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花照亮的女人斗

牛利利

多年前的一個清晨，早起買菜的婦女們見到了那個外地女人。她們從菜攤前齊齊直起身，注視著女人。

女人一身烈火般的紅裙，小臂上挎著滿是黑色鱗片的小皮包，耳朵上一對閃亮的方形耳環(huán)，一身裝束都在對抗著籠罩一切的幽藍。她走過小街，豹紋高跟鞋踩在水泥地上，發(fā)出清脆密集的聲響。她驕傲地挺直身板，目不斜視。有婦女朝她笑，她并不理會，在藍色的空氣中留下香味的軌跡。這不是花露水的味道，婦女們立馬判斷出來。這是一種溫熱躁動的氣味，像對著耳垂呵出的熱氣，讓人心癢，讓人既想酣睡又想清醒。她們站住，緊盯女人窈窕的背影。她們中有人幻想自己目光如箭，讓那女人萬箭穿心。女人一直走進了小街盡頭的晨霧中，鞋跟撞擊地面的聲音傳來，仿佛馬蹄。幽藍消失了，一切變得清明。過了會兒，太陽升了起來。

外地女人在兩天前的傍晚時分到達小鎮(zhèn)。當時她站在長途汽車站的出口前，身邊是一對兒女。女人神態(tài)沉靜，眺望遠方，遠方是寸草不生的山?；椟S的光從她身后照過來，車站里的鐘敲了六下。車站對面是一長排彩鋼房，里面賣涼粉、釀皮和面食，也賣鼠藥、煙花和農(nóng)具。最后一輛車進了站，帶起一陣煙塵。女人俯下身，用袖口擦拭著眼角。女孩抬頭，輕聲喊：“媽媽！”標準的普通話，又甜又脆。女孩穿黑色連衣裙，扎雙馬尾。小男孩短袖短褲，把耳朵貼近手里的可樂瓶，津津有味地聽著，里面是泡沫破滅的聲音。對面飯館里坐著七八個男人，他們端著面湯，好奇地盯著女人。他們共同目睹了女人和夜的降臨。薄如油紙的夜色中，女人面目全非，暗紅的裙子卻越發(fā)顯眼。紅色在夜里漂浮。

人們說，女人足足站了兩個小時，兩個孩子也不鬧，直到天都晏了。“晏”是小鎮(zhèn)方言，意思是晚。天晏了，女人才離開車站，向著小鎮(zhèn)中心的燈火走去。車站對面的人們盯著她，看那紅色在夜里飄蕩、稀釋，直至消失。

無聊的小鎮(zhèn)男人們回到家中，夜晚開始變得興奮和神秘。小鎮(zhèn)少見外地人，何況一個美貌的外地女人突然出現(xiàn)。人們百思不得其解，最后認定是新開發(fā)區(qū)籌建的緣故。一切都是新的了嘛。

外地女人的到來，如石子投入深潭，漣漪散開，石子卻向著不見底的黑暗下沉。小鎮(zhèn)居民晝夜都豎著雷達一樣的耳朵，偵察女人的風吹草動。他們心里翻涌著復雜的情緒：對陌生的美麗有所期待，卻也渴望她倒霉;希望她是高潔的，也樂見她的墮落。這就像看煙花，喜歡它剎那的絢爛，也喜歡它最終被黑暗俘獲。

煙花是小鎮(zhèn)特產(chǎn)。鎮(zhèn)上有一個煙花廠，以及十來個小作坊。煙花廠聞名遐邇，小作坊也都掙得盆滿缽滿。兩天后，女人走進煙花廠的家屬院，住了進去。人們覺得這是打探女人的好機會，她既買房，房主必然知道她的情況，但人們一無所獲。那是間空置多年的房子，沒人記得房主是誰。女人在夜晚走進破舊的家屬院，坐在馬扎上閑聊的人們看到了她。人人屏住呼吸，望著穿紅裙的女人，連玩耍的小孩們也安靜下來。她走過人群，像一匹紅馬走過院子里昏黃的燈，無數(shù)飛蛾繞燈飛舞，翅膀的亂影投在她的身上。她走進樓道，人們凝神聽著黑暗的樓道中高跟鞋發(fā)出的“嗒嗒”聲。過了會兒，有人說：

“燈亮了！”二樓黑了多年的那扇窗戶里灑出了光。窗簾拉上了，女人的身影映在窗簾上，她像是隔著窗簾看著大家。晚風吹進窗，影子波紋般搖曳。

堅持不懈是小鎮(zhèn)居民固有的品格，他們又想到了一招：從外地女人的兒女人手，打探她的隱私。但他們再未見過那對孩子。再強烈的好奇心也抵擋不了漫長的一無所獲，夏季結(jié)束了。人們對女人所知甚少，她只是偶爾出現(xiàn)在街上，黃昏或者黎明。她身板筆直，像一株移動的名貴植物，招展著枝葉，散發(fā)奇異的香。

人們總是反復咂摸女人剛來小鎮(zhèn)的那幅畫面：女人背著白色行囊，牽了一雙兒女。擦淚時她沒有松開兒女的手，而是俯下身子，用衣袖夠著眼角?；椟S的光灑在女人身上，車站的鐘聲敲了六下。這畫面讓旁觀者的印象如此深刻，以至于他們在反復咂摸中，忽然聯(lián)想到了一個著名的戲劇場景：幕布拉開，秦香蓮站在一側(cè)，牽著兒女，背著包裹，望著空空的戲臺，凄慘慘地喊：“兒們，隨娘來！”然后碎步移向戲臺中央。于是有人靈光閃現(xiàn)，給女人起了個“秦香蓮”的綽號。綽號迅速傳播開來，“秦香蓮”三個字讓他們覺得親切。人們在不知道女人姓名的情況下，終于有了稱呼她的方式，而且這個綽號的凄慘意味，讓他們內(nèi)心深處體味到了平等，讓他們喜悅。男人們開始公開談?wù)撨@個外地女人，女人們也不以為意，不再嫉妒。

又是個傍晚，依舊無聊的時光，秋風卷起落葉。汽車站對面的面館里閑坐著幾個男人。他們漠然地打量著車輛，喝著茶葉末泡的濃茶，胃里泛著酸，心中泛起凄涼。閑人們?nèi)绱藨n傷，以至于陌生男子在車站門口站了好一會兒，他們才注意到他。男子一身藍黑色西裝，發(fā)亮的漆皮皮鞋上已落上了細土。他茫然打量四周，直到仰起頭，看到遠處寸草不生的荒山，眼中的茫然剎那間變成了厭煩。閑人們心里篤定男子是來找秦香蓮的。男子發(fā)現(xiàn)有人盯著自己，于是滿臉堆笑，走了過來。男子掏出一個金屬盒子，盒子在秋光中閃亮。大家一下對男子充滿了好奇和崇敬。男子笑著打開盒子時，大家才發(fā)現(xiàn)原來是個煙盒。男子給大家發(fā)了煙，攀談起來。他說自己姓何，讓大家稱他小何。小何也講普通話，但不標準，舌頭像是被熨過一樣。

小何果然是來找秦香蓮的。一群人七嘴八舌，問他和秦香蓮的關(guān)系，問秦香蓮干什么工作，為什么來這里？小何笑了，只說自己得找到那個女人。有個光棍主動請纓，說要帶小何去找秦香蓮。光棍的雙耳后各夾著一支小何的香煙，指間又夾著一根。光棍一路打探隱私，小何只是哈哈笑。

當晚小何住進了秦香蓮的家。深夜，煙花廠的一個倉庫發(fā)生了爆炸，火光照亮了半個鎮(zhèn)子，兩個值夜的倉管死于非命。第二天中午，睡眼惺忪的秦香蓮和小何推開窗戶，看到天氣陰沉，落葉翻飛，院子里立起兩座靈棚，哭聲和秋風一起鉆進了窗戶。

到了晚上，女人們還在哭號。有人從哭聲中聽到了異樣的聲響，那聲音極微茫，卻又像在耳邊。女人們的哭聲越來越小，終于在兩聲咳嗽后停頓下來。異樣的聲音從二樓傳出，窗戶半開，窗簾起伏著，那是女人在快樂頂點發(fā)出的吶喊。幾個憤怒的家屬朝著二樓的方向吐唾沫，白色靈棚上灑滿枯黃的落葉。人們望著二樓黑暗的窗戶，臉上落了一層灰燼。

人們很少見到秦香蓮，小何卻常下樓。無所事事的人們圍著小何，要他的煙抽，順便見識他的金屬煙盒。有人問他和秦香蓮是不是夫妻？小何舔舔干裂的嘴唇，說：“不是?！薄澳信笥?？”“也不是?！庇腥擞謫?，秦香蓮究竟是干什么工作的？小何皺著眉，聲音卻是快樂的：“大概是個妓女吧。”

一禮拜后，小何走了。閑人們肅立在車站對面，目送小何登上回省城的大巴。他們感慨道：“以為來了個陳世美，沒想到卻是個西門慶?！比藗儾⒉挥憛捫『?，反而時常懷念他的金屬煙盒。他們編派外地女人的黃段子，女人們也收了矜持，笑聲放肆如野草。當秦香蓮走過街道時，有人在她身后偷偷吐唾沫。

秦香蓮總是出現(xiàn)在清晨或是夜晚，人們從未在陽光下見過她。有老人半真半假地說，那女人定是狐貍變的！狐貍不敢見太陽，太陽一照，狐貍便頭疼。有些男人不斷回憶起小何的話：“大概是個妓女吧?！彼麄兿?，既然是妓女，為何還不開張，她什么時候開張呢？他們又陷入焦灼中，繼續(xù)在黑夜豎起耳朵。人們一無所獲，直到秦香蓮在小鎮(zhèn)上交了朋友。她的朋友叫李萍。

李萍是個矮胖的農(nóng)村婦女，丈夫在鄉(xiāng)下種地，兼做劁豬騸驢的活計。兒子喬夏到鎮(zhèn)上讀高中，她就跟過來陪讀。母子在河灘租了間平房。喬夏不愛學習，書包里很少有課本，卻天天裝一把短刀。刀是劁豬刀，是他從他爸的工具箱里偷的。喬夏經(jīng)常逃課，在街上一遍遍來回晃蕩。走在大街上的喬夏嘴角叼著根煙，煙是滅的，眼睛是斜的，香煙過濾嘴上滿是他的牙印和口水，他還是舍不得抽。喬夏很瘦，臉色也不好，像一根青綠的蕨菜，身上的校服又大了一號，因此顯得空蕩，空蕩如小鎮(zhèn)的街道。校服上用油筆畫著K9999，那是游戲《拳皇》里的一個三流角色。他在路邊槐樹下看人玩臺球，去學校后門黑魃魃的游戲廳里看別人玩《拳皇》。有人遞給他球桿或是一枚游戲幣，讓他玩玩，他卻叼著煙，斜眼看看人家，然后轉(zhuǎn)身離開。有一次，他撿到一枚游戲幣，進到游戲廳玩《拳皇》，選擇了他心愛的K9999出戰(zhàn)，十五秒后他輸了。他走出游戲廳，找了個沒人的角落，羞愧地哭了，然后掏出幾粒彩色粉筆頭，在小巷殘破的墻上畫畫，畫高樓，畫豪車，畫摩登男女，畫一身紅色斗篷的K9999。

李萍和兒子的關(guān)系并不融洽，剛來鎮(zhèn)上時兩人常常吵架。喬夏罵她，你他媽個農(nóng)村婦女！李萍想起在村子里，她罵人是出了名的，不想現(xiàn)在被兒子罵。她被噎住一樣，滿臉通紅，呼吸急促，瞪圓了眼睛，吐不出一個字。

李萍的出租屋里有兩張小床、一只木椅、一張桌子、一架煤氣灶和一臺黑白電視。電視只能在天氣晴好的時候收到中央一套和市臺，而且信號微弱，不穩(wěn)定，需要隔段時間出去轉(zhuǎn)動門口那根三米高的木桿一天線就綁在木桿頂端。當喬夏漫無目的地在街上閑逛時，李萍就盯著電視上的雪花點，一盯就是好幾個小時，直至夜色降臨，直至喬夏回到房間，放下書包。有天晚上，喬夏和李萍吵架。喬夏把飯碗砸在了電視屏幕上，從此老舊的電視連雪花點都不會再出現(xiàn)了。沒有電視的陪伴，李萍度日如年，無聊得快要發(fā)狂。一夜，忽然刮起大風，門口綁著天線的三米高的木桿倒地了。失眠的李萍聽到巨大的“嘭”的聲響，那仿佛不是木桿倒地的聲響，而是木桿在風中擊中了低垂的陰云，沉重的云破碎了。李萍煎熬了一個多月，終于發(fā)現(xiàn)一個消磨時間的好去處。她開始去河邊，和鎮(zhèn)上的長舌婦們聊天。她們整天說著家長里短，不時爆發(fā)出笑聲，笑聲密集如電視上的雪花點。

在那個幽藍的清晨，李萍看到了一身紅衣的秦香蓮，聞到了不一樣的香味。她興奮地跑回出租屋，放下剛買的菜（其實也就是兩毛錢的芫荽），急忙去了河邊。太陽已然升起，幾個女人坐在河邊的石頭上，望著滔滔流水，正熱烈討論那個外地女人。大家交口稱贊女人的美貌，從女人的頭發(fā)贊美到女人腳下的鞋。

過了兩天，河邊女人們的話風突然轉(zhuǎn)了，也不知是從誰開始的?！澳桥俗彀驼婕t，像喝了人血！”“一看就不是什么好東西！哪有女人嘴巴那樣紅！”“就不是好東西！走路腿還夾那么緊，裝什么裝！看著就讓人難受！”“要建新開發(fā)區(qū)了嘛，政府說招商引資，這不啥香的臭的都引來了嘛！”……等到小何來了小鎮(zhèn)，大家又開始編派女人的黃段子，李萍也積極參與。她沒什么想象力，但她說話粗鄙，常常引來大笑。河邊的李萍從未想過自己會和秦香蓮建立起聯(lián)系。

一個傍晚，李萍正往小鋁鍋里下面條，聽見外邊有人在喊：“打架咯！打架咯！要死人咯！”人聲混亂而興奮。她受了氣氛感染，等不到面熟，就關(guān)了液化氣的閥門，撈了一碗面放在桌上，急急出門了。她跑出去，看到湊熱鬧的人都向著落日的方向奔跑，夕陽染紅了鎮(zhèn)子。她隨著人群跑啊，跑啊，襯衣被汗?jié)裢?，冷冰冰地貼在身上。暮色已變作了淡藍，黑暗從地面升起。她到了地方，才發(fā)現(xiàn)架已經(jīng)打完，只有一個學生躺在那里，頭臉上全是血。李萍透過蒙蒙夜色，看清躺在地上的是喬夏。李萍“哇”一聲，跪在了地上，趴到喬夏身邊。她身子矮胖，跪在夜色里“嗚嗚”地哭，仿佛一只絕望的蟾蜍。

喬夏手里攥著刀，掙扎著，低聲罵了句：“他媽的！哭個屁！”說完，喬夏暈了過去。圍觀人群中有人喊了句：“吃飯啦！回去吃飯啦！天晏了！”大家便都散了。李萍從淚眼里看到路上人越來越少，鎮(zhèn)子變得空曠。夜色上涌，秋風寒涼，天上亮起幾顆星。李萍心里覺得孤苦，她看到河邊一起聊天的幾個女人，但她們并不停步。有個女人看到李萍看她，笑了笑，走開了。李萍一只手抱著喬夏，一只手在地上拍打，扯著嗓子號哭起來：“老喬啊，我對不起你！我把娃帶到城里，娃成了這個樣子啦！我對不起你啊，老喬！”

李萍聞到一股好聞的氣味。她抬起頭，看到一個紅影靠近了。她聽到清脆的、鐘表般準確的普通話，那是秦香蓮的聲音：“你呆在這里做什么！為什么不送醫(yī)院？”李萍用袖子擦了淚，說：“我沒去過醫(yī)院，不敢去?！鼻叵闵徸叩铰分虚g，向過往的車招手。小鎮(zhèn)車少，半天才過去一輛，卻都不停下。一輛黑色桑塔納開了過來，開著遠光燈，仿佛集中營里的探照燈，掃射著街兩邊低矮丑陋的房子。秦香蓮一手遮光，另一只手掏出手帕向著汽車晃。桑塔納放慢了速度，車窗緩緩下降。司機滿臉油光，嘴里叼著煙，皮笑肉不笑地望向秦香蓮。秦香蓮追了上去，剛要開口，司機卻又一腳油門開遠了。秦香蓮把手帕向著桑塔納消失的方向扔出去。

秦香蓮去拉李萍，李萍的屁股像是生了根。喬夏從李萍懷里滾下去，泥一樣癱在地上。秦香蓮跺了跺腳，說：“你現(xiàn)在哭什么！再不去醫(yī)院，孩子就沒救了，有你哭的！”李萍兩只手拍打地面，手都拍紅腫了。她大聲哭喊，還帶著一定的節(jié)奏，像是唱歌一般：“老喬啊，我對不起你啊，好好的娃兒就這么沒了??！你把娃交給我，我弄成這樣子！我對不起你！哎呀，我來城里頭做什么來了嘛！哎呀呀，我的娃兒啊！”秦香蓮又急又氣，跑過馬路，找一家小賣鋪打了120。秋風呼嘯，一遍遍掃蕩著街道，天色已然全黑。秦香蓮蹲坐在地上，抱著肩，瑟瑟發(fā)抖。李萍依舊趴在地上哭，聲音一抽一抽的，仿佛快要氣絕。鎮(zhèn)子安靜起來，仿佛只剩下她們兩個。紅藍的光閃爍著掃了過來，救護車終于到了。秦香蓮仰頭看著星星，雙手合十。

在醫(yī)院救治了一夜，喬夏保住了命。秦香蓮付了住院費，李萍拉著秦香蓮的手，千恩萬謝，就差跪在地上磕頭了。自此，李萍成了秦香蓮的朋友，常去秦香蓮家里聊天。李萍剛開始還說要還錢，秦香蓮笑說：

“你哪有錢？”李萍也就不提了。她心想，秦香蓮是大城市來的，才不在乎那幾個錢呢。過了一個禮拜，喬夏出院了。

李萍去了河邊，河邊的女人們抱著肩頭，正在風里編派秦香蓮的黃段子。李萍坐在石頭上，聽了幾句，就走開了。她聽見身后女人們的哄笑：“李萍不聽了，她還不好意思了！”“李萍，你回來嘛，你不是講得最好嘛！”“你們不要亂說啦，秦香蓮現(xiàn)在是李萍的偶像呢！”“現(xiàn)在有個詞叫‘追星，李萍追的就是秦香蓮呢！”“妓女也是星嗎？”秋風吹過，枯死的蓬草如同人頭，滾過河灘上一片片雪白的鹽堿。女人們笑得更歡了。李萍委屈，頭也不回地走開了，但她是個粗鄙的農(nóng)婦，沒過多久，就忘了委屈。

李萍一般晚上去找秦香蓮聊天，白天怕會被河邊的女人們看到。她覺得秦香蓮是奇怪的：秦香蓮和她聊天時，有時候是倒立著的，雙腳搭在墻上;有時候明明站著，腰卻一直向下彎，直到腦袋從小腿間冒出來，雙手抓著腳踝，仿佛一只凝視的蝎子;有時候她又雙手抱住一條腿，把腳舉過頭頂，臉貼在脛骨上，單腳穩(wěn)穩(wěn)地站在地上。她還見過秦香蓮抽煙。秦香蓮噴吐白煙，悵然望著窗外。她問秦香蓮是做什么工作的，秦香蓮笑說：“無業(yè)游民?！薄耙郧翱傆泄ぷ靼?？”“以前在省舞劇團上班?！薄拔鑴F是干啥的？”“就是做舞蹈演員，跳舞的?！薄芭杜丁！崩钇夹南?，原來是舞女。大家沒有說錯嘛，舞女和妓女也差不多。

秋深了。一個下午，李萍的丈夫老喬來了。透過窗戶，李萍看見老喬背著一麻袋土豆，落葉在秋光中翻飛，老喬走得很慢。她怕丈夫見到喬夏腦袋上的疤，可直到天黑喬夏也沒有回來。李萍坐床上，老喬坐靠窗的木椅上，兩口子聽著隔壁傳來新聞聯(lián)播的聲音，燈也不開。房間漸漸被黑暗淹沒，只一個圓點紅亮起來，又暗淡下去，又紅亮起來，仿佛呼吸，那是老喬指間的煙。李萍聽見椅子響，然后是老喬的聲音：“走了！我坐老張拉磚的車，人家等著呢！土豆新從地里挖的，你和兒子嘗嘗鮮。錢放桌上了，你倆花去。花錢手不要太細，娃兒明年考學呢！”老喬推開門，消失在夜色里。

李萍坐在黑暗里，心里煩悶，來年兒子要是考不上學，可怎么對得起老喬。她抽抽搭搭地哭起來。哭了會兒，她又想，世上那么多人，也不是個個上大學，她和老喬盡了義務(wù)就行。她忽然想到秦香蓮，秦香蓮從省城來，門路廣，等明年高考完，讓秦香蓮幫忙給喬夏找個工作，問題應該不大。李萍想到這里，又佩服起自己來。她正得意，喬夏回來了。喬夏拉開燈，面如冰霜，一句話也不說，把書包甩在床上。吃完飯，李萍鍋碗都沒洗，就出門去找秦香蓮了。

夜里有霧，兩邊路燈仿佛暗黃的毛球。天冷了起來，路上幾乎沒人，李萍聳肩快步走著?？斓綗熁◤S家屬院時，她看到一個紅色身影從馬路另一邊走過。夜霧又潮又冷，紅影漸漸遠去，模糊了。她走進家屬院，上了二樓，敲了半天門，沒人回應。往回走的路上，她又看到紅色人影在蒙蒙的夜霧中。有凄涼的二胡聲傳來，她知道是鎮(zhèn)上的老瞎子在路燈下拉琴。紅影仿佛是暗夜生出的一塊顯眼的鐵銹。紅影走進了路燈下暗黃的光圈，果然是秦香蓮。秦香蓮靜靜聽著二胡聲，兩行眼淚滾落下來。李萍想，這女人有毛病，聽瞎子拉琴也掉淚。

秦香蓮掏出張十元的鈔票塞到了老瞎子的手里。老瞎子摸了摸錢，忙說：“謝謝！謝謝！”說著趕緊把錢塞進口袋。秦香蓮輕嘆一口氣，說：“再拉一首吧?！倍曈猪懥似饋?。秦香蓮隨二胡舞蹈，仿佛火紅的鶴，在黑夜里翩然欲飛。霧氣濕重，李萍覺得呼吸都不順暢，想轉(zhuǎn)身離開，又忍不住好奇。秦香蓮沒有停下的意思，二胡一曲接著一曲。李萍看不出舞蹈的妙處，只覺得秦香蓮腰身纖細，十分迷人。李萍恍然大悟，舞蹈原來是為了讓旁人看身材的。她得意于自己的新見解，見秦香蓮給一個老瞎子跳舞，又無聲地笑了起來。秦香蓮屈膝頷首，做了個退場動作，貓一般輕盈地走開了。李萍看著秦香蓮消失在霧中，再次成為模糊的紅影。漸漸紅影也不見了，只剩下濕冷空氣里飄蕩著的一絲鐵銹味。這一曲還沒終了。

李萍走進光圈，站在老瞎子面前。老瞎子笑問：“再來首《除夜小唱》，怎樣？”李萍說：“再來你娘的屁！”老瞎子手一抖，琴弓險些掉到地上。李萍問：“你認識剛才那個女人嗎？”老瞎子“哼”了一聲，從口袋里摸出一小塊松香，來回擦拭著琴弦，又取下琴碼，掏出臟兮兮的手絹仔細抹著琴身和蛇皮。過了好一會兒，老瞎子才張口：“不認識，怎么了？”李萍不答話，只是笑。

李萍不斷回憶秦香蓮的怪樣，一路哼著歌，笑著，穿過蒙蒙夜霧。她回到出租屋，見喬夏斜坐在床上，背靠枕頭，滿手都是血。李萍尖叫起來。“喊個屁！”喬夏瞪眼罵道。李萍去抓喬夏的手，喬夏把手抽了回去。李萍的身體和聲音一同顫抖著，如風中的葦葉：“你咋了？你說話??！”喬夏說：“喊什么喪！又不是我的血！”李萍問：“你捅人了？”喬夏不說話，撕下幾張作業(yè)紙擦手。李萍“嗚嗚”地哭起來。喬夏忽然站起來，朝著墻面踹了一腳，吼道：“別哭了！我叫你別哭了！聽見沒？”李萍哭著說：“上次你被人打，頭上都是血。我就再也見不得血了，我害怕得很！”喬夏“哼”了一聲，說：“你個農(nóng)村婦女，膽子這么小，你還能干啥？”

李萍說：“你以前不是這樣的，怎么才到城里就變樣了？”喬夏說：“這算個狗屁城里！還不如南方的鄉(xiāng)下！”他拋出手上的廢紙團。廢紙團打在了從房頂長長垂下來的燈泡上，兩人的影子映在墻上，搖擺不定，忽大忽小?！暗降自趺戳寺铮　崩钇冀^望地說。喬夏卻笑了，搬過木桌下的水桶，又取過馬勺，蹲地上洗起手來，說：“剛出去走了走，在路上抓到一只兔子，也不知道是誰家跑脫的兔子。我把它的腦袋割了下來，弄了一手血。”李萍長長出了一口氣：“不早說，嚇死我了！”又問，“你大半夜出門，為啥帶刀子？”“晚上才要帶刀子，你懂什么！”喬夏冷笑。

李萍坐在床沿上，聽夜風呼嘯而過，忽然滿是感慨，卻不知這感慨究竟是什么，只想到，既然起了風，夜里的霧氣該散了。過了一會兒，她說：“既然抓了兔子，怎么不帶回來？白白浪費了?！眴滔牟徽f話，用清水洗刀。李萍看血水流在地上，心想，幸虧現(xiàn)在是秋天了，不然又招多少蒼蠅。

夜深了，李萍聽見喬夏翻來覆去，床板吱呀呀響，窗外風聲更大了。李萍胸中擁堵，難以人眠。她想到老喬辛苦，大晚上一個人睡土炕，天不亮就得起來，喂牲口挖土豆割苜蓿;老喬的病沒再犯，但始終沒去醫(yī)院看過，讓人擔心;還有喬夏，他這個樣子，轉(zhuǎn)年能考上大學才怪！她轉(zhuǎn)念又想，村里也沒有出過大學生，聽人說，大學生也未必個個能混好，關(guān)鍵還在個人！喬夏心眼毒，以后定能混好！黑夜里浮現(xiàn)出秦香蓮一身紅衣舞蹈的樣子，她心里暗罵，這女人真有毛病，城里人都他媽有??！李萍一時心境如野地一般，又雜亂又荒涼，還有些莫名的怒氣。直到窗簾縫隙里透出隱隱的光亮，她才迷迷糊糊睡著。

第二天整個白天李萍都在煎熬，好不容易到了夜晚，她卻猶豫起來。房間里鐘表的時針指向了九點，喬夏又出門了。喬夏總是一個人在夜里孤魂般游蕩。李萍下定了決心，急忙去了煙花廠家屬院。

她要拜托秦香蓮給喬夏找個工作。宜早不宜遲，話怎么開口，她都想好了：娃他姨，喬夏的命是你救的，你不能不管！俗話說，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你要負責！我是個農(nóng)村婦女，大道理不懂，但我知道，這事該找你！誰叫我就認識你呢……陽臺窗戶前擺著幾盆花草和兩張木椅，秦香蓮安靜地坐在椅子上，仿佛忘記了對面李萍的存在。她悵然望著窗外，過了好久，自言自語一般問了句：“怎么不放煙花了呢？”李萍一愣，急忙搭話：“聽說，煙花廠有了新品才放煙花?！鼻叵闵徴f：“我知道的，但現(xiàn)在怎么不試放了呢？今夜怎么不放煙花呢？”秦香蓮說完，抽出一根煙點上，望著窗外夜色，不再說話。時間不過十點，小鎮(zhèn)已然燈火稀疏，夜風呼嘯，星辰明亮，風中一切都搖搖欲墜。李萍等秦香蓮和她搭話，秦香蓮卻坐在椅子上，神態(tài)莊嚴，一言不發(fā)。李萍聽見掛在客廳里的鐘表的聲響，秒針一步一頓，像是練習正步的士兵，噠、噠、噠……她失去了耐心和勇氣，不敢在這樣的夜里提找工作的事。

秦香蓮滅了煙頭，面對著李萍，卻像望向一片虛空，她的臉上是莫測的笑。李萍被她看得心慌，沒話找話：“呀，你這件紅衣服真好看，寬寬松松的，看著就覺得舒服?！鼻叵闵徎剡^神，說：“這件睡衣去年買的，舊了?！崩钇颊f：“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去年買的，這才一年呢。”秦香蓮笑著不說話。李萍又問：“這衣服為啥叫個睡衣呢？”秦香蓮說：“睡覺時穿的衣服，當然就叫睡衣了?！崩钇颊f：“睡覺時脫光不就行了？白磨了衣服。”秦香蓮大笑起來，眼角笑出了淚。李萍因為說到“睡覺”，于是想起河邊女人們口中的小何，笑著問：“前段時間，不是有個男的來鎮(zhèn)上找你嘛，是你男人？”秦香蓮臉色變了，雕塑般冷硬，又點上煙，連抽了兩支，才冷冰冰地說：“不是我男人，是前男友，已經(jīng)分手了?！崩钇夹南?，你給誰甩臉呢，和男人睡覺，我就不信你還穿衣服呢。兩個人又淡淡聊了幾句，李萍就回去了。

太陽尚未升起，李萍就去了河邊。晨風寒涼透骨，殘留的槐葉在風中翻飛，草葉還未上霜，草尖掛著露水。河邊只有三個女人，依次坐在大石頭上。她們抱著肩膀，望著河水，有一句沒一句地聊天。李萍踢開腳下枯死的蓬草，走過一片白花花的鹽堿地。有個尖嘴猴腮的女人看到李萍，趕緊站起來，夸張地喊：“喲，稀客啊，這不是秦香蓮的粉絲嗎？”李萍笑說：“粉絲？我還粉條呢！想吃豬肉燉粉條，沒到殺年豬的時候！”另一個女人說：“聽說你要走哇？”“走？走哪兒去？”李萍找了塊石頭坐下，冷風貼著河面刮來，帶著河水的腥臭。她心里失落，過不了多久，河邊就待不住了。那女人接著說：“你和秦香蓮關(guān)系好嘛，她不帶你去大城市開眼界嗎？”李萍知道她們在嘲笑她?！叭ド洞蟪鞘?，鎮(zhèn)里也能開眼界！”李萍說道，她又想到了一個詞，故作夸張地說，“都二十一世紀了！”三個女人哈哈大笑。李萍于是給她們講秦香蓮的事，先說那件紅色睡衣：“也不知她和男人睡覺，是不是也穿什么睡衣？”女人們瘋狂大笑，笑聲一停，一切更顯岑寂。幾只烏鴉沿著河流飛去。太陽從荒山上升起，山頂一片通紅，仿佛沾上了太陽的血。

李萍開始戲說秦香蓮種種奇怪的地方，還講了秦香蓮給老瞎子跳舞的事情，引得三個女人興奮莫名。有個女人說：“不愧是妓女，啥人都能看上?！奔庾旌锶呐苏f：“給老瞎子貼錢！十塊！我要是個男人，天天掙她錢去！”大家哈哈笑起來。李萍也笑，和這幾個女人待一起，她重新感受到了熟悉的快樂。

晚間，李萍做了飯，等了許久，不見喬夏回來。她自顧自吃了飯，出門逛了圈。回到出租屋，她見喬夏坐在床沿上，抓著兩張廢紙擦手。李萍說：“你又殺了誰家的兔子，兔子帶回來沒？咱倆半年沒沾肉了。頓頓白水面，我胃里都快長草了?！薄皼]兔子，這次是老鼠。我?guī)Щ貋砹?，你吃不？”說著，喬夏指指床下。李萍尖叫起來。

“叫！叫個屁！我最討厭你叫了！”喬夏的聲音突然變得尖細，李萍覺得兒子的聲音像是電視劇里捏著嗓子說話的太監(jiān)。喬夏用力一拋，兩團沾血的廢紙落在李萍腳下。李萍站在門口不敢動。兒子像變了個人，聲音長相都變了，變得丑陋、嗜血、鋒利，就像老喬那把用了多年的劁刀。喬夏彎腰從床下拖出一只灰鼠。老鼠身形肥碩，肚子上的毛是白色的，四只粉嫩的爪子緊握，沒有腦袋。“這么大！”李萍一陣惡心。喬夏說：“我量過了，不算尾巴，二十七厘米，是個鼠王！”李萍叫著說：“扔出去！扔出去！”喬夏冷笑：“我也玩夠了?！闭f著，他提起老鼠，出了門。地上血跡點點，李萍聯(lián)想到那只沒頭的碩大老鼠，胃里一陣陣翻涌。她拉開土爐的出渣口，掏出幾把灰撒在地上，又撒了兩把灰在床下，然后用簸箕笤帚掃灰。

喬夏進了門，連打幾個噴嚏，罵道：“撒什么灰！房子弄得豬窩樣！”李萍不敢回話。喬夏坐在床頭，皺著眉頭，點上了一根煙。李萍把窗戶推開一道縫，冷風吹了進來。她從窗縫里看到天上的星星，忽然想：為什么不放煙花？今晚要是放煙花該有多好。李萍想起在鄉(xiāng)下的時光。鄉(xiāng)下過年才放煙花，每家每戶只買幾根便宜煙花。嗖嗖嗖！一粒粒煙花飛到天上炸開，一朵朵那么小，那么燦爛。每桿煙花也就六七響，不到一分鐘就結(jié)束了。但就這么幾下子，時間就不那么寂寞了。每年她家只買三支煙花，除夕放一支，初一一支，十五再來一支。來到鎮(zhèn)上，她就見過一次煙花，那是在白天，煙花飛到天上，只有嘭嘭嘭的聲響，藍天上的白色煙霧被風吹散，沒什么意思。她聽河邊的幾個女人說，煙花廠試放新品種，是從晚上九點半開始，每次至少半個小時。不是一朵朵放，而是一大排煙花一起飛到天上去。李萍沉浸到無數(shù)煙花一起在夜空炸開的想象中去了。

“凍死了！”喬夏喊了聲。李萍回頭，見喬夏在瞪自己，趕緊關(guān)上窗戶。喬夏掏出一粒紅色粉筆頭，開始在白墻上寫字。李萍趕緊說：“你別亂寫，房東要是知道，又要罵。”喬夏不理，寫完后，伸手一指，得意地說：“上面寫的是‘殺人者打虎武松！寫得怎么樣？”李萍笑了，心想，喬夏殺了只老鼠，離打虎還遠。她問：“下面兩個字是啥？”喬夏說：“是‘鬼隱?！崩钇紗枺骸吧督小黼[？”喬夏說：“‘鬼隱是個日本詞，是說一個人消失不見，再出來就成了鬼。K9999最后的結(jié)局就是鬼隱了。我喜歡這個詞?！崩钇悸牪欢畣滔脑谡f什么，打了個哈欠。

當夜李萍亂夢紛擾，醒來已快中午。她準備起床，身體卻變得沉重，頭暈得厲害，知道是昨晚開窗著了涼。她掙扎著起來，一頓飯做了一個多小時，中間歇了三次。她等不到喬夏，自己喝了半碗熱面湯，又昏昏沉沉睡去。迷迷糊糊中她聽見喬夏回來，想要起身，卻連眼睛都睜不開。

李萍躺在床上，晝夜聽窗外老樹枯枝在風里搖。她身體難受，心境又凄涼，就喊喬夏的名字。常常沒有回應，偶爾換來喬夏兩聲咒罵。有天半夢半醒間，她聽到外邊嘭嘭嘭的聲響。她想到了煙花，心里著急，努力睜開眼睛，房間里漆黑一片。窗外又是幾聲嘭嘭嘭的響聲，窗簾的縫隙里沒有光亮透進來。她心想不是煙花，于是閉上眼睛，又昏睡過去。李萍病了一個禮拜，她在一個早晨醒來，忽然覺得病好了。她得意自己的堅強，沒有去醫(yī)院病就好了，又省下了錢。李萍拉開窗簾，老槐樹在晨風中搖晃，落葉在明亮的光里紛紛揚揚。她生出感慨，冬天真快來了。

李萍病剛好，就覺得無聊了。房間里冷颼颼的，爐子早就滅了。李萍又躺回床上，蓋上厚被子，聽鐘表的嘀嗒聲，聽外邊風吹落葉的沙沙聲。她望著那臺屏幕碎了的舊電視，心想這會兒就算有雪花點讓她看看也是好的。她閉著眼睛，希望能再睡一會兒，但眼一閉，時間更慢了。她發(fā)現(xiàn)“熬時間”這個詞實在精準，時間對她來說就像是一大鍋永遠燒不開的冷水，不知何時能熬下去。她忽然從床上跳下來，拉出床下的木箱，找出一件棉衣穿上，出了門。

走在路上，她低頭看到衣服上的破洞，衣襟、胳膊肘上都有洞，舊棉花從破洞里冒出頭，她覺得自己像個要飯的。她走到河邊，河邊風大，枯葉落盡的柳條在風里搖擺，大群烏鴉落在白色鹽堿上，哇哇地叫。鹽堿反射著陽光，晃得她眼發(fā)花。河邊的那幾個女人都不在，她心里不免失落，又去了煙花廠家屬院。她病剛好，走到二樓時，已氣喘如牛。她敲了半天門，秦香蓮才出來。

李萍一進門就解開棉衣扣子，擦擦額頭上的汗，說：“哎喲喲，累死我了。你家樓梯今天真難爬呢！我病了一場，變得嬌氣得很！咦？你這是咋了？臉色這么差?！鼻叵闵彵P腿坐在沙發(fā)上，點上一支煙，罵了句：“他媽的！”李萍沒聽過秦香蓮說臟話，有些驚奇，暗暗發(fā)笑，大城市的人也說臟話呢！她坐過去，好奇地盯著秦香蓮，想看秦香蓮再說些什么，秦香蓮卻不再說話，一張臉冷如冰霜。窗簾拉得嚴實，房間溫暖而昏沉，空氣里有股奇異的香味。

秦香蓮忽然倒在沙發(fā)上，雙手抱住腦袋，蜷縮身子呻吟起來。李萍大喊一聲：“哎呀呀！你咋了？”秦香蓮小聲說：“頭疼?！崩钇颊f：“嚇我一跳！我還以為咋了，我都頭疼一個禮拜了！”過了好一會兒，秦香蓮才長長呼出一口氣，隨著這口氣，她的身體仿佛冰河解凍一般，軟軟地癱倒在沙發(fā)上。秦香蓮聲音微弱地說：“好了，過去了，不疼了?！边@時李萍才看到秦香蓮頭上全是汗，睡衣后背上也涸濕了一大片。

李萍說：“你頭疼怎么這么厲害？”秦香蓮說：“好多年了，沒必要太擔心?！彼焓种噶酥鸽娨暪?，說：“幫我拿下藥，卡馬西平。”李萍說：“嗨，不怕你笑話呢，我是個睜眼的瞎子，不識字?！鼻叵闵徴f：“綠色那盒?！崩钇既×怂帲纸恿怂?，遞給秦香蓮。秦香蓮坐起來，喝了藥，苦笑一會兒，又嘆息一會兒。李萍心想，這次真倒霉，碰到秦香蓮生病。幸虧秦香蓮沒有去醫(yī)院，要是去了醫(yī)院，讓我還錢可怎么辦呢？李萍心里盤算，還是早點走人為好。她正要張口，秦香蓮有氣無力地說：“你來了正好，我心情不好，正想和人聊天?！?/p>

李萍笑說：“我就一個農(nóng)村婦女，有啥能和你聊的呢？”秦香蓮側(cè)身躺在沙發(fā)上，望著李萍，說：“農(nóng)村婦女怎么了？農(nóng)村婦女才淳樸！城里我反正是待夠了。”兩人聊了會兒，秦香蓮氣色恢復如常，談興也上來了。李萍問：“你剛來這兒時，聽說還帶著兒女，怎么沒見過倆孩子？”秦香蓮說：“剛說農(nóng)村婦女淳樸，你就這么八卦。”李萍說：“啥叫八卦？我們農(nóng)村人有時候也打卦。有一年我們家老喬生病，吐了血，直吐了半瓦盆，可娃要念書，交了學費哪還有錢治?。课胰R里打了一卦，神說沒事，果然過了十來天他自己就好了?！鼻叵闵彽卣f：“我今年三十五了，常覺得人生不如意，可一想世上那么多可憐人，自己又算得了什么？”

李萍聽了秦香蓮的話，有些不高興，城里人見個老瞎子都要哭，你見誰都他媽可憐！她又想到下次見河邊的女人們時，能多透露秦香蓮的隱私，于是壓住心里不快，笑嘻嘻地追問：“那你的兩個娃兒，不在鎮(zhèn)上念書？鎮(zhèn)上學校不錯呢，前年有個學生還考上北大！”秦香蓮又點上了煙，說：“兩個孩子在我媽那兒。我身體不好，帶不了孩子?！闭f著，她眼圈紅了。李萍只好轉(zhuǎn)向別的話題。她鍥而不舍地追問，秦香蓮又想和人說話，被李萍套出了不少事。

秦香蓮讀過藝校，畢業(yè)后在舞劇團上班，二十五歲跟劇團的一個編劇結(jié)婚。她長相出挑，婚后仍有追求者，她從來都是當面回絕，但丈夫疑心重，夫妻感情一日不如一日。不承想，劇團的團長也來騷擾她。一天正排練，團長喊她出去，然后遞給她一本書。書本裝訂粗糙，紙張泛黃，書皮上印著幾對赤裸男女。團長笑嘻嘻的，讓她讀了之后談?wù)勑牡?。正午的陽光下，她扇了團長一耳光。當然，團長的報復和他的欲望一樣迫不及待。沒過幾天，她就被分去拉大幕，丈夫也受到牽連。面對秦香蓮的美貌，丈夫并沒有男人的自信，工作又不順利，兩口子天天吵架。一天，秦香蓮忽然看到天變成了紅的，大街上來回的都是動物，沒有一個人。她覺得奇異，跑去街上，每個動物都向她微笑，漸漸圍向她。她給它們背舞劇的解說詞，講舞蹈的基本要領(lǐng)，還給動物們跳舞。熟人看到秦香蓮，發(fā)覺了異常，把她送到了醫(yī)院。醫(yī)院診斷結(jié)果為癔癥，只要不再受刺激，按時服藥，也無需住精神病院。

秦香蓮和丈夫離了婚，因為她有病，所以倆孩子都歸丈夫撫養(yǎng)。秦香蓮從劇團辭職后，先去了幾個演藝公司，后來又在小酒吧表演。如此混了三年，錢是越來越少，心情也沒有開朗起來，萬幸病沒有再犯過。秦香蓮長相出眾，從來不乏追求者。她談過兩個男朋友，但她知道沒一個真心的。她和男友通宵飲酒歡笑，精神的痛苦卻日甚一日。于是她決定離開城市。她去找前夫，前夫正新婚燕爾，兩人很快達成協(xié)議：孩子由她帶走，但須由秦香蓮的媽媽監(jiān)護。前夫還給了她一筆錢，她就到了鎮(zhèn)子上。站在長途汽車站的出站口，她牽著兩個孩子，望著黃昏，車站的鐘聲傳來，她落下眼淚，心想，時間會重新開始的。

李萍聽了秦香蓮的話，煩悶起來：秦香蓮自己都過得一團糟，怎么幫喬夏找工作？她隨口問道：“那你回來后，覺得這邊咋樣？”秦香蓮說：“別提了，我不愿在家里閑待著，想找個工作干，可我只會跳舞！沒想到這么小的鎮(zhèn)上居然也有幾個演藝公司。說是演藝公司，其實統(tǒng)共沒幾個人，一輛大篷車，業(yè)務(wù)多在農(nóng)村，主要是給婚禮助興。剛開始我不愿意去，覺得丟人，前兩天想通了，反正都是跳舞掙錢。”說到這兒，秦香蓮停了下來，臉上掛了冰霜，鼻翼一張一合，生著悶氣，過了會兒又接著說，“我喜歡跳舞。我是個不善言辭的人，時常有些感慨，但表達不出來，于是我就跳舞。我經(jīng)常想起我的舞蹈老師喜歡引用的一句話：舞蹈是一切語言之母。我的老師還常說，重要的不是舞者站的位置，而是她朝向的位置。我覺得這話說得真好，我不在乎在哪里跳舞?！?/p>

李萍心里冷笑，一個舞女扯什么鬼話！但她嘴上仍保持客氣：“現(xiàn)在村里結(jié)婚都闊氣呢，不比城里差！”秦香蓮說：“哼，我去面試，那經(jīng)理色迷迷地看我，還讓我給他跳脫衣舞！他還說他認得我，還喊我小秦。他媽的，我什么時候姓秦了！”李萍哈哈笑了起來。秦香蓮瞪了她一眼，李萍趕緊說：“肯定是認錯了。鎮(zhèn)子里的男人腦子都有問題！”秦香蓮嘆了口氣：“天無絕人之路，我不信能把我餓死。實在不行，我就回城去！”

李萍聽秦香蓮有回城的打算，轉(zhuǎn)頭瞄了眼墻上的鐘表，覺得沒必要跟秦香蓮廢話了。她站了起來，說：“我先回了！”秦香蓮說：“還早，你再坐會兒。我今天特別想和人聊天。”李萍說：“不了，我是農(nóng)村婦女，比不上你們城里人！還有人給錢，有前男友，還有前夫呢！”秦香蓮臉色變了：“你這話什么意思？”李萍說：“農(nóng)村人不會說話，和你開玩笑呢。你還當真，真沒意思！”

路上李萍氣得牙根發(fā)癢，不斷罵：“垃圾，就是個垃圾！徹底的垃圾！”她本想托秦香蓮給喬夏找工作，不想秦香蓮的人生這么失敗。她恨秦香蓮，又覺得自己委屈。走在寒風里，她低頭看到身上的破棉襖，鼻子一酸，眼淚差點掉下來?；氐匠鲎馕?，她一邊搟面，一邊繼續(xù)罵：“垃圾！徹底的垃圾！城里來的垃圾！”到了中午，喬夏回來了。喬夏嘴里叼著煙，站在李萍旁邊看她下面條。李萍看到喬夏手上又沾了血痂，生氣地說：“你一天到晚干啥呢，把手弄得血糊糊的！老娘為了你心都操碎了，你老子在地里都快苦死了！你整天究竟干的是啥！”喬夏一愣，煙掛在嘴角，快掉下來了，然后他猛吸一口煙，反手一巴掌扇在李萍臉上。李萍用手捂著臉，熱辣辣五個指印迅速鼓脹起來。喬夏厭煩地說：“你一天少說兩句能死？”李萍咬著牙，恨恨說：“我要給你老子說，讓他收拾你！”喬夏又猛吸一口煙，揉了揉手掌，笑著說：“你們兩口子試試？”李萍哇一聲，哭號起來，一揮手打翻鋁鍋，鋁鍋哐當落地，面湯面條流了一地。喬夏罵道：“他媽的！地上的飯你自己吃吧，白水面和泥！”

李萍又去了河邊，坐在河邊等了一下午，也沒見一個熟人。她覺得孤獨，抱肩在河灘的鹽堿上走來走去，望眼欲穿地看著鎮(zhèn)中心的方向，直到日頭西沉，暗紅的光灑落下來，才戀戀不舍地走開。走在路上，她四處打量，希望能見到個熟人聊天。黑夜降臨，各處燈火亮了，一棟棟樓房像是透著光亮的巨大紙盒，一陣風就能吹倒似的。第二天一大早，她又跑到河邊，等了一個多小時，終于看到那個尖嘴猴腮的女人慢慢走過。那女人一見她，就笑著說：“哎喲，這不是李萍嘛！怎么穿這么爛的衣裳，秦香蓮沒給你件她穿剩下的衣服嗎？你最喜歡人家的睡衣，讓秦香蓮給你??！”李萍說：“她的衣服倒貼給我也不要，我還怕有病呢！”那女人哈哈笑了起來：“你倆咋了？怎么兩天好三天臭的？”李萍說：“我以前還當她是好人呢，沒想到她真是個妓女！”那女人眼睛一亮，忙追問細節(jié)。李萍先是說了些秦香蓮的情況，后來就開始編造起來，引得那女人哇哇地感嘆。

李萍正興高采烈地說著，忽然想起那夜喬夏在手術(shù)室，她蹲在地上抹眼淚，秦香蓮說，我聽大夫說血庫缺O(jiān)型血，要是需要輸血，就抽我的，我是O型血。李萍想起這一段，忽然高聲說：“誰要她的臟血！”那女人問：“你說啥？”李萍說：“沒啥?！笨斓街形缌?，李萍要回去，那女人說：“你下午再來講講嘛?！钡搅讼挛?，李萍去了河邊，看到一大群女人正等著她，向她招手。

李萍很長一段時間再沒有去過秦香蓮家。冬天到了，雪還沒有落下來，白天變短了，日子卻顯得長起來，堅持去河邊的只剩下李萍一人。她失望地看著渾濁的河水流過，烏鴉飛過河面，寂靜籠罩一切。人們對秦香蓮的興趣開始急劇下降。李萍偶爾遇到一兩個熟人，想和人家聊秦香蓮，人家卻不感興趣：“哎呀，天真冷?；丶野?，站這里干啥？又不是秦香蓮，站什么街啊?！彼齻冞@樣說著，哈哈大笑著走開了。李萍知道人們的興趣已經(jīng)轉(zhuǎn)移，一方面是秦香蓮實在沒有什么新鮮的故事了，另一方面鎮(zhèn)上最近發(fā)生了更刺激的事：一輛長途車翻下山崖，死了二十多個人。人們總是喜新厭舊。

李萍在路上見過秦香蓮幾次，不是在清晨就是在傍晚或是夜里。她想起幾次白天去秦香蓮家，秦香蓮都把窗簾拉得嚴嚴實實的。她問過秦香蓮，大白天怎么還拉窗簾。秦香蓮說，神經(jīng)性頭疼，不能見光。李萍又想起老人們的話，狐貍不能見太陽，見了就頭疼。她亢奮起來，到處纏著人說她的新發(fā)現(xiàn)，希望能引起人們的興趣，但人們對秦香蓮的興趣落得比冬天的樹枝還干凈。

李萍看到秦香蓮一次次走過那條街道時，確定地知道秦香蓮變了。秦香蓮不再像以前那么光鮮亮麗了，也不再驕傲。她依舊穿著紅色大衣和高跟鞋，但高跟鞋踩在路上，不再有清脆的聲響。當秦香蓮第一次走過這條街道時，人人都注視著她，她昂首闊步，目不斜視?，F(xiàn)在沒人關(guān)注她了，她卻不時回頭，仿佛要從身后揪出一兩個偷窺者。秦香蓮氣色很差，一臉頹喪，眼里滿是血絲。有時，她會站在拉二胡的老瞎子面前，靜靜聽完一首曲子，然后離開，不再流淚，不再如驕傲的馬一般走過，不再如紅色的鶴一般起舞。

十二月的一個早晨，雪花終于落了下來，鵝毛一般，不多久小鎮(zhèn)上就白茫茫一片了。雪光映進窗戶，李萍看了好一會兒雪景，心里又生出苦悶，于是坐在爐子邊烤火。爐子上架著水壺，爐邊烤著三個土豆。壺嘴還沒噴出白氣，土豆已經(jīng)飄香了。李萍把土豆逐一翻個，心想，今年炭價貴，能省一點是一點，不如中午就不做飯了，和喬夏吃土豆，喝些開水。反正喬夏也考不上學。

李萍看著外邊的落雪，心想，時間真快，再有半年，陪讀的苦差事也就結(jié)束了。她高興起來。外邊有人，雪地上傳來“咯吱咯吱”的聲響。她筒著手，站起來，看到一個中年男人抄手聳肩冒雪前來。她發(fā)起愁，來的人是房東。果然不出她所料，房東是來漲房租的。房東說，一個月五十塊錢實在太低，現(xiàn)在米面油都漲價，他也靠這點錢呢。李萍連聲叫苦，說自己就是個農(nóng)民，實在沒錢。

李萍遞給房東一個土豆。土豆熟了半面，房東吃了兩口，就扔在墻角。李萍趕緊把半個土豆又撿了起來。房東看著墻面，說：“殺人者打虎武松，你兒子好志氣！這房我還租呢，給我弄成這樣！”李萍趕緊拿抹布在墻上擦，結(jié)果越擦越臟。

房東說：“算了！我知道你沒錢，我不給你漲價了。下月學校放寒假，你們下學期到別處租房吧?！崩钇颊f：“你說笑呢，租房子也是緣，可不興這樣?！狈繓|說：“我怎么樣了？我想租給誰就租給誰，用你教我？”李萍火了，抹布扔在地上，半個土豆還攥著：

“你這人怎么這樣！我們一家種地一年才能掙多少錢，你掐著指頭算算！這還不包括買種子買化肥買地膜的錢。一年到頭肚子也混不圓，你一個月一個月來，我們五十塊五十塊地上供給你，還要加錢！你良心壞了！我兒子還要考學呢，你還這么逼我們！你不要看不起人，到時我娃兒考了學，畢業(yè)當公務(wù)員，你還巴結(jié)不上呢！”房東聽了哈哈笑起來，推開門，風雪撲打進來：“還考學呢，你那兒子以后就是個挨槍子的貨色！”說完，轉(zhuǎn)身走了。

李萍叉腰站在門口，嘴里盡是些惡毒的詛咒，身后水壺“嘟嘟”噴著白氣。風雪里，房東回頭：“你也不必罵我，我話撂這兒，你們母子下月趕緊搬走！你想多掏錢租我的房，老子還不租呢！”

房東的身影消失在風雪里，李萍仍雙手叉腰，高昂著頭，大聲喝罵著。她罵了一個上午才停下來，除了呼嘯的風雪，一切皆靜謐。到中午，她聽見外邊街道上學生說笑的聲音，過了好久，外邊又靜下來，喬夏還是沒回來，她也已經(jīng)習慣了。她吃了一個土豆，又把房東吃剩的土豆烤熟了吃掉，給喬夏留了一個。她裹緊被子躺在床上，只要一閉上眼就能看到房東冷笑的臉。她在幻想中繼續(xù)和房東對罵。罵了一會兒，還是難解氣憤，可又找不到人撒氣，整個鎮(zhèn)子誰是她能欺負的呢？她躺在床上，思來想去，想到秦香蓮。她猛地睜開眼，從床上翻起身，裹緊衣服，冒著大雪出了門。

她一身破舊的棉衣，里頭的舊棉絮都結(jié)了硬塊，根本不保暖，剛一上街就感到寒風吹進了骨頭里。她筒著手，縮著脖子，身體還是止不住發(fā)抖。走過兩條街，胃里空空蕩蕩的，肚子咕咕叫喚起來。她看到街對面的火鍋店，蒸騰的白氣從窗戶里冒出來。她用力呼吸，聞到了北方風雪特有的淡淡的灰塵氣息，然后那香辣油膩的氣息才撲進鼻腔。這是鎮(zhèn)子上開的第一家火鍋店，生意興隆，食客也日夜不絕。李萍活了四十年，沒吃過火鍋，就連“火鍋”這個名字也是來鎮(zhèn)上后聽說的。她?；孟牖疱伒臉幼樱郧吧辖窒构鋾r，總繞著這家火鍋店走，但這會兒對于火鍋的好奇忽然洶涌得難以抑制了。她做賊一樣，小心翼翼地挪步到火鍋店前，卻腳下一滑，仰天摔倒，棉衣肘部擦破一個洞。她趕忙站起來，大雪茫茫，街上無人走過。她伸出臟手去擦玻璃上的水汽，想著只要抹掉水霧，就能看到火鍋的真面目。她在玻璃上輕輕擦了下，才失望地想起水霧是在玻璃內(nèi)側(cè)。她望著排氣扇里噴出的白氣，用力嗅著火鍋的氣味，肩上落了一層雪花，也不覺得冷。

這時火鍋店門口出來兩個服務(wù)員，兩人穿著一樣的紅裙，一高一矮，正用木棍擔著泔水桶，桶里泔水搖晃，快溢出來了。兩人走到路邊，高個兒在下水道網(wǎng)柵上放上濾網(wǎng)，矮個子就開始倒泔水。李萍認真地看著兩人，仿佛從中能看出一絲絲關(guān)于火鍋的秘密。滿是紅油的泔水從濾網(wǎng)漏下，各類食物的殘渣留在濾網(wǎng)上，漸漸堆成了小丘。服務(wù)員擔著空桶又進了門。李萍蹲在路邊，手伸向濾網(wǎng)，又縮了回來，看四周無人，終于下定決心，從濾網(wǎng)上的食物殘渣里取了一小塊排骨，吃了起來。李萍覺得排骨肉又軟又香又辣，確實比自己做的排骨好吃多了。忽然她被人狠狠踹了一腳，差點一頭栽倒。她扭頭一看，是矮個兒服務(wù)員。矮個兒一臉鄙夷，大聲說：“干啥呢！滾！”李萍想要張口罵，又看到高個兒服務(wù)員手里拿著木棍站在一邊。

到秦香蓮家門口時，李萍一肚子氣。她用力敲門，指節(jié)都敲腫了。她以為秦香蓮不在家，正要大罵，門開了。秦香蓮穿著紅色睡衣，說：“你來做什么？”她堵在門口，沒有讓李萍進門的意思。李萍拍了拍身上的雪，又搓著凍得紅腫的手，臉上堆著笑：“哎呀呀，過去這么些日子了，你怎么還生氣？心眼子這么小?！鼻叵闵徴f：“我沒生氣，你有事說事?！崩钇颊f：“有日子沒見，來看看嘛?！鼻叵闵徴f：“有什么可看的！”說著她準備關(guān)門。李萍一手抓住門框，嬉皮笑臉地說：“來關(guān)門，用力關(guān)！我這手是下苦的手，夾斷了正好！”秦香蓮罵道：“流氓！”李萍說：“哎呀，看你說的，你怎么說變臉就變臉？我來也是為了你！”秦香蓮“哼”了一聲：“為我？開什么國際玩笑，以后你也不要來了?！崩钇颊f：“哎喲，還國際玩笑呢！瞧你用的這詞！你這么說我，我也不生氣，畢竟我是為了你好。真為了你好！這段時間，我聽了一些傳言，覺得該給你說說，我怕你吃虧呢！”秦香蓮一臉疑惑，終于讓開了門：“進來！”

李萍進了門，坐在了沙發(fā)上。秦香蓮抽出一疊紙巾，遞給李萍：“把嘴巴和手擦擦?！崩钇及鸭埥硌b進了口袋里，一抬胳膊用油亮的袖口擦了擦嘴，兩只手又在衣襟上摸來摸去。秦香蓮說：“有什么事，你說吧?！崩钇伎鋸埖貒@了口氣，說：“世上沒良心的人真多，還那么愛嚼舌根！”秦香蓮氣得發(fā)笑：“你說的是誰??？我好像也見過這種人?！崩钇家哺Γ骸拔矣袝r候聽她們說話，真是氣不打一處來！要不是想著喬夏還沒娶媳婦，老喬孤零零一個人，我真想和她們拼命呢！怕個啥嘛，我就給她們來個白刀子進紅刀子出！”李萍說著，激動起來，眼睛定定地看著前方，雙手揮舞，做出拼刀子的樣子。秦香蓮好奇：“你說的她們是誰？”李萍氣咻咻地說：“你不要管她們是誰，都是幫壞良心的！”秦香蓮說：“那她們說了什么？”她身子前傾，不由自主地靠向李萍。李萍第一次近距離觀察秦香蓮，發(fā)現(xiàn)秦香蓮長相也就那樣。秦香蓮的眼角有細密的皺紋，嘴角也向下塌，臉上有好幾個小坑，雖然用粉填了起來，但還是能看到。不過如此嘛，李萍心想。

秦香蓮問：“她們到底說了什么？”李萍心里想笑，卻裝出懊惱的樣子，說：“我真不想給你說，但我拿你當朋友，不說，對不起你。”說完，她靠在沙發(fā)上，眉毛緊皺，仿佛在做著艱難的掙扎。秦香蓮問：“她們到底說了什么?。　崩钇汲榱顺楸亲樱鋈恍α耍骸鞍パ?，每次來你的房子，都覺得香噴噴的。和你一比，我們住的真是豬窩！人比人，真得死。”秦香蓮說：“真能把人急死，你趕緊說！”李萍說：“這可是你讓我說的！”秦香蓮說：“說吧！”李萍看著秦香蓮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她們都說，你是個妓女！是千人騎萬人騎的爛貨！”李萍話一說完，秦香蓮呆在那里。李萍聽見風雪掠過路邊槐樹的聲音，還有幾只麻雀嘰嘰喳喳在叫，遠處有隱約的人聲。

秦香蓮臉色慘白，盯著李萍，兩行眼淚流了下來。當她看到李萍嘴角得意的笑，不禁咆哮道：“滾！你給我滾！滾出去！”李萍慢悠悠地站起來：“我不想說，你讓我說的呀?！鼻叵闵徴f：“滾！”李萍哈哈笑起來，跑過客廳，一把拉開了窗簾。她聽見秦香蓮的慘叫聲，回頭見秦香蓮蹲在地上，雙手抱著腦袋。那雙布滿青筋的手極瘦，仿佛一叢枝葉落盡的灌木，一點也不好看。秦香蓮倒在地上，雙手仍抱著腦袋，聲音小了，只剩一陣急過一陣的喘息聲。窗外飄著雪，黑色的槐樹枝椏上蓋著白雪，再遠處是純白的平房房頂。

李萍得意洋洋地出了門。她走了一會兒，大瓣雪花成了碎雪，又變作雪粒。不一會兒，雪就停了。路邊積著一層白雪，棉褥一般厚實，小鎮(zhèn)異常安靜。一棵老槐樹的枯枝被雪壓斷，一大片雪霧紛紛揚揚。天上的陰云散了，天邊還有一線光明，遠山已是一片黑影。

李萍想到自己欺負了秦香蓮，一個城里來的女人，就覺得自己像是完成了一樣了不起的壯舉。她哼著不成調(diào)的歌，走啊走啊，路上人越來越少，天色愈來愈黑。她低著頭，想到兒子，想到房東，又煩躁起來。她加快了腳步，后背出了一層細汗，寒風一吹，又冷又膩，只好走得更快些。她猛地一抬頭，嚇了一跳：自己競走到一片荒地上，路邊盡是歪扭的老樹，黑魃魃的，仿佛沉默的歹徒。天邊升起了一輪滿月，慘白的月光灑在雪野上。李萍心里詫異，自己怎么走到這里來了。她靜靜地看著野景，心里沒來由地一陣悲傷，但她很快又對這悲傷鄙夷起來，覺得自己應該想點有用的。她想到晚飯還沒有做，于是趕緊向亮著燈光的鎮(zhèn)子跑去。在冬夜里，她聽見老瞎子的二胡聲遠遠傳來，氣若游絲。

一天下午，李萍抱著肩在街上瞎逛，碰到了那個尖嘴猴腮的女人。女人冷冷一笑，沒有理會李萍的招呼。李萍走開幾步，女人又喊住她，小跑過來說：“秦香蓮真是妓女，大家都這么說！呸，不要臉！”李萍說：“我早說了！”那女人哈哈笑著說：“你還在秦香蓮那里當過臥底呢！”女人拍了拍李萍的肩頭，又擦了擦手，走開了。李萍疑惑，究竟是自己造的謠傳了一圈回到自己的耳朵呢，還是秦香蓮找不到工作最后走上了這條路？她想去秦香蓮家里打探個究竟，但她知道再去秦香蓮家，秦香蓮一定打她出來。李萍不屑地想，她一個外地人還敢打我？想歸想，終是沒敢去。

李萍等待著元旦，元旦到了，寒假也就不遠了。喬夏有時整夜不回，剛開始她還擔心，后來也就習慣了。她是個容易習慣的人。她覺得自己來鎮(zhèn)上陪讀，也就是做飯的，做了飯，義務(wù)就完成了，吃不吃是他自己的事。李萍期待元旦還有個原因，就是元旦時煙花廠要放煙花，足有四十分鐘。元旦一天天近了。

夜里，李萍被椅子拉動的聲響吵醒，天花板上長長垂下的燈泡搖晃著。她披被坐起，揉揉眼睛，見喬夏坐在爐邊，手上有血水往下滴。她心里煩躁，吼道：“又去干啥了嘛！”喬夏不說話，一臉怒氣，走到墻邊，雙手在墻上拍打著?！澳阕魉绬幔亢煤玫膲ψ屇闩K了！”李萍趕緊找鞋，準備阻止喬夏，腦海里忽然閃過房東的臉。她心想，房子是不租了，惡心下房東也好，要讓她賠錢，她可沒有！她笑了：“多涂些！完了記得洗手，別把被子弄臟了，鋪蓋可是自家的。”說完，她又躺下，轉(zhuǎn)身就睡著了。

李萍被冷風吹醒時，喬夏人已不見影子，燈還亮著，墻上是暗紅的手印。門大張著，外邊黑魃魃的，不知是黎明還是夜。李萍下床關(guān)上門，咒罵了幾句，又躺回床上。到了中午，喬夏也沒有回來。晚上七點多，她終于慌起來。

李萍出門找喬夏，在小鎮(zhèn)的大街小巷踅摸。夜深了，街上闃無一人，路燈下只有她自己的影子。經(jīng)過煙花廠家屬院時，她抬眼望向二樓，秦香蓮房間的燈亮著。家屬院門口忽然刮起旋風，紙屑和幾個塑料袋隨風扶搖而上。她知道旋風是不祥的，趕緊吐了兩口唾沫，風果然停了下來。李萍回到出租屋已是夜里兩點，她坐在床沿上，看到喬夏的包斜斜靠在電視柜上。她跳起來，抓過包翻來翻去，沒有找到那把劁刀，又去別的地方找，也沒找到。她笑了，喬夏有本事，心又狠，又拿著刀，誰敢欺負他？肯定是他欺負別人去了。她不斷自我安慰，終于倒在床上睡著了。

一覺醒來，已是元旦的早晨，李萍想起之前的自我安慰，覺得并不可靠，又出門尋找喬夏。太陽掛在天上，沒有一絲溫度，陽光慘白虛幻，風如一雙鐵翼掠過街巷，垃圾漫天飛舞。中午，她回到出租屋，生起火爐，兩只手凍得像是一叢紫姜，握不住一根火柴。她想大哭一場，卻哭不出來。她想起秦香蓮，秦香蓮可以聽著二胡落淚，這讓她忽生羨慕。

一個穿著三中校服的男生走了過來，在門前站住，點上一根煙，斜眼看著李萍。李萍緩緩站起來，用衣袖擦了擦眼角，眼角并沒有淚水。她問學生：“你找誰？”男生問：“你是喬夏媽媽嗎？”她趕緊問：“喬夏呢？”那男生聳了聳肩：“我也不知道?！彼龁枺骸跋南脑趺礃恿?，他在哪兒？”那男生說：“喬夏走了。他本來想給你留封信，可你不識字，還得找別人念，反而不好，所以他讓我來給你帶個話。他說，這破地方真沒意思，他要去大城市，北京上海都行，最好去香港。香港有個銅鑼灣，他要去做黑社會，當銅鑼灣的話事人。對，他就是這么說的。他說你一個農(nóng)村婦女，最好抓緊回老家去，給他爸也帶個話，他有生之年是不會回來了。喬夏媽媽，你知道什么叫‘有生之年嗎？”

李萍倚著門框，慢慢倒在地上，看男生走遠，消失在虛幻的陽光里。她不覺得地上冷，也不知時間過去了多久，日頭漸漸偏西。她想到很多事，又理不出頭緒來，亂麻一樣，嘴里不斷念叨：“我可怎么給娃他爸交代??！老喬啊，我對不起你！你讓我?guī)е迌簛砩蠈W，我最終還是把娃丟了！老喬，我對不起你！”李萍不知該做什么，也沒朋友可商量。她在恍惚中嘆氣，呼出的白氣被夕陽照耀，呼吸像是在熊熊燃燒。

天晏了，汽車站傳來九下鐘聲，這是汽車站一天中最后的報時。路上人多了起來，他們帶著溫暖的氣息，有說有笑，向同一個方向悠閑地走去。李萍疑惑，怎么忽然這么多人？她伸出胳膊擋在一個男人面前，男人瞪了她一眼，繞開走了。她恍然大悟，他們是去看煙花，怪不得夜里的街道上會有這么多人。期待已久的煙花表演終于要開始了，可她哪還有心情？人們向遠處寧靜的黑夜走去。

嘭！巨大的煙花在黑夜里綻開。李萍一時忘了走路，仰頭看著煙花。又是一朵煙花高高飛起，夜空中炸開一盞金菊，花瓣劃出金線向四野垂落。接著是一排煙花騰空，在半空齊齊炸開，五顏六色，繽紛可愛，鎮(zhèn)子變得陌生而美好。李萍心里一動，向煙花升起的地方狂奔。她又餓又冷，跑了一會兒，心跳加速，渾身冒冷汗，一陣陣惡心眩暈，但仍咬牙堅持著，在風里搖搖晃晃地奔跑。無數(shù)的花盛開在冬天的夜里，冷清的小鎮(zhèn)終于熱鬧歡快起來，人人都在寒風中仰頭觀望，仿佛美好的節(jié)日在天空之上。

李萍渾身發(fā)抖，冷汗濡濕后背，臟膩的頭發(fā)黏在臉頰額頭上。煙花之下，鎮(zhèn)子變得廣闊。她心急如焚，煙花表演只有四十分鐘，放完煙花，人就散了，說不定再也見不到喬夏了。她大口呼吸，冷空氣針尖一般刺著鼻腔和肺部。她想哭，卻哭不出來，寒風吹進眼眸，只覺干澀的疼。在城郊，她終于看到了人群。人們齊齊仰起腦袋，像是被無數(shù)繩索拽起的木偶。她抹了把汗，向人群走過去，用凄涼的調(diào)子喊：“喬夏，喬夏！我的娃兒，你在哪兒？夏夏！我的娃兒！”呼喊聲被人群的歡呼聲壓下去。她向人縫里擠，一個男人正和旁邊的女人調(diào)笑，轉(zhuǎn)頭看了她一眼，抬起胳膊，一肘子擊打在她鼻子上。男人大罵：“擠個屁！鄉(xiāng)下人啥都沒見過嗎？”

嘭一聲，煙花又炸開了。李萍擦擦眼淚，從棉襖的破洞里摳出棉花，塞進流血的鼻孔。她再次向人縫里用力擠去。河邊的幾個女人正好在前面，李萍央求她們讓一讓，女人們厭煩地推搡她。李萍站立在人群后，哭喊著：“喬夏！夏夏！我的娃兒，你在哪兒啊？媽媽在這兒，你不想念書，我們就不念了，你趕緊回來啊！夏夏，媽媽在這兒！”人群城堡般堅固，只有煙花飛起時，他們才聳動下身體。煙花深處，佇立著一個巨大的黑影，那是一棟未及完工的高樓。樓影把月亮遮住了一半，鬼魅地占據(jù)著所謂的新開發(fā)區(qū)的方位，據(jù)說它將是小鎮(zhèn)的最高建筑。

李萍又一次走進了城郊的那片荒野。月光灑在荒野上，老樹的黑影歪歪扭扭，仿佛沉默的兇徒。她不斷喊著“喬夏”，氣若游絲，像快死去的蚊蟲。月亮掛在天上，寒星稀疏。她回望小鎮(zhèn)，那里已經(jīng)漆黑一片，微茫的二胡聲摻雜在風中，凄涼的調(diào)子仿佛冬夜的一絲白發(fā)。她看著天上的星辰，想到“三星南，過大年”的老話來。元旦過了，大年也快了。她從棉衣破洞里摳出一大塊棉花來，裹在指頭上，搗著地上的枯草。過年要多做些丸子，喬夏愛吃丸子，還要多做些排骨，老喬愛吃排骨，還要多買些鞭炮煙花……她的手指不斷搗著地面，身體凍僵了，艱難地站起來，滿眼是茫茫夜色和沉默的樹影。她心里害怕，又蹲下來，認真地看著腳下那一小塊土壤。她只覺過了很長時間，時間長到她無法描述。她看到夜在褪色，一切變成了幽深的藍色……

春天時，人們發(fā)現(xiàn)秦香蓮已經(jīng)很久沒在小鎮(zhèn)上出現(xiàn)了。她不知什么時候離開了。人們不再討論秦香蓮，轉(zhuǎn)而討論起喬夏。人們渴望能在小鎮(zhèn)上再見到李萍，欣賞李萍痛哭流涕后悔不已的樣子。天氣暖和了，河邊又聚起一幫女人。她們?nèi)諒鸵蝗盏卣f著李萍：“哎呀，一個鄉(xiāng)下女人，肉厚嘴賤，一看就不是個好東西！”“就是，我見過那女人，俗氣得很！秦香蓮還救過她兒子，她見天說秦香蓮的壞話！”“忘恩負義的東西！難怪教出那樣的兒子！”“李萍一天到晚咧著個大嘴巴，除了吃就是說！一個鄉(xiāng)下女人到城里陪讀，也不知道管管兒子，光知道在人群里湊熱鬧……”

但很快人們又有了新的談資。小鎮(zhèn)居民的口頭禪變成了：“新建開發(fā)區(qū)了嘛！有了開發(fā)區(qū)到底不一樣，啥事都出，啥人都有！”

時間又過了兩年。開發(fā)區(qū)最終建了起來，荒涼的城郊多了人煙，可那棟原本要成為開發(fā)區(qū)標志性建筑的十層高樓卻爛尾了，在一片燈火中黑魃魃地矗立著。煙花廠也倒閉了，小鎮(zhèn)不會再被那偶然綻放的煙花照亮了。

責任編輯劉鵬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