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峰
十五六年前,機緣巧合,我曾借宿于鄉(xiāng)下一個遠(yuǎn)親的舊院落,近月余。
那是座幾乎被年輕人遺棄的、綠樹環(huán)繞的小村莊??偣膊贿^十幾戶人家,空了約莫一半,家與家之間并不緊緊挨著,很是幽靜。
她家門前有叢小竹林,陽光穿越竹葉,篩落斑駁光影,還有一帶細(xì)長碧綠的沿階草蔓延至門樓下,略顯荒蕪。
我那時少年輕狂初退,歲月陳韻未成,生命里第一次面臨嚴(yán)峻的抉擇,工作和家庭都震蕩未定,去留兩難。夫妻關(guān)系裂痕四現(xiàn),既沒有信心攜手面對未來的不可知;也無勇氣揮劍斬情絲,從頭來過。適逢改制大潮,從原單位下崗后一時難有適合的工作,二者夾擊,情緒低落得很。萬般無奈之下,帶著六歲的女兒回到娘家療傷。非常厭倦外人可憐同情的目光,小心翼翼地探詢,居高臨下的建議,也包括那因我苦惱,又為我心焦的年邁雙親。
自負(fù)又頹喪,固執(zhí)又內(nèi)疚的我,無論怎么抉擇,內(nèi)心都充滿惶恐。心煩意亂中偶然受邀至此,一見傾心。
那時無線網(wǎng)未曾普及,也沒有智能手機,這老屋中長日伴我的,唯有隨身攜帶的一本靈修書——美國卡門夫人的《荒漠甘泉》。
遠(yuǎn)親好心陪了我兩日,便回城了,很擔(dān)心我不習(xí)慣這里的偏僻和寂寞,卻不知此處正是我當(dāng)下求之不得的所在。
時值四月底、五月初,布谷鳥凄厲的悲鳴聲經(jīng)常把我從書本和沉思里喚醒,然后越飛越遠(yuǎn),余音如輕煙裊裊,漸漸消逝于長空。
直到今天,我也沒想清楚,千萬年來,它究竟是在提醒人們,農(nóng)時已到,不要懶惰,該——“布谷,布谷……”;還是安慰它自己和世間傷心人——“不苦,不苦……”,又或者,任憑往事隨風(fēng)——“不歸,不歸……”
沉沉黑夜,鄉(xiāng)下的星星一閃一閃,門外風(fēng)搖竹影,颯颯作聲,偶爾下了幾場小雨,也是輕輕悄悄,不急不躁。夜復(fù)一夜的寂靜里,心緒漸寧,煩躁之情慢慢褪去。
大約一周后的清晨,忽然飛來了一只燕子,它在東西廂房和正堂屋里分別停留了一小會兒。我寂寞無事,想看他準(zhǔn)備干啥,但他很快就飛走了。
第二天,還是清晨,居然飛來了三只燕子。它們依然在三個房間里嘰嘰喳喳地飛來飛去,然后就停在院子里的電線上,又嘰嘰喳喳一陣,再次飛走!
第三天,奇妙的事情發(fā)生了。兩只燕子飛了進來,并在東廂房定居,開始銜泥筑巢。
我啞然失笑,這是一對夫妻啊!第一天,或許是做丈夫的發(fā)現(xiàn)此處適合構(gòu)筑它們的愛巢。第二天一起來的,應(yīng)該是他們的好朋友吧。真是聰明啊,拿不定主意,居然邀請朋友幫它們選址安家呢。
估計因為西廂房是廚房,有油煙味,又有太陽直射,所以選在我居住的東廂房吧,那里安靜又通風(fēng)!
此處日子,靜則靜矣,但不免死氣沉沉。突然來了兩個伶俐的小燕子,陰沉沉的心里似乎射進了一絲光明……
大約四五天,它們白天不辭辛苦,往來頻繁,一口一口地銜泥進屋,精心壘著自己的小窩。我數(shù)不清他們飛翔的次數(shù),大約每天總不低于百多次吧!
有時候累了,就停在院子里的電線上歇一歇,絕大多數(shù)時間是默默無語地工作著。偶爾,彼此間也嘰嘰喳喳幾句,不知在商量啥,莫非討論怎么修筑更合理嗎,呵呵。
巢筑好后,很快就開始下蛋孵小燕子,孵蛋期間,雌鳥不離巢,雄鳥負(fù)責(zé)覓食。再后來,某個清晨,我聽見了一群小燕子的叫聲,很稚嫩,怯怯的,院子里平添了勃勃生機。因為巢變小了,兩只老燕子都睡在外面,孩子們睡在巢里。
小燕子孵出后,夫妻兩個更忙碌了,但依然靜靜地不吵不鬧,有條不紊地把食物送給每個小燕子嘴里,我看著他們毫無怨言地里外奔波,不覺心生敬重。萬物皆有情,此言不虛哉!那一晚,我想起自己的父母,為了兒女一直忍耐著奔跑,而我為何就沒有勇氣面對未來的不可知呢?
因為留戀這一窩燕子,我不想早早回城,便繼續(xù)留在此處觀察,父母和弟妹們每次來電問候我心情,我總?cè)滩蛔“堰@燕子一家的近況詳盡地和他們描述一次,惹得眾人哄笑,也欣慰我心情漸漸安寧。
記憶最深刻的莫過于看小燕子試飛。
一共五只,前四只都很順利大膽地從巢里飛到房間的一根橫桿上,唯有一只特別膽怯,第一天,第二天都喏喏地蹲在窩里,只是眼巴巴地看著它的兄弟姐妹們在房間里試飛。兩只老燕子不聲不響,我卻為它擔(dān)心著急的不得了。
第三天,終于,五只燕子都飛了出來,那一刻,我開心地鼓掌,大笑出聲,自言自語道:“太好了,太好了!”
大概一周左右,小燕子們都離巢了,那個夜晚,房間里安靜下來,我也沉沉入睡。
忽然,有翅膀“噗噗”的扇動聲,混亂、但是有力而堅定!我驚醒坐起。
朦朧的月色里,原來有一只小燕子從開著的窗戶里飛了回來,兩只老燕子正沉默著對它圍追堵截,絕不允許他回巢。小燕子左沖右突,始終不能,但他不死心,依然低聲叫著,一遍又一遍沖向舊巢。突然,一只老燕子用尖尖的嘴巴狠狠地啄向小燕子,另一只老燕子毫不留情地俯沖,向小燕子猛撞過去……
我生氣,傷心,詫然,想起幾天前,它們是何等疼愛自己的孩子啊!一晚上都不能讓小燕子回來住嗎?或許他餓了,或許他沒有適合住處呢?他還那么弱小啊,剛剛離巢而已……
小燕子終于走了,從此以后,再也沒回來過!我在一剎那忽然明白了過來,并且慚愧自己的后知后覺,居然誤解了這一對老燕子,它們憑著本能知曉自己的責(zé)任已盡,而小燕子必須獨立面對以后的風(fēng)風(fēng)雨雨。而我,不就是因為害怕人生中那些不可測的遭遇而在逃避嗎?
六月上旬,我離開此處。平生第一次,反復(fù)地、嚴(yán)肅地拷問自己心里究竟要的是什么?是需要短期的情緒和欲望,還是最深處的內(nèi)動力?良心是否會偏離正道?既然誰都不能判斷自己的觀點一定是正確的,那么這世界難道就沒有什么標(biāo)準(zhǔn)了嗎?
我也曾向先哲們尋求答案,然而,透過歷史的煙塵,我分明看見了孔子一臉無奈的失落和老子俯瞰的寂寞。最后,我在卡門夫人的《荒漠甘泉》里尋到了答案,這本書告訴我——愛,可以遮蓋很多過犯!我也曾因這來自至高者的安慰而流淚。
但是,直到我看見了這一窩生機勃勃的燕子,看見了因愛而生的諸般行為,才在不知不覺里重獲了直面未來生活中有可能出現(xiàn)的種種困境之勇氣。也終于徹悟,余生不論做任何抉擇,標(biāo)準(zhǔn)只有一個——跟著愛走。唯如此,才能生發(fā)直面困難的勇氣,才能在生命的最后時刻再回頭看時,不悔不憾。
至此擱筆,想那一窩燕子,不知道去了哪里?他們的后代也一定在這紅塵中綿延不絕,因為愛也一直存在和延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