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淑俠
歐洲一般民房的特色是高高長長窄窄的一小幢,上面一個尖尖的頂,遠看宛如小教堂,不像美國的平民住宅,多半往寬處發(fā)展,看上去是平平的一片。
我家的這一幢,一共不算大的五間房,分布在三層樓內(nèi),再加上地下室和車房,就得算四層,其“修長”的程度可想而知。第三層除了貯藏庫,只有一間面積廣闊的閣樓屋。初搬來時一共兩口人,用不了許多地方,就把它空著,后來孩子出生,人口增多,才漸漸派上用場。先是置放閑雜東西,再做熨衣室,最后終于沾上文化氣息,升級為書房。原來的書房在二樓,玻璃門外的陽臺對著斜斜的小山崗,視野美好,光線充足,強似冬冷夏熱的屋頂間。書房由二層升到三層。閣樓間的墻壁是斜的,為了利用“地形”,特制了高矮不同的幾個書架,畫冊放這邊,小說放那邊,古文類放上邊,某類又放下邊,最初頗是有條不紊,每本書各居其位,往后越買越多,看過書又懶得歸還原處,就弄成了密度太稠、擁擠不堪的混亂局面。如今是地上,椅子上,書架、書桌上,無處不是東一堆西一堆,儼然七八座大山。
書房搬到樓上有些年了,最初卻得不到我的認同,寫稿情愿在別處。每天早上諸事既畢,就坐在飯廳里放縫衣機的小茶幾上寫起來,很多文章便是那么出產(chǎn)的。直到有一晚去關(guān)閣樓間那兩扇不算大的窗子,忽見一輪淡淡的素月高懸于漫著薄霧的天空,茫茫靜夜像是深不見底的海洋,透著極度的陰霾和沉郁。對面山頭上的兩盞信號燈,有如洪荒時代太古獸的眼珠子,火似的從無邊的蒼灰里閃出兩點殷紅,詭秘得叫人的思想追不上。
我被這份動人心弦的凄美震懾,初次發(fā)現(xiàn)這個高踞閣樓之上的簡單書房,有其特殊的一面。于是舍飯廳而登三樓,回歸書房?;氐綍?,才愈體會到書房的可愛;愈體會到她的可愛, 就愈是離不開她。迎接在晨靄中升起的旭日,東邊天上一片紅云,滾圓的大太陽正冉冉地往上爬,春天有鳥語,夏天有蟲鳴,秋季多風(fēng),吹得樹上的枝葉也會唱歌,冬天的太陽跟人一樣怕冷,懶洋洋地不肯出山,要磨蹭到很晚才露面。
早上打開窗子,看到的總是那盞尚未熄滅的路燈。燈光自然不能跟陽光比,但比黑暗招人喜歡。一年四季三百六十五天,出去旅行的日子不算,每天的生活總是從推開書房的窗戶開始。左側(cè)依窗的寫字臺,比放縫紉機的小桌大了八倍,笨重得仿佛十個壯漢也休想動它一動。這是一家澳大利亞朋友移居英國時送給我的,據(jù)說是在他們家傳了三代的古董,已近百年歷史。每天早晨像做功課一樣,把大人孩子打發(fā)走了,我便坐在這張老舊的寫字臺前,或讀或?qū)?,享受孤獨的時光。
孤獨的時光,也就是與自我相擁得最緊密的時光,或可說是心靈最得到舒展、解放的時光。心靈解放原是現(xiàn)代人吵得最響亮的口號之一,然而要真做到卻很難,那么多的沖擊、得失、物欲、外在的引誘和內(nèi)里的掙扎盤踞在心頭,揮之不去,移之不動,時代本身就阻擋著現(xiàn)代人心靈的發(fā)揮。心靈被禁錮是現(xiàn)代人普遍的感覺。
要解放心靈先得凈化心靈,凈化心靈的最好方法是吸取智慧,吸取智慧的最好方法是閱讀,書中自有好風(fēng)光,讀破萬卷書的人,心中不會存著一池濁水。理的啟迪、情的熏冶,足以孕育出一片碧綠如茵的大草原,供思想的神駒在上逍遙馳騁,供靈性的牧人牧放他的羊群。那境界雖不見得已達到心靈解放的程度,離那距離多少是近了些。
我不是讀破萬卷書的人,也不太去想心靈解放不解放的問題,連書中是否真有黃金屋和顏如玉也沒去深入研究。但我喜歡書、喜歡閱讀,則是真的。所以書房對我絕不是附庸風(fēng)雅的裝飾品,而是一個內(nèi)涵豐富、有趣、迷人、屬于我個人的大天地。為什么人家都說“小天地”,我要說“大天地”呢?因為我的閱讀趣味廣,讀得又快,需要的書甚多,結(jié)果是越讀得多越感到自己知道得少,越悟出知識是越吸取越覺得不夠的東西。書本里的奧妙大,大得裝得下宇宙。書房里有那么多書,天地怎會???
我愛書不自今日始。童年時代在四川,正是抗日戰(zhàn)爭打得最艱苦的年月,工廠造軍火和民生用品還來不及,哪還有空閑給小孩子造玩具?沒東西可玩,書就成了最有趣的玩具。簡陋的小鎮(zhèn)上一共就一條大街,書店倒有三四家,只要能溜上街,我便這家串到那家,那家又串到這家,仔細得賽過偵探,一本也不漏地察看哪家又擺出了新書,新書好比新大陸,吸引我去發(fā)掘,去探求,要是有幸“搶”到了某本我想要的,就能在書店的水泥地上一蹲老半天,悶著頭讀得不見天日。
可能劇本的對話生活化,悲喜情緒表現(xiàn)得明顯,故事情節(jié)易于了解,所以最初我是劇本迷。待劇本讀得差不多了,又發(fā)現(xiàn)了小說的神奇,于是又迷上了小說。有時就會讀著讀著,從蹲著的泥地上抬起眼光,望著架上的書產(chǎn)生奇想:假如那些劇本和小說都屬于我該有多好!在當時那只能說是天方夜譚式的美夢。今天我已擁有不少那時所希望有的劇本和小說,它們卻又不是最得寵的了。
人的閱讀興趣隨著年齡走,少年人愛讀小說、青年人愛讀詩、中年人愛讀散文和哲學(xué),人到老年就進入了宗教的境界,佛學(xué)禪學(xué)又該是最具磁力的了。
近年來喜歡歷史,而且不限范圍,各處的版本都讀。心得是,越讀越發(fā)覺史書之不可全信。同樣的一個事件,或一個人物,由于作者的立足點不同,寫出來的“史實”便距離遙遠、正負相背,看得讀者疑云重重,不知何者可信,何者不可信。不過這也無可厚非,寫史也罷,寫傳也罷,要求作者完全客觀原不可能,主觀評斷和感情作用總是免不了的,何況往往還有其他的利害關(guān)系。
要知道某段歷史的真相,只靠史書是不夠的,必得連帶著讀在那段歷史的時空中的其他作品。任何文學(xué)作品中都有當時社會的影子,旁敲側(cè)引,交互印證,大體上總能看出個究竟,強于信一家言。問題是這樣一來,書就越弄越多。最近為了要明白“九一八”事件前東北人民生活的真實情形,四處收集跟那個時代有關(guān)的各種出版物,又是書又是雜志,把這個原已到飽和狀態(tài)的書房又堆出了兩座大山。
科技的發(fā)展,信息的便利,使得在地球上不同角落的民族、人種,得以互通聲息,彼此效仿,生活方式日趨接近。已經(jīng)有西方的哲學(xué)家預(yù)言:未來的世界可能會產(chǎn)生一個由各種相異的文化混合凝固而成的文化結(jié)晶體。如是論調(diào),對于東是東、西是西的人聽來,確是不易接受的。解除疑慮的最有效方法是查詢學(xué)理的根據(jù),因此中西的新舊哲學(xué)書籍又成了我的新寵。
中國的儒家思想與西方的基督教精神,在某些方面有相似之處,如追求自身的完美、強調(diào)仁愛寬恕、憐貧濟困、同情弱小、不取非分、勤勞敬業(yè)、重視倫理等道德觀念。在哲學(xué)的領(lǐng)域里,老子是“最出風(fēng)頭”的東方人。德國悲觀主義哲學(xué)大師叔本華的許多看法,如快樂是消極性的,要擺脫痛苦,就得否定自我的意志,放棄爭斗,要甘于“寂滅”等,與老子的“弱道哲學(xué)”非常相近。
在叔本華的時代還沒有老子哲學(xué)的翻譯本,他的思想絕不是從老子那里來的。兩位中西大哲學(xué)家的看法的巧合之處,只能說是英雄所見略同。但若仔細比較,便不難發(fā)現(xiàn),盛行于西方的存在主義和虛無主義學(xué)說,深受老子學(xué)說的影響。老子天人對立,自然無限,人生有限,人定不能勝天的覺悟,是現(xiàn)代西方思潮中的某種觀照。老子輕視物質(zhì),愛大自然,提倡回歸自然。享受一切尖端物質(zhì)文明的現(xiàn)代人,不也正在說著要抵抗環(huán)境污染,保護生態(tài),年輕人正念想著要回到自然去!禮教、文明、物欲,把人性束縛得太久了,走在時代前端的新式人物,不住大樓,不穿西裝不打領(lǐng)帶,也不進大餐館,一意追求心靈與形體的解放,好像很能領(lǐng)略“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的真義。原以為這只是我個人的見解,誰知有次和兩位瑞士作家談起,他們完全贊同,承認老子的哲學(xué)很多處與西方思想不謀而合,而現(xiàn)代西方哲學(xué),以至西方的抽象畫派,都受到老子思想的啟示。
書中日月長。愛在書里找新世界的人,見著好書就欲望上升,想買來據(jù)為己有。報上的新書廣告會對我發(fā)揮最大的作用。我買書,不管它出自哪個地區(qū)、哪個出版社,凡合意,也不覺太貴的,就要買來。每郵寄到一批書,都會擾得我?guī)滋觳荒馨残墓ぷ?,情不自禁地埋首在那些書里?/p>
愛書的人有個共同的毛病,就是特別重視書,很怕人借書。朋友借我的貂皮大衣去赴宴我毫不心疼,若是開口借書,我可就渾然不覺地小氣相畢露。倒不是我吝嗇得連幾本書也當成珍品,實在是被經(jīng)驗弄怕了。
我曾有些市面上不易買到的書,自覺非常寶貴,有人要借,就借出去傳著看了。結(jié)果往往是有去無回,不知流落何方。在歐洲,又沒處去尋找同樣的一本。不愛書的人不覺得這不是回事兒,愛書的人丟了心愛的書,縱不像丟了孩子那么嚴重,至少也像與老友失去聯(lián)絡(luò)一樣遺憾。如果能有勇氣說“不”字倒也好辦,又抹不下那個臉來,因此我怕誰來開口借書。書房遷上閣樓,頗有被置于冷宮或避世的情調(diào),沉寂孤絕,人跡不至,應(yīng)付借書的煩惱也跟著自然消失。
不愛書的人認為我的書太多,愛書的人又認為我的書太少,書房不夠規(guī)模。有次來個頗有名氣的大“讀家”,特帶他看看我的書房。他竟認為我應(yīng)把書房擴大規(guī)模,甚至搬到一幢較現(xiàn)代化的房子,弄間大屋做書房,讓書們都舒舒服服地各得其位,不要重重疊疊地擠在一起。這類想法我不是沒有過。偶爾在電視上看到某作家在書房接受記者訪問的節(jié)目。人家那書房,又寬又大,陽光普照,滿墻都是書架,壁上有名畫,地上有沙發(fā),多氣派。跟我這窗小墻斜的閣樓書房一比,搬家的念頭怎不油然而生?但是轉(zhuǎn)念一想,新式房子全在郊外,對我這不肯學(xué)開車的人太不方便,而更大的原因是我怕搬家。別的不提,就這滿滿的一房子書,叫我如何打發(fā)?我是個怕麻煩的人,覺得那句“你要恨誰,就勸他搬家”的話,并非全無道理。因此早有決定,只要在瑞士住一天,就守住我的閣樓書房,絕不轉(zhuǎn)移陣地。
事實上,最大的書房,哪怕是個圖書館,容積也是有限的,也是被堅固的高墻和結(jié)實的磚瓦局限著的。書房的內(nèi)容豐富與否?待在里面心情如何?跟她的大小與豪華程度未見得成正比。關(guān)于此點,唐朝的大文學(xué)家劉禹錫早有佳句:“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斯是陋室,惟吾德馨?!绷攘榷畮讉€字,有點石成金的魔力。自古以來,讀書人住高樓大廈的就不多,小房子被說得如此光芒萬丈,對注重精神生活的文人是一大安慰。
我的書房無仙無龍,也不敢跟“南陽諸葛廬”和“西蜀子云亭”相提并論。但我愛我的書房。上下古今,東方西方,知識的探求永無止境。文學(xué)、藝術(shù)、哲理,感人的力量足以沖破墻壁與屋瓦。何況還有風(fēng)光不俗的后窗,白日有連綿的青山,山前一片紅磚尖頂小屋,教堂白色的鐘樓細長一條,直挺挺地翹立在半空中,坐在書桌前回頭望去,正好看到那上面走得一分不差的大電鐘。
入夜后的窗外景色最是不凡。黃昏乍起,青山綠樹便漸漸隱去,代替的是一彎由燈光串成的、五彩燦爛的光環(huán)。有月亮的晚上,打開小樓的窗,朗朗的月光就毫不猶疑地流瀉進來,灑在金黃色的中國地毯上,那上面東一堆西一堆的書,在幽婉的光線里,影影綽綽,像極了小山丘上的石塊。月光似水,勾起人無限鄉(xiāng)愁,從童年的嘉陵江,想到青少年的淡水河。眼眸轉(zhuǎn)動間,倏地清醒,驚覺到這是遙遙的天邊,遠遠的異國。晚間閱讀另有一番情趣。一盞燈、一本書,夜靜如夢,書房像是深山里的宇宙,人在其中,心清如深井,偶爾傳來幾響教堂鐘鳴,仿佛在提醒著:一天又過去了。當夜盡晝來,推窗外望,又是一片光明。喜、怒、哀、樂,獲取與探求、希望與失望、孤獨與充實,在這個屬于我的天地里,我可以有千百種不同的感受,可以有我要的自由。閣樓之上別有洞天,把書房里的世界與外面的世界相連,我看到一片廣闊無垠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