原來在這兒也聽得到伽倻琴啊,另有一些人說,那就更沒必要花大價錢去拜訪他了。
像云雀沖天似的,伽倻的名字也流行起來,其傳播勢頭甚至更勝于琴師。與此同時,琴師對待伽倻的態(tài)度也微妙起來。這也是此刻他不愿見她的理由,外人肯定無法知曉,琴師也有嫉妒心和私心!
最早發(fā)覺琴師變化的是家里的下人,首先是負責(zé)整理內(nèi)務(wù)的侍女。那天,伽倻剛剛出門去集市,琴師便憤憤然開了口,“剛剛學(xué)到一點皮毛就忍不住大搖大擺地出去炫耀了,唉!那些人也是,根本就不懂伽倻琴還跟著胡亂起哄,這讓正統(tǒng)的琴道怎么傳承下去呢?可恨,太可恨了!”侍女越發(fā)地不知所措起來,索性拎起掃把默默地退出去了。
還有一次,一個傭人正在水池邊上給伽倻帶來的黑狗洗澡。那條狗平日里其實是頗聰明伶俐的,不時做出些搖頭揖手之類的滑稽動作來逗趣。若是在過去,琴師也極樂意看它這些表演。但那天他卻只冷冰冰丟了句“狗也該有狗要做的事,現(xiàn)在這是把自己當(dāng)成主人了嗎”,便拂袖走了。只留下莫名其妙的一人一狗面面相覷。
其實瞧伽倻不順眼的遠非琴師一人。要知道,集市里多得是指望著技藝吃飯的雜耍班子。他們向來對伽倻的人氣十分妒忌,同時又因伽倻搶了他們的生意而倍感憤恨。一些“激進派”早就惦記著狠狠報復(fù)一番——能將這不識好歹的丫頭趕回老家去最好,只不過礙著琴師的面子遲遲未能動手。后來他們不知從哪兒聽說這對師徒間已生嫌隙,這對他們來說可是天大的好消息。
沒人知道看著伽倻被打斷的雙手時,琴師到底是怎么想的。據(jù)侍女說,那一瞬間,這男人眼中驀地迸出了異??膳碌牧凉?。
“不要緊,伽倻,不要緊?!彼f,“別哭,哭什么呢,一切都會好。”
“可我彈不了琴了呀?!辟湷橐?。
“彈不了有什么關(guān)系!”琴師將女孩兒的頭摟進懷里……
打那以后,琴師便有了位美麗柔順的妻子,她對他的愛慕遠遠勝過他之于她。
時間匆匆而過,馳名于世的伽倻琴師仍舊只有一位,人們對于伽倻琴照樣知之甚少。一切原封不動,皆大歡喜,至少看起來皆大歡喜。
只有見過伽倻出嫁的人還時不時地感嘆著那天身著紅色嫁衣、如仙子般美麗的女孩跟琴師是多么地般配,感嘆著二人之間妙不可言的緣分,如是而已。(責(zé)任編輯 葛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