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克臣
隔墻有耳,說者無意,聽者有心。高桂珍原本說給爸爸的話,卻讓小姨聽到了。
李蘭榮想:我這外甥女還真知道心疼我,可是呢,十多年了,這丫頭從來就沒有把我當家里人!鼻子一酸,一汪清淚,出溜兒,從眼窩里滾出來。
李蘭英的眼睛尖,無意中看見妹妹的眼泡兒紅了,不知道她又想起了什么心事,問也不是,不問也不是。于是,照常收拾屋子,捎帶著燒火熬粥,連看都不看她一眼,裝作沒事人一樣。
李蘭榮心里想,珍子不把我當成家里人罷了,她再大,也是孩子。你這個當姐姐的,也這樣對我。我不就是起得晚一會兒嘛,就至于跟我鼻子不是鼻子臉子不是臉子的!想到這里,又一串淚珠兒,出溜兒,涌出眼窩,順著她胸前的丘陵往下滾。
李蘭英也不是傻子,妹妹的一舉一動,都休想瞞過她??墒?,妹妹為啥垂淚?即便使出渾身解數(shù),也無法解釋這道難題。她只能不聲不響地往灶里填柴,用馬勺和攏粥鍋。
李蘭榮悄悄抹去眼角的淚水,放桌子,擺杌凳,拿碟碗,分筷子,準備全家圍在一塊兒喝稀粥。
稀粥熬熟了,李蘭英伸長脖子朝外看看,使勁兒吆喝一聲:“珍子,叫你爸爸,洗手吃飯!”
高桂珍叫道:“爸爸,歇會兒,洗手,吃飯!”
高鵬遠說:“叫你小姨,吃飯?!?/p>
高桂珍說:“她還用叫,就在屋里呢!我小姨愛打扮,臉要抹得香,頭要梳得光。頭上腳下,一絲馬虎的地方都沒有。頭上,從劉海,到鬢角,連一根散發(fā),都得叫它老老實實的。腳下,總是干鞋凈襪的。衣服,三天兩頭洗。您沒見,哪次不是一盆一盆地往外端水。好家伙,渾身上下連一絲土星兒都沒有!”
李蘭榮聽得真真切切,她想:珍子話里有話,就是嗔著我大清早起晚了,沒干外面的破活兒??湮仪谙匆路?,那是嗔著我費水了。瞧瞧,不當著我的面,擺了這么一大堆爛鞋,說了一大攤子閑話。連吃飯都懶得叫我,這分明是沒把我當成家里人呀!
高鵬遠進屋洗洗手,坐在杌凳上。
李蘭英給他端過一碗稀菜粥,說:“還有昨晚剩下的棒子面餑餑,就著稀菜湯,有稀有干,吃飽了有勁兒,這么累的活兒,不吃飽了咋行!”
李蘭榮還在等珍子叫,可是,高桂珍洗洗手,坐在飯桌旁,等著媽媽盛稀菜湯,并沒有叫小姨吃飯的意思。
李蘭榮心里想,萬一都沒人叫她吃飯,她咋出去這個小屋呀,索性不如自己張羅自己。于是,她從高桌上拿一塊棒子面餑餑,走到高桂珍面前,遞給珍子,說:“珍子,你的活兒也不輕省,多吃兩嘴干的吧!”
李蘭英說:“啊呀,你這個當小姨的,咋伺候開她了!珍子,站起來,讓你小姨坐。瞧你,你小姨還沒坐,你倒人模狗樣地坐著等吃?!?/p>
高桂珍的嘴一噘,說:“一家人,吃飯還等著叫。馬渴奔槽,連莊稼把式都知道!再說我小姨又不是外人,用得著那么客氣嗎?”高桂珍平日價沒有這么多話,今兒個好像有些反常。
李蘭榮說:“瞧瞧,珍子的活兒累,叫她先吃。忘說了,活兒最說理,誰干累誰?!?/p>
高桂珍說:“小姨,就你這身子骨,只能干點兒輕省的。累壞了,誰賠得起!”
李蘭英說:“珍子,咋沒正經(jīng)形兒。快吃,還不知道你今兒上哪兒野去呢!”
高鵬遠一面喝稀粥,一面說:“珍子是河南村的團書記,她不帶頭誰帶頭?不興瞎說!”
李蘭英說:“唉,我這個閨女呀,是給大家伙養(yǎng)活的!”
李蘭榮說:“姐姐,你算說對了,珍子是高家的人,可是,她干的都是大家的事,國家的事!”
高鵬遠高興地說:“好,那我們高家的丫頭,就沒白養(yǎng)活!”
李蘭英說:“行了,行了,合著珍子這丫頭,白吃了高家十八年的閑飯!”
高桂珍憋了半天,說:“家里的活兒我是少蹬一鍬,還是少刨一鎬?是少薅一壟苗,還是少除一棵草!開春拉墑打砘子,夏天薅苗耪地,完秋掰棒子殺芝蔴,砍高粱刨白薯,哪一樣少干了?咋我出去為旁人家干芝麻粒那么點事兒,就看在眼里?非得把我像小毛驢一樣,拴在家里不成!”
李蘭榮說:“珍子,你看,你看,誰說你什么啦?好家伙,招出你這一大片話!”
高桂珍說:“我媽說我今兒還到外面野去,說對了,這件事,我不野不行??!小姨,今兒我爸爸改豬圈,你給打下手,當小工,就搬磚,杵泥這點兒活,行吧?”
李蘭榮笑笑說:“好,珍子,你去你的,小姨幫你說話。你媽這兒,有我呢!”
高桂珍聽了小姨的話,撂下飯碗,嘴里叼著餑餑,就像放飛的小鳥,特兒楞,飛出了院子。
李蘭英說:“我這個閨女呀!”
李蘭榮說:“你呀,別不知足了。有這么個好閨女,臉上都有光喲!”
高鵬遠說:“人呀,咋能老西兒拉胡琴,自顧自。要是人人只顧自家,那國家靠誰,軍烈屬家有了困難,靠誰去幫助?”
李蘭英說:“合著你們說得都對,我倒成了落后分子!你們當我真的落后,我是擔心珍子這丫頭,家里家外的活兒都指望她,把她給累壞了!”
李蘭榮的心里“咯噔”一下子,姐姐的話仿佛是說給她聽的,這分明是嫌她干活兒少了。一步近,兩步遠。姐妹情,親在表面;母女情,骨肉相連。
可是,李蘭榮是一個很有心計的人,她不動聲色,依然干著搬磚杵泥的活兒。當然,這些活兒,倘若由高桂珍來干,那簡直就是張飛吃豆芽——小菜一碟??墒?,這些原本不算太累的活兒,放在李蘭榮的身上,那實在夠她喝一壺的。先是咳,后是喘,最后累得連咳帶喘。
高鵬遠只顧壘墻,沒有注意到李蘭榮會累成這樣。直到把一鍬泥倒在鞋面上,這才注意到李蘭榮實在精疲力盡。于是,他使勁兒叫了一聲:“珍子媽,快出來,你給我搬磚杵泥,叫她小姨到?jīng)隹斓貎盒獣?!?/p>
李蘭英趕緊跑出來,她扶著妹妹,說:“咋啦,累了,也不言語一聲?再說,當小工這點活兒,也不至于呀!趕緊到?jīng)隹斓貎鹤鴷?,喝口涼水!?/p>
李蘭榮還嘴硬,說:“這丁點兒活兒,毛事兒。都是莊稼人,誰沒干過!”
“瞧你,還嘴硬!叫你到樹蔭涼兒喘喘氣兒,你咋不聽話!”
李蘭英扶著妹妹走到樹蔭下,和她一同坐在石頭上,隨便從棒子秸上劈幾片干葉子,給妹子呼噠呼噠地扇。
李蘭榮說:“行了,行了,別裹亂了!”
李蘭英說:“其實呢,我勸你姐夫甭把豬圈改成羊圈。你猜他怎么說,他說,閨女提出為國家捐獻,咱們莊稼人手里哪兒來的錢。想了半天,琢磨著養(yǎng)一群羊。他說,豬吃糧,羊吃草。咱家糧少,不如養(yǎng)羊,地里長草的時候,放羊;沒草的時候,吃干草。長大了賣錢捐獻。我說,國家就缺咱們這倆錢。他說什么?他說,積少成多。人家唱戲的有錢,能買一架飛機。咱們能不能買一挺機關(guān)槍,再不能,就買一支步槍,就算能買一口大刀也是好的。你沒聽說,志愿軍戰(zhàn)士和敵人拼命時,用手榴彈砸,用牙咬。他們手里要是有一口大刀,還用手榴彈砸,用牙咬嘛!你姐夫呀,就是這么認死理!”
李蘭榮說:“咋叫認死理?珍子攤上這樣一個認死理的爹,工作好開展得多!”
李蘭英說:“我落后,我落后。你們都先進,就我一個人落后,行吧!”一面說,一面抬起屁股,氣乎乎地顛兒了。
李蘭榮賭氣說:“姐夫,她走了,咱倆干,缺雞蛋還不做曹氏糕了!”
高桂珍從家里出來,一面走,一面琢磨,開展增產(chǎn)節(jié)約,可不能只動嘴說,那得動手干。人待懶,車待散,越待越懶,越吃越饞。增產(chǎn),就得多干活;節(jié)約,就不能貪圖享受。本來,人世間,有幾個不想吃香的喝辣的?吃飽喝足更懶得動。高桂珍想到這里,“噗哧”一笑,她笑這些人,像豬,餓了吃,吃了睡。高桂珍想著,走著;走著,想著,不知不覺來到了小艾的家門口。她推開柵欄門,徑直走進她家的院子。
連湯嘴迎了出來,連吃帶喝地說:“你呀,趁早兒跟小艾穿一條連襠褲,成天到晚在一塊兒,省得你找她,她找你?!?/p>
小艾聽到媽媽山嚷鬼叫的,不知跟誰說話,于是叫嚷道:“媽,您是不是說雙喜呢?您說我們好得穿一條連襠褲,成天到晚在一塊兒。您這樣揚門打鼓,要讓旁人聽見,多么寒磣,還叫我咋出這個門呀!”
高桂珍掀簾兒進了屋,嘻嘻笑道:“誰說你和雙喜好得穿一條連襠褲了,是你想跟雙喜穿一條連襠褲吧!”
小艾一抬頭,見是珍子姐,大聲叫道:“珍子姐,咋是你!”
高桂珍張開雙臂,撲向小艾,說道:“你跟雙喜穿一條連襠褲,還不是早晚的事,寒磣哪家子?再說,寒磣慣了一樣!”
“那可沒準兒的事,我不能老早就許愿,就一定嫁給他,讓他吃了定心丸。那樣的話,他覺著反正是他的人了,他就想怎么對你就怎么對你!”
“這小丫頭片子,想不到你還有這么多心眼兒?!?/p>
“這叫什么?老人古語: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人這玩意兒,學(xué)好,就成了好人;學(xué)壞,就成了壞人。再說,好人,不一定總是好人;壞人,也不一定總是壞人。不過呢,學(xué)壞容易學(xué)好難。也許,昨天還是好人,今天就變成壞人了?!?/p>
“你看,遠處的不說,就說咱們河南村,雙喜甭說了,祥林、順子、石頭、滿囤,這一大幫子,哪個壞呀?”
“忘說了,挨著勤的沒懶的,挨著吃的沒攢的。什么人找什么人,夜壺找尿盆?!?/p>
高桂珍笑笑說:“這丫頭!你這都跟賣瓦盆的學(xué)的,咋還一套一套的?”
小艾嘻嘻說:“本來就是這么個理兒!”
高桂珍聽著聽著,突然說道:“你看你看,一見面就窮逗,差一點兒把正事給忘了?!?/p>
小艾撇撇嘴,說:“珍子姐,不是我說你,你呀,一天到晚正事,一年到頭正事,就不興說點閑事?”
“現(xiàn)在不是正忙嘛,等忙過這段兒,有了空,再聊閑事?!?/p>
“莊稼人,從立春播大麥種豌豆,大麥豌豆不出九;到立冬拔蘿卜起白菜,立冬不起菜,必得受了害。瞧瞧,一年四季,哪一天閑著過?農(nóng)民,甭管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閻王爺一打發(fā)下來,一輩子也甭想好好閑一天!”
“我說小艾呀小艾,你小小年紀,腦子里咋那么多油泥?是不是該找人給擦擦啦?”
“珍子姐,我看你還有希望從土坑兒里爬出來。我,還有你家小姨,依我看呀,一輩子也休想爬出南北壟!”
高桂珍萬萬沒有想到小艾會是這樣。她抻抻小艾的衣角兒,說:“我原本想找你商量個事,結(jié)果你叮啷當啷擺了一通鞋,叫我說你什么好呢?”
小艾深深地嘆了一口氣,說道:“這些話,我憋了多少年了,一直悶著,始終找不著個知心人,倒出我心里的苦悶。珍子姐,我確確實實把你當作最知心的人,說出了我的心里話?,F(xiàn)在,不管你怎么看,我心里痛快多了!”
“小艾,咱們得把眼光放遠,不能總盯著鼻子尖兒底下。新社會了,每一個青年人,都充滿希望?!?/p>
“話是這么說,可有誰真把咱們農(nóng)村青年當回子事呀!”
“小艾,你要這么說,我可就得數(shù)叨你兩句了。你說,應(yīng)該怎么著,才算把咱們當回子事?是不是一個個都捧到灶王爺板上供起來,才算把咱當回子事?我告訴你,那樣的事,今天不會有,明天不會有,一輩子都不會有。人的價值,只能由自身體現(xiàn)。”
“這我知道,就說你吧,你當上了‘支前模范’,順子的畫畫得不錯,雙喜的文章寫得好,你們早早晚晚都得從河南村特楞兒飛了。就剩下我、祥林、石頭、滿囤這些賴包臭,沒人要,就在農(nóng)村的苦坑里撲騰吧!”
高桂珍語重心長地說:“小艾,翻身解放的新農(nóng)村,大有青年人的用武之地。這次我到北京開會,認識了新中國第一個女拖拉機手梁軍,人家就是土生土長的農(nóng)村青年,成了拖拉機手,成績顯著,被選為婦女代表,到北京開會,見到了毛主席?!?/p>
小艾聽了珍子姐的一席話,深深感到農(nóng)村是一個廣闊天地,大有作為,精神漸漸振奮起來,說:“珍子姐,我并不是看不起農(nóng)村。我是說,能從農(nóng)村里爬出來,實在是太難了!”
高桂珍望著小艾那張粉紅的小臉,似乎感知了她“心比天高,命比紙薄”,可是,這樣的話咋好開口呢?只得說:“小艾,剛才你提到順子和雙喜,這兩個人,順子有順子的特長,雙喜有雙喜的特長,可是,真要把夢想化為現(xiàn)實,獲得成功,并非輕而易舉,非下苦功夫不可。你呢,也不該自暴自棄,你們要發(fā)揮各自優(yōu)勢,互相鼓勵,互相幫助,共同提高。”
“珍子姐,你說我也有特長,我有啥特長呀?”
“人都是這樣,看準別人容易,正視自己難。你自己的優(yōu)勢,你自己發(fā)現(xiàn)不了,你就很難朝著既定的目標發(fā)展。你的嗓音好,樂感強,那為什么不發(fā)揮你的這個優(yōu)勢,沒死賴活地追求?人生,就是一場馬拉松,最初跑在前面的人,不一定取得好的成績。只有那些堅持再堅持的人,一直跑到終點,才有希望?!?/p>
小艾不住地點頭,由衷地佩服珍子姐。
高桂珍和小艾正說得熱鬧,院子里響起了腳步聲。
小艾抬頭一看,見是楊來順進來了。
楊來順還沒有邁進門坎,就呼嚕喊叫:“小艾,我楊來順無事不登三寶殿,既然登上你這三寶殿,那就是有事!”
小艾不無揶揄地說:“瞧你那德行,你看沒看見誰在這里?大呼小叫的,成何體統(tǒng)!”
楊來順側(cè)歪過頭來一看,見珍子姐正坐在小艾的對面。他馬上掉過臉說:“啊吆,珍子姐在這里,對不起!”
高桂珍笑笑說:“這有啥對不起的。”
小艾說:“順子,你來干啥?有話說,有……”
順子笑笑說:“說呀,小艾,往下說,咋不說啦!”
小艾瞥了他一眼,說:“你叫我說,我偏不說!”
楊來順說:“不說就不說,好了,正好珍子姐在這兒。我真想在發(fā)展生產(chǎn)方面,干出一番大事業(yè),也好為國家多捐獻。人家常香玉能為國家捐獻一架飛機,咱能不能捐獻一個飛機尾巴!”
小艾說:“聽說齊白石畫的一顆白菜,能換回三馬車白菜。其實,白菜并不值錢。順子,你也是畫畫的,你就畫那些值錢的,畫手表。不能像齊白石那么浪費高麗紙,一張高麗紙上只畫一顆白菜。你呢,在一張紙上,至少得畫三塊手表。他畫一顆白菜,能換回三車白菜。你呢,畫三塊手表,就能換回九塊手表。這樣一算,你用不了十天半個月,就能湊夠一架飛機的錢!”
高桂珍哈哈大笑,笑出了淚,笑得肚腸疼,然后說:“小艾,你這么聰明,把賬給算錯了。齊白石畫的一顆白菜,換回三車白菜。小艾,你好好算算,好家伙,三車應(yīng)該是多少?你說順子畫的三塊手表,能換回九塊手表,對嗎?那得換回九車手表才對呢!這樣一算,順子還用得了十天半個月?依我看,畫個三天兩晚上,就能湊夠買一架飛機的錢了!哈哈……”
楊來順說:“你們呀,跟你們說正經(jīng)事,凈拿窮人打哈哈!我要是真有那么大的能耐,還用畫手表,直接在紙上畫一架飛機不得了嗎?還畫手表干什么,那不就是脫了褲子放……”說到這里,小艾正拿眼睛剜他,于是,他趕緊閉上嘴巴,戛然而止。
小艾兩只眼睛,使勁兒瞪著順子,說:“說呀,往下說,咋不說啦?”
楊來順說:“珍子姐、小艾,你們給我出出主意,我想養(yǎng)馬,養(yǎng)一匹大母馬。生了小馬,賣小馬。過去都說,貓三狗四,不知道馬得多少日子。甭管多少日子吧,反正小馬一斷奶,就把它給賣了,一次次地攢著,天長日久,就能攢下一大堆錢?!?/p>
小艾說:“照你這么說,那我養(yǎng)羊,養(yǎng)一只大母羊。下了小羊,長大就賣了,長大就賣了,賣了錢就攢著,天長日久,積少成多呀!”
高桂珍笑笑說:“你們這些想法,我看都挺好,關(guān)鍵是落實,付諸行動。不能當作笑話說說,就撂在一旁?!?/p>
楊來順說:“我可是認真的,絕不是心血來潮,光圖嘴上痛快。小艾,你呢?”
小艾支支吾吾地說:“可不可以,再讓我考慮考慮?!?/p>
高桂珍說:“當然可以,我的意思是,咱們做事,就該踏踏實實,一步一個腳窩??紤]好了就干,可不能三天新鮮?!?/p>
楊來順瞧瞧高桂珍,說:“咱們幾個說得熱熱鬧鬧的,還不知道雙喜咋想的呢?小艾,你能不能抽個工夫,找找雙喜,跟他商量商量?”
順子的話,小艾正中下懷。只是礙于面子,故意說:“我的事,干嘛找他商量!”
高桂珍早看出小艾的心思,只好順水推舟,說:“順子,自己的事,主要還是自己想清楚。別人給拿主意的事,疑神疑鬼,時間長了,很容易放棄?!?/p>
小艾笑笑說:“不過,也有例外,比如你跟成子哥的‘娃娃親’,這么多年,你們不是也沒放棄嘛!哈——”
楊來順搶過來說:“小艾,你是真不知道,還是裝不知道?你呀,咋哪壺不開提哪壺!”
高桂珍說:“不提這個,不提這個?!?/p>
小艾原本只是同珍子姐開個小小玩笑,卻被楊來順借題發(fā)揮,指責一頓,這叫她心里好生難受,有心解釋解釋,卻又不好開口。
正在此時,院子里又響起了腳步聲。
小艾正不出好氣兒,一抬頭,見雙喜進來了,厲聲喝道:“出去,誰讓你進來的?”
雙喜聽到小艾的一聲虎吼,不知啥餡,趕緊停住腳步,縮了回去。
高桂珍馬上打圓場,叫道:“雙喜,是小艾跟你鬧著玩呢!本來嘛,你進人家姑娘家屋里,也不打聲招呼,這就怨不得小艾,是不是?”
雙喜機靈得很,見珍子姐在給他打圓場,趕緊就坡下驢,笑呵呵地說:“是呢,是呢,珍子姐說得對。”
楊來順趁機說:“就這么簡單?你得給小艾賠個不是!”
雙喜嘻嘻笑道:“小艾,我錯了,饒恕我這一次,我這廂有禮了!”一面道歉,一面作揖。
小艾噗哧笑了,說:“瞧你那德行樣兒,可嘆閻王爺,怎么會給你披上一張男子漢的皮!”
雙喜嘻嘻哈哈地說:“那你甭眼熱,腰掖雞蛋,不是別的。”
楊來順借機揶揄道:“行了行了,小艾給你臉,你別不張兜。找個地兒坐下,好好聽著,聽珍子姐說?!?/p>
高桂珍說:“小艾,你剛才說到哪兒了?接著說。”
小艾是個啥人,心里透亮著呢!她還能接著重新提起珍子姐和成子哥“娃娃親”的事嗎?于是,改口說:“我打算養(yǎng)一只大母羊,下一窩,賣一窩。錢攢多了,捐獻給國家,買飛機大炮,打跑美帝!”
雙喜聽了小艾的話,緊跟著說:“小艾說得好,她的心里總想著國家,替祖國分憂?!?/p>
楊來順有意看看珍子姐,然后說:“雙喜,你拍人家小艾干什么,說說你自己!”
雙喜明明知道楊來順是借題發(fā)揮,給小艾他們倆之間摻稀。可雙喜也不是省油燈,他有意轉(zhuǎn)移話題,說:“我原本是找珍子姐的,可她家里人說不在,才順腳到小艾家里看看。”
小艾聽到這里,感到很不是滋味。心里想,你雙喜最先想看的原來并不是我,到我家里來,只是“順腳”進來的!小艾此刻心理上的微妙變化,怕是連聰明絕頂?shù)碾p喜也難察覺到的。
雙喜為了討好小艾,想順著小艾的桿兒爬,于是說:“小艾打算養(yǎng)一只大母羊,那我就想養(yǎng)幾只大母兔,一窩一窩地生兔子,賣兔子;生兔子,賣兔子......”
楊來順說:“你這是東施效顰,人家是人家,你是你。你跟人家學(xué)什么!再說了,你一窩一窩地生兔子,賣兔子;生兔子,賣兔子,貧不貧呀!”
雙喜緊接著說:“誰說我一窩一窩地生兔子?!彼室鈱ⅰ拔摇弊旨又亓苏Z氣,玩點兒幽默,逗小艾高興。
高桂珍聽了,笑得合不攏嘴,說:“好了,好了,順子打算養(yǎng)馬;小艾打算養(yǎng)羊;雙喜打算養(yǎng)兔子。這些都是好主意,怕就怕信口開河,說完就完了,咱們比比,看誰家能堅持,越干越好,越干越出成績!好吧,日子長了不敢說,就一年吧,一年怎么樣?誰說話算話,看看年底,賬本上見!”
楊來順說:“一年干嘛,一年能比出啥來?比就比他三年五載!”
雙喜哈哈大笑,說:“三年五載干嘛,十年八年的,不敢跟你比咋的?吹唄,往大了吹,誰不會呀!”
小艾說:“你們斗嘴,倒叫我想起了孔老師推薦我讀過的一本書?!?/p>
高桂珍說:“一本什么書?小艾,你說說!”
小艾說:“一本魯迅先生寫的小說,魯迅在小說里挖掘中國人的劣根性。不管多么嚴肅的事,到了我們的手里,都被稀松二五眼給毀掉了!我想,在這個世界上,要真的想有出息,還是腳踏實地,認認真真地做好每一件事?!?/p>
楊來順說:“可別小看了小艾,三日不見,須刮目相看。依我看,小艾快成哲學(xué)家啦!”
高桂珍看看楊來順,又看看雙喜,說:“順子說得不錯。小艾的書,沒白讀,讀了就用。依我看,咱們河南村的青年,人人有出息。等著瞧吧!”
孔令洲在縣城教書,家住河南村,原先,很少回家。自從高桂珍的名氣越來越大,孔令洲對河南村的青年工作發(fā)生了興趣。每逢禮拜日,總要騎自行車回村。
這天,孔令洲騎車回村,半道正遇上楊來順。他趕緊下車,說:“順子,你那幅《谷雨大河圖》,畫到什么程度了?”
楊來順見孔老師如此關(guān)注他的繪畫創(chuàng)作,心里當然高興,嘻嘻笑著說:“孔老師,差不離兒了?!?/p>
孔令洲說:“咋叫差不離兒?中國人做事,好多就壞在差不離兒上?!?/p>
楊來順聽了,內(nèi)心深感不舒服,可是,這話并不是旁人說的,是孔老師,于是他說:“孔老師,您要是有工夫的話,能不能到我們家里坐會兒,給我指點指點?”
孔令洲說:“那好吧!”一面說,一面推著自行車,與楊來順并行在彎彎曲曲的鄉(xiāng)間小路上。
二人剛走到楊來順的家門口,楊來順高腔大嗓地叫:“媽,您看誰來了?”
楊二嫂顛顛兒地跑出來,叫道:“這孩子,山嚷鬼叫的!窮家破業(yè)的會有誰來?乾隆爺、袁大頭橫是不會!”一抬頭,見是孔令洲,趕緊改口,“吆,孔老師,請進,請進!”
孔令洲把自行車靠在窗臺下,和楊來順一同進了屋。
屋地上,放著一張大桌子,桌上鋪著一大幅畫稿。
孔令洲心里說,這大概就是順子經(jīng)常念叨的《谷雨大河圖》。他走到畫稿前定睛觀看,果然氣勢恢宏。再貼近細細看看,感到琳瑯滿目,色彩紛呈。他情不自禁“啊”地驚叫一聲,倒把順子嚇了一大跳。然而,究竟并非名家名作,總有瑕疵表露其中。
孔令洲指著順子的畫面說:“你看,整個布局略顯粗糙,構(gòu)圖凌亂,畫面呆板,時代感不強烈?!?/p>
楊來順內(nèi)心稍有不悅,本想為自己辯解,忍住了。
孔令洲繼續(xù)指指劃劃地說:“你仔細看看張擇端的《清明上河圖》,氣勢磅礴,樸素大方,千姿百態(tài),古樸典雅。你的這幅《谷雨大河圖》與《清明上河圖》比起來,相差甚遠。”
楊來順原想,他的《谷雨大河圖》就是吸收了《清明上河圖》的所有長處,況且,具有強烈的時代氣息。咋叫孔令洲一說,好像啥都不是了。
孔令洲滔滔不絕地說:“氣勢恢宏不等于粗糙繁冗,色彩紛呈不等于胡亂涂抹。再就是缺少順義特色,要讓人一眼就能看出畫的是順義。你這幅畫,說畫的什么地方都行。畫順義,離不開順義八景:玉幢金馬、寶塔凌風、曲水晴濤、金牛古洞、柳屏疊翠、松雨書聲、龍泉煙寺、圣泉三潮。特別是玉幢金馬,那是順義的標志性建筑。再就是玲瓏寶塔,時人謂之寶塔凌風。有詩贊曰:縱目南城外,崢嶸塔影懸。恍疑云是紙,文筆欲書天。因之,時人又稱此塔為‘筆塔’,謂當?shù)厝硕喑鲅湃四汀_@些個景點,有些還保存著,你要一處一處寫生,嵌入你的這幅《谷雨大河圖》。再就是對比,你看,畫面上有古城殿宇樓閣,缺小橋流水人家;有遠山綠水白云,缺雞鴨鵝犬牛馬,有藍天斜飛的春燕,沒地上奔跑的野兔。畫農(nóng)村嘛,啥叫有聲有色?總不能缺了這些!”
楊來順小心翼翼地說:“您說構(gòu)圖凌亂、畫面呆板,這我也知道??赡f時代感不強烈,我確實努力接近時代。您看:戲臺里正上演《小二黑結(jié)婚》;拉洋片的畫片上,畫的是邱少云在烈火中永生;畫報劇丑化美國兵。您看,這不都具有時代氣息嘛!”
孔令洲說:“你這是繪畫,不可能在畫面上,寫一行行小字作為注解吧!”
楊來順點點頭,說:“老師,我懂了!”
孔老師說:“文學(xué)藝術(shù)一個道理,文學(xué)使用語言,音樂利用聲音,繪畫運用色彩,都是為了強烈地表達作者的情感。沒有一件文學(xué)藝術(shù)作品僅僅為藝術(shù)而藝術(shù)。這個問題,有機會的話,我還要找找高桂珍,叫她請幾位河南村愛好文學(xué)藝術(shù)的青年人,比如雙喜、小艾這些人,好好談?wù)??!?/p>
楊來順誠懇地說:“孔老師,您找珍子姐,跟她商量商量,能不能開辦一個業(yè)余文化學(xué)校。到時候,請您,請盧麗娜老師為我們大家講課?!?/p>
孔令洲透過鼻梁上的黑邊眼鏡,望著楊來順,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若有所思。良久,這才說:“只有我和盧麗娜哪兒行呀,要請就請梁金廣,請趙樹理!”
孔令洲從楊來順家里出來,推著自行車,一路走,一路想,在村里開文化課,文化課上講文學(xué)、講美術(shù)、講音樂。音樂有什么好講的,左不過就是教唱歌。要教唱歌,理所當然就要邀請盧麗娜。他一想到這里,立即激動起來,恨不得馬上找到高桂珍。他這樣一想,不由自主地走到高桂珍家門口。
巧得不能再巧,高桂珍在屋子里正忙活,一抬頭,從玻璃窗正好看見孔令洲推著自行車往里走。她扔下手里的活兒,就往外跑,剛剛邁出門檻,孔令洲已經(jīng)走到窗下。
孔令洲笑笑說:“高書記,有事兒?”
高桂珍說:“沒事,這不迎接您嗎?”
“哈,巧,巧!”
“我看您急急忙忙的,倒是有事兒?!?/p>
于是,孔令洲就把遇到楊來順的事,添油加醋地講了一遍。
高桂珍滿口答應(yīng)道:“可以,太好了!盧麗娜老師不知道愿意不愿意參加?我想,您要請她,最合適不過?!?/p>
孔令洲抹抹背頭散發(fā),往上推推眼鏡,說:“河南村興辦業(yè)余文化學(xué)校,這屬于公事。公事公辦,我想還是由你大書記出面,合適得多!”
高桂珍爽快地答應(yīng)道:“好吧!”
孔令洲若有所思地說:“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國事家事天下事事事關(guān)心?!?/p>
天經(jīng)地義,一切都那么順順利利。
河南村成立業(yè)余文化學(xué)校的消息,不脛而走。大姑娘,小伙子,不算大也不算小的年輕媳婦,來了一撥又一撥,紛紛來聽課。
開課第一天,孔令洲和盧麗娜都來了。
孔令洲從《弟子規(guī)》《三字經(jīng)》《百家姓》《千字文》講起,啰里啰嗦說了一大堆,結(jié)果是打瞌睡的、流哈喇子的、借故上茅房的,總之是,教室里的人越來越少。
坐在教室最后面的高桂珍見了,坐立不安。
正在此時,孔令洲說:“我的第一課,講完了,算是個開頭,講的都是中國文化的普通知識,以后,慢慢再往深里講?!?/p>
高桂珍當機立斷,騰騰地走到教室前面,大聲說:“下面,請盧麗娜老師教唱《白毛女》里的‘北風吹’,大家歡迎!”
結(jié)果,屋子里響起了稀稀拉拉的掌聲,那些打瞌睡的、流哈喇子的、借故上茅房的,聽到由盧麗娜老師教唱《白毛女》里的‘北風吹’,一個個都驚醒興奮起來,回到原來的位子上。
盧麗娜輕輕裊裊地走到教室前,笑瞇瞇地說:“朋友們,鄉(xiāng)親們,我先給大家唱一唱,好不好?”
“好!”教室里,立即活躍起來。
盧麗娜以八度音分出男女聲,唱道——
(女)北風那個吹 雪花那個飄
雪花那個飄飄 年來到
爹出門去躲賬 整七那個天
三十那個晚上 還沒回還
大嬸給了玉茭子面
我盼我的爹爹 回家過年
(男)賣豆腐賺下了幾個錢
集上我稱回了二斤面
帶回家里包餃子
歡歡喜喜過個年
哎 過呀個年
盧麗娜唱著,扭著,坐在前面的凳子上,接著唱道——
(男)人家的閨女有花戴
你爹我錢少不能買
(女)扯上了二尺紅頭繩
給我扎起來
盧麗娜唱到結(jié)尾處,應(yīng)是男女聲合唱,盧麗娜正想不出轍。鬼使神差,孔令洲奔上幾步,同盧麗娜合唱最后幾句——
(和)門神門神騎紅馬
貼在門外守住家
門神門神扛大刀
大鬼小鬼進不來
哎 進呀進不來
當唱到最后一句時,坐在教室里的,堵在大門口的,站在窗戶外的,一起叫喊起來:“哎,進呀進不來——”
歌聲沖破黑黝黝的夜空,響徹高天。
自此以后,河南村業(yè)余文化學(xué)校,簡直成了學(xué)唱歌唱戲的學(xué)校。
時間久了,有的鄉(xiāng)親們?nèi)氯拢獦I(yè)余文化學(xué)校組織一臺節(jié)目,讓大家伙開開眼,熱鬧熱鬧。
幾乎所有的學(xué)員都想登臺露露臉,在挑選演員時,你嚷嚷,他吵吵,莫衷一是。無奈,只能聽盧麗娜的“一言堂”了,由她拍板。
盧麗娜這個人較真兒慣了:她說小艾的模樣、氣息、音準、音色、節(jié)奏,樣樣都沒的說,飾演喜兒,非她莫屬。再說雙喜,他唱得還算湊合,可形象不行,粘胡子、描眉毛、裹毛巾,使盡渾身解數(shù),無論怎么化妝,仍然不像老漢;相反,楊來順,只在下巴頦底下粘幾根胡子,腦袋上裹一條白羊肚手巾,就活生生一個陜北老漢。就這樣,盧麗娜決定由順子飾演楊白勞,小艾飾演喜兒。
楊來順樂得屁顛屁顛兒的。
雙喜則像泄了氣的皮球。
楊來順和小艾由盧麗娜一次次地排練,一招一式,一舉一動都一絲不茍,直到老師十分滿意,這才說:“可以了!”
連要求嚴格的盧麗娜都說可以了,鄉(xiāng)親們就更加等不及了。剛剛過“立秋”,離北風吹雪花飄還差整整半年哩!好家伙,河南村就演開了《白毛女》,唱起了“北風那個吹,雪花那個飄”。
孔令洲是否想乘機多多接近盧麗娜,黏糊黏糊;雙喜會不會因順子與小艾飾演父女倆,心灰意冷?人在做,天在看。怕只有老天爺心知肚明。
鄰村的塔河、臨河、米各莊、桃山、龍山、崗山的鄉(xiāng)親們,大呼小叫:呀,瞧人家河南村,老百姓的日子,多紅火啊!
這些村的干部們坐不住了,仰天長嘯:河南村人能,咱們也不缺胳膊缺腿,咋就不能!
【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