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靜

切特?雷莫 高爽

昨天在波士頓的大街上，我看到一個年輕人滑著滑板撞了一個小孩兒?；鍥_入人行道，朝著一個小女孩全速直撞過去。我當時就在現(xiàn)場，在一個不太近也不太遠的位置上看到了發(fā)生的一切。一切發(fā)生得悄然無聲。一切發(fā)生在死寂之中。嚇壞了的孩子試圖躲避沖撞，她的哭聲，她的媽媽在那一刻的尖叫聲，都被灰色羊毛般昏暗的11月天空吸收掉了。孩子的身體毫不費力地騰空而起，緩慢運動，宛如在夢中飄浮，然后跌落，撞到人行道上，兩次。就像一個皮球，彈跳，然后靜止。

所有這一切發(fā)生的時候，安靜極了，就像是我正在用天文望遠鏡觀看一幕發(fā)生在另一顆行星上的悲劇，我曾觀測太空中的恒星爆炸，巨大的、行星狀碎裂的、幾光年遠的場面，透過眼前望遠鏡冰涼的玻璃鏡片呈現(xiàn)，絕對寂靜。我在波士頓的大街上目睹的場景給我的感受就像那次觀測一樣。

就在那孩子騰空而起的時間里，地球攜著她向東自轉(zhuǎn)了800米，地球相對太陽的運動又讓她反過來朝西移動了64千米。在銀河系的所有恒星之中，太陽系帶著她飄移，悄無聲息地朝著織女星的方向運動了32千米。她也乘著圍繞銀河系的轉(zhuǎn)輪行過480千米，環(huán)過中心閉合成一個完美的圓。在穿越宇宙的壯麗飛行結(jié)后，她撞回地面，又像個皮球一樣彈起。她升向空中，在銀河系中漫游，再跌落人行道上。

似乎有一層薄膜把我們和混亂隔絕開來。這期間存在一個漫長的間歇。鴿子在灰色的天空中凍結(jié)，人行道上漫步的行人呆若磐石，培根大街的交通停滯。小女孩的身體安靜地在柏油路面上，就像一張發(fā)皺的報紙。媽媽的哭聲迷失在星辰間的虛空里。

我們要如何理解宇宙的寂靜？有人說，隕石進入地球大氣層的時候，肯定會呼嘯著四分五裂。但在地球的大氣層之外，星空依然不聲不響。星系中燃燒的灌木沒有發(fā)聲。銀河流淌過夏夜黑暗的淺灘，也沒有激起易被察覺的波紋。恒星自己吹散星風，發(fā)出的聲響我們無可辨析。幾百萬個太陽系被銀河系中心的黑洞吸入，像羽毛飄落一樣無聲無息。宇宙在大爆炸中開始膨脹，創(chuàng)世的火球悄悄地釋放出無限能量，像根終極的爆竹一樣。這里沒有任何聲跡。

米開朗基羅·安東尼奧尼的電影《紅色沙漠》中有這樣個場景：一個女人走進建筑工地，男人們正在那里建造大型射電望遠鏡陣列。“這些是做什么的？”她問。其中一名工人回答：“它們用來聽星星的聲音?！?“哦，”她熱切地驚叫，“我能聽聽嗎？”

讓我們聽聽，讓我們把花費數(shù)百萬美元建造的望遠鏡連接上廚房里的收音機，然后將恒星輻射的能量轉(zhuǎn)化為聲音，我們會聽見什么？各種元素隨機產(chǎn)生的爆裂聲，恒星大氣中的電子能級躍遷產(chǎn)生的靜電聲，氫的嗡嗡聲，試圖遵循量子物理隨機率的物質(zhì)產(chǎn)生的咝咝聲和噼啪聲——隨機的、統(tǒng)計的、無關(guān)緊要的噪聲，就像忙碌蜂巢里傳出的爭論或是海浪拍打木板發(fā)出的嘆息。

我讀高中的時候，在玻璃罐中做過一個電鈴實驗。電鈴懸掛在罐子里，電線通過將瓶口密封住的橡膠塞上的小孔與電源連接。打開電鈴的電源讓它響起來，然后抽出玻璃罐子里的空氣。慢慢地，電鈴的聲音逐漸消失了，而鈴舌還在如靜默的刺青針般敲擊著。我們觀察著鈴舌在真空中無聲地拍打，就像看到一只飛蛾在窗外用柔軟的翅膀擊打著玻璃。

和玻璃中的真空相比。恒星之間的空間更加空曠。恒星之間的空曠是難以想象的浩瀚。如果太陽是波士頓的一只高爾夫球，地球就是4米遠的針尖兒，而最近的恒星——半人馬座α——將是辛辛那提的另一只高爾夫球（它是三星系統(tǒng)，所以實際上是兩只高爾夫球加上一粒豌豆）。和恒星本身的尺寸相比，恒星之間的距離是如此遙遠：在波士頓的一只高爾夫球;在辛辛那提的另兩只高爾夫球與一粒豌豆;在邁阿密的一顆玻璃球;在舊金山的一個籃球。恒星之間的廣袤無垠沒有道路相連，只有比如今地球上能夠制造出的更加完美的真空。銀河系中，我們所在的這個區(qū)域里，星際空間中每立方厘米僅含有大約一個物質(zhì)原子，也就是說，每個原子占據(jù)著一塊方糖大小的空間。星際空間的寂靜真空要比玻璃罐子中的真空密集100萬倍。在這幾乎完美的真空中，恒星爆炸，隕石在衛(wèi)星上撞擊，行星分崩離析，這些動靜都不會比玻璃罐里躍動的電鈴更響亮。

我曾經(jīng)通過一架性能強大的望遠鏡觀測蟹狀星云。那星云是恒星爆炸后正在擴散的殘骸，殘存的外圈物質(zhì)擴散到8光年寬，距離我們5000光年遠。我當時在望遠鏡里見到的東西，充其量就是一塊模糊的小光斑，與其說是一顆正在消亡的恒星，倒不如說更像是目鏡上的一小片被煙熏過留下的污跡。通過望遠鏡看它，一半靠視覺，一半靠想象。在模糊的光斑中，我很容易想象到向外擴散的激波、高能輻射的包層、撕裂的氣態(tài)細絲，以及死亡恒星破碎和脈動的遺跡。我的目光緊貼著望遠鏡目鏡停了一刻鐘的時間，我體驗到強烈的能量釋放感，如同老房子倒塌在地基上，而炸藥專家精確控制了掀起灰塵的方向。在看到蟹狀星云的時候，我感覺自己應該戴上耳塞，像炮兵或是操作電錘的工人那樣保護自己的耳朵。但實際上什么聲音也沒有。

中國古人見到了蟹狀星云爆發(fā)的過程。公元1054年，金牛座出現(xiàn)了一顆新星。它接連燃燒幾個星期，亮度超過金星，甚至在白天也足以被人們看到。之后這顆星逐漸暗淡下去，直到消失不見。中國古人在史書中將其記錄為“客星”。900年之后，爆發(fā)還在繼續(xù)。我們將望遠鏡指向1054年金牛座出現(xiàn)“客星”的區(qū)域，就能看到喧騰的氣體泡泡還在疾速向外擴張。

多麗絲·萊辛在她的太空幻想編年史的開頭是這么說的：“我父親，過去就這么坐著，一個小時接一個小時，一夜接著一夜，坐在位于非洲的我家的門外，看著星星?！敲?，他會說，‘如果我們爆炸了，也還有那么多的世界存在呢?！笔堑?，即便它們當中現(xiàn)在或今后有那么一兩顆爆炸了，也還有那么多呢。數(shù)萬億顆恒星遍布在真空的空間里，其中一顆在1054年炸了，中國看到了;一顆在1572年爆炸了，第谷·布拉赫看到了;還有一顆在1604年爆炸了，開普勒看到了。它們都陷于令人敬畏的寂靜。

從我居住的新英格蘭村走到繁忙的主街只有幾百米，奎塞特小溪蜿蜒穿過沼澤，看起來似乎就同我所希望的那樣遙遠。在11月順流而下，會來到一片原始的寂靜之地。溪水暗淡而遲緩，把柳樹根和厚厚的箭頭狀綠葉攪動得像糖漿一樣混濁。風在空中止步，鳥兒早已南逃。越野自行車在冬天被堆積起來，雪地摩托還藏在車庫后面落灰。11月的這幾個星期，奎塞特小溪附近的沼澤就像星際空間一樣寂靜。

我們對寂靜的掌控十分脆弱。長途高速路上的貨運車廂吱吱作響，有時這點噪聲就足以打斷梭羅的沉思。梭羅有足夠的洞察力去了解，在離瓦爾登湖不遠處的菲茨堡鐵路上鳴響的汽笛聲除了預示著火車即將進站似乎還有更多的含義，但他幾乎想不出如果科技擾亂我們原本自然寧靜的世界會引發(fā)什么后果。梭羅迷戀貓頭鷹。“它們的叫聲，”他說，“和沼澤地與黃昏的樹林特別般配?！痹谪堫^鷹的叫聲之間，只有深沉的、給人以啟發(fā)的寧靜。梭羅說：“它們的叫聲之間夾雜著一種空曠的、未經(jīng)開墾的自然，而人類還沒能充分理解這些?！彼罅_沉醉于這間隙的寂靜，就像我癡迷于11月里沼澤的沉默不語。

在學生時代，我偶然讀到馬克斯·皮卡德的著作《沉默的世界》。這本書提供了相較于之前的我而言，對現(xiàn)在的我來說更有價值的視野。沉默，皮卡德說，是語言的源泉，并且，抑制語言的結(jié)果只能是將它反反復復地再現(xiàn)。只有與沉默相關(guān)，語言才有意義。這是皮卡德賜予的寶物。帶著這一層面的沉默的意義，我的思緒回到了11月的奎塞特小溪旁的沼澤。沉默，這沉默讓我面對恒星，面對默不作聲旋轉(zhuǎn)著的笨重星系，面對真空中上帝敲打大鐘發(fā)出的叮當聲響。恒星的沉默，是創(chuàng)造和再造的沉默。這樣的沉默無法命名，這樣的沉默只能被獨自探索。沿著瓦爾登湖的岸邊，貓頭鷹啼鳴著發(fā)問，回答隱藏在鳴叫間隙的寂靜中。那間隙短暫卻無限深邃，夜之魂潛藏其中。

我乘獨木舟沿著溪水順流而下時豎起耳朵聆聽，就像動物嗅探著風中食物或天敵的氣息。我不確定在這沉默之外，在一切缺席的聲響之外，我還想聽到什么。可能是一聲干澀的啼鳴，用詩人華萊士·史蒂文斯的話說：“屋外傳來一聲干澀的啼鳴……唱詩班C調(diào)唱得最好的歌者……還離得很遠?！笔俏宜蟮奶嗔藛?？我不求肆意大作的鈴聲，也不求震裂神廟的驚雷。我只求遠處柳樹林里一聲干澀的啼鳴，還有那遙遠星系中叢叢柔荑的颯颯窸窣。

（摘自北京聯(lián)合出版公司《給仰望者的天文朝圣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