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爽
羅佳始終認為,家里的女人合起伙來干掉了他的幸福。其實,家里的女人不多,只兩個,母親和嫂子。
她們常會讓他心煩意亂,譬如此刻。
他狹小的臥室里充斥著肉湯的味道。這味道像個狡猾的入侵者,由細微的浸潤到慢慢地蠶食,現(xiàn)在已如污濁的海浪恣意地翻滾,拍打著沖擊著他敏感的嗅覺神經(jīng)。羅佳皺皺鼻子,翻了個身,母親為“坨坨糖”蒸制汽水肉的功夫愈發(fā)爐火純青。
他討厭這該死的味道,沒有這味道,他可以繼續(xù)沉浸夢鄉(xiāng)。她們永遠不會懂,一個疲憊的上班族,一個夜里常常失眠的人,周末的幸福莫過于早晨能從中午開始。
早晨從中午開始。
羅佳的腦袋里靈光一閃,一位大作家的創(chuàng)作談就是這個名字。彼時他剛進大學,在雜志上初看到這幾個字,嚇了一跳。古人講“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中醫(yī)說“天人相應(yīng)”,人體必須順應(yīng)自然變化的規(guī)律。羅佳認為,一個時間錯位的人,他的人生也必然錯位。
事實上,沒過多久,羅佳也和他的很多同學一樣,過起了早晨從中午開始的日子。學校有嚴格規(guī)定,宿舍每晚按時熄燈。學工科的男生,把宿舍外的電線接成蛛網(wǎng)一般,輕而易舉地可以在夜里獲得光明。不睡覺的羅佳,看小說、打游戲、看碟,和其他室友差不多。不一樣的,他不會像他們那樣和女友煲電話粥,他沒有經(jīng)歷過那種如火如荼讓人奮不顧身的戀愛。
“坨坨糖”和他媽媽幾乎分毫不差地進門,每個周末如此。母親笑盈盈地端上了熱氣騰騰的汽水肉,眼里像含著蜜一樣地看著“坨坨糖”把雞蛋和肉丸送進圓嘟嘟的嘴里。
“坨坨糖”是哥哥的兒子,母親的心頭肉。母親開心的時候,會“心肝寶貝坨坨糖”地喊他。母親常說,他是我們整個羅家的希望。羅佳也曾是母親的希望,直至今日,他還清楚地記得拿到大學錄取通知書那天,母親激情澎湃地守在電話旁,把他金榜題名的喜訊通知到每一個能想起的親戚。同樣的話,母親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地重復,說到情緒激昂處,會爆發(fā)出響亮的笑聲,笑到興頭處,又會灑下幾滴熱淚,說自己這么多年辛辛苦苦的付出沒有白費。
母親的樣子,讓羅佳反感又難過,甚至覺得考上大學成了一件丟人現(xiàn)眼的事。母親說得沒錯,她生他養(yǎng)育他,含辛茹苦地付出太多。但她太多諸如此類的做法,他很小就厭惡,到了中學,這種厭惡更加明朗清晰,他發(fā)誓長大絕不找母親這樣的女人,并因此發(fā)奮讀書。
每天放學進到小區(qū),一樓人家的窗戶里會飄出炒菜的香味,他的同學們就會哈著腰把自行車騎得更快,把車鈴搖得更響。他卻沒有那份興致。
對于大多數(shù)的尋常百姓家,晚飯后全家人圍坐在客廳里看電視,是一件溫馨的事。羅佳卻不喜歡。母親永遠把頻道停留在肥皂劇上,父親會陪在母親身邊,在茶幾上擺上一碟油炸花生米或是一盤鹵鴨脖,小半杯燒酒,一會兒抿上一口。記憶里,父親的頭發(fā)總是油膩膩的,喝過酒的臉常常在電視屏幕反射的光影里泛著酡紅的光,有種說不出來的猥瑣。但羅佳并不討厭父親,父親寡言,在家里的地位無足輕重。父親永遠是母親最好的聽眾,母親有說不完的話,東家長西家短,或者占了誰的便宜吃了誰的虧。羅佳不能理解生活里怎么會有那么多非黑即白的事,吃虧占便宜總被母親算計得無比分明。
羅佳的中學時代,有點像南方的梅雨天,不是暴雨壓城,也沒有朗朗白日。就那么慢慢被抻著,總有種說不清的惆悵。如果說這梅雨天里有過一束光,那就是省師范的大學生夏夢實習的那段日子。夏夢喜歡穿白衫牛仔褲,總是把馬尾吊得高高的,說話的聲音不大,愛笑,即使生氣的時候,臉上也像帶著笑。羅佳第一次知道,女人可以如此溫柔恬美。他更加認真讀書,并立志要考上大學。他認定,只有讀了大學,才能遇到夏夢一樣的女生。
“坨坨糖”把最后一點肉湯倒進嘴里的時候,羅佳出了門。接下來的時間,“坨坨糖”要睡午覺,養(yǎng)足了精神,才能繼續(xù)奮戰(zhàn)下午的補習課。在這段時間里,母親是不允許全家人發(fā)出任何聲響的,父親放個屁都會讓母親剜上一眼。
生活變成如此模樣,嫂子功不可沒。嫂子沒工作,把炒股當事業(yè),沒見她賺上幾個錢,卻可以名正言順地頤指氣使,外加好吃懶做。哥哥結(jié)婚后,把家安在了漢口,因為嫂子是漢口人。在漢口人眼里,羅家住的紅鋼城與鄉(xiāng)下無異。嫂子骨子里瞧不起鄉(xiāng)下人,行動上卻沒有避而遠之。每個周末,她都會打著探望的幌子,攜著哥哥和“坨坨糖”雄赳赳地跨過長江,到“鄉(xiāng)下”來大吃二喝。最不可思議的是母親,大半輩子精打細算驍勇善戰(zhàn),卻在嫂子面前低眉順眼,舉手投降。羅佳為此不平。母親說:“我都想得開,你有什么想不開,你哥哥多大的本事你又不是不知道。再說了,我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我孫子。你快點給我娶個回來,哪怕也是這么個主兒,我也照樣伺候?!绷_佳被母親說得啞口無言,快三十歲了還沒有結(jié)婚。這件事成了母親近幾年最大的心病。
“坨坨糖”的補習班生涯是從小學二年級開始的,奧數(shù)、英語和作文。母親有些心疼,嫂子振振有詞,說不能輸在起跑線上,別人都在補,我們不補就會落后。然而讓人沒想到的是,嫂子為“坨坨糖”報的三個補習班都在紅鋼城。紅鋼城是武鋼最早的家屬區(qū),因當年蘇聯(lián)老大哥援建武鋼時設(shè)計的一片紅磚老樓而得名,教育資源和漢口自是不能相比。羅佳問母親:“還說不能輸在起跑線上,她到底想讓孩子跑輸還是跑贏?!蹦赣H淡然地回了一句:“只要她肯陪著孩子跑就行?!蹦赣H掏了三門補習班的輔導費,同時周末的飯菜做得更加用心,不但營養(yǎng)均衡,還要隨“坨坨糖”的課程而準確掌握開飯時間。
羅佳沒有去網(wǎng)咖,而是公交地鐵又公交地鐵一路輾轉(zhuǎn)到武漢另一端的H 大,盡管蘇琳已不在H 大。
羅佳和蘇琳的相識沒有特別的浪漫之處。在朋友賣烘焙的微信群里,羅佳看到蘇琳頭像的第一眼,便去加了她。蘇琳并非美得出奇,但有種說不出的味道,特別是她飽滿的嘴唇,欲說還休,看了讓人心里發(fā)緊。
羅佳坐在籃球場邊的看臺上,點著一支煙,慢慢抽起來。這幾天正是倒春寒,打球的學生們卻大多穿著背心短褲。即便如此,他們依舊汗流浹背。羅佳豎了豎衣領(lǐng),年輕真好!從前他也曾這樣年輕蓬勃過。十年寒窗,總算走進象牙塔,終于可以大口地呼吸彌足珍貴的自由空氣。那時的羅佳像路邊花店里罩著塑料網(wǎng)套的玫瑰一樣,網(wǎng)套一被剪破,他就“嘭”的一聲急急地綻開了。在馬不停蹄地參加各種社團活動中,他始終沒忘記尋找一個夏夢般的女生。
羅佳的第一個女朋友媛是在老鄉(xiāng)會上認識的。媛童花頭,大眼睛,著一襲白裙,羅佳看她第一眼便有了好感。美中不足,媛愛用日本卡通片里蠟筆小新一樣的腔調(diào)講話。羅佳幾次提醒她好好說話,媛依然故我。雖然反感,羅佳還是把這場戀情繼續(xù)著,他知道在如今這樣開放多元的時代尋找一個恬美純凈的女孩無異于水中撈月。但是那天晚上在階梯教室后面的合歡樹下,羅佳第一次握住媛脹鼓鼓的乳房時,媛卻扭動著身子喊不要,不要——她喊第二句“不要”時,羅佳抽身而去。他喜歡清純的,但不是裝清純的,這比幼稚愚蠢更加可憎。
大馬的電話打斷了羅佳的沉思。大馬約羅佳晚上一起吃飯,還有陳銘。這是他們?nèi)齻€人的傳統(tǒng)節(jié)目,哪兒有新開的館子,想了什么口味,他們都會約著一起去。不會吃就不是武漢伢。起初幾次吃過飯去K 歌,大馬都嚷嚷著找小姐。羅佳和陳銘一起拒絕。有一次大馬喝高了,說陳銘肯定是個童男子,羅佳你不會也是吧?陳銘搶白大馬,說他不想過早地葬送自己的自由。陳銘的家庭條件好,眼光也高,普通女孩子入不了他的眼。陳銘休假時會變身成背包客,短假登山徒步,長假自駕旅游。他在無比珍愛著他的自由,愜意地享受著他的人生,與女生無關(guān),與風月無關(guān)。羅佳對大馬的話不置可否,他怎么可能是個童男子,不過不像大馬那樣不辨優(yōu)劣剜到筐里便是菜罷了。大馬有大馬的生活哲學,結(jié)婚了再去哪兒找這樣的自由,他要痛快淋漓地揮霍他的自由。
羅佳第二個女朋友叫米諾,一個和名字一樣充滿現(xiàn)代感的女孩。那是大四下學期,工作已經(jīng)塵埃落定,大把的日子無事可做,他空虛無聊,還有種說不清的惶恐。他的很多同學是急著畢業(yè)的,急著工作,急著賺錢,甚至急著結(jié)婚。他不急,走出大學校門將是血雨腥風的江湖,有多少事要獨自面對。他渴望在校園里呆得久一點,再久一點。米諾就在這個時候闖進他的生活。他們迅速地同居,一起躲在出租屋里看碟,或者連續(xù)地做愛。對于這兩件事,米諾始終充滿興趣,尤其是后者。每次羅佳進入她的身體,她都會夸張地喊叫。畢業(yè)后,米諾去了南方的一座海濱城市,羅佳沒再聯(lián)系她。說來也怪,他竟一點都不想她。但在很多個夜深人靜的午夜,羅佳會把這段記憶重新掏出來認真地審視,審視的結(jié)果讓他的心底涂滿憂傷,說到底還是和愛情無關(guān)。陳銘和大馬把自由標榜得至高無上,羅佳覺得那是一種矯情,一種心智不成熟的表現(xiàn)。他想要的,是一場愛情,一場真正的、純粹的愛情。但他不會跟他們說,他們會笑瘋的;他更不會跟家里人說,他們更不會懂。
坐得有些冷了,羅佳起身時還沒想好要去哪兒,拐到路上,竟打聽起機械學院來。兩片嘴唇似乎不受大腦支配,見到路人張開便問。
機械學院的大樓現(xiàn)代、莊嚴、氣派,站在高高的臺階前,羅佳心里有如萬馬奔騰。認識蘇琳半年多,這是第一次來她曾經(jīng)讀書的地方。對此,蘇琳沒說過什么,但他知道,她不愿意他來。臺階上,一個清瘦的穿著黑風衣的女人正拾級而下,羅佳覺得自己的眼睛在一點點地潮濕。蘇琳也喜歡穿黑風衣,如果此刻走下臺階的是蘇琳,她絕不會走得這樣拖沓無力,她小腿的肌肉一定是緊繃的,她順直的馬尾一定是晃動的,如果除掉風衣,她的腰肢一定是在靈活地擺動。陳銘和大馬不會知道,腰肢靈活的女人才真正的性感。
晚飯的位置大馬選的,一家土菜館,羊肉火鍋和牛蹄子做得地道。羅佳鮮有的搶著倒酒,還不住地勸酒,三個人都喝得有點高。轉(zhuǎn)戰(zhàn)KTV 的時候,大馬又要找小姐,陳銘第一次沒反對,羅佳說,要個陪酒的。包廂里光線很暗,角落里的帕燈在不甘寂寞晃頭晃腦地閃爍。大馬叫了一打啤酒,說句上洗手間后遲遲未歸。陳銘一手舉著話筒,一手摟著陪酒女,聲嘶力竭地唱著刀郎的情歌。女人微胖,黑色的緊身裙,把贅肉勒出起伏的溝壑。陳銘細長的手不安分地在溝壑間游走。
眼前的一切恍然如夢,蘇琳第一次約他的時候羅佳也有過這樣的感覺。
那次蘇琳選的酒店在郊外,羅佳打了的士一路狂奔而去。拐進酒店細長的走廊,如同走進一節(jié)臥鋪車廂,羅佳甚至清晰地聽到耳邊有節(jié)奏地響起車輪和鐵軌的撞擊聲,他不知道自己將要行往何處。蘇琳的皮膚蜜一樣的顏色,她的腰肢靈活輕盈,她的港灣水潤柔軟。羅佳似一葉扁舟拼命地劃著,很快被徹底淹沒。事后,羅佳趴在蘇琳的身上嗚嗚大哭,這才是女人。他歡喜,他憂傷,他無法表達,他唯有哭。
五個月后,蘇琳去了大洋彼岸的美國,她的男友在那邊留學。
臨行前的見面,蘇琳選的位置是星巴克,羅佳堅決改在茶館,一向說了算的蘇琳依了他。那天的天氣好得出奇,艷陽高照,像跟人較著勁一樣。羅佳兩只手使勁握著細高的茶杯,貪婪地看著蘇琳。蘇琳飽滿的唇上涂了一層淡淡的玫色,讓她整個人看起來更加俏麗動人。是夢嗎?如果真的是夢,羅佳想長醉不想醒。蘇琳被他看得兩頰微紅,“干嗎一直抓著杯子,你冷嗎?”羅佳看著蘇琳的眼睛不說話。蘇琳說:“別這樣,一開始就說好了的,我們只是陪伴,不能相愛?!绷_佳鼻子發(fā)酸,“我也沒想到,我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jīng)愛上了你?!绷_佳把頭轉(zhuǎn)向窗外,廣玉蘭剛剛綻放,沒有樹葉襯著,一大朵一大朵開得稀稀落落,窗玻璃上淺淺地浮著他的影子。窗外似乎沒有風,他蒼白的臉的影子卻在微微地抖動,他多想給蘇琳一個笑,可是眼淚卻不爭氣地汩汩而出,他無論如何也控制不住。那么多個孤單的日子,兩個人一起走過,這一別,也許此生都不能再見。蘇琳把手指伸進他濃密的卷發(fā),“對不起,我們不可能在一起?!绷_佳把蘇琳的手拉到臉旁蹭了蹭,問:“睡前還能聊天嗎?”蘇琳眼圈兒紅了,低下頭吹了吹杯里的茶葉,“差多少時差呢,我們現(xiàn)實些吧?!币谎垦吭谒镎局牟枞~,被蘇琳吹得東倒西歪。
羅佳回到家時,已快十二點??蛷d沒有開燈,母親還在守著電視。
“這么晚了,怎么還不睡?”羅佳一邊換著拖鞋,一邊打著哈欠。
“小佳,陪媽坐會兒。”羅佳愕然,二十九年的生命里,似乎第一次聽到母親這樣溫柔地跟他講話。
“今天你嫂子跟我說,五一想帶孩子去泰國旅游,說老師說的,‘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得帶孩子見世面?!?/p>
羅佳一聽就火了,“她又讓你出錢吧?!夏天不是剛?cè)ハ愀垡娺^世面,她要帶孩子去火星見世面也沒人攔著,她倒是自己出錢啊?!?/p>
母親嘆了口氣。
“小佳,你自己上點兒心,快談個女朋友結(jié)婚吧。你結(jié)婚了,她再想惦記我的錢,我也沒有了……”
臥室里已經(jīng)嗅不出肉湯的味道。蘇琳走后,羅佳有了失眠的毛病,除非把自己喝個酩酊大醉。結(jié)婚的前提不是得找到相愛的人嗎?人生的旅程那么漫長,沒有個愛的人陪著,靠什么支撐走下去?羅佳的眼前又晃動起蘇琳俏皮的笑臉。剛認識蘇琳時,蘇琳剛好在西藏旅游。她問羅佳,你會藏語嗎?羅佳說,我會武漢話和英語。蘇琳笑,說,在藏語里,“親愛的”發(fā)音就是“羅佳”。隨后,她在話筒里輕輕地喊了兩句“l(fā)uojia,luojia”。羅佳,親愛的?親愛的,羅佳?羅佳,羅佳?親愛的,親愛的?羅佳痛苦地閉上了眼睛,淚水涌了出來。蘇琳,這四種組合,你喊得是哪一個?
luojia——luoji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