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少華
那年國慶節(jié)前夕的一天,我孩子乘次日凌晨五點多的航班從北京返回長沙,但當晚十二點還在京城電影院觀看剛剛上映的一部電影。是什么樣的電影能有如此大的魔力讓孩子不早睡早起,趕第二天的航班回家?
在家里,我用網(wǎng)絡搜索并觀看了這部電影——《黃金時代》。跟隨著聲光我進入電影,漸漸忘記了劇情,但通過才女佳人蕭紅特立獨行的生平串起了這段波瀾不驚卻壯闊的時代。電影里面含蓄地處理了蕭紅的弒嬰、蕭紅與駱賓基的愛情、與左聯(lián)的關系,但沒有回避歷史,大膽描寫了蕭紅與蕭軍、端木蕻良羅生門式的情愛,這也就是蕭軍與端木蕻良自此至建國后一輩子不相往來而結下的梁子。電影里面除上述以外的人物,還有胡風、梅志、許廣平、聶紺弩、白朗、羅烽、舒群等人,既是民國時期思想天空的璀璨群星,也是建國后一座座矗立的文化大山。影片看似講述的是這個才華與愛情糾結的女子,在中國風云激蕩的大背景下,像流星閃電那么耀眼而短促、令人唏噓而又痛徹心扉的一生,看似講述的是愛情,實際更注重表現(xiàn)的是一群意氣風發(fā)的熱血青年在那個海闊天空的時代里,在放任自流追求夢想的過程中所遭遇的命運,他們對生的堅強和對死的掙扎,他們對自由的向往和對家國未來的企盼。愛情只是全片其中一個元素。好在我熟悉這段歷史,熟悉這一個個的文化人,對我觀看這部電影和弄清其中的人物關系提供了極大的幫助。
讓我嘖嘖稱贊的是,這部影片沒有像其他的人物傳記電影按編年體安排的一般套路,導演用比較先鋒的實驗性手段,借鑒紀錄片口述紀實和戲劇敘事中的間離手法,構建出影片的整體框架。演員常常是演著演著忽然扭過頭來對鏡口述,或蕭紅自述,顧影自憐;或他人講述,談及對蕭紅的看法;或模擬回憶,引出一些歷史事件,如同一檔紀實的《講述》《人物》類節(jié)目,大大挑戰(zhàn)了人們的觀影習慣。影片在缺乏主線和高潮的劇情里,運用鏡頭的時空轉換、臺上臺下的交錯,將順敘、倒敘與插敘,對白、旁白與獨白雜糅于一體,盡量多面向地呈現(xiàn)出人物的多層次性和主客觀的相互交融性。大家從銀幕上看到的有作品力爭復原的蕭紅,有我們猜測中的蕭紅,有很多人心目中的蕭紅,還有什么都不是的蕭紅。編導持有對人物的不確定性和不干涉觀眾對于蕭紅認知的態(tài)度,讓影片自始至終在一種迂回的嚴謹中,客觀而更加接近人物的穩(wěn)定核心。影片到最后,深沉的感觸才出來——人生的溫度是從生活與情感中不經(jīng)意的小細節(jié)里體會的,每個人的一生都隱藏在最日常最平淡的生活中。這是詩化穿透電影予人真正的時代頓悟。令我詫異的是,導演以這種方式從頭至尾耗費三個小時,居然沒有讓觀眾感到冗長沉悶,沒有生硬化、臉譜化和碎片化的感覺。觀眾在其中有一種熟悉的陌生感,有一種在現(xiàn)實生活中日漸枯萎感覺的復活。我們在此前看到過關錦鵬的《阮玲玉》、賈樟柯的《二十四城記》,還有美國的《紙牌屋》也用了類似打破第四面墻的手法,但《黃金時代》是我認為做得最極端、最能引起爭議的。
這部能夠給我的視覺、內心帶來沖擊和震撼的影片,讓我感覺到電影原來還可以這么來拍。這種沖擊和震撼在我的觀影歷史上是第二次。第一次是上世紀七十年代末,當時我還是“黃金時代”的中學生,在一個小縣城里讀中學。剛從十年浩劫走出來的我們,習慣了《地道戰(zhàn)》《地雷戰(zhàn)》《南征北戰(zhàn)》這樣有頭有尾、有故事、有情節(jié)的電影,突然電影院里的新片《小花》讓大家眼前一亮 。大量蒙太奇鏡頭的出現(xiàn),讓大部分觀眾猝不及防,沒有了日常感覺的習以為常,直呼看不懂,而我卻為這部電影新穎的藝術手法迷倒,買票或逃票進電影院,連看好幾場。后來十八九歲時,我成了這家電影院內刊和宣傳窗影評的主筆,看電影也無須買票了。以后發(fā)表在全國公開發(fā)行的雜志上的一篇成年處女作就是一影評,應該都與這些經(jīng)歷有關系。
如今,不再處于“黃金時代”的我看《黃金時代》,再次有了黃金時代當年對我的那種沖擊和震撼。這是一部龐大的、溫暖的文藝片,以生花的妙筆記載了蕭紅跌宕起伏的一生,以抒情的筆調構筑了一幅亂云飛渡的民國畫,里面有詩的架構、有畫的鏡頭質感。這幅展現(xiàn)一個時代人物群像的電影卷軸,是編導和主創(chuàng)人員向民國的藝術化的致敬。在如今電影屆追求高票房和商業(yè)爆米花大片的當下,尚有一群電影人能以自己對世界的感悟,以值得銘記的安靜的異色,孤芳自賞,走一條曲高和寡的路子,喚醒觀眾內心永無止境的探索內驅力。我們記住了導演許鞍華的名字,我們看到了演員湯唯、馮紹峰的努力!
年輕時看蕭紅的作品不覺得怎么樣,只是為她坎坷的情路、拮據(jù)和饑餓的生活而悲凄。許多年之后再看蕭紅,無論對其個人生活還是其作品,都隨著我本人時間和閱歷的積累而發(fā)生了改變。在寫這篇隨筆前,與身為電影人的孩子討論《黃金時代》的美學追求、藝術風格,及至爭論。最終因為孩子沒有我熟悉民國時期的這些文化人物,也沒有我兩次內心的碰撞和沖擊的體驗而未再吱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