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龍云
近日,一篇標題為《重磅:高考作文閱卷組長評高分滿分作文》的文章在網(wǎng)上不斷被轉(zhuǎn)載,觸發(fā)網(wǎng)絡持續(xù)熱議。該文首先由浙江教學月刊社微信公眾號“教學月刊”推送,隨即被新華網(wǎng)、《光明日報》、騰訊新聞、澎湃新聞等多家網(wǎng)絡媒體轉(zhuǎn)載,引起網(wǎng)民廣泛關注和持續(xù)討論。
或許迫于輿論壓力,該文刊布不到1天隨即刪除,但這未遏制互聯(lián)網(wǎng)推手們的逐浪快感和網(wǎng)民們(包括大中學教師們)的討論熱情。有人認為該文邏輯嚴謹、思想深刻,也有人認為該文晦澀難懂、矯揉造作;有人認為該文投機取巧,也有人認為作文沒問題,問題在于閱卷老師或者閱卷組長;有人認為該文引證恰當,也有人認為該文誤用哲學觀點;有人認為引文和生僻字彰顯了考生的文學素養(yǎng),也有人認為這種寫作是不可取的“掉書袋”,還有人順勢對“學術界”“學術腔”作了一次“禍源”批判……一時間網(wǎng)上眾說紛紜。
其中爭議的焦點在于,作文的優(yōu)劣以及它是否應當獲得滿分。似乎每種說法都有些許道理,但放在一起又彼此矛盾。之所以產(chǎn)生這種現(xiàn)象,是因為人們在討論這篇作文的時候,評價標準各不相同;之所以評價不同,除了見仁見智的通常原因外,還因為這是一篇高考作文。因此,究竟如何評價該文,可能需從語境和文本來逐層分析,而非單憑閱讀印象作出非優(yōu)即劣的二元判斷。
一
首先,這不是一篇普通的自由創(chuàng)作,而是一篇有主題限制、時間限制、面向評閱人的高考考場作文。
高考是中國規(guī)模最大的選拔性考試。據(jù)相關部門統(tǒng)計,2020年高考報名人數(shù)高達1071萬。要從千萬人中脫穎而出,每一分都極其重要。作文是高考語文的重要組成部分。為了獲得更高的的分數(shù),每位考生必然竭盡所能地向閱卷教師展示其語文才華。從這個角度來看,該考生以引用名人名言、使用生僻古語來謀篇布局,作為高考作文策略,并無過錯。在一場有時限的全國性選拔考試中,在幾乎千篇一律的高考作文當中,這種行文方式的確與眾不同,足夠惹人注目。正如浙江省高考作文評閱組組長所言:“在我?guī)资甑母呖甲魑拈喚砩闹?,這是一篇極少能碰到的考場作文。”從三次打分情況來看,該文確實成功做到了“脫穎而出”。
值得注意的是,評閱人對考生的作文評價,不是基于一個文學批評者的視角,將該文置于中國或全世界的文學評價體系中來進行評價;而是基于高考考生這一群體的整體作文水平來進行評判。就像2001年的高考滿分作文《赤兔之死》一樣,如將其放在中國古典文學評價框架內(nèi),恐怕微不足道;但是,在幾乎所有考生都用現(xiàn)代文寫作的語境下,古文寫作就顯得獨辟蹊徑,在一定程度上突顯了該考生較深的古代文學素養(yǎng),給評卷人以深刻而良好的印象。
另外,高考作文評價不僅受考生群體水平影響,還受到諸多社會因素影響。由于中國人多地廣,各區(qū)域的社會經(jīng)濟水平、教育分配資源差距很大,因而在對考生作文水平進行評價時,又會將區(qū)域、民族、階層等社會因素納入進來,各地區(qū)評價標準并非完全一致。換言之,高考并沒有一個絕對的統(tǒng)一標準,尤其是面對作文這種主觀題時,只能做到相對公平公正。就此而言,三位評閱人和評閱組長給出的評分,均是在高考指導綱要的基礎上,以該地區(qū)整體作文水平為標準而做出的綜合判斷。公正地來看,哪怕在歷年的高考考場作文中,它仍然是獨特的、有創(chuàng)新、有亮點,不可以輕易否定。更何況,文中的引用確實顯示出作者閱讀量高于同齡人。評閱組長點評如是寫道:“要寫成這樣,需要考生閱讀大量書籍,而非背誦幾條名人名言就行的。”可見,此種表現(xiàn)自我的方式充分贏得了閱卷人的好感。
總之,從高考語境來看,這篇作文在不違反法律、不違反高考應試規(guī)則的前提下,以獨特的行文方式博得評閱人青睞、獲得滿分,無可厚非。幾位閱卷人在他們所面對的成千上萬份考卷的基礎上,給出該文高分甚至滿分,合情合理合法。
二
如果僅從文本層面來看,該文確實存在很多問題。除了使用生僻字、過度引用等炫技之嫌外,最大的問題在于寫作本身:嚴重缺乏邏輯。
許多媒體、網(wǎng)民甚至給出滿分的評閱人都提到這篇作文“晦澀”。有人認為,其文晦澀是因為它引用了許多哲人哲言,也有人認為冷僻字造成了閱讀障礙,還有人認為該文疊床架屋式的復雜長句導致語義不明,甚至有人把它歸咎于外國哲學理論。就審美直觀而言,人們或多或少都感受到了這篇作文表達上的晦澀,但是究竟哪里晦澀,卻又說不明白。實際上,該文晦澀的根源不在于古代語言或西方思想本身,而在于邏輯表達不清晰。我所說的邏輯不清,不是指該文邏輯形式不清楚,而是邏輯論證的內(nèi)容含混不清。
形式邏輯并不單純是邏輯推理的形式,它是與邏輯論證的內(nèi)容聯(lián)系在一起的。邏輯論證通常包括論題、論點、論據(jù)和論證方式。一個論證要有效,必須滿足前提真實和推理過程合乎邏輯兩重條件。如果單純從邏輯形式來看,該文第一段提出論點,二至六段列出論據(jù),最后一段作出結論,形式上完全符合評閱組長給出的評閱意見:“文章從頭到尾邏輯嚴謹”。但是,如果仔細考察它所論證的內(nèi)容時,該文瞬間變得模棱兩可。這是因為,該文推理前提和推理過程的內(nèi)容是不明晰的,其中夾雜著許多人名符號,哲學觀點,詩歌意象以及抽象大詞。因此整個論證顯得模棱兩可、似是而非。
首先,在這篇千余字的作文中,作者借用了九位哲學家文學家的名字來進行論證,幾乎每段都嵌入了人名。這是非常典型的西方寫作藝術中尤為忌諱的name dropping行為(借別人之名抬高自己身價)??梢?,盡管看上去作者閱讀過許多西方著作,名人名言信手拈來,但是卻似乎并不真實地理解西方文化。該文中所提到的每一位前輩都不會如此輕易地無所節(jié)制地引用。人名是攜帶意義的符號,這些哲學家文學家的思想本身就十分復雜,當這些思想以人名符號的形式進入文學文本而不加解釋時,其所指向的意義幾乎是無限的。這一方面增加了文本形式的抽象感,另一方面導致文本內(nèi)容的無限衍生。在如此短小的文本中,植入九位攜帶不同復雜涵義的人名符號,其結果不是豐富、而是架空了文本的內(nèi)涵。因為語詞的外延愈大,內(nèi)涵愈小。
其次,一般而言,寫作中引用他人觀點或概念,目的在于闡明觀點,加強論證。這篇作文中的引用非但不能闡明觀點、支撐論證,反而得使文本語義愈加混亂。比如,第一段第一句寫道:“現(xiàn)代社會以海德格爾的一句‘一切實踐傳統(tǒng)都已經(jīng)瓦解完了為嚆矢?!奔僭O這句話確為海德格爾所言(尚待哲學考證),那么,在海德格爾思想體系中,它應當具有明確的指示意義;當它被另一文本未加解釋地引用后,原本明確的意義將隨著原語境的取消而失去意義,變成一個可被任意闡釋的語言符號,面臨隨時衍義的危險。另外,這句話并不是最為人們所熟知的海德格爾“名言”,本身就缺乏某種約定俗成的意義指向,因而在公共言說空間內(nèi)顯得更加不確定。類似不確定的引用如麥金太爾的哲學思想、尼采的精神三變、馬克思·韋伯的“祓魅”的概念(deechanted,通常譯作“袪魅”)、維特根斯坦的哲學觀,卡爾維諾“樹上的男爵”、斯瓦夫·米沃什詩歌中“大海與風帆”意象,幾乎貫穿全篇。它們不僅不能澄明自身“立意”,還因為該文缺乏邏輯論證而失去原本意義。因此,該文中的引用借用呈現(xiàn)給人們的不像是深邃的思想,更像是附著了偉大名人光環(huán)的語言碎片。
再次,通篇抽象大詞的使用抽空了邏輯論證的內(nèi)容。該文中的抽象大詞多如牛毛,比如靈魂、超越性、古舊坐標、虛無、達達主義、藍圖、符號客體、知性、塑型(塑形)、動態(tài)過程、實踐場域、單向度形象等,它們表面看來極富裝飾性,實際上是缺乏內(nèi)容。一個詞越抽象,它的解釋義項就越多。有網(wǎng)民說,該文充斥著學院腔。之所以產(chǎn)生此類錯覺,不是因為該文展示出學術理論修養(yǎng),而是因為該文中填塞了許多類似專業(yè)術語的裝飾性大詞,顯得極為突兀。學術用語一般是以學界通識為背景,具有特殊的語境涵義。而且,哪怕是在學術領域中,對專業(yè)術語的使用也不是任意的。比如在一篇較為嚴謹?shù)膶W術論文中,我們來談論“知性”,必得先定義或解釋,這篇論文究竟是在黑格爾意義上還是康德意義上來談論“知性”,否則,一切論證都將因語義游離而遭遇瓦解。所以,若將專業(yè)術語移植于日常寫作,須得十分小心。學術用語不是可以令人感同身受的形象名詞,而是需要知識結構作鋪墊的抽象名詞。如果在日常話語中使用上述大詞,就必須對該詞具體意義作出簡要說明,或者通過文本語境予以意義暗示,否則,這些詞語必將因意義游移而淪為空物。因此,該文中的大詞使用絕非學院腔,也不是哲學思辨,而是大詞誤用:在將特殊名詞移植到日常語境的過程中,因使用不當而導致的意義混亂。
綜上可見,該文因論證內(nèi)容含混而邏輯不清。它導致的結果是,讀者從每個詞甚至每句話上都可以解讀出彼此矛盾的意義,進而形成許多大相徑庭卻并行不悖的評價。換言之,正是由于抽象大詞的過度使用,文本整體意義晃動不安,讀者只能根據(jù)自己的知識結構來填補語詞意義,最終形成彼此相異甚至矛盾的自洽解釋物。造成分歧現(xiàn)象的主要原因其實是該文邏輯不清,缺乏意義表呈能力。所以從寫作層面來看,第一位評閱人給出低分也合情合理。
三
如果單純從文章寫作來看,該文確實談不上是一篇佳作;但如果考慮到這是一篇高考考場作文,考生期望以其新穎而獲得高分的意圖與選拔考試的眾里挑一方式高度吻合,從這個意義上來說,這篇作文的競爭策略不僅合法也很合理;從高考語文對考生文學素質(zhì)的要求來看,該文確實顯示出該考生超出一般考生的閱讀水平。哪怕說該文有“掉書袋”和炫技之嫌疑,它也確實有“書袋”可掉、有技可炫,盡管作者還未完全擺脫“故作老成”(模仿成人)的少年心理。
有網(wǎng)民質(zhì)疑閱卷人評分是否合理。我認為,各位閱卷人的評分都沒有問題,問題在于文章寫作本身。它十分巧妙地利用了評閱人的知識盲區(qū)。對大多數(shù)語文閱卷人而言,該文所借用的那些人名、概念及觀點引用應該是比較陌生的。人在面對陌生事物時,會本能地感到驚異甚至失去判斷能力。而閱卷人不僅須要在極短時間內(nèi)對不太熟悉的對象作出判斷,還背負著公正評價的壓力,這顯然是極富挑戰(zhàn)的。這篇作文經(jīng)過數(shù)次改分,恰好說明了這一點。它從側面也反映出該文在專業(yè)評委那里也一直存有爭議。
雖然考生策略和評閱人的評分都符合高考規(guī)則,但是當這篇作文以滿分范文的方式呈現(xiàn)在公眾視野里時,它便不再僅僅是一次競爭策略或者考試評價,而是被賦予了教育導向意義。很多網(wǎng)民都注意到這一點,也發(fā)出相似的疑問:這種作文方式是否值得提倡?
在文學領域中,有一種較為通行的觀念:文學是人學。不論文學的創(chuàng)作主體,還是文學的寫作內(nèi)容,抑或是文學所面對的對象,它們都與人有關。文學中的所有寫作技藝其目的在于最大限度地表達人的思想情感。因此,所有寫作的基本要求應當是說“人話”:要以人的語言邏輯思維為前提,表達人的真實情感。即便是為了制造藝術的陌生化效果,也不可逾越語言邏輯的限度。否則,寫作必然面臨表意混亂的危險。
對于當今中學生來說,“說人話”尤為重要。我們正處在一個宣傳大詞裂變式繁衍的信息時代,碎片化文字源源不斷地涌入現(xiàn)實生活。這一方面豐富了人對世界的多樣性認知,另一方面很可能也削弱個體感知世界的能力,尤其是青年群體,他們可能會不自覺地形成集結碎片信息和大詞套語的習慣,進而喪失獨立思考、用自己的語言表達真實自我的能力。
青少年朋友們要做到“說人話”,首先,要學會用自己的眼和心如實地感知世界,思考世界;其次,保持對空洞宣傳大詞的警惕,以免落入虛擬空間運營者們的精神陷阱里;再次,盡可能多閱讀與自己理解范能力相匹配的經(jīng)典著作,切勿古奧傍身、壓垮自我認知;最后,古人說“修辭立其誠”,在表詞達意時,要盡可能使用自己可以駕馭的語言,寫出自己的真實感受和真實思考。文學本身就具有與哲學相似的追求真理的目的,而青少年對世界的體味與表達,也是人類求真經(jīng)驗的重要構成。青少年不妨藉由自己天然的成長視角,寫出與成人固有視界所不同的獨特體驗。學會真實表達,遠比響應宏大虛構下的“深刻立意”更有價值。
最后,此事件不僅關涉到文學寫作,也關涉到高考公平,甚至關涉到中國語文教育的導向問題。如何理性地來看這個問題,我認為,應當盡可能地先冷靜分析,再作判斷,而不是一味地追隨網(wǎng)絡推手,沉浸于批判狂歡。盡管很多人對該評分結果強烈質(zhì)疑,但從考場規(guī)則到評閱組長評價依據(jù)來看,它并沒有違規(guī)。也許它的問題根本不在于個人,而在于別處。嚴格來說,不論是這位考生,還是閱卷教師,不過是中國教育制度下的產(chǎn)物。相較于整個教育制度和選拔考試的硬核要求,他們只是微不足道的踐行者和網(wǎng)絡輿論的受害者。我們需要做的可能不是如何人肉搜索式的批判學界專家,批評“學術用語”“學院腔”,批評外國著作,批評中學生讀物選擇。需要反思的可能倒是:為什么中學生如此寫作,且合法合理地脫穎而出?其他高考作文就比這篇更好?
[作者通聯(lián):湖北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