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麗晴
在蘇中鄉(xiāng)下,吃飯意味著某種儀式。飯桌上,偶爾左手不捧碗,我媽會隔著桌子伸過筷子來打手,說不打不長記性。有時五指朝上捧碗,也要挨一通說,這叫五指巴天,是不尊重上天。碗洗后得用抹布擦凈,一只只反扣好,筷子得兩根擺得一樣齊。喝粥不能發(fā)出呼啦聲,喝湯頭不可埋到碗里,吸面條脖子不要仰得鼻孔眼朝天,筷子不得捅得飯碗“嗵嗵”響。對于讓人活下去的東西,村子里的人有種天然的崇敬。我媽說,吃飯沒吃相出息不會大,寧可餓在肚子里也不要窮在志氣上。
有種餓,不是沒有得吃,而是每頓都不能盡興吃飽。我媽說,糖吃到嘴里只甜到舌頭,涂在腦勺子后面才能甜到心里,肚子里帶著三分饑走路才知跑得快。因為糧食稀少,即使每頓都吃得刮碗底刮鍋底,但若逢有人飯點上來找我爸談事,我媽總是招呼人一起吃,說也就添雙筷子的事,不麻煩的。吃飯的人來多了,我媽說也就是多添一瓢水的事。背地里我媽說,別老記掛著嘴上的食,自己吃了臭茅缸,讓人吃了香四方。
春天的日頭長,門前蘋果樹的葉子在清晨的陽光下亮得如玉一樣。臨到中午,陽光爬到了梨樹上,葉片上潤澤的亮光漸漸帶上一絲薄霧,像過年時吃的白米飯上那層熱騰騰的輕煙,透著暖香。午飯時的村子,雞不再與狗追著跑,圈里的羊也垂下它躁動的長睫毛,那些煮在鍋里的關于春天的菜肴,讓萬物停止喧囂,歸于平和與溫柔。午后,太陽騎在柿子樹半邊的樹梢上,樹下的母雞們放慢了刨食的爪子,一朵花從樹上吹落在跌跌撞撞的小雞邊上,幸而不是一枚種子,避免了被小雞吃掉的命運。天,始終暗得慢。我跑到廚房里,對著水缸看,對著筷子看,我媽說吃飯就是添雙筷子、多瓢水的事,可是這筷子這水缸,怎么看都是不抵餓啊。那天過得好慢,我竟然倚坐在梨樹下,睡著了。
五六歲時的我,頭發(fā)黃軟,個子瘦長。伯母背地里給起了個外號,叫豆芽。我媽知道后很是生氣,我還挺喜歡的,像豆芽好啊,起碼是棵菜呢。我還愿意像面條,像白米飯,餓不著,多好。
夏天,村子在火里烤著。怕熱,中午和晚上基本都不生火了,早晨燒一鍋薄粥,管一天的吃喝。每天早上,我們喝一碗摻了番瓜的元麥糝子粥,余下的粥全都鎖到我媽房里。等她中午收工回來,開了鎖,才能喂我們早餓得像榆樹葉子一樣薄的肚子。小飯桌端到院子里的樹下,盛上一碗元麥粥,桌上有瓜扯、鹽蒸紫茄子、白糖拌紅番茄、青椒炒黃豆米,微風從樹杈間的各個縫隙里漏出來,帶來遠處稻田里的香味。偶爾也會捎來一兩朵纏在絲瓜架上的牽?;?,那紫的紅的花朵落在碗邊,比菜香。沒人去打擾它,任它繼續(xù)一朵花的旅行。
這一年的秋天,村子里隱伏著一股興奮的情緒,平靜的鄉(xiāng)村生活充滿了某種期待。鄰居們都在議論,今年的稻子要用機器來收割了。我媽說這下好了,一顆顆米就像磕頭磕出來的,插秧時彎腰駝背向后退,收稻時駝背彎腰向前爬,現(xiàn)在如果站著就能把稻子收上來,簡直就是神仙過的日子。我爸笑,說你也真會想,神仙還要費筋巴腦地種地?我媽說,那是肯定的,神仙也得吃飯嘛。
終于,收割機在下午時分一路轟隆著開進村子。田埂上站滿了看熱鬧的人群。老支書舉著一根竹子在收割機前作引導,還有兩個大男將舉著杈子和大麻袋跟在收割機后面,齊整整的稻谷卷進收割機,稻稈從收割機里吐出來就是穰草,谷子落在后面的麻袋里,裝滿一袋就再換一只麻袋。年近七十歲的老支書戴著草帽,他跑在收割機的前面,金黃色的田野大片地朝他身后退去,那是一片鋪天蓋地的金黃色,但在這種金黃色里,每種植株又有著自己獨特的符號,一種符號就是一種命運。你看那遠處的田野如團團燃燒的海水,壯闊的輪廓直接延伸成天際線;稻葉上布滿砂粒樣的紋路,在明凈的秋陽下躍動、掙扎、閃爍出深淺不一的光斑,它們向大地的告別莊嚴而又熱烈。我此后,再也沒有見過這樣壯闊的收割時的稻田,它們從此長在我的記憶里,并且在我后來的生活中反復再現(xiàn),只是再現(xiàn),無法覆蓋。那天,收割機最終沒有試驗成功,機器碾過的地方遺留下的稻穗、碎谷子多于人工收割。農民們重新彎腰揮鐮。后來,人們常常談起那僅有的一次農業(yè)機械化的經(jīng)歷,因為興奮,語氣略帶震顫。
中秋節(jié),我爸決定請客。客人有兩位,小張和小王。他們是村辦廠特地從無錫請來的師傅,在我們村用石棉瓦搭起的廠房里,教農民們如何用燒電爐子的辦法提煉出酒精、硫酸、硝酸、鹽酸。那天晚上,院子里點了兩盞玻璃罩煤油燈,我媽用新收的白米煮了飯,貼了米粉餅,燉了一盆麻蝦醬雞蛋羹,紅燒了一盤鯽魚,煮了一大碗的肉圓子,煨了一鍋芋頭扁豆肉骨頭湯。我爸買來一大捆橘子汽水,每個人都分得一瓶。飯碗一丟,小張和我媽打來井水,一邊洗碗,一邊唱錫劇,唱的是《珍珠塔》。小王跟我爸一人泡了一壺茶坐在梨樹下聊天。小張唱,娘說我虎背龍腰生得好,一定要穿大紅袍,脫了紅袍換紫袍,腰束金鑲白玉御骨套。我呆呆地站在那里聽著,一動不動。月亮上來了,小張和小王要回廠里去了,我和我媽舉著煤油罩燈送他們到院門處。小張說,亮子上來了,可以省點燈油了,然后就接過我媽手上的罩燈,輕輕吹熄那一簇火苗。月光一下子就亮堂了起來。小張學著我們當?shù)厝耍瑢⒃铝羻咀髁磷?,口音又輕又糯。她轉身走在門前的泥路上,腳上一閃,那是穿在涼鞋里的玻璃絲襪在月亮下的反光。我站在那里看著他們的背影,直到小張肩上的兩根辮子在月色里越走越遠。回家,關上院門,落下門閂,我輕輕學著小張口音說,亮子上來了。就在那一瞬間,我聽到內心里有什么東西跳了一下。
常在飯點上來我們家的人當中,習余算是一個。習余原先是六隊的生產隊長,大隊里籌備化學試劑廠時,我爸說你高中畢業(yè),有文化,來當廠長吧。習余廠長三天兩頭就來我們家,我爸白天在外東奔西跑,他只有在飯點上才能遇到我爸。來了也不多話,一臉苦惱。我媽喊,一塊坐下吃飯吧,肚里有食了人就不慌了。飯點上家里突然來一個人,我們就都沒機會添第二碗飯。我媽刮鍋底時還特細作,生怕那點響聲讓人家難為情。有一年老傳著要地震,家家搭起防震棚,村里、公社還有縣上的干部天天在有線喇叭里講防震。有一天半夜突然喇叭里拉起地震警報,我爸把睡得正酣的我們一個個連拉帶抱地拖出去,緊接著再去西屋里喊我爺爺奶奶,一家人正坐在院子里驚魂未定呢,就見大路上奔來一個人影,到了近處邊跑邊喊,是習余。我爸迎上去,以為廠里出狀況了。習余滿頭大汗,說廠里沒事,今天停電沒開工。警報一響,他兩腳一拔就奔來了,想著這里老的老小的小,擔心一大家子光靠我爸我媽應付不過來。我爸遞過去手上的芭蕉扇,拖了把椅子,說,坐吧,沒有大事的。等習余走了后,我爸說,你們以后要記住習余,要做這樣的人。
我媽說,地里長出來的莊稼,你只要在嘴上慢慢嚼上十來下、二十來下,都能嚼出香味來、甜味來,說飯菜不香,是嚼得太快了。有些話雖然聽過,但要聽懂,得經(jīng)歷了實實在在的生活后才能明白。有一天,我認真地煮了一鍋飯,洗手漱口后,盛了滿滿一碗,每口飯認真地嚼上二十來口,一口口嚼碎、咽下,沒有任何小菜,就一碗米飯,竟然吃得眼淚汪汪。世上哪有不香的飯菜呢,只有不會細嚼慢咽的人。
【作品賞析】
“世上哪有不香的飯菜呢,只有不會細嚼慢咽的人。”作家的這句話,不僅是全文的點睛之筆,也是對讀者的一種啟示。生活在新時代的我們,也許吃遍了各種美食,但我們從食物中體會到的幸福感,真的比當初期待一碗元麥糝子粥的人們多嗎?作家蔣勛曾說,那些在自助餐廳里想著“我還有哪一種食物沒有吃到”的人很可憐,因為他們不是在品味美食,而是出于貪婪在折磨自己的胃。抱著這樣的心態(tài)吃飯的人,人生也不會太幸福,因為無論是食物還是其他事物,只有體悟、珍惜、感恩“你能吃到的當下的每一口”“你能擁有的當下的每一刻”,才會幸福,才會在饑餓的日子里感恩一碗元麥糝子粥,才能在貧窮的歲月里,依然能觀察到“一朵花的旅行”,感受到“亮子上來了”的美好。
編輯??? 沈不言?? 786559681@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