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愛情

馬學(xué)全

一

天剛蒙蒙亮，林大有和肖蘭花就上路了。他們要去城里拉糞。拉糞做什么？種莊稼！

那時候沒錢買化肥，地處城郊的農(nóng)村，就派人去城里掏廁所，把糞便拉回來漚熟當(dāng)肥料。城里的廁所多，但城里人不種地，廁所里的糞便沒地方去，便提供給農(nóng)村當(dāng)肥料。雖然城里的廁所多，但農(nóng)村的地更多，為了搶糞便，還發(fā)生過打架斗毆的事情。于是，為了公平起見，城里的廁所便也分了片，林大有和肖蘭花所在的村，一共分到了兩間廁所，一間在電影院后面，另一間在電影院的旁邊，是一家國營企業(yè)家屬院的公共廁所。兩間廁所隔著一條馬路。

剛開始，村里安排了四個人進(jìn)城拉糞，林大有和肖蘭花一組，另外兩個人一組。林大有和肖蘭花負(fù)責(zé)電影院后面的廁所，另外兩人負(fù)責(zé)家屬院的廁所。家屬院人員固定，每天產(chǎn)生的糞便也相對穩(wěn)定。而電影院除了星期天人多，平時只在晚上放一場電影，能收集的糞便也有限。林大有和肖蘭花一天只需要進(jìn)一趟城，就能把糞拉完，而另外兩個人，則一天得跑兩趟。雖然跑一趟和跑兩趟掙的工分不一樣，但另外兩個人還是有意見。為了公平，只好兩組輪流，這個月林大有和肖蘭花去掏電影院的廁所，另外兩個人掏家屬院的廁所。下個月，林大有和肖蘭花掏家屬院的廁所，另外兩個人掏電影院的。

可這樣輪流了沒幾回，另外兩個人就不干了，原因是電影院的廁所換成了水沖式的，原來的廁所廢棄不用了。這樣，村里拉糞的任務(wù)就完全落在了林大有和肖蘭花的身上。

村里的牲口要干別的活，進(jìn)城拉糞就只能靠人力。去的時候，林大有拉著空架子車，肖蘭花跟在旁邊。有時候，架子車?yán)锢鴫|廁所的土。上坡的時候，肖蘭花就在后面推一把。兩人雖然每天在一起干活，但很少說話。

林大有剛滿二十歲，渾身都有使不完的勁兒。肖蘭花十八歲，長得亭亭玉立，是村里的一枝花。

村子離城有五公里路，兩個人緊趕慢趕，等走到城里已是日上三竿，到了拉糞的地點(diǎn)，三五下裝滿一架子車糞，再加快步伐往回趕。為了省力氣，林大有在車軸上挽了一根纖繩，他把纖繩套在肩上，兩只手扶住車轅，拉著車在前面走。上坡的時候，肖蘭花就從后面推架子車?？墒擒噹镅b的是糞，一低頭推車，臭味便往鼻孔里鉆，肖蘭花惡心得直發(fā)嘔。

林大有聽到肖蘭花干嘔的聲音，沒回頭問了一句，肖蘭花，你咋了？肖蘭花望著林大有的后背說，臭死了，真惡心。

林大有知道肖蘭花說的是什么，就笑。肖蘭花被笑惱了，攆上去在林大有的后背打了一巴掌。林大有還在笑。肖蘭花說，你還笑，再笑下次上坡我就不推了。林大有不再笑了，躬下身去用勁拉車。肖蘭花快步跟了上來。再遇到上坡路，肖蘭花就不在后面推車了，而是用手攀住車幫，和林大有一起用力拉。

第二天，肖蘭花發(fā)現(xiàn)車軸上多了一根纖繩，上坡的時候，便也把纖繩套在肩上用勁拉。不用從后面推車，也就聞不到那股臭哄哄的氣味了。

后來，林大有和肖蘭花想出了一個既省力氣又省時間的好辦法。他們天剛亮就拉著架子車上路，快進(jìn)城的時候，肖蘭花留了下來，由林大有一個人進(jìn)城裝糞。林大有進(jìn)城裝好糞，拉起架子車就往回走，等走到肖蘭花等的地方，再把架子車交給肖蘭花，由肖蘭花拉車，林大有拉纖。走上一段，有幾處上坡路，就換了林大有拉車，肖蘭花拉纖。兩個人輪流拉車，走得快，中途還有休息的時間。

肖蘭花扎著兩條烏黑發(fā)亮的長辮子，她每天都把辮子梳得整整齊齊，還在辮梢用紅綢子扎了兩朵花。肖蘭花拉架子車走的時候，兩根大辮子就在背后一甩一甩的，好像有兩根線牽引著林大有的視線，讓他忍不住去看肖蘭花的大辮子，又不好意思正眼看，就用眼睛的余光偷偷地看，可看了一眼忍不住還想看，越看越看不夠，心里就開始不平靜了。肖蘭花還是發(fā)現(xiàn)了林大有在偷看自己。肖蘭花說，你不好好拉車，看啥呢。林大有怕肖蘭花生氣，說沒看啥，臉上卻不自然起來。肖蘭花的臉上也迅速布滿了紅暈。

兩個人都不說話了，只顧拉車往回走。

第二天，兩人再見面的時候，就沒那么自然了，互相都不敢看對方的臉，也不說話。

走到肖蘭花要停下來等的地點(diǎn)，林大有說，今天就別等了，一起走吧。肖蘭花問他為啥。林大有說，不為啥。肖蘭花不再往下問，隨著林大有一起進(jìn)了城。

路過電影院門口，林大有停了下來，從口袋里掏出兩塊錢說，肖蘭花，天天從電影院門口過，還沒進(jìn)去過，你去看場電影吧。肖蘭花沒有接錢，說這樣不好吧？林大有說，沒啥不好的，等看完電影，你再去街上轉(zhuǎn)轉(zhuǎn)，想買啥就買點(diǎn)啥。肖蘭花紅著臉接過錢，遞給林大有一個小背包，甩著兩條大辮子進(jìn)了電影院。這天正好是星期天，看電影的人格外多。看著肖蘭花淹沒在人群中，林大有拉起架子車走了。

當(dāng)肖蘭花嗑著瓜子看電影的時候，林大有拉著架子車走在回去的路上。半路休息的時候，林大有打開肖蘭花的小背包喝水，發(fā)現(xiàn)背包里多了一個水壺，還有幾個煮雞蛋，不用說，這是為他倆準(zhǔn)備的。林大有心領(lǐng)神會。

漸漸地，林大有和肖蘭花在進(jìn)城拉糞的路上，話就多了起來。林大有隔三差五就給肖蘭花一兩塊錢，讓她去看電影，自己則承擔(dān)起了兩個人的活兒。

傍晚時分，收工后，林大有和肖蘭花換上干凈衣服，悄悄進(jìn)城看過幾回電影。林大有借來鄰居家的自行車，帶著肖蘭花在彎彎曲曲、高低不平的鄉(xiāng)間土路上撒著歡進(jìn)城，鎖好自行車，買兩袋瓜子，再買兩張電影票就進(jìn)了電影院。看完電影，林大有再騎自行車捎著肖蘭花回來。在沒人的地方，兩個人也偷偷拉手。林大有摸著肖蘭花因干活磨得粗糙的手指，一種難以言說的感覺便溢滿全身。

二

秋天，地上的莊稼收拾完，地犁過一遍，澆了冬水，一年的農(nóng)活就基本干完了。接連下了兩場雪，地上結(jié)了冰，冬天就來了。

林大有請了媒人，帶著兩包紅糖、兩包點(diǎn)心和幾塊布料，到肖蘭花家提親。肖蘭花是家里的老大，下面還有一個妹妹、兩個弟弟，都是張口吃飯的年紀(jì)，父母還指望著肖蘭花多掙兩年工分呢，沒打算讓她這么早就出嫁?？闪执笥杏质撬麄兛粗L大的孩子，況且他家的情況在村里也算靠前，萬一錯過了，豈不是耽誤了女兒的一樁好姻緣。肖蘭花的父母留下了媒人帶來的禮品，說他們還要再商量商量。女方家沒有把話說死，并且留下了男方的禮品，說明這事還有希望。

又過了幾天，林大有和媒人一起來到肖蘭花家。進(jìn)了門，林大有二話不說，挑起肖蘭花家的兩個水桶，就去井臺挑水。林大有前腳出門，媒人緊跟著就開始夸，看看，多有眼色的小伙子，錯過了再到哪里找去……在一旁的肖蘭花聽得耳熱心跳，一轉(zhuǎn)身便出了門，遠(yuǎn)遠(yuǎn)地跟在林大有的后面。

林大有挑著一擔(dān)水進(jìn)門的時候，肖蘭花父母的態(tài)度已經(jīng)很明朗了。林大有家和肖蘭花家同住一個居民點(diǎn)，中間隔著七八個院子，可以說出門就到，這邊喊一聲，那邊就能聽到。但按照習(xí)俗，該走的程序卻是一步也不能少，先是女方看家，遞換手，接著是訂婚。期間，林大有家的屋子用白灰刷了一遍，墻壁雪白雪白的，炕上鋪了新床單，窗戶掛了新窗簾，結(jié)婚的新被子也找人縫好了。

林大有家如約走完了娶親的一系列議程，時間也進(jìn)入了臘月，離過年不遠(yuǎn)了。雙方家長和媒人坐下來，商定了結(jié)婚的日子。

這段時間，肖蘭花家也給女兒置辦了一套嫁妝。

迎親那天，林大有胸戴大紅花，把肖蘭花從她家的炕上背出來，在眾人的簇?fù)硐拢宦繁车搅俗约杭业脑鹤永?。村上的干部宣讀了結(jié)婚證，村里有威望的老人，林大有家和肖蘭花家的親戚，再加上兩家的人，二三十口坐在一起吃了頓豐盛的午飯。林大有和肖蘭花就算正式結(jié)婚了。

結(jié)婚后，他們叫對方的稱呼也變了。林大有當(dāng)面不再叫她肖蘭花了，而是叫蘭花。當(dāng)著外人的面，則叫她媳婦，或者媳婦子。有的時候，則用一個“哎”字代替，肖蘭花知道是在叫自己，不會覺得別扭，因為當(dāng)?shù)卦S多人在許多時候，都是以一個“哎”字打招呼。跟外人說起時，則多以家里的、屋里的指代。肖蘭花當(dāng)著外人的面，要么直接叫林大有，要么以“哎”字代替，在人前說起林大有，則稱我家的人，或者我家的。

村子外面有條小河，長年水流不斷。夏天，河兩岸的花草長得濃密茂盛。干了一天農(nóng)活，身上全是汗。肖蘭花愛干凈，天黑后，干完家務(wù)，她就去河里洗澡，用香皂把自己洗得清清爽爽，身上帶著一股香味。林大有每晚都陪肖蘭花去河里洗澡。小河水淺，成年人下去只能蓋過肚臍眼。被太陽曬了一天的河水溫溫的，舔舐著人的皮膚柔柔的，很舒服。

肖蘭花在河里洗澡的時候，林大有就在岸上待著，以防有人冒冒失失跑過來。等肖蘭花洗完澡穿戴整齊，林大有才下到河里去洗。肖蘭花就坐在岸上，把一頭黑亮的頭發(fā)擦干，用手絹扎起來。等林大有上岸穿好衣服，兩人便手拉手走回家。一旦看見外人，便很快松開手一前一后走。

肖蘭花懷孕后，每天照樣出工干活，只是不能再干重活了，村里就安排她干些輕活，掙的工分自然就少。為了多掙工分，林大有就挑最重的活干。

大女兒林麗的出生，給這個農(nóng)家小院增添了數(shù)不盡的歡樂。下工回來，林大有就抱起女兒陪她玩，騰出肖蘭花的手給一家人做飯。林大有稀罕女兒，時常用硬胡茬子撓女兒的小臉蛋，把女兒逗得咯咯咯笑個不停。肖蘭花做好飯，就從林大有懷里抱過女兒，讓林大有先吃飯。林大有吃著碗里的飯，眼睛不時瞅一眼肖蘭花，再瞅一眼肖蘭花懷里的女兒，眼神里便多了一層幸福。

肖蘭花說，吃你的飯，看我們干啥？林大有就笑，蘭花，你咋越來越好看了？肖蘭花瞪著林大有，沒正經(jīng)，趕緊吃你的飯，吃完抓緊休息，一會兒還得出工呢。

冬天，地上的活干完后，村里派林大有和另外幾個壯勞力去水庫干活。水庫已經(jīng)上凍，從各村抽來的勞動力，主要是把從山里拉回來的大石頭破碎，再就是從河壩里拉沙子，等開春后擴(kuò)建水庫。那天，林大有正在和幾個人干活，碼起來的一堆大石頭卻突然塌了下來，林大有躲避不及，被一塊石頭壓住了腿。眾人七手八腳把石頭挪開，林大有的左腿已經(jīng)動不了了。

林大有被人們用擔(dān)架抬回來的時候，肖蘭花挺著個大肚子，正在院子里晾衣服?？吹搅执笥械耐壬侠p滿了白色的紗布，肖蘭花“天吶”叫了一聲，眼前一黑，就暈倒了。人們趕緊放下林大有，七手八腳將肖蘭花抬到炕上，掐人中的掐人中，喊名字的喊名字。肖蘭花長出了一口氣，“哇”地哭出了聲，問林大有怎么樣了。人們告訴他，林大有的腿被石頭壓斷了，休息幾個月就沒事了，不影響以后的生活。肖蘭花這才敢正眼去看林大有。林大有朝肖蘭花笑著，說我福大命大，這不沒啥事嗎，看把你嚇得。肖蘭花不再哭了，仔細(xì)去看林大有的腿，那條腿幾乎被捆綁成了粽子，看起來確實(shí)嚇人。

林大有被從工地送回來后，村里送來了兩只老母雞，還有一只羊腿。肖蘭花把老母雞和羊腿燉了湯，給林大有補(bǔ)身體。林大有的腿恢復(fù)得快，不到一個月，就能拄著拐杖站起來了，扶著墻也能走路了。

林大有的腿還沒有好利索，肖蘭花就臨盆了，大兒子林志軍順利出生了。肖蘭花坐月子，林大有幫不上忙。好在兩家的老人身體都還健朗，輪流過來照顧肖蘭花和孩子。林大有幫不上忙，總覺得虧欠肖蘭花。林大有腿好后，沒有留下后遺癥，干活也不受影響。為了讓肖蘭花母子過上好日子，林大有在村里干活更賣力了，粗活累活搶著干，一年下來，掙的工分全村最多，年底決算分的錢也比別人多。

林大有和肖蘭花一連生了四個孩子，兩個女兒兩個兒子。他們的小兒子剛剛長大，農(nóng)村實(shí)行了大包干，田地和牲畜分到了各家各戶。林大有和肖蘭花的干勁更足了，他們起早貪黑下地干活，還養(yǎng)了一大群雞和羊。林大有還利用農(nóng)閑時節(jié)，從農(nóng)戶家里收購生豬，宰殺后拉到集市上去賣。他們家的日子，在方圓幾公里的村子里都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許多人叫不上林大有的名字，但一提起賣豬肉的，大家都知道說的是他。

林大有每次去城里，都去市場買一些干果，用一個布包拎回家。晚上看電視的時候，一家人坐在炕上，圍在桌子周圍，吃著花生、大豆，嗑著瓜子，談?wù)撝娨暪?jié)目，其樂融融。

兒女們聰明懂事，健康活潑，林大有和肖蘭花看在眼里甜在心里。林大有時常跟肖蘭花說，這輩子找了她，很知足。

三

轉(zhuǎn)眼，二十多年就過去了。

林大有的鬢角有了白發(fā)，臉上有了皺紋。肖蘭花也不再年輕，臉上有了日月的風(fēng)霜留下的痕跡。孩子們一個個都長大了，大女兒林麗中專畢業(yè)后在城里上班，已經(jīng)結(jié)了婚。大兒子林志軍高中畢業(yè)參了軍。二女兒林娟初中畢業(yè)就在城里打工，找了個在城里上班的男朋友。小兒子林小軍考上了大學(xué)。孩子們一個個像羽翼豐滿的鳥兒離開了家，家里就剩下了老兩口。

逢年過節(jié)，兒女們就從城里回來，圍繞在父母身邊，嘰嘰喳喳說著外面的新鮮事。肖蘭花和林大有樂得跑出跑進(jìn)，忙前忙后，給兒女們做好吃的，聽他們嘮嗑。

可是，這樣的日子一年里也沒有幾天，林大有和肖蘭花多數(shù)時候還是你望著我，我望著你。老兩口除了侍弄十幾畝承包地之外，還養(yǎng)了三四十只羊、兩頭牛。隨著年齡漸長，體力也漸漸弱了，林大有放棄了宰豬的生意，除了干地里的活，他把主要精力和時間用在放羊喂羊上。村子周圍有大片的草灘，每天天不亮，林大有就把羊趕到灘上去放，等天亮了，太陽升到樹頂，他家的羊也吃飽了。林大有把羊趕回圈，吃過肖蘭花打的荷包蛋，再和肖蘭花去地上干活。他家的羊，個個長得膘肥體壯。

這樣的日子，對農(nóng)村人來說是值得滿足的，林大有和肖蘭花當(dāng)然也很知足。然而，老天卻總是喜歡捉弄人。肖蘭花四十六歲那年，一向身體沒什么毛病的她，突然就覺得吃飯吞咽困難。林大有要帶她去城里的醫(yī)院檢查，肖蘭花怕花錢，她說自己身體沒啥毛病，可能是感冒了，可吃了幾天感冒藥，卻沒有一點(diǎn)好轉(zhuǎn)的跡象。

林大有擔(dān)心肖蘭花的身體出了毛病，就去找肖蘭花的妹妹肖桂花。肖桂花在城里的醫(yī)院上班，聽姐夫說了姐姐的癥狀，當(dāng)天就趕回來給肖蘭花做工作，讓她去醫(yī)院檢查。肖蘭花還是那句話，自己身體沒毛病，說啥也不肯去醫(yī)院。肖桂花勸她，去醫(yī)院檢查一下就放心了，有病咱就治病，沒病更好。

肖蘭花最終妥協(xié)了。

第二天，林大有陪著肖蘭花進(jìn)了城，在肖桂花上班的醫(yī)院做了檢查。化驗結(jié)果出來后，醫(yī)生把肖桂花叫過去，告訴她肖蘭花得了癌癥。肖桂花自己也判斷姐姐可能得了癌，但抱有僥幸，聽醫(yī)生說了檢查結(jié)果，還是有點(diǎn)震驚。肖桂花悄悄把姐夫叫過去，告訴他姐姐得了癌。林大有腦子里“嗡”地一下，差點(diǎn)一頭栽倒。肖桂花告訴他，好在是初期，做手術(shù)還來得及。肖桂花讓林大有不要告訴姐姐實(shí)情，她和林大有商量，瞞著肖蘭花，只說是慢性胃病，做了手術(shù)慢慢就好了。

林大有和肖桂花一起出現(xiàn)在肖蘭花面前時，肖蘭花看到他倆跟沒事人一樣，就問他們大夫怎么說的。肖桂花跟肖蘭花說，醫(yī)生說胃上有點(diǎn)毛病，做個手術(shù)養(yǎng)一段時間就好了。肖蘭花一聽不是大毛病，就嚷嚷著要回家，家里還有幾十張嘴等著他們回去喂呢。林大有也在旁邊說，今天就不回去了，大夫讓住院，后天做手術(shù)。肖蘭花執(zhí)意要回去，說既然是小毛病，還做什么手術(shù)，吃幾天藥就好了。肖蘭花要去找大夫開藥，肖桂花說給她看病的醫(yī)生已經(jīng)下班了。肖蘭花說，既然大夫下班了，那我明天再來。

肖桂花見姐姐不聽勸阻，就繞著彎問她，姐，你不是還盼著孩子們成家后，給他們帶孩子嗎？肖蘭花說，當(dāng)然了，這還能有假？肖桂花說，既然是這樣，你更要做手術(shù)，首先養(yǎng)好自己的身體，才能有力氣帶孫子，你整天病病殃殃的，誰還敢把孩子交給你帶。

肖蘭花抓住妹妹的手，問她自己的病是不是不好。肖桂花說，姐，你想哪兒去了，我還能騙你？就是慢性胃病，做手術(shù)好得快。肖蘭花還在猶豫，說以前也沒聽說得了胃病非要做手術(shù)。

為了讓肖蘭花打消回家的念頭，肖桂花責(zé)怪她說，姐，你以后再不要吃剩菜剩飯了。肖蘭花笑著說，好好的飯菜，不吃倒了多可惜。肖桂花說，你這胃病就是吃剩飯菜落下的，以后再不要吃了，倒給雞算了，實(shí)在想吃，就多熱一會兒，不要吃涼的。肖蘭花說，你說得對著呢，我還就愛涼飯，以后再不吃涼飯了。

肖蘭花想了想，覺得妹妹說得在理，不就是小毛病嗎，做完手術(shù)躺幾天就好了。

林大有見肖蘭花不再堅持回家，便去辦住院手續(xù)，趁機(jī)躲進(jìn)廁所哭了一鼻子。

兒女們聽說母親得了癌癥，都放下手頭的事趕了回來。為了讓母親開心，兒女們還如往常一樣，圍在她身邊嘰嘰喳喳，盡挑高興的事說，惹得同病房的人羨慕不已。

肖蘭花做完手術(shù)后，在醫(yī)院住了二十多天。那些天，林大有醫(yī)院家里兩頭跑，人憔悴了一大截。肖桂花幾次跟他說，姐夫，家里忙，醫(yī)院這頭就交給我和孩子們，你隔兩天來一回就行了。林大有哪能放得下，他每天照樣來醫(yī)院。

肖蘭花手術(shù)后每天吃藥打針，再加上化療，頭發(fā)大把大把往下掉，一頭烏黑的頭發(fā)所剩無幾，人也迅速瘦了下來?？粗惶焯煜莸男ぬm花，林大有心里五味雜陳，恨不得自己替她受這份罪。每次化療過后，肖蘭花啥也吃不下，林大有就在邊上陪著她。

肖蘭花大概察覺到了什么，幾次問林大有，自己得的到底是啥病。林大有跟她說，就是胃上的小毛病。肖蘭花不信，說小毛病哪有這么折騰的，該不會是絕癥吧？林大有勸她不要胡思亂想，說她胃上做了手術(shù)，身體虛弱，緩幾個月就好了。在所有人守口如瓶的堅守下，肖蘭花最終也不知道自己得的是癌癥。

林大有學(xué)做過農(nóng)村的流水席，做面食更是有一手。肖蘭花出院回家后，每天要多吃幾頓飯，但每頓只能吃很少的一點(diǎn)。每頓飯，林大有都親自下廚，盡量做得細(xì)致可口，讓肖蘭花吃著舒心。雖然每天都要上地干活，還要放羊、喂牛，但林大有沒有說過一句抱怨的話，更沒有在兒女們面前訴過苦。

肖蘭花擅長縫紉，孩子們小的時候，一年四季的衣服、一家人的鞋，都是她親手縫制的。孩子們長大后，衣服都在店里買，也不再穿手工鞋了。林大有腳汗大，穿慣了肖蘭花做的布鞋，穿皮鞋不光出汗多，腳也不舒服。肖蘭花養(yǎng)病的日子里，一有時間就翻出鞋樣來，給林大有做鞋。林大有怕她勞累，看到了就阻止，但肖蘭花趁林大有不在家的時候，就偷偷拿出來繼續(xù)做。一次，林大有在柜子里找東西，看到了十幾雙鞋，有單鞋，也有棉鞋，夠他穿好幾年。

在林大有的精心調(diào)養(yǎng)和護(hù)理下，肖蘭花消瘦的身體漸漸復(fù)員，幾乎掉光的頭發(fā)也多了起來，到醫(yī)院檢查，各項指標(biāo)與常人無異。雖然肖蘭花身體已經(jīng)康復(fù)，但林大有還是不讓她下地干活，肖蘭花只好待在家里干點(diǎn)家務(wù)活，給林大有做飯洗衣服。

林大有以為經(jīng)過這次大難，他們的日子應(yīng)該太平了。大兒子已經(jīng)復(fù)員，在城里上班，也談了女朋友，過不了多久，他們就該抱孫子了。閑下來的時候，林大有也和肖蘭花一起憧憬他們的未來，謀劃他們的老年生活，等兒女們都成了家，日子穩(wěn)定了，他們就啥也不干了。

然而，天有不測風(fēng)云，誰又能看到自己的未來呢？

那是一個晴朗的夏日傍晚，羊兒們一個個肚子吃得溜圓，林大有趕著羊群，頂著一頭夕陽回到家，進(jìn)門后見屋里沒人。往常林大有放羊回來，肖蘭花通常都在家里等他，有時候把飲羊的水都準(zhǔn)備好了。林大有想，肖蘭花可能串門去了。走進(jìn)廚房，看到案板上有切好的菜，面盆下面扣著一團(tuán)面，林大有便洗手開始做飯。林大有做好飯，還不見肖蘭花回來。出門來到街上，看到有幾個人聊天，就問他們有沒有看到自己的老伴，都說沒看到。林大有便回到屋里，邊吃飯邊等。

林大有吃了兩碗飯，仍不見肖蘭花回來，不禁有點(diǎn)納悶，她究竟干啥去了？眼看天快黑了，林大有準(zhǔn)備去后院給牛添草，經(jīng)過庫房時，看到平時鎖著的門開著一道縫，推開門，發(fā)現(xiàn)碼得整整齊齊的糧食袋子倒了一地，肖蘭花被壓在袋子下面，只露出上半個身子。

林大有喊了幾聲“蘭花”，沒有回應(yīng)。用手摸她的身體，已經(jīng)沒有溫度了。

肖蘭花就那樣不聲不響地走了，連一句話都沒有留下。林大有到老也想不通，肖蘭花怎么會壓在糧食袋子下面，她去庫房干什么？

辦完肖蘭花的喪事，林大有一下子老了許多。他想不通，肖蘭花咋就突然從他的生活中消失了，像是跟他開了一個玩笑。林大有受不了這突如其來的打擊，情緒幾近崩潰，只要有人提起肖蘭花，他就哭得鼻涕一把淚一把。兒女們擔(dān)心父親想不開，輪流回家陪他。一年以后，林大有才從悲痛中走了出來。

林大有每天要下地干活，還要侍候牛羊，兒女們擔(dān)心他身體吃不消，勸他把羊都處理掉，或者少種幾畝地。林大有堅決不答應(yīng)，兩個兒子都還沒成家，他要讓兒子們看到希望，而不是成為孩子們的累贅。兒女們過意不去，就勸他再找個老伴，也好有個說話吃飯的伴兒，但林大有提起這事來就搖頭，他的心里裝不下第二個女人。

林大有有句口頭禪：男人是個耙耙，女人是個匣匣。他常跟兒女們說，沒有你們的媽，這個家哪有我們今天的富裕日子，我怎能忍心把她一手?jǐn)€下的家業(yè)交給別人。兒女們清楚父親說的是事實(shí)，父親每次賣了東西拿回家的錢，只留下零頭，整數(shù)都交給母親保管。母親過日子精打細(xì)算，從來不亂花錢，除了日常開銷，基本都存下來了。兒女們給她錢，她總是推讓不要，說自己有錢，實(shí)在推不掉才會接。母親去世后，兒女們整理遺物時，發(fā)現(xiàn)他們給母親買的新衣服，大部分都沒穿過，疊得整整齊齊放在柜子里，衣服口袋里裝著幾本用手絹包著的存折，加起來有八九萬元，還有沒來得及存的兩千元現(xiàn)金。

兒女們理解父親的心思，回家陪他的次數(shù)就多了。

林大有把肖蘭花的照片放大了一張，掛在柜子上方。沒事的時候，他就望著照片里笑模笑樣的肖蘭花，嘴里絮絮叨叨，臉上時而浮出笑容，時而掛著憂傷。外出前，他會對著照片說，自己要去放羊，或者上地干活。從外面回來，他也會對著照片絮叨一番，在街上遇到誰了，誰家的女兒出嫁了，誰家的兒子娶媳婦了，誰家修了新房，誰家買了車。兒女們回來，給他帶來好吃的，他一定會分一份兒出來，用盤子盛上，放在肖蘭花的照片下方，告訴她哪個孩子回來了。兒女們給他買了新衣服，他穿上后，也要在肖蘭花的照片前絮叨幾句，告訴她是哪個孩子買的，好像肖蘭花還活著。

肖蘭花去世后，林大有一個人在農(nóng)村生活了十多年。六十五歲的時候，林大有的身體已大不如前，身體佝僂了，臉上的皺紋溝壑縱橫，一頭白發(fā)勝似雪。兒女們勸他進(jìn)城，林大有執(zhí)意不肯。他跟兒女們說，我進(jìn)了城，你們的媽怎么辦？兒女們跟他說，媽都走了這么多年了，你還放不下？林大有說，你們的媽每天都回來。兒女們擔(dān)心父親一個人生活時間太長，腦子會出問題，更加堅決讓他進(jìn)城。

最終，林大有沒拗過兒女，進(jìn)了城。進(jìn)城后，林大有一直住在大兒子林志軍家里，他把肖蘭花的照片放在床頭桌上。在農(nóng)村干慣了活兒的林大有，到城里后待不住，想找事干。兒女們堅決不答應(yīng)。兒子兒媳上班后，林大有就搬只小凳子到樓下，或者在小區(qū)的小廣場上，跟一幫老頭老太們掀牛九、打雙扣。慢慢地，他適應(yīng)了這種生活。

林大有七十歲生日那天，兒女們張羅著給他辦了個壽宴。在酒店吃飯的時候，林大有心里高興，多喝了幾杯酒。

回家后，林大有說頭暈，進(jìn)屋就睡下了，直到天黑也沒見他起床。林志軍去叫他吃飯，推開門，看到林大有側(cè)臥在床上，正對著肖蘭花的照片，臉上的表情看起來很安詳也很幸福。林志軍喊了幾聲，見父親不答應(yīng)，過去推了一下，林大有的身體已經(jīng)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