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雜憶

鐘志農(nóng)

一

小學時的我在老師眼里絕對不是一個好學生：上課愛說話，注意力不集中，兩只小手在抽屜里不停地忙碌著。我的書包幾乎就是一只“萬寶囊”，除了課本和文具之外，還有彈弓、陀螺、玻璃球、軍棋以及裝著蠶寶寶的火柴盒和桑葉，或者是裝著蛐蛐的小竹管。還有一種玩具叫“洋片”，是一種火柴盒大小的硬紙片，正面印著各種彩色圖畫或人物，有幾十張或上百張，橡皮筋一扎就叫“一刀”。放學路上，幾個小伙伴一路貓著腰使勁拍著“洋片”，興高采烈地玩著喊著，若是能把對方的一張“洋片”拍翻一個面，這張“洋片”就歸你了，所以到家時，手里要么是贏了一大把“洋片”，要么就是輸慘了。正是通過玩這種“洋片”，我認識了《水滸傳》里的一百單八將，《西游記》里的師徒四人和其他佛道妖魔，《三國演義》里的諸多文臣武將，還有《楊家將》《說岳全傳》《封神演義》里或?qū)嵒蛱摰臍v史人物。那時，我家住在杭州官巷口附近的珠寶巷，一進巷口有一個小人書攤，一分錢就能租一本小人書（即連環(huán)畫），可以慢慢地翻來覆去看。我的衣兜里常常有一兩分錢，是我在上學路上買燒餅油條時省下來的，于是，一幫小伙伴就圍著我伸長脖子一起看，我儼然成了中心人物，那種感覺真是好極了。小人書對我來說就是一扇神奇的窗戶，它吸引著我，為我展現(xiàn)了一片有趣的博覽天地。

整個小學六年，除了課本學習之外，我的課外閱讀就是看小人書。那時，我的哥哥姐姐都在外地上大學，我比他們小十歲左右，母親早在我8歲時便英年早逝，父親也在單位里被一次一次“運動”著，家里只有奶奶和我兩個人，所以我看“閑書”是沒人管我的。等上了初中，第一學年里寫完作業(yè)還是看小人書，從初二開始，因為教語文的張濟成老師把我的一篇作文當作范文在全班同學面前讀了，于是我自信心大增，遵循張老師的教導，開始到學校圖書室借小說看，一看就會看到夜里九十點鐘。就這樣，短短兩年的時間，我便讀完了20世紀50年代國內(nèi)可以見到的絕大多數(shù)中外文學名著，其中，外國文學基本都是蘇聯(lián)作家的著作，西方文學名著翻譯出版的極少，都是舊書店里民國時期的老版本。

那時候的我，覺得讀書太有趣了。

二

初中畢業(yè)之后，因為當時的政治氣候所致，加上父親因錯案身亡，我失去了繼續(xù)升學的政治資格。奶奶在我失學之前就已病故，于是我離開杭州到了北京，住在我大哥工作的化工部大院的單身宿舍。星期天大哥只要沒有出差在外，就會帶我去清華園看望姑姑，順便給我改善一下生活。姑姑和我母親是清末第一所女子學堂（現(xiàn)為杭州惠興中學）的前后屆校友，感情很深。姑父1935年從劍橋回國后便任清華大學電機系教授，住在清華園南門內(nèi)的一幢西式洋房里。姑父家有一間獨立的書房，和我父親的書房風格迥異，我父親收藏的幾乎都是線裝書和古代的字畫，而姑夫的書房里大抵都是外文專業(yè)書，我只對他從圖書館里借閱的一些雜志感興趣。

我到北京時正值三年經(jīng)濟困難，生活艱辛自不必說，但在首都，總比外地的日子要好過一些，所以還時不時地去王府井新華書店看看。那時，因為中蘇關(guān)系開始走遠，翻譯出版的蘇聯(lián)名著明顯少了，記得讀過的最后一本蘇聯(lián)小說就是《葉爾紹夫兄弟》，好像還要通過哥哥單位的內(nèi)部關(guān)系才能借到。國內(nèi)作家寫的小說也明顯比50年代少了，風行一時的著作就是《紅巖》和《歐陽海之歌》。后來，貫徹落實黨中央“調(diào)整、鞏固、充實、提高”的“八字方針”，政治環(huán)境在一段時間里變得相對寬松一些，我這才得以在北京完成了高中階段的學業(yè)，其間，讀得最多的書就是《雷鋒日記》《三家巷》和《我的一家》。新華書店柜臺里以政治理論書籍和馬克思主義哲學著作居多，其中，再版的艾思奇名著《大眾哲學》吸引著我第一次走進哲學的大門。那個年代能看到的中國古代名著成了稀缺之物，好在文化部門經(jīng)過嚴格審查篩選，每月還能編輯出版一本小冊子，叫作《中華活頁文選》，其中不乏千古流傳的佳作名篇。我每期必買，這多多少少彌補了一些“書荒”之缺。

接下來便是“文革”開始，我辛辛苦苦、省吃儉用攢下的一箱書全被抄走燒毀，那真叫心痛?。〉鹊较锣l(xiāng)時，我隨身帶的就只剩一卷極薄的被褥和一只父親用過的小皮箱，里面除了衣物只有兩本書：《毛澤東選集》（合訂本）和《魯迅選集》。從山西生產(chǎn)建設(shè)兵團到內(nèi)蒙古生產(chǎn)建設(shè)兵團，再到黑龍江生產(chǎn)建設(shè)兵團（后改為農(nóng)墾總局），這兩本書始終陪伴在我的身邊，一直到改革開放。

現(xiàn)在的年輕人哪里知道，那個年代想讀書談何容易?。?/p>

三

進入20世紀80年代初，新華書店書架上的書逐漸多了起來，價格也很便宜，一本書定價幾角幾分錢，比較厚的書也只有1元幾角。那時候老百姓的工資普遍很低，像我這個年齡的中學教師只有31元，但我每個月買書的錢基本要占到工資的1/5左右。到了90年代，工資漲到300多元甚至更多，書價當然也上漲了，但我始終保持用1/5的收入去買書。這難免會引起我和太太之間的一點小摩擦，慢慢地，我積累了一些“打埋伏”的小經(jīng)驗，比如每次買書回家，先解開衣襟，把幾本書藏在腋下，或者塞在背后的褲腰里，然后系好紐扣，若無其事地進門，喊一聲“我回來了！”這樣基本都能蒙混過關(guān)，尤其是在冬天，這一招非常有效。但是積少成多，太太漸漸察覺家里的書莫名其妙多了起來，這時候就需要給她做一些“認知調(diào)整”，態(tài)度要溫和而堅決，最后的結(jié)果總是雙方各退一步。

也許是受到家中前輩耳濡目染的影響，1983年我就開始琢磨要建自己的書房。我的岳父是一位手藝很好的木工，我結(jié)婚時的家具都是他親手制作的，于是我就請他老人家再幫我做一個大書柜、一張寫字臺，放在十幾平方米朝南的房間里，墻上配一幅畫，就成了當時農(nóng)場居民區(qū)里獨一無二的家居一景。在之后的幾十年里，我因工作調(diào)動多次搬遷，書房也越來越大，到退休時，我家里的客廳、餐廳、臥室都成了書房，加上專用的書房共有4間，裝修時在每一間房里都設(shè)計了從地板到房頂?shù)牧⑹綍?、書櫥，連洗手間和陽臺上都擺滿了書。

這么多的書是怎么攢起來的呢？20世紀80年代，我還在黑龍江的邊陲地區(qū)，新華書店的新書少得可憐，但是1983年創(chuàng)刊的《中國教育報》上面常常有新書出版的信息，而且出版社設(shè)有郵購部，所以郵購就成了我買書的主要渠道。特別是當年的“杭州書林”，由于書目品種多、服務(wù)信用好，更是成為我10多年里郵購圖書的主要合作伙伴。

到了1993年，我調(diào)回故鄉(xiāng)杭州，購書的路徑一下子變得開闊了。官巷口新華書店是我從小最熟悉的書店，所以我每周必定要去逛一逛，凡有看中的新書，當即買下，絕不猶豫。有時從外地出差回來已經(jīng)是晚上8點多了，我往往顧不上回家，拖著行李箱就直奔書店去了。因為我有一個經(jīng)驗，學術(shù)性比較強的專業(yè)書籍，特別是譯著，第一次印刷的數(shù)量大概在3000～5000冊左右。全國有2000多個縣市區(qū)，每個縣市區(qū)至少設(shè)有1家新華書店，這樣算下來，像杭州這樣的大中城市，一家有規(guī)模的新華書店購入的心理學專業(yè)書籍，庫存也就是四五本左右。杭州有多少心理學工作者？當然人數(shù)不會太少，那么誰有眼光，誰捷足先登，好書就讓誰買走了。

這里還要補充一個買書的細節(jié)：1993年回杭州后，經(jīng)過半年左右的查閱資料和分析思考，我把職業(yè)生涯最后十年的發(fā)展方向定位為中小學心理輔導。那時新華書店里的心理學書籍少得可憐，我所看到的國外、境外的專業(yè)資料，基本上來自港臺心理學界的一些復(fù)印文本。于是我想來想去，硬著頭皮寫信給我的五叔，并隨信附上了一張書單。五叔1949年去了臺灣，20世紀90年代初，他已從軍界退休并移居美國。收到我的信件后，他馬上給臺灣的老朋友打長途電話，并代我支付了買書的費用。那時兩岸之間還未“三通”，五叔的朋友先把這十來本書從臺北寄到紐約，再由五叔轉(zhuǎn)寄到上海，在海關(guān)經(jīng)過開包審查，數(shù)日之后才從上海發(fā)到杭州，我收到這包書時看郵寄的日期，已經(jīng)是一個多月之前的事了。后來我不好意思再給五叔增添麻煩，就根據(jù)每本書后面附頁里的叢書目錄，寫信給香港的一位晚輩親戚，請她在就讀的香港某高校圖書館幫我付費復(fù)印，前前后后有幾十本之多。到了90年代末，家里有了電腦，我就直接從網(wǎng)上與臺北心理出版社聯(lián)系郵購，得到林敬堯總編輯的大力關(guān)照和幫助，他幾次直接回復(fù)我的郵件，安排員工給我寄書，并在價格上給了我很多的優(yōu)惠。

我從臺北心理出版社郵購的書前后有一百多本，其中張春興、吳武典、林家興、王麗文、李坤崇、廖鳳池、夏林清、黃惠惠等幾位教授的著作直接引領(lǐng)我走進學校心理輔導的大門，奠定了我后半生心理學研究的重要基礎(chǔ)。

從21世紀初開始，國內(nèi)各高校心理學理論研究的水平突飛猛進，中國輕工業(yè)出版社的“萬千心理”和“萬千教育”團隊一馬當先，以廣闊的理論視野和鍥而不舍的精神，組織翻譯出版了一系列國外心理學各個分支的最新研究成果，這些燦若百花盛開的專業(yè)書籍絕大部分被我陸續(xù)收入了自己的知識寶庫。實事求是地說，近十幾年來，大陸在心理學專業(yè)書籍的翻譯和出版領(lǐng)域里已經(jīng)遙遙領(lǐng)先于寶島臺灣，所以，我現(xiàn)在買書基本上都是通過當當網(wǎng)郵購，基本上可以不用跨越海峽求助我們的同胞“ 鴻雁傳書”了。

另外，有些非常值得一讀的經(jīng)典著作，由于出版時間較早，印數(shù)又只有2000～3000冊，現(xiàn)在已成為絕版書，只有在二手書店里才能“淘”得到，而且價格要翻好幾倍。但只要被我看中，不惜成本也要收入囊中，比如1996年出版的美國學者寫的《人生發(fā)展心理學》，去年在二手書店被我發(fā)現(xiàn)，由原價42元炒到117元;還有1986 年出版的荷蘭學者寫的《人生的階段》，原價1.2元，現(xiàn)價漲了20倍，也被我當作寶貝收藏了。

藏書是一個積少成多的過程，這個過程充滿了無窮的樂趣，使得讀書成了一種享受。

四

我收藏的書雖然多而雜，但基本上可以分為七大類。一是文史類。20世紀70年代末我在哈爾濱師專學的是漢語言文學專業(yè)，所以整個80年代我收藏的都是古今中外的文學名著和漢語言學的大家之作，最有名的如王力先生的《古代漢語》，歷史著作如“二十四史”和《中國通史》及其全套演義，還有古今中外的人物傳記，等等。二是哲學類。人類所有的學科研究最后都殊途同歸上升到哲學層面，心理學也不例外，所以，哲學的書籍占了我整整一柜。三是心理學類，包括國際上卓有名望的心理學家撰寫的各種心理學基礎(chǔ)理論名著或教材，也包括心理咨詢（輔導）技術(shù)方面眾多派別的名著。其中，重點收藏學校心理輔導常用的六大理論取向的專著，即精神分析理論、認知行為主義理論、人本主義理論、積極心理學理論、焦點解決短期咨詢理論、家庭治療理論，還有三種非常重要的基礎(chǔ)性理論，即發(fā)展心理學、變態(tài)心理學和一個團體咨詢（輔導）理論。四是與心理學交叉學科類，包括腦科學、社會學、倫理學、社會心理學、教育心理學、學校心理學、教學心理學、性心理學、女性心理學、犯罪心理學、文化心理學、進化心理學、生物心理學，等等。五是班主任工作與教學工作類。心理健康教師如果不懂班級管理和課堂教學規(guī)律，就無法與班主任、學科教師溝通，提出的意見建議就是蒼白的。六是科普類，七是保健類。這七大類書都是分門別類擺放的，使用時我能很快找到相關(guān)的書柜，準確地從某一層某一架上提取出來。

很多人問過我：這么多的書，你每一本都看過嗎？我回答說：藏書如果不努力讀，那就是花瓶擺設(shè);如果一本一本讀藏書，那就是死讀書的書呆子。我們不能為讀書而讀書，讀書是為了用書。所謂“用”，主要是三個方面：一是要解決工作中的難題，比如遇到一個難以判斷和處理的輔導個案，或者班級管理中出現(xiàn)的具體問題;二是要集中攻克一個科研課題，比如最近三年，我專注于研究“中小學生心理核心素養(yǎng)”這一前沿性課題，就不知道讀了幾百本書;三是為了寫書、寫文章，我現(xiàn)在發(fā)表的100多篇論文、出版的20多種專著和教材教參，都是我苦心讀書，進行一系列的思考、消化、提煉、創(chuàng)造的結(jié)晶。所以，我有兩個體會：第一，書不能一本一本“排著隊”去讀，而是要圍繞一個中心主題一摞一摞去讀。我寫字臺上的書總是排成馬蹄形“書墻”，每隔一段時間，我都會搬動調(diào)換一次，我太太一看我又在“體力勞動”，就知道我要研究一個新的專題了。再比如，我每年冬天去海南度假，總是“兵馬未動、糧草先行”，一次性快遞七八箱專業(yè)書籍過去，等我人一到，書也就到了。第二，讀書要分輕重緩急，要“厚此薄彼”。經(jīng)典著作必須反復(fù)讀，逐字逐句讀;常用理論著作要根據(jù)需要選重點讀;參考性理論著作可以隨手翻翻，瀏覽著讀;資料性書籍平時可以不讀，先簡單記錄下來，需要時再讀。

也有人問我，怎么讀書才會有效率？這方面我已發(fā)表過幾篇體會性文章，這里再介紹一下我的“六步讀書法”：（1）速讀。拿到書先看目錄，圈出重點章節(jié)，然后瀏覽全書，知曉大概;（2）細讀。選出重點章節(jié)，圈點勾畫，概括要點，重組信息，必要時畫出思維導圖，用自己的話重述作者的重要觀點;（3）研讀。找出問題，嘗試解決，對照同類書籍，進行比較鑒別，得出自己的看法;（4）誦讀。復(fù)誦精華句子，熟記于心，這是把書讀“薄”的關(guān)鍵一步，因為一本書最后留在腦子里的就是幾句重要的話，要能隨口背出來;（5）錄讀。重要的觀點、段落不可能都記住，這就要摘錄輸入在電腦里，用得著的時候馬上能調(diào)出來。為此，我的電腦里分設(shè)了56 個讀書筆記文件夾，腦子里還有一排“書架”，說找什么就能找出什么;（6）復(fù)讀。重要的書要反反復(fù)復(fù)讀，每次都有新體會，不太重要的書翻翻就可以了，什么都讀、什么都記，那就太累了。

我相信大家都會考慮到買書的費用問題。除了“量入為出”這個前提之外，我認為這基本上是一個家庭消費開支的價值取向問題。我不抽煙、不炒股、基本吃素、不喝酒，我的消費主要就是買幾本書?？纯匆晃葑拥臅孟窕ㄈチ撕芏噱X，但如果我是一桿“大煙槍”，天天抽煙，把40年間燒掉的一條條香煙堆積起來，我家的書柜肯定是裝不下的。假定按中檔煙的價格計算，一條煙300元，一個月抽上3條不算多，那就是千把元，一年就是一萬多元，40年就是四五十萬。那么，到底是將這些錢燒成香煙灰好，還是把這些錢變成藏書加精神財富好？答案是不言而喻的。

人到晚年，身體一年不如一年。我現(xiàn)在的視力明顯下降，看書有時要用放大鏡，但我的讀書、用書的生活仍在繼續(xù)。生命是一個過程，事實上，每個人從生下來就開始走向死亡，但很少有人清醒地認識到這一點。尤其是年輕人，總覺得自己的日子很長很長，過去當學生時，讀書已經(jīng)讀得令人生厭，現(xiàn)在總算工作了，要先放松幾年，一些書可以慢慢再讀。也許當他們到了中年之后，才會發(fā)現(xiàn)時間原來消逝得那么快，才會想到真應(yīng)該珍惜每一天的分分秒秒，認真多讀幾本書。如果到了我這個年齡，說不定會下決心要“手不釋卷”，和時間賽跑了。

“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是人一生都要做的事情。當我的“萬里路”將要走到盡頭之時，我會給自己的“萬卷書”找一個安身之處，讓它們繼續(xù)為學校心理輔導事業(yè)貢獻力量，這是我的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