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匠
前文我說到,徐渭在一次瘋病發(fā)作時,砍死了自己的妻子張氏,而被有司抓進了大牢。
殺人償命!本該被判斬的他,幸得一幫在朝中做官的友人,如禮部侍郎諸大綬和翰林編修張元忭等人聯(lián)名為他求情,才保住了他的命。他在牢中一待就是七年。中間,只在在隆慶二年(公元1568年),其生母病故時,曾短期出獄,辦理喪事。直到萬歷元年(公元1573年),明神宗朱翊鈞即位,大赦天下。徐渭這才被從牢里放了出來,此時,他已經53歲了。不過,讓人沒有想到的是,徐渭在牢中待了七年之后,他的瘋病竟然好了大半。出獄后,他先是回到自己的老家山陰,休養(yǎng)了一段。
此時,他的兒子們都已經和他分了家。大約有五年的時間,他一直靠著朋友們的接濟過活的。但仍是好喝酒,他是寧可無可食之飯,也曾轉身就將朋友剛送給他的一件貂皮大衣拿去換了酒錢,過后,他還作了這樣一首詩,來記述此事:
市上挾葛塞眼黃,將貂往市不成羊。
孟嘗一腋收狐白,季子千金敝洛陽。
固是此方饒毒熱,亦窺生事正空囊。
鹿皮破盡惟斑在,大雪關門擁壞床。
賣完朋友贈送的貂皮大衣,接著又賣書。
貝葉千翻粟一提,持經換飽笑僧尼。
僮書我亦王家作,偶散誰非大塊泥。
帶草連年高纂述,中箱一日去筌蹄。
聊堆剩本充高枕,一字不看眠日低。
萬歷三年,徐渭受邀參加了張元忭主持的《會稽縣志》的編修,復又游歷了杭州、南京、富春江一帶,并交結了許多詩畫朋友。萬歷五年,徐渭當初在胡宗憲幕中結識的朋友吳兌(字君澤,一代名臣,后來做官做到了兵部尚書、太子少保),在上任了宣化、大同、山西總督之后,便向徐渭發(fā)出了邀請,希望他能來北地,和他一起保衛(wèi)邊疆。徐渭在接到吳的信后,便欣然來到了北地,在吳幕中做了一名文書。
不久,徐渭又經戚繼光介紹,出山海關,到了遼東,在遼東總兵李成梁處,教了李成梁的公子李如松幾個月的兵法,還結識了蒙古土默特部大汗俺答汗(也稱阿拉坦汗)的夫人三娘子。這位三娘可不是一般的人,她不僅天生麗質,能歌善舞,而且性格豪爽,還很擅長帶兵打仗。土默特部之所以能夠成為當時蒙古最強大的部落,可以說和她的存在有著莫大的關系。俺答汗死后,按照蒙古族的舊俗,她當嫁給俺答汗的長子黃臺吉為妻。但當時已經32歲的三娘子卻不愿意這么做,但她要不嫁給黃臺吉的話,就必須離開土默特部。于是,便點齊了俺答汗生前賜給她的1萬精兵,準備到別處去,筑城而居。
但明廷因怕她離開后,已和大明修好了很多年的土默特部,會和大明再起刀兵。于是,便派人去勸她留下。也是出于對明廷的尊重,三娘子最終還是同意留在土默特部,并與黃臺吉成了婚。黃臺吉繼承汗位之后,經常埋怨父親不該與大明修好,幾次想對大明用兵。但都被三娘子勸住了。5年后,黃臺吉病逝,三娘子本想把手中的王印和兵符傳給自己的兒子卜他失禮,但猶豫再三,還是將王印傳與了黃臺吉的長子扯力克,并又嫁給了扯力克。
明廷當然也知道三娘子才是土默特部的實際掌權,所以又再次冊封了她為忠順夫人(從俺答汗到黃臺吉,再到扯力克,都是大明封的順義王),并每年都會給他很多賞賜。三娘子亦對明廷也一直是心懷感激,曾多次向明廷表示“子孫暨部族世世為天子守邊”。
史載:三娘子一直非常仰慕中原風尚,經常會到明朝的邊關軍營中走動,與明朝的很多邊關將領,如吳兌,都是朋友。明朝邊關將領也經常會將中原貴婦穿戴的八寶冠、百鳳云衣等物品,饋贈給三娘子。徐渭就是在這種情況下,見到了三娘子,并與之成為朋友的。徐渭在邊地,因受到了吳兌等人優(yōu)待,過得也還可以,至少心情還是比較舒暢的,但邊地風寒,他畢竟是個病人,由于身體的原因,他還是在次年春天,返回了家鄉(xiāng)紹興。雖然,他在邊地只待了不到一年就離開了,但也留下了不少描寫北地風光、民俗和軍旅生活的詩文。如他的:
偏將分馳日幾程,高牙猶復事東征,
江云隔岸來迎舸,海雨隨風去洗兵。
奏草每從燈下?lián)Q,捷書又見馬前橫,
西還即是朝天路,雙佩行看拂玉京。
———《軍旅四首·其一》
霜寒戍草嘶戰(zhàn)馬,潮落江門露釣磯。
欲請長纓何處是?且尋酒伴扣荊扉。
曾以幕府事南征,羽檄傳來急似星。
報道參戎深入處,當鋒還有一書生。
———《軍旅四首·其四》
這些詩,都寫得還是很豪邁的。
徐渭60歲時,又應自己的老友,同時也是救命恩人的張元忭之邀,來到北京,在元忭的幕中,做了一個幕僚。但元忭是個極其嚴肅的人,而渭卻又是個生性放縱之人,兩人關系很快就出了問題。據元忭的曾孫———明末大史學家、文學家張岱所記,自己的曾祖雖對徐渭有著救命之恩,也十分欽佩渭的才華,但卻時常會拿禮教的那一套,來約束渭,使徐渭感到大為光火。他曾對元忭說:“我殺人當死,也不過是頸上一刀,可你現在這么對我,簡直就是要把我剁成肉糜??!”
徐渭勉強在京待了3年,就又返回了家鄉(xiāng)。此后,他再沒有離開過山陰。徐渭晚年,一直靠賣字畫、賣書為生,但他只要手頭稍微寬裕,便不肯再作。有錢了,他就呼朋引類,喝得爛醉如泥;沒錢了,就杜門謝客,“忍饑月下獨徘徊”。更可氣的是,他的一班門生和“朋友”看他腦子壞了,就或騙或搶地從他手中弄走很多他的作品。下面的這兩首詩,都是徐渭晚年所作,從這兩首詩中,我們不難看出他晚年的生活,都已落魄到了何種地步。一首是:
半生落魄已成翁,獨立書齋嘯晚風。
筆底明珠無處賣,閑拋閑擲野藤中。
這首詩是他題在自己畫的一幅《葡萄圖》上的,值得一說的是,就是這幅畫,在2011年北京秋季拍賣會上,拍出3795萬元的天價。要是徐渭泉下有知,不知當作何種感想?
一首是:《二月望后連日夜風不減前年,而是日二人書至》:
天寒地凍正霜霄,被冷風號入帳驕。
貰屋再經飄瓦盡,破爐重補買薪燒。
老牛脊壞堪馱鳥,小犢書來尚滯遼。
好買紫團葠一搭,急鞭歸馬補虛勞。
徐渭一生不治產業(yè),錢財隨手散盡,此時只得靠賣字畫度日。但手頭稍為寬裕,便不肯再作。萬歷二十一年(公元1593年),徐渭這個三大才子,終在窮困潦倒中,走完了他的一生,享年73歲。死前,曾作《畸譜》,記述了自己一生坎坷的經歷,據說他去世時,身邊只有一條狗與之相伴,床上連一鋪席子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