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喜劇《受益人》的現(xiàn)實諷刺

于宛冬

(長春師范大學(xué)，吉林 長春 130032)

寧浩監(jiān)制，這四個字令電影《受益人》帶著與生俱來的黑色幽默底色。以《瘋狂的石頭》為肇始，寧浩執(zhí)導(dǎo)與監(jiān)制的一系列喜劇電影，始終將目光凝注在社會底層的小人物身上，一系列看似鬧劇一般充滿意外與沖突的情節(jié)，以及鋪陳合理的“巧合”——這位劇中“不請自來的客人”，建構(gòu)成真實困境與假想困境相互重疊嵌合的影像空間，嬉笑怒罵間對社會現(xiàn)實進行辛辣的諷刺。這種諷刺帶有底層小人物特有的自嘲式的況味，甚至可以說是自揭其短，毫不留情。在種種光怪陸離、匪夷所思的場景之中，影片中的角色固然丑態(tài)畢露，令人發(fā)噱，卻也引人深思，笑中帶淚。黑色幽默，大抵如此，對現(xiàn)實痛點的異化，觸發(fā)了一系列微妙的情緒反應(yīng)，最終形成幽默感。這種幽默感不同于尋常喜劇的笑點直白，比無厘頭喜劇的笑點更荒誕，甚至更接近于悲劇。但黑色幽默的虛無主義和荒誕性，又消解了其中的悲劇精神。

一、現(xiàn)實：困境、審丑與“喪”的橫行

“寧式電影”中人物造型的最大特點是極具顛覆與審丑意味，且核心人物通常為邊緣化、平民化的社會底層小人物。這一點，在寧浩監(jiān)制的《受益人》中也有著非常明顯的體現(xiàn)。由大鵬所飾演的網(wǎng)吧管理員兼代駕司機吳海，始終穿著不合時宜的老舊衣物，面色黧黑，嘴唇蒼白皸裂，佝僂著脊背，目光游移，言語吞吐。而由柳巖飾演的女主播淼淼，則妝容艷麗，戴著各種顏色的假發(fā)，穿戴夸張的服飾，嗓門大，語速快，做事風(fēng)風(fēng)火火。影片中吳海的朋友鐘振江，是保險公司的會計，看似風(fēng)光體面，卻因為挪用公款的事情東窗事發(fā)，即將鋃鐺入獄。

吳海與岳淼淼都是底層的不起眼的小人物，二者性格卻截然相反，如果勉強說二人有什么相同點的話，那就是“喪”?！皢省钡暮x接近于倒霉、不走運。近些年流行的“喪文化”，也屬于黑色幽默的范疇，用喪氣的話來對抗“喪”的現(xiàn)實，以此來消解自身的不如意，抵御現(xiàn)實的苦痛，消弭對未來的不安。

影片中吳海與岳淼淼的“喪”與不如意，大多源于家庭的負(fù)累。吳海的父母早逝，只能靠他自己苦苦打拼，妻子體弱，撒手人寰，留下罹患哮喘的幼子悠悠。沉重的負(fù)擔(dān)讓他一步步從跑到走，最后只能跪著前行。再看岳淼淼，她早年沒了母親，瘋瘋癲癲的父親又摔斷了腿，弟弟馬上失學(xué)，她只能咬牙硬扛，在姐妹的建議下當(dāng)了視頻主播。第一次見到吳海時，她就說：“我就一直覺得老天爺對我不太好?！狈从^由張子賢飾演的鐘振江，他的“喪”則完全是咎由自取，挪用公款導(dǎo)致巨額虧空，填補不上欠款的他惶惶不可終日，猶如喪家之犬，“殺妻騙?！边@個突破道德底線的主意正是出自于他。

(一)“丑”的多維與批判

《受益人》中的“丑”是鮮明且多維的，首先，整部電影劇情的基礎(chǔ)就建立在丑陋的謊言與謀殺之上。影片開場，吳海與鐘振江在模仿謀殺案發(fā)后的審訊過程，吳海面色猶豫，目光散亂，但依然堅定地說出妻子“出軌”的“事實”。鐘振江表演的“表演”則更加令人不安，他的心機深沉、狠辣無情在得意揚揚的“剖白”中表露無遺。影片在此時采用了主觀鏡頭，分別以吳海與鐘振江的視角看向?qū)Ψ?。由于觀眾尚且不知二人的計劃，因此只能被動地審視二人的言行。隨著表演的進行，整個殺妻計劃初現(xiàn)端倪，觀眾終于恍然大悟，此刻再回憶影片開場時二人的表演，無疑加深了觀眾的代入感。從這一刻開始，觀眾轉(zhuǎn)為先知先覺的視角，而影片灰暗、荒誕、頹喪、諷刺的基調(diào)也就此奠定。

其次，影片中人物造型之“丑”相與行為之“丑”態(tài)。影片中出現(xiàn)的角色幾乎無一不丑，吳海的頹廢落魄，鐘振江的陰險油膩，岳淼淼的淺薄潑辣……影片從人物的服飾、動作、臺詞、空間等各個方面，塑造出象征性十足的各類底層角色形象，這些角色形象相對立體，一目了然。但某些角色的行為設(shè)定生硬刻意，鋪墊不足，流于表面化，導(dǎo)致在一些場景中無法引起觀眾的共鳴。

最后，種種丑態(tài)輪番上演，間或夾雜著些許溫情，時而荒誕不經(jīng)，凝聚為影片中沉重的無力感與違和感。吳海的怒吼，永遠(yuǎn)是無力的，他嘶吼出的破碎的句子，并沒有人特別在意，無論是兒子、淼淼、鐘振江，其實都沒有真正重視過他的憤怒，這個被生活摧殘過的唯唯諾諾的小人物的痛苦與不甘，是那么微不足道；吳海的笑，永遠(yuǎn)是勉強的，仿佛有個隱形人在拉扯他的面孔，給他扯出一個歪歪斜斜的扭曲變形了的笑容，就像他早已扭曲變形的人生和重壓之下扭曲變形的內(nèi)心。所以，當(dāng)鐘振江提出“殺妻騙?！钡目赡苄院?，吳?；蛟S遲疑過，或許后悔過，卻也曾真正地欣喜若狂過。鐘振江那句：“這個小賤人天天騙男人的錢，(殺死她是因為)她活該！”給了吳海所謂的道義上的立場。而他的夢想，他夢想中的兒子的夢想，都會因為一個近乎陌生的(有罪的)女人的死而成為現(xiàn)實，那么此時此刻，這個女人的生命，真的重要嗎？所以他才會抑制不住欣喜地對小舅子說：“過兩天我們就搬到海南去了！”

至此，影片中所呈現(xiàn)的“現(xiàn)實”與人物假想中的“現(xiàn)實”都變得愈發(fā)諷刺而悲涼。在麻木的人群當(dāng)中，吳海與鐘振江，不過是人群中面目模糊的一員。就如沒有一個吸煙的人會在意樓上孩子的咳嗽聲；沒有一個看客會在意一個打著色情擦邊球的女主播是否有個癱瘓的父親……一個女人的死，最多會成為無數(shù)個碎片化新聞端的寥寥數(shù)語，并在瀏覽過后被下一個聳人聽聞的信息掩蓋，自此遺忘。

(二)越來越喪的現(xiàn)實困境

黑色喜劇往往會有意打亂時間與空間，打破敘述的合理性，追尋充滿荒誕與離奇的“精心構(gòu)制的混亂”。在這一點上，《受益人》也有意遵循其他黑色喜劇的特點，形成亂而有序的時空架構(gòu)，結(jié)果卻是泥沙俱下，其主要原因是不夠精心。影片對于主角現(xiàn)實困境的描寫，最終并沒有形成真正無懈可擊的、令人信服的邏輯。不同于無厘頭喜劇，黑色喜劇的“混亂”，仍須遵循一定的秩序，保持合理的理性與邏輯，否則其“悲喜交加”的效果定然難以維系，成為割裂的、突兀的、“笑話集錦”式的低端表述。

影片中，吳海與鐘振江的現(xiàn)實困境具有比較急迫的時間限制。一方面，鐘振江挪用公款所造成的巨額虧空已被發(fā)現(xiàn)，短期內(nèi)需要大量的金錢來填補；另一方面，吳海的兒子患有嚴(yán)重的哮喘病，急須搬離空氣污濁的網(wǎng)吧，才能緩解病情。而鐘振江作為保險公司的會計，對保險業(yè)務(wù)的熟悉，讓他鋌而走險，選擇唆使吳?！皻⑵掾_?！薄Ｈ绻f，這個選擇可以視為鐘振江孤注一擲，狗急跳墻。對于“老實人”吳海來說，其“殺妻騙?！钡睦碛善鋵嵅⒉怀浞?，并且由于這一計劃的不可控因素太多，導(dǎo)致風(fēng)險極大，危害遠(yuǎn)大于收益。可以說，這個計劃從一開始就注定了失敗的結(jié)果，并且也導(dǎo)致他陷入越來越“喪”的現(xiàn)實困境之中，無法擺脫。

對于鐘振江來說，他需要短時間內(nèi)湊齊七百多萬元現(xiàn)金。那么此時不斷投入金錢打賞女主播，以期達成邀約—見面—閃婚—謀殺的計劃，無疑是異想天開。而給了他信心，令他不斷堅持的竟然只是一個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理由——岳淼淼說自己不會游泳。反觀吳海，他缺少的只是每個月最多兩千元左右的房租錢，便完全可以解決目前的困境，甚至如果他愿意選擇合租，價錢還會再降至更低。或許每月兩千多元的房租對于吳海來說是非常艱難的目標(biāo)，但并非毫無希望，也完全無法將他逼至“殺妻騙保”的境地，除非——“貪婪”讓他企圖一勞永逸，獲得一個屬于自己的房子，便可以不再為每個月的房租發(fā)愁。

這個漏洞百出的“殺妻騙?！庇媱?，在任何一個環(huán)節(jié)都有無數(shù)失敗的可能，之所以能一直進行到最后，靠的是不斷出現(xiàn)的意外與巧合，靠的是岳淼淼的一廂情愿，而并非合乎邏輯的精心構(gòu)制。這也使得劇情反轉(zhuǎn)所帶來的驚喜不斷弱化，最終當(dāng)觀眾發(fā)現(xiàn)岳淼淼會游泳時，已經(jīng)不再有太多的意外情緒了。這個本來應(yīng)該帶給觀眾最大驚訝的反轉(zhuǎn)，在不斷削弱的過程中，成為“意料之中”兼“情理之中”的必然。不斷累積的壓力與疊加的困境，是影片主角行動的驅(qū)動力，如果劇情沒有給出足以自洽的解說，那么影片中所營造出的緊張感與壓迫感將化為烏有，對現(xiàn)實的批判與諷刺也將大打折扣。

二、假想：貧瘠的“空”與單薄的“情”

(一)“空”的多維與批判

《受益人》的“空”同樣是多維的，可以大致分為精神的“空”、財富的“空”與情感的“空”。精神的“空”對于三個主角來說，本質(zhì)上并沒有太大的分別。鐘振江的“空”令他沉迷享受，見財起意；吳海的“空”讓他困守在庸碌的生活之中；岳淼淼的“空”，讓她只能選擇成為一名主播，賺快錢。財富的“空”：鐘振江有七百多萬被挪用的公款亟待填補；吳海需要付兒子每個月治療哮喘的藥錢，買不起的昂貴空氣凈化器，急須脫離的空氣污濁的環(huán)境；岳淼淼得贍養(yǎng)癱瘓在床肌肉萎縮的瘋癲父親，支付正在讀書的弟弟的學(xué)費。財富上的“空”緣由不同、數(shù)額不同，兼之性格不同，造成了三個主要人物行事風(fēng)格與目的的不同。其中，鐘振江對于財富的渴望是最迫切的也是最難以實現(xiàn)的，所以他成為整個“殺妻騙?！庇媱澋闹鲗?dǎo)。吳海對于財富的渴望也是急切的，他急于擺脫生活困境，給孩子一個相對更好的生存環(huán)境。岳淼淼對于財富的渴望是三個人中最低的，她雖然期待能有一個“高富帥”的多金老板娶她為妻，但同樣清醒地認(rèn)識到這是不可能的，所以岳淼淼退而求其次，哪怕一個人身上只有一百元，只要他肯拿出九十九元給她，她便覺得這就是愛情。精神的“空”導(dǎo)致了財富的“空”，而財富的“空”又催生了情感的“空”。

(二)情

無處控訴、無法和解的貧瘠的現(xiàn)實，令一切情感都成為假想。《受益人》中的友情，肯定是要加一個引號的。鐘振江對于吳海，利用大于友情，蔑視多于同情。即便是影片中的父子情，也被殘酷的現(xiàn)實逼迫得無路可逃。貧瘠的土地上開不出絢爛的花，貧瘠的心靈同樣產(chǎn)生不了愛情。吳海對岳淼淼，是愧疚，是相似命運的共情。岳淼淼對吳海，只是落水之人的浮木，是孤單夜行時的同行者，是霧中看到的朦朧月色，她誤以為這就是愛情。然而，這并不是。

三、諷刺：悲劇之外的悲劇

“大難臨頭給我們的感覺通常是單一的可悲與可怕，伴之而來的是嚴(yán)肅、緊張甚至痛苦；然而，‘黑色幽默’卻把痛苦與歡樂、異想天開的事實與出奇平靜的反應(yīng)并列在一起，它是痛極而笑，化痛而笑，為的是減輕痛苦……”居高不下的離婚率、高昂的房價、因病致貧的家庭……凡此種種，皆是世間悲劇的成因。濃郁的悲劇色彩，才是黑色喜劇的真實內(nèi)核，《受益人》以喜劇結(jié)尾，然而，其悲劇的況味幾乎令人笑不出來。

代駕司機、人氣主播等，都是近些年社會上的新興職業(yè)。《受益人》將敘事主體鎖定這一部分人群，具有積極的探索意義。但將人物的救贖寄托于虛無縹緲的愛情與良心爆發(fā)之上，顯而易見地弱化了這部電影的主題，使其無法產(chǎn)生令人信服的情節(jié)根基，也淡化了對于現(xiàn)實的諷刺。

對現(xiàn)實的諷刺，對底層人物的悲憫，對人性至善的詢喚，對愛情的浪漫期許……影片力圖將這些雜糅成影片的敘事底色，然而，對底層人物的描繪，停留在表面；悲憫并非身處其中，而是高高在上；善意姍姍來遲；愛情卻突如其來……黑色喜劇，若讓人笑不出來，也哭不出來，就變成了徹頭徹尾的黑色悲劇，令人扼腕。中國類型片的探索，依然有很長的路要走，《受益人》的探索或許不夠深刻，某些幽默橋段流于低俗，但并非沒有其積極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