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論《一個明星的誕生》的邊緣人形象

王麗麗

(唐山學院，河北 唐山 063000)

布萊德利·庫珀以《一個明星的誕生》這一自20世紀30年代以來被數(shù)次翻拍的熱門傳奇故事作為自己的導演處女作，而相對于1937、1954、1976三個版本，庫珀的2018版帶有更為明顯的悲劇意味。在“明星”之外，庫珀重點刻畫的卻是同樣與普通人保持一定距離，但更令觀眾嗟嘆的“邊緣人”，讓“一個明星的誕生”IP對傳統(tǒng)的“造星”敘事套路有了可貴的突破。

一、“邊緣人”的類型

所謂的“邊緣”也就是與“中心”的對立和遠離。早在20世紀20年代，巴塔耶就以“異質(zhì)成分”來形容各種脫離常規(guī)生活方式，或為社會主流規(guī)范所排斥的個體或集體，如妓女、造反者、同性戀和精神失常者等。而最早使用“邊緣人”(marginal man)概念的，則是美國社會學家羅伯特·E.帕克，他通過對美國社會的移民群體的觀察，以邊緣人來形容那些既攜帶了兩種文化基因，但又不能融入其中任何一種的“文化混血兒”。此后，斯通奎斯特等人發(fā)展了巴塔耶和帕克的理論，重新定義了邊緣人內(nèi)涵，更多有著特定心理狀態(tài)或生存處境的人，都可以被視為邊緣人。一般來說，邊緣人就是對社會群體不能完全參與者。從狹義上看，邊緣人就是游離于主流社會之外的少數(shù)派們；而從廣義上來看，由于差異的普遍存在，任何社會下的，屬于任何性別、年齡等，擁有任何教育背景、婚姻職業(yè)狀況的人，都有遭受不公正待遇，面臨歧視，居于弱勢的可能，這時他便是邊緣人。在《一個明星的誕生》中，男主人公杰克遜·梅恩，女主人公艾莉以及艾莉在異裝癖酒吧的同事們，就分別代表了三種邊緣人。

(一)文化世界的被遺棄者

杰克在電影中出現(xiàn)時已經(jīng)是饒有名氣與資源的歌星，能夠派飛機接艾莉去演唱會現(xiàn)場，讓艾莉興奮莫名。但是他駕馭的民謠搖滾、鄉(xiāng)村搖滾正在衰落。由于音樂潮流的改變，杰克實際上是從一種文化世界，被推向了另一種文化世界之人，對原有音樂理念的堅守和對自己過往輝煌的留戀，使得杰克無法完全融入到新的音樂潮流之中，必然被世界所遺棄。尤其是在認識艾莉并目睹了艾莉演唱合成電子樂歌曲后職業(yè)生涯蒸蒸日上，最后獲得格萊美獎之后，杰克更是敏銳地感受到了自己處于進退兩難、無法自主的邊緣環(huán)境中。艾莉在成名后曾嘗試著扶持杰克，卻被經(jīng)紀人拒絕。夫婦二人的矛盾難以被克服。更為悲慘的是，由于杰克聽力的日漸下降，到了連自己的吉他聲音都很難聽清的地步，他即使愿意放棄作為老派歌手的初心，也終將無法再從事與音樂相關(guān)的活動，這一打擊對杰克而言是致命的。他用酗酒、吸毒等方式來對抗社會規(guī)則，最終自殺。

(二)社會地位低下者

結(jié)識杰克之前的艾莉，屬于經(jīng)濟上并不拮據(jù)，但社會地位低下、事業(yè)之途跌跌撞撞之人。盡管她擁有過人的音樂才華，父親與一個同性戀朋友也一直支持她的音樂夢想，但是艾莉完全無法在音樂上取得突破。而在艾莉看來，阻礙她擁有自己舞臺的原因正是自己的外形，她身材粗壯，相貌平平，尤其因為鼻子的碩大而總是遭到他人的取笑。對于造星時力圖使女性成為“被看”的對象的娛樂圈而言，艾莉只能是一個邊緣者。于是長期以來，艾莉只能在飯店做服務(wù)員，做又臟又累的活計，忍受飯店老板的挑剔和刁難。這除了是為了獲得一份讓自己獨立的薪水，也是為了一份能在下班后直接去酒吧駐唱的便利。在外形條件平平的限制下，艾莉也只能找到在一個異裝癖酒吧表演的機會。為了保住這一舞臺，艾莉不得不違背自己的心愿化上妖艷怪異的妝容。這一時期的艾莉是無依無靠、勢單力薄，且有著一顆自卑、敏感的心的。在社會上無法確定自己的位置這一狀況影響著她的性格，以至于在杰克遭受一個人的無理要求時，艾莉的第一反應是直接給了對方一拳，打傷了自己的手，而她對杰克的一往情深，除了兩人是音樂上的知音，也與杰克直言喜歡她的鼻子有關(guān)。

(三)性取向上的弱勢者

和前三部《一個明星的誕生》不同，庫珀在自己的電影中加入了其命運近年來日益被關(guān)注和記憶的LGBT群體。杰克結(jié)識艾莉的酒吧中，基本都是異裝癖者，他們也是被社會排擠，備感孤獨的。由于在日常生活中與他人的格格不入，他們選擇了以酒吧為自己的小天地，在這里戴假胸、化濃妝，與他人亦真亦假、醉生夢死地調(diào)情。在杰克以正常男性裝扮跌跌撞撞要闖入酒吧時，酒吧原本是拒絕他進入的。在被主流排斥的同時，他們也在對抗、隔絕著主流。艾莉在其中是另類的，但是她開朗的性格與演唱才華，以及大家同為邊緣人的際遇，使得他們結(jié)下了深厚的友誼。但是與艾莉最終能得到挖掘向著主流靠攏，變身為眾人追捧的佼佼者與精英不同，他們的絕大多數(shù)人只能繼續(xù)做缺乏話語表達機會的“失語者”。

二、“邊緣人”的藝術(shù)內(nèi)涵

在《一個明星的誕生》中，艾莉和杰克的社會地位在兩人相交后發(fā)生了互換，艾莉從弱勢走向強勢，杰克卻日漸被邊緣化，他在電影中的故事線更接近為“一個明星的隕落”。而最終杰克的自殺也給艾莉帶來了傷痛。庫珀賦予了這兩位命運殊途的音樂人以不同的藝術(shù)內(nèi)涵。

艾莉代表了對抗“逃避自由”者?！疤颖茏杂伞笔歉ヂ迥丰槍δ岵伤f“上帝死了”之后人們的精神狀態(tài)提出的概念。他認為，走出中世紀陰影的人們得到了自由，但同時又“感到孤獨和孤立，會充滿焦慮和懷疑，并被迫臣服于新的權(quán)威，從事強迫性的非理性活動”。人們?yōu)榱藨?zhàn)勝孤獨感而甘愿屈服于社會制度，與他人保持一致，讓他人為自己安排生活，以得到一種庇護和自我認同，而代價就是最終喪失自我。而艾莉則在自己踏上樂壇之后，不甘于擁有這種消極自由，于是與經(jīng)紀人雷茲之間多次發(fā)生矛盾。如先是拒絕了雷茲對自己的形象包裝，拒絕染發(fā)，后是拒絕雷茲安排的伴舞，拒絕雷茲為自己選擇的音樂路線，最后則是為了杰克推掉了意義重大的巡演。艾莉盡管感恩雷茲，但并不甘愿被包裝為一個娛樂至死時代下的快消品，并不愿意為成為主流一員而犧牲自己的本真狀態(tài)，不愿意屈服于娛樂圈權(quán)威。原本名利成功容易放大人的陰暗一面，但值得慶幸的是，艾莉并沒有被異化。

而杰克在電影中被塑造為一位“拜倫式英雄”，即“高傲、孤獨、倔強的反抗者，具有強烈的反傳統(tǒng)和叛逆精神”。盡管在電影中，杰克有著自毀、病態(tài)的生活方式，但杰克并不是沒有尋求過自我救贖的，這也正是這一角色具有別林斯基所稱的“拜倫式英雄”魅力，讓觀眾備感同情的地方。杰克自電影一開始便沉迷于酒精與毒品之中，耳疾纏身卻始終不愿意接受醫(yī)生的建議，在震耳欲聾的搖滾演出現(xiàn)場戴耳機，這種自毀傾向是與他的童年經(jīng)歷有關(guān)的。杰克的母親在生他時難產(chǎn)去世，而父親則在杰克13歲時去世，撫養(yǎng)自己長大的哥哥波比與自己年齡相差很大，并且在評價父親上有著分歧。哥哥厭惡同樣酗酒吸毒的父親而杰克卻視父親為偶像，兩人曾經(jīng)因為波比賣掉了埋葬父親的農(nóng)場而大打出手。在杰克和艾莉彼此踐踏對方底線時，杰克攻擊艾莉的長相，而艾莉則攻擊的是杰克的父親。在13歲時，極度抑郁的杰克試圖用皮帶將自己吊死在吊扇上，最終由于吊扇落下砸傷了他的額頭而自殺未遂。

但在與艾莉相愛并結(jié)婚后，原本傲視孤立的杰克開始試圖修復自己與他人的關(guān)系。在明明不喜歡艾莉的流行音樂時，他卻露出笑容對艾莉說“真好”。對于一直照顧自己的經(jīng)紀人，曾經(jīng)也當過搖滾樂手的波比，杰克也最終承認：“我的偶像不是爸爸，而是你?！碑斪约涸诟袢R美頒獎儀式上當眾小便，讓艾莉顏面掃地后，杰克也承認自己的精神狀況將毀掉艾莉，于是開始在戒癮所積極地治療，戒除毒癮酒癮。盡管杰克已經(jīng)努力地回歸正常生活，有著與艾莉維系婚姻的美好愿景，但他終于還是因為雷茲說他會毀掉艾莉的前程，加上耳疾無法治愈，選擇了自殺。杰克沒能擺脫邊緣人地位，理想與事業(yè)破滅，這使得他的自救極具悲情意味。

三、“邊緣人”的視聽呈現(xiàn)

作為庫珀的第一部自編自導自演之作，《一個明星的誕生》被詬病存在形式創(chuàng)新不足、剪輯稚嫩的缺陷。但需要承認的是，電影的視聽呈現(xiàn)，尤其是修辭層，依然是可圈可點的。

例如在場景設(shè)計上，在電影開頭，忙著趕去酒吧唱歌的艾莉被一直看不慣她的經(jīng)理命令去倒垃圾，艾莉在黑暗中倒完一大包垃圾，從褲子里將工作服襯衫扯出來，于畫面中央，沿著一條向上的路走向燈光。這無疑代表了艾莉此時的邊緣狀態(tài)，同時也暗示了艾莉此時正走在一條由杰克為她鋪就的向上、光明的明星誕生之路，以及一條令人陶醉的、溫暖浪漫的愛之路上，而過往生活的痛苦磨礪對于艾莉來說就是沉重但可以被拋掉的垃圾。類似的，還有如杰克為艾莉撕去假眉毛，和因為嫉妒艾莉，心情不爽而往艾莉的臉上抹蛋糕的場景等。前者意味著，杰克終于看見了艾莉的真實面目，識別出了這塊音樂上的璞玉；而后者雖然是杰克不友善的行為，但是蛋糕依然意味著甜蜜。艾莉并沒有因為自己被抹一臉蛋糕而生氣，而是笑著直接問杰克“你嫉妒我了吧”。在她看來，愛情可以彌補兩人之間的磕磕絆絆。還有當杰克與波比和好，波比將杰克送到杰克家門口的車庫后，兩人分別，波比倒車離開。而從后來的情節(jié)中，觀眾不難知道，杰克正是在車庫上吊自殺的。兄弟二人雖有齟齬，但一直相互陪伴，走在一條路上，但杰克的早逝，使得兩人無法再一起走下去。這些都是令人玩味的場景設(shè)計。

在道具設(shè)計上，《一個明星的誕生》設(shè)計了宿醉剛醒的杰克在朋友家吃早餐時，剪斷了一條吉他弦然后將其彎成戒指向艾莉求婚，隨后兩人就直接去教堂舉行了婚禮。這是草率瘋狂的，但又是符合兩人身份的。杰克和艾莉是被彼此的音樂才華深深吸引的，吉他正是兩個人愛的見證信物。兩個人盡管已經(jīng)擁有了名利，但是依然沒有擺脫邊緣人的境地，依然需要為維護自身尊嚴而戰(zhàn)，對于所謂的主流依然有著一種不愿妥協(xié)的精神。而音樂是他們最重要的精神支撐。因此艾莉才會感覺到，相比起財富能夠購買到的寶石，這枚吉他弦戒指是最為珍貴的。

又如在臺詞設(shè)計上，波比曾對艾莉轉(zhuǎn)述過杰克的話，即“樂曲不過是幾個音階，是八度音階的重復，十二個音符又在八度音階上重復，年復一年重復著故事，而他喜歡你用音階排列的方式”。一方面，這代表杰克和艾莉惺惺相惜，于音樂有著共同的品位。但也可以理解為，“一個明星的誕生”故事就是一種重復。音樂成就了杰克而又湮滅了他，讓他陷入到克爾凱郭爾所說的比焦慮更嚴重的絕望狀態(tài)中。此時的艾莉如日中天，但在多年以后，她也有可能是下一個事業(yè)急轉(zhuǎn)直下、失魂落魄的杰克。一代代的年輕人進入娛樂圈中實現(xiàn)自我，成為明星，但最終又在娛樂圈殘忍無情的迭代中被拋棄，處于一種邊緣—非邊緣—邊緣的循環(huán)中。

相較于前三部同名電影給予觀眾的熠熠星光，在《一個明星的誕生》中，庫珀通過杰克、艾莉等邊緣人的經(jīng)歷，為觀眾勾勒出音樂人生活不為人知的另一面，讓觀眾在體驗主人公的悲歡離合、大起大落的同時，也反觀著身處“主流”生活中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