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彬強
(泉州師范學院圖書館 福建 泉州 362000)
由廣東省人民政府參事室和廣東省人民政府文史研究館主編,周永衛(wèi)、孫廷林、衷海燕、劉正剛等分編的《廣東海上絲綢之路史料匯編》,近年來在廣東經濟出版社正式出版。該書為“海上絲綢之路研究書系”之“史料篇”,分“秦漢至五代卷”“宋元卷”“明代卷”“清代卷”四個分冊,每冊約30 萬字,共輯錄文獻史料達120 多萬字,是近年來少有的海上絲綢之路文獻匯編的力作。
“海上絲綢之路”,通常指1840 年之前中國與世界各國通過海洋進行經濟文化交流交往的通道[1]。其概念在我國的出現(xiàn)始于20 世紀中后期,“海上絲綢之路學”作為一門學問乃是現(xiàn)代學人的建構,但其研究對象和內容古已有之。我國古代先民很早就學會了與海洋作斗爭,并在漫長的歷史過程中,逐漸開辟出一條與海外諸國建立聯(lián)系的海路通道,進行經濟文化交流交往,形成我們現(xiàn)在所說的“海上絲綢之路”。在幾千年的歷史長河中,相關的文獻記載可謂燦若星河,數(shù)不勝數(shù)。海上絲綢之路文獻的最大特點是散,體現(xiàn)在同一類材料可以分散在同一個國家的不同典籍,也可以分散在不同語言、不同信仰、不同國家的不同典籍里面[2]。因此,搜考文獻的難度極大,誠如我國著名中外交通史學家張星烺先生所言:“從事搜查,猶之泅海底而探珍珠。往往搜查叢書一部,耗費光陰數(shù)月,而所得僅一二條可以適用,甚至無一條可用者,亦有之也”[3],當今學人往往視之為畏途。但是,完備的資料是進行學術研究的基本條件,海上絲綢之路的持續(xù)深入研究有賴于文獻的爬梳整理,這項對技術要求很高的基礎工作仍然需要有人來做[4]?!稄V東海上絲綢之路史料匯編》的出版,有效填補了這項基礎工作的空缺,取得了突破性進展,功莫大焉。
縱觀《廣東海上絲綢之路史料匯編》全書,給人印象最深刻的莫過于“完備”二字。眾所周知,廣東是海上絲綢之路的最早發(fā)祥地之一,早在秦漢時期,廣東已成為海上絲綢之路的重要節(jié)點,廣州是當時商旅輻湊的一大都會,“珠璣、犀、玳瑁、果布之湊”[5]?!稘h書·地理志》已詳細記載了從廣東前往都元國、邑盧沒國、諶離國、夫甘都盧國、黃支國等海外諸國的航線[6]。自秦漢至清,廣東的海上絲綢之路始終保持繁榮發(fā)展,廣州成為唯一千年不衰之海港。尤其到了清代,粵海關主管西洋、南洋各國貿易,其關稅收入遠超主管東洋貿易的江、浙、閩三海關,更是奠定了廣州港的獨尊地位[7]。歷朝歷代相關的文獻記載可謂極多而繁雜,搜考輯錄、點校整理的難度可想而知。該書的編者不畏繁難,窮其所能對上迄秦漢、下至明清的相關歷史文獻進行搜考,基本摸清了文獻家底,所輯錄的文獻類型極為廣泛:正史和政書類有“二十五史”“十通”和《資治通鑒》《續(xù)資治通鑒》《唐會要》《五代會要》《宋會要輯稿》等50 余種;方志類有《越絕書》《元和郡縣志》《廣東通志》及各版本的府志、縣志等30 多種;歷朝歷代的文人筆記、詩文集最多,達200 多種。此外,還從各種宮廷檔案、官方文書、譜牒、碑刻,以及外國番商、航海家、傳教士等撰寫的著作中輯錄出不少史料。根據(jù)書后的參考文獻統(tǒng)計,該書所輯錄、參考的古今中外文獻達500 多種,可見其所輯資料范圍之廣,內容之豐富。
從輯錄文獻的種類和內容來看,該書可以稱得上是自1930 年代張星烺的皇皇巨著《中西交通史料匯編》問世以來,最完備的海上絲綢之路文獻匯編成果之一?!吨形鹘煌ㄊ妨蠀R編》全書輯考的中文文獻達274 種,外國文獻也有42 種之多,“上起遂古,下迄明季,凡朝廷通聘,商賈游客,僧侶教士之記載,東鱗西爪,可以互證者,無不爬羅剔抉”[3],從中輯出大量海上絲綢之路文獻。而《廣東海上絲綢之路史料匯編》在此基礎上又有所發(fā)展,其梳理的不少文獻是張星烺當年所不曾見或未予輯錄的。如方志有《嘉靖廣州志》《雷州府志》《惠州府志》《潮州府志》《高州府志》《萬歷瓊州府志》《萬歷儋州志》《順德縣志》《東莞縣志》《電白縣志》《香山縣志》等;文人筆記、詩文集有《青箱雜記》《清異錄》《獨醒雜志》《松雪齋集》《可齋續(xù)稿》《鐵庵集》《羅鄂州小集》《湯顯祖詩文集》《謝山存稿》等;域外文獻有《廣州番鬼錄:舊中國雜記》《馬禮遜回憶錄》《英使謁見乾隆紀實》《大中國志》《漂海錄——中國行記》《歷代寶案》等等。還有大量史料是從近年來才陸續(xù)披露的各種檔案、譜牒、碑刻文獻中輯錄出來的,一些以前“秘不示人”的民間文獻,也把它搜集整理出來,公之于眾。該書的出版,極大豐富了海上絲綢之路學術研究的史料庫,彰顯了廣東在海上絲綢之路中的獨特地位和作用,是迄今為止搜集廣東海上絲綢之路史料最為完備的一部工具書,具有非常重要的文獻參考價值。
“海上絲綢之路學”是一門跨學科的綜合性學術研究,涉及政治、經濟、文學、語言、歷史、地理、宗教、軍事、藝術等諸多領域,由于各領域的文獻極為分散,對其進行系統(tǒng)地搜集整理一直是個學術難題,長期以來都未能形成一部專門的、全面性的文獻整理成果。而缺少“整體性”文獻的支持,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學術發(fā)展的方向性,限制了學術積累和學術增長的研究空間。以往的海上絲綢之路研究者經常是根據(jù)所接觸到的部分文獻,結合自己的學科方向和學術興趣,進行了一些專題性研究,但尚未能有效開展多學科交叉滲透的綜合研究。有鑒于此,將散落于各領域的海上絲綢之路文獻進行收集、整理、結集出版,以促進海上絲綢之路的“整體性”研究,應是近年來學界的努力方向之一。該書的出版,可以說是海上絲綢之路文獻整理工作從分散走向整體的一次有益嘗試,在一定程度上彌補了這方面不足,取得了可喜的成果。
該書的編纂以類項為經,以時間為緯,廣泛搜集正史、政書、方志、文集、譜牒、碑刻等各類文獻,凡與廣東海上絲綢之路相關的文獻史料均按類輯錄,將史料分為“秦漢至五代卷”“宋元卷”“明代卷”“清代卷”四個分冊,每冊大致由以下幾部分內容組成:政治關系(貢使往來、涉外關系)、商貿往來(市舶朝貢貿易、海禁與民間貿易、貿易商品、關稅征收等)、海防體系(海防布局、倭夷??埽⒏劭诤骄€、船舶與航海技術、軍器與火炮技術、文化交流等。每部分為一章,每章分若干節(jié),節(jié)下分目,標題由編者按文獻內容擬定,屬類比事,以順排列,使各個主題的文獻相對集中,易于讀者查看使用。如在第一冊第三章的佛教交流部分,該書從《出三藏記》《古今譯經圖記》《高僧傳》《續(xù)高僧傳》《四分律行事鈔批》《搜神記》《釋迦方志》《宋書》《梁書》《南齊書》《陳書》等文獻中輯出康僧會、維只難、支法防、于法蘭、釋宣天竭(法勇)、慧果、靜音、法顯、拘羅那等中外僧尼的100 余條弘法事跡[8],便于讀者全面了解史實,節(jié)省很多文獻查找時間。在該書的精心編排下,從各類文獻中輯考出來的知識片段彼此之間建立了內在的邏輯聯(lián)系,處于分離狀態(tài)的各知識點也得以整合、重構,形成基于“廣東海上絲綢之路”的文獻知識體系,從而克服了知識碎片化帶來的零散、不系統(tǒng)的弊病,變得易于被研究者系統(tǒng)化地學習與掌握。
毫無疑問,該書的出版為推動海上絲綢之路的整體研究奠定了良好的文獻基礎。近年來,隨著全球史的興起,以威廉·麥克尼爾、斯塔夫里阿諾斯、杰里·本特利、赫伯特·齊格勒等著名史學家為代表的“全球史學派”,主張應從全球視角考察和分析世界歷史的進程,把局部歷史現(xiàn)象放在全球視野中考察,專注跨民族、跨國家和跨地區(qū)的文化或文明交往和聯(lián)系,形成一種跨學科的新的學術視角和方法[9]?!昂I辖z綢之路學”作為研究古代中外文明交往的一門學問,恰恰是全球史研究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不僅需要有單學科縱向關系的“歷時性”研究,更需要有多學科橫向關系的“共時性”研究,而一部全面反映各方面史實的整體文獻工具書,則是開展上述研究的重要基礎。通讀該書,讀者可以有效打破學科壁壘與地域分隔,從中獲得整體性認識,全面梳理出廣東海上絲綢之路文獻的歷史發(fā)展脈絡,將“廣東海上絲綢之路”置于“全球史”視野中去觀察,放到中外不同文明接觸和文化交融的歷史脈絡中去探索,尋找廣東區(qū)域社會經濟文化變遷、地方文化創(chuàng)造以及廣東融入全球化進程背后的歷史推動力量。從這個意義上講,這是第一部真正“整體性”反映廣東海上絲綢之路文獻的工具書,對于其后的海上絲綢之路文獻整理工作也具有重要的指導和借鑒意義。
廣東海上絲綢之路文獻史料跨越時空長,范圍廣,內容多,幾乎涵蓋所有人文社科門類,極其浩繁零散,匯編整理工作可以想見有多艱難,對編纂者的能力也提出了很高要求,不僅需要其具備扎實的學識素養(yǎng),還需要有相當?shù)奈墨I檢索能力和史料輯纂能力,以及長時間付出耐心和精力。文獻匯編并非簡單的抄錄史料,而是一項文獻整理工程,必須經過認真的考辨及繁瑣的加工[10]。
該書的編纂,由每個分冊負責人組織一批專業(yè)人士,夜以繼日地搜求輯考、查抄核校,幾易寒暑而成。編纂作風嚴謹、翔實可靠,反映了編者認真負責、一絲不茍的態(tài)度,也反映了編者較高的文獻匯編整理水平。一是點校認真、文意通順。該書征引的文獻有上百種,來自《文淵閣四庫全書》《續(xù)修四庫全書》《四庫禁毀書叢刊》《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四庫未收書輯刊》《宋集珍本叢刊》《北京圖書館古籍珍本叢刊》《中國方志叢書》《中國地方志集成》《稀見中國地方志匯刊》《日本藏中國罕見地方志叢刊》《天一閣藏明代方志選刊》《廣東歷代方志集成》等叢書的古籍影印本,編者只能根據(jù)文意逐一予以斷句標點。筆者曾隨機選取數(shù)條史料與原文核對,結果字句通順、點校準確,尤其是一些生僻字,也與原文一致,保證了文獻史料的可信度。二是考辨史料、治學嚴謹。該書所輯錄的史料吸收了前人標點??闭沓晒?,凡可確認原文錯訛者,均在原文后加括號,寫入正確的文字。為保留史料原貌,該書沒有添加評論性按語,但在必要時加簡要說明文字,以“編者按”標明,尤其是在域外文獻的輯考過程中,多處使用“編者按”對一些煩難史料予以注解說明,便于讀者理解掌握。如該書“異域文獻中的廣府”一節(jié),從14 世紀初波斯人拉施特所著的《史集》中輯出史料:“第九?。╯eng)便是奈勒奇(Gnlgi),大食人稱cinkelan。這是位于海濱的一座很大的城市,地處刺桐以下,同時也是一個重要的港口”[8]。這條史料從字面上看似乎與廣東無關,cinkelan 究竟指的是哪個城市,依據(jù)在哪?據(jù)法國學者費瑯的考證,cinkelan 即相當于梵文中的Mahacina,意為“摩訶支那”,乃大中國、大秦之意,并以1375 年繪制的卡塔盧尼亞文地圖集中標注的cinkelan 地名,和同一時期的阿拉伯旅行家伊本·白圖泰(或譯伊本·巴圖塔)游記中將波斯文寫進阿拉伯文的cinkelan 為證,指出cinkelan 即今之廣州,中世紀阿拉伯人用此詞來指代廣州[11]。我國學者余大鈞和周建奇譯注的《史集》第二卷,也將cinkelan譯為大秦,“廣府省,大食人稱之為大秦。為濱海的一座很大的城,在刺桐的下方,并是一巨港”[12]。此處的cinkelan 雖譯為“大秦”,但明顯指代的是廣州。在《伊本·白圖泰游記》的兩種中譯文里,張星烺將cinkelan 音譯為“興克蘭”[13],馬金鵬則譯為“隋尼克蘭”[14],盡管譯名不同,但在注釋中都明確指出cinkelan 即今之廣州。該書編者應是查閱了不少相關文獻,才將此條史料輯錄進去,并加入“編者按:波斯文中的cinkelan,意為大中國,伊本·巴圖塔在其游記中即用此詞來指廣州”[8]予以說明,以使讀者明白史料的來龍去脈,體現(xiàn)了編者嚴謹細致的治學態(tài)度。三是標注頁碼、提供線索。該書在每段輯錄史料后都注明出處、卷次、頁碼,以及征引文獻的出版信息,提供線索,方便讀者快速查閱原始資料。該書編者在后記中提到,其摘錄的文獻史料都經過認真通讀、定稿,再到圖書館核對紙本文獻[15],以確保史料的原真性,文中注明的出處、卷次、頁碼、出版項等信息,自然是編校者核查原文留下的線索。讀者若有需要,完全可以從該書直接抄錄史料,再通過來源線索核查原文,大大提高了這本工具書的使用價值。
最后,在征引文獻的版本選擇上,該書也盡量做到比較研究,挑選出較優(yōu)版本。一種古籍如果有幾個不同的本子,其中總會有優(yōu)劣之分。影印固然要用優(yōu)舍劣,而在??薄它c、注釋、今譯、摘錄、做索引時也應避免用劣、盡量選優(yōu)。如明代鄭若曾輯纂的《籌海圖編》,現(xiàn)存有明嘉靖本、隆慶本、天啟本、清康熙本和四庫全書本等多個版本,其中以天啟本流傳最廣,影響最大。但天啟本為胡宗憲后人刊刻,企圖掠鄭若曾之美,為掩人耳目,文中多有篡改,甚至偽改此書為胡宗憲所撰。《千頃堂書目》《明史·藝文志》《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諸書,均誤記《籌海圖編》的作者為胡宗憲[16]。匯編整理史料應首選更接近史實的嘉靖本為底本,而不宜選取天啟本及之后諸版本,該書選取的是中華書局據(jù)嘉靖四十一年(1562)初刊本為底本整理出版的點校本,無疑是正確的。此外,李東陽的《懷麓堂集》,選用岳麓書社以嘉慶年間隴下學易堂刻本為底本整理出版的點校本,而不選編排較為混亂、訛誤脫缺較多的康熙二十年廖方達等刻本及以康熙本入收的四庫全書本[17]。顧炎武的《天下郡國利病書》,選用上海古籍出版社以四部叢刊三編本為底本,以濂溪堂抄本和敷文閣聚珍本為校本整理出版的點校本[18]。顧祖禹的《讀史方輿紀要》,選用中華書局以商丘宋氏緯蕭草堂寫本為底本,參校敷文閣刻本、鄒代過校本、蜀南桐華書屋薛氏家塾修補本、圖書集成局刊本,以及商務印書館萬有文庫本等眾多版本而整理出版的點校本等等[19],均是學界公認的佳本??梢?,該書編者在文獻版本的選擇上確實下了一番功夫,從中輯出的史料也更加詳實可靠。
當然,海上絲綢之路文獻史料包羅萬象,盡管該書編者已竭盡所能,“舉凡正史、政書、類書、叢書、文集、筆記、方志、譜牒、碑刻等均在該書搜集輯錄范圍”[8],但由于史料零散,搜集難度大,仍難免有疏漏之處。如航海文獻類的海道針經,該書僅收錄向達輯考的《兩種海道針經》等少數(shù)幾種,而據(jù)陳佳榮、朱鑒秋先生主編的《中國歷代海路針經》統(tǒng)計,清代民間涌現(xiàn)的各種針路簿(更路簿),如《山海明鑒針路》《石湖郭氏針路簿》《乘舟必覽》《東海、北海更流簿》等,至少有十余種涉及廣東針路[20],該書均未收錄。概因針路簿乃各博物館從民間征集所得,多數(shù)未經披露。此外,該書篇幅甚巨,若能于書后附上關鍵詞索引,便于研究者翻查,可進一步提高該書的實用性。
隨著我國“一帶一路”的發(fā)展和逐步推進,“海上絲綢之路學”已逐漸發(fā)展成為一門顯學,學術熱度持續(xù)提升,對海上絲綢之路文獻進行系統(tǒng)梳理的要求日益迫切,成為學術界和國家相關部門持續(xù)關注的焦點?!稄V東海上絲綢之路史料匯編》的出版,當可視為響應這一學術動向的一項重要成果,在一定程度上彌補了相關領域的空白,有力促進了海上絲綢之路學術研究發(fā)展,并為以后的海上絲綢之路文獻匯編整理工作提供很好的經驗借鑒,具有非常重要的參考和使用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