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煒
一
睡不著,不管怎么折騰還是睡不著。馬三寶就在黑暗中數(shù)數(shù)字,起了幾次頭,數(shù)著數(shù)著就亂成了一鍋粥。他記得有人說數(shù)數(shù)字有困難,可以把數(shù)字當(dāng)動物,后來想起自己小時候在崖畔上放過羊。他仿佛看到毛茸茸的羊在藍藍的天空下靜靜地吃草。他的手指開始在空中盤旋,好像是在清點著一只一只的綿羊,羊群在他的手指下緩緩地走過去,他不自覺地發(fā)出了輕微的聲音。
夜晚的空氣中彌漫著燃燒的氣味,房子似乎變成了一個火爐,天氣熱得要命,總有東西不怕熱,那些藏匿于黑暗中的蚊子這個時候肆無忌憚地出動了,像海灣戰(zhàn)爭中實施攻擊的美軍直升機,不停地在耳邊盤旋,很快就把他的思緒打亂了。他總是數(shù)不了多少,手就不自覺地去拍打那些肆意的入侵者,黑暗中猛然的脆響惹得桃花用腿去蹬他。桃花是他的老婆,累了一天了,她沒有像馬三寶那樣在黑暗中翻來覆去。她和三寶開的飯店打烊后,回到家匆匆洗漱后就撲倒在凌亂的床上,很快就扯起輕微的鼾聲。她才不管蚊子的叫聲呢,別說蚊子,就是有頭驢叫,她也懶得管。一天忙活下來,她感覺骨頭都要散架了,一只蚊子無非就是在身上叮個包,就是把整個身體給它,它難道能吃了自己不成?她嘴里嘟嘟囔囔,說馬三寶心不靜,心靜自然涼,天熱又不是熱你一個,她還覺得冷呢。她把自己的腳心塞到馬三寶的腿上,馬三寶猛然感覺到桃花冰涼的腳趾,真是奇了怪了,桃花說的一點都不假,她的腳趾頭就像從冰柜里取出來的雪糕。他驚叫著把桃花的腳推到一邊,就更清醒了。
雖然沒有了睡意,但是床頭上充電的電話猛然吱吱的叫聲還是嚇了馬三寶一跳,已經(jīng)凌晨四點左右了,這個時候誰會打電話,不是騷擾電話就是騙子上門。按照習(xí)慣就是那么短暫的一聲,以往也碰見過這樣的情況,那些電話就像天際劃過的流星,往往短暫的一聲鈴響就會迅速掛掉。他曾經(jīng)回?fù)苓^,有個操著南方口音的女人說自己中了一等獎。如果不是他同學(xué)的遭遇他還險些信了,同學(xué)的哥哥就上了騙子的當(dāng),連命都沒了。說這件事的時候同學(xué)捶胸頓足,他那個精明一輩子的哥哥真的是太蠢了,如果沒有好奇心就不會有那個禍患,明明知道是騙局,接了電話后,帶上另一個朋友去南方的城市探虛實。公司自然就不存在,騙子也沒有得逞,可是在返回的路上卻遭遇了車禍,一輛拉貨的卡車迎頭撞上了他同學(xué)哥哥乘坐的大巴,瞬間一車人血肉橫飛、哭天喊地。車上的乘客很快都被送到了醫(yī)院,同學(xué)的哥哥坐在病床上,指手畫腳,儼然成了車禍搶救總指揮。他讓醫(yī)生搶救其他血肉模糊的受傷者,高聲闊論自己福氣大,騙子都想不到他的精明。別人安排妥了,他從床上一頭栽倒下來,臉色發(fā)紫,胸悶肚脹,醫(yī)生趕緊給他上儀器,但已經(jīng)晚了。他的傷是內(nèi)傷,脾臟都被撞爛了,血全流在了肚子里。機器沒用上,人就走了。從那后,馬三寶感慨騙子電話堅決不能接,接了只能給自己帶來霉運。雖然隔著時空,但是他知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好。他才懶得去跟騙子費口舌呢。
電話頑固地響,像個不知疲倦的孩子,聲音一聲高過一聲,充斥在狹小的空間里顯得格外刺耳。桃花睡得正香,她的嘴角還殘留著美夢的涎水,被鈴聲吵得火冒三丈,她瞇著發(fā)脹的眼睛,把枕頭壓在自己的頭上。房子里漆黑一片,但她能感覺到睡在身邊的馬三寶,她的嘴里發(fā)出呀呀的叫聲,黑暗里狠勁兒用腳踹馬三寶。
馬三寶倉皇失措地把電話抓在手里,他被桃花踹疼了,但他沒法對桃花發(fā)火,干了一天活,桃花也累得骨頭散了架。馬三寶心里的怒火只有和這個夜半騷擾的家伙算總賬了。他看也不看電話,實際上他也惺忪著眼睛,又不能高聲詢問。黑暗里他的嗓子像被捏住的鴨子,誰呀?他問。還讓不讓人睡覺嘛?
電話里的人沒有說是誰,只聽到急切的幾句出事了,出事了。馬三寶猛地就坐了起來,怎么啦?他問:出了什么事情了嘛?他哦哦哦地應(yīng)了很多聲,還夾帶著幾聲啊啊啊的感嘆和驚訝,把呼呼沉睡的桃花也給驚醒了。她探起身,支著一只耳朵,湊到了馬三寶跟前。她聽清了對方是她男人一個村子的永清,好像說是餃子館吃死了人,估摸明天有人去砸店哩,永清想跑哩,可他想到了三寶,跑了和尚還有三寶這個廟,所以他讓三寶啥都不要說,一問三不知。末了他特別叮嚀了一句:2女人嘴長夾不住話,千萬不要讓桃花壞了事。電話掛斷了,馬三寶還沒說話,桃花不高興了,她在黑暗中撇了撇嘴,倒頭睡在枕頭上嘴里嘟囔了一句娘娘腔。
二
永清就是有一副尖尖的嗓音,女里女氣的,說話就像被人捏住了脖子,唱個歌唱得鬼哭狼嚎的。他是三寶的發(fā)小,用三寶的話說,就是兩個人光著屁股的時候就上山打鳥,下河摸魚。夏季的時候,他們兩個人還干不了什么農(nóng)活、重活兒,經(jīng)常光著腳丫子,在堆放著滿是麥子的場上跑得熱火朝天,麥秸上的塵土把他倆的臉浸染得黑乎乎的,讓人總能想起三寶已經(jīng)過世的奶奶。
三寶奶奶在世的時候,整天坐在做飯的灶火里。爐里的火燒不旺,一縷一縷的黑煙把三寶的奶奶嗆得咳嗽不斷,她就抱怨做飯的鍋眼被燒鍋的煙灰堵住了。后來就喜歡用手掏煙灰,煙灰在她的身上,臉上黑得異常發(fā)亮,像戲里的大凈,他們一個望著一個怪異的樣子哈哈大笑。完了就用手相互去搓對方的臉蛋,臉蛋上的黑泥被搓成一根根細(xì)面條狀黑黝黝的轱轆;他們兩個就躲在一旁的角落里嘔嘔吐個不停,在他們幼小的成長時節(jié)里,實際上還有比這個更為惡心的事,他們或許也想到了,已經(jīng)記不清是誰提議的事情了。他們兩個人一起比賽尿尿,不管是比賽尿的高還是尿的遠(yuǎn),他倆最后把地上尿濕的泥巴弄成雞蛋大小的泥團捏成了一個一個的娃娃,并且給每個娃娃都起了村子里孩子的名字,他們兩個學(xué)著大人的嗓子大聲地喊叫:X娃,回——家——吃——飯——了—— 。永清總學(xué)得像,他吸一口氣,把嘴往緊里一嘬,聲音又尖又細(xì),讓馬三寶笑得前仰后合直喊肚子疼。
后來兩人很快就上學(xué)了,小學(xué)、初中、高中都一閃而過,兩個人都沒有考上大學(xué)。學(xué)校雖然沒有讓他們走上更為寬闊的道路,但讓他們兩個人的友誼得到了充分的牢固和升華。在十幾年求學(xué)的時光穿梭里,三寶為永清打過架,為永清罰過站,永清毫不示弱。誰在背后說三寶的壞話,他也總能站出來。他覺得他們就是一個整體,任何的污蔑和指責(zé)都是對他們的冒犯。
不上學(xué)是不行的,于是家里讓他們?nèi)?fù)讀。他們兩個人都像各自肚子里的蛔蟲,誰也沒有想去的意思,并且一個拿一個做掩護,一個拿一個做對比。馬三寶說永清都不復(fù)讀,我讀的哪門子書?三寶的爹想想家里經(jīng)濟捉襟見肘,不讀就不讀了,不是讀書的料,總不能把鴨子強行往架子上趕吧!永清的父親是個脾氣暴躁的男人,他剛被永清的媽不知什么原因罵了個狗血噴頭,無處發(fā)火,兒子不去學(xué)校,撞到了他的槍口。他從院子里堆放的柴火里抽出一根細(xì)長的藤條,半個村子追趕永清。永清東跑西躲,依然沒有跑過耐力持久的父親,很快他殺豬一般的哀號傳遍了村子。村子里人都把永清的父親攔下,把他手上的藤條奪了下來,多大的仇恨都是自己的娃么,還能往死里打啊。不上就不上吧,三寶記得永清的父親最后放話說,你不上學(xué),我給你把婆娘娶進門,你成仙呀?鉆地呀愛怎么蹦跶怎么蹦跶起。村里有好事的勸架人話趕話說,好辦法啊,男人不聽話找個人管,那該有多省心啊。
永清聽到了眼珠子轉(zhuǎn)一轉(zhuǎn),想用哭表示自己的無奈,卻沒有想到嘴角卻裂開一條縫隙,但很快就把表情掩藏到了心底的最深處。他一想到有個女孩要給自己當(dāng)老婆,你說是高興還是沮喪,是快樂還是痛苦呢?
馬三寶眼睛尖,他后來問永清是不是聽到娶老婆心里樂開了花,一說給永清娶老婆,他心里都熱乎乎的。永清沒有說話,他伸出手,和馬三寶的手捏在一起,搖了幾搖,三寶呀呀地叫著跳得老高,他說說對了也不能這么報復(fù)??!
永清的父親果然沒有食言。很快村西頭說媒的水芹像個織布的梭子,出出進進了永清家的門后,十萬彩禮就把鄰村的芳霞給迎進了門。說話到結(jié)婚就一個月時間。要說好還是錢好,要說事順還是錢順,永清父親心里卻像貓抓了一把。他把家底抖光了還不算,又厚著臉皮到信用社貸了兩萬元,貸款娶媳婦也不是什么丟人的事情,人生的大事總算完成了一件。賬有賬在,事有事在,反正虱多不癢,賬多不愁。過完年,他就要讓夫妻倆出去打工還賬去,自己總不可能養(yǎng)他們一輩子。他想。
臘月里是農(nóng)村集中娶親的日子,永清的媳婦進門沒幾天,三寶也把桃花娶進了門。兩個男人關(guān)系好,兩個媳婦也像橡皮膠一樣黏到了一起。
過完正月,三寶和永清還沉浸在蜜月的溫柔里。兩家的老人不答應(yīng)了,三寶爹黑著臉,在廂房抽著劣質(zhì)的紙煙,咳嗽得喘不過氣。三寶知道他是故意給自己聽,他不高興就用嗆人的紙煙折磨自己。
永清的父親罵罵咧咧說永清屎到溝門不著急,貸款的利息像永清他媽的血壓,搞得人頭暈。從東頭往西頭看,誰家的年輕人還能在屋子里躺起,娶個媳婦就愛得連個正事都沒有啦?人都出門打工去了,五十多歲的女人都出去到城里飯店洗碗去了,年紀(jì)輕輕的男人能在家里四平八穩(wěn)地待著。罵急了,永清去找三寶,三寶和桃花正愁得在房子里大眼瞪小眼。他們兩個把一盒香煙抽得見了底,后來三寶說,在家里是沒有前途的,不但挨罵,還活得像個鉆到風(fēng)箱里的老鼠,干脆我們也出去打工吧?永清把最后一口煙抽到了頭,把煙蒂狠狠地扔在地上,用腳尖揉了又揉,下定了決心,他對三寶說,明天就出發(fā),誰不出去是王八!
三
出門的三寶和永清很快在省城一家建筑工地找到了工作。工地上的活重女人干不了,兩個女人就在工地附近的一家醫(yī)院做護理,實際上就是伺候那些癱在床上的老年病號,一把屎一把尿的,忙得不可開交,好在工資高。如果不是桃花發(fā)生點意外,或許三寶和永清就不會有自己當(dāng)老板給自己干的想法。
桃花的一個新病號是一個七十多歲的老頭,老頭家里不缺錢,唯一有個兒子在國外,大清早起床沒事看新聞,電視里播放的是兒子所在的國家新聞,反政府武裝攻陷了城市,到處都是殘垣斷壁,子彈橫飛。一位敬業(yè)的記者在鏡頭前進行直播,很快就被飛過來的一塊單片擊中了頭部,血順著記者的頭流了下來。老頭眼睛一花,腦子嗡地一聲,大叫著兒子的小名躺在了地上,他的老伴癱在床上多年了,慌里慌張地打120,才總算保住了老頭的一條命,老太太顧不上老頭子,就委托家政公司找了桃花去伺候。
有桃花伺候,老頭恢復(fù)得很快,很快就能坐起來,但下不了床。每天睡醒起來吃,吃飽了就罵,罵兒子狼心狗肺,罵醫(yī)生說不讓他出院想把他的錢都騙走。說他糊涂吧,他每天給桃花的飯錢卻比計算器還準(zhǔn)確,桃花就感覺老頭看他的眼神逐漸的不對勁兒。她說不上來怎么不對,或許是她多想了。一個七十多歲的老頭么,能有什么問題呢?在房子的時候,她不敢看老頭,她甚至想對家政公司提出換一個。
還沒等桃花開口,就中了老頭的招。有天下午,老頭說他中午吃完飯很快就午睡了,睡覺的時候都好好的,結(jié)果桃花剛進來一會兒,枕頭下的五百元不翼而飛了,他就差把房子翻個個兒了。桃花說這個的時候哭得一塌糊涂,她的鼻涕和眼淚混在一起,渾身發(fā)抖。她說感覺屈辱得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三寶說你又沒有拿他的錢,你哭啥呀?桃花說她也是這么對老頭說的,她說我雖然是農(nóng)村出來的,日鬼偷錢的事她就沒干過,讓她吃個豹子膽,她也不敢干那些偷雞摸狗的事。她小時候,在村里還是姑娘,一個叔叔家丟了一頭牛報了警,警車的警報聲在村子里一響,她的腿軟得像面條,被她媽狠狠地罵了一頓,自己又不是小偷,你怕個什么呢?只能說明她是一個怕事的人,真的!她對老頭說,爺爺呀,我可以對天發(fā)誓,我沒有拿你一分錢。老頭自然不信,他說賊喊捉賊的事情他經(jīng)的多啦,賊娃背著牛頭不認(rèn)贓也不是沒有。任憑桃花再三解釋,他就像個木頭一樣聽不進去,桃花沒辦法就說你搜我吧,我實在受不了,從你這里出去我就辭職去。老頭眼睛放著光,他把手先伸進了桃花的口袋,后來就要搜桃花的胸。桃花不讓,老頭說看看看,你沒做賊,有什么不敢讓我搜的。后來呢,三寶問。桃花跺跺腳不說話哭得更傷心,后來嘴里的字還是咿咿呀呀的像牙膏一樣被擠了出來。她說她看出了老頭找東西是假,想摸她兩個皮球一樣的胸倒是真的,她不知道該怎么辦,腦子里一片空白,事情發(fā)生了除了心里疼得要命外,兩個胸也被老頭捏得疼。
三寶被激怒了,他當(dāng)即和永清去了家政公司,他們讓家政公司給個說法。家政公司擔(dān)心事情鬧大,砸了牌子,和老頭攤牌如何處理。老頭自知理虧,甘愿破財消災(zāi),給了桃花兩千元息事寧人。三寶堅決不讓桃花去上班,有了桃花的啞巴虧,永清一想芳霞鼓鼓的胸部就后怕。盡管芳霞給他一再強調(diào)自己照顧的是一個癱在床上的老太太,永清也不放一個同意出門。他說誰能保證沒有變老的女同性戀,城里人都變態(tài)得很,他堅決不同意再為那幾個錢出去了。
給別人干不如給自己干,誰都明白這個道理。思來想去,他們決定給自己當(dāng)老板。經(jīng)過幾天的觀察,感覺小飯館還是不缺生意的,民以食為天嘛。干活的工地旁邊有個飯店,本來賣面條,壓面機把廚師的指頭攪斷了幾根,廚師家人過不去,獅子大開口,好說歹說總算把事情解決了。老板感覺吃飯吃出了臭蟲,喝水噎到了喉嚨,收拾攤子換地方。剛出了事誰愿意接那個燙手的山芋,正巧三寶和永清有想法,瞌睡碰了枕頭,兩人一合計,租下來從中間一隔兩房,小是小了點,可一家賣面,一家餃子足夠啦。工地都是天南地北的人,吃飯總是離不了的。他們兩家就像一對親兄弟一樣,飯店打烊,今天一起吃永清家熱騰騰的餃子,明天又一起吃三寶家勁道的面條。他們相互照應(yīng),相互幫助,有時候三寶不在店里,永清還幫著桃花招呼生意呢!
日子像爐子的火焰剛剛熊熊燃燒,就遇上了傾盆暴雨。后來三寶經(jīng)?;叵肫饋磉@些事情的時候,他的臉上總掛著難以掩飾的悲愴和懊悔。他清楚地記得當(dāng)天晚上發(fā)生的一切。如果能回到最初的祥和,他寧愿勸勸永清和芳霞。怪就怪那幾個四川人,大半夜了喊叫肚子餓,吃餃子就吃餃子嘛,非要芳霞給整幾個菜。芳霞叮叮當(dāng)當(dāng)把案板拍得砰砰作響,把幾盤涼菜擺在了四川人的面前。四川人麻煩得很,喊叫要喝酒,沒酒吃的撒子飯。永清店里不賣酒,叫斌娃兒的小個子從口袋里掏出了皺得像手絹一樣的鈔票,摔到了永清的桌子上,說老板你跑個腿要不要得,我們好歹也是你的上帝撒。一瓶喝完了再去買,瓶子在腳下東倒西歪,他們依然覺得不盡興。三寶想和永清一起打烊,他們不住在一起,平日里他們總是一起回到各自的租住屋。永清走不了,幾個四川人鬧得幾乎要掀翻房頂,他們先是劃拳,后來就開始唱,最后就開始哭,哭得悲痛欲絕,呼天喊地。濃重的川音土話也聽不清他們說的什么。桃花肚子疼,她喊叫要回去躺床上,三寶只有陪上桃花回了家。他走的時候一再叮嚀永清,稍微有個消停就打發(fā)這幫人,他聽說四川民工愛打架。他對永清說如果真的打起來就讓給他打電話,就是再晚,他都會趕過來的,他說在咱的地盤上,咱有什么怕的。
架沒有打起來,永清電話里說,鬧到三點的時候,總算散伙了,他們幾個吐了一地,一句抱歉的話都沒有說,就往外走?;厝偺上戮投嗑?,附近商店的老板就打電話說,四川那幾個走了的民工匆匆忙忙趕回來敲他的店門,一邊敲一邊罵,說永清買的酒把斌娃兒喝死了,黑店啊,要么就是餃子有問題。幾個人吵吵嚷嚷坐在永清的餃子館門口,他們要等老板,好好的人從他的餃子館出來就沒了,不給個說法怎么行呢?永清電話一再囑咐三寶,不要告訴他在哪里,什么都不要說,事情不結(jié)束,他沒法回去了。商店老板的電話是芳霞先接的,幾句話就讓芳霞尿了一褲子,她哭哭啼啼地問永清,這事情賠多少錢才能過去?。坑狼鍥]有遇到過這樣的事情,他不知道,他嘴上支支吾吾、語無倫次。他又不想讓芳霞看到自己的怯懦樣子,鼓著腮幫子,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氣流在他的發(fā)梢上一閃而過,他對著黑乎乎的夜空說了一句,誰知道呢?他說,咱不去店里,讓他們鬧去,找不到我們,他們鬧個屁呀,大不了砸了我們的店!
四
沒有人砸店,也沒有人哭鬧。三寶開門的時候,只看到昨天吃飯的幾個人還睡在永清的門口,聽到三寶嘎吱的開門聲,他們?nèi)嘀殊斓难劬柸龑?,餃子館老板呢?
我不知道?。∪龑氄f。
他們問,老板住在哪里呢?
我不知道啊!三寶說。
有個瘦高個說干脆先把門砸開,把店砸了再說吧。另外的人說,那算什么事情啊,有理的事情為撒子要做成沒理的事情呢?再說啦,這個店值幾個子兒,不信等不到老板來。幾個人意見不一,三寶擔(dān)心砸店就報了警。派出所很快來了人,經(jīng)過對事情的調(diào)查和了解,不屬于刑事案件,建議雙方走法律程序,胡鬧是不行的,他們警告了四川人。四川人就坐在門口等永清,他們在永清門口打撲克,想贏錢,被警察警告了。他們誰輸,就誰臉上貼紙條。
早上沒人吃面,三寶就用拖把把店里拖了一遍又一遍,一邊拖地一邊斜眼看著那幾個人竊竊私語。日頭漸漸升高了,桃花開始忙著招呼客人,等到下午忙完的時候,還是那幾個人坐在永清的餃子館門口。毒辣辣的太陽照到永清餃子館門口的鐵皮卷閘門上,發(fā)出閃閃的亮光,幾個人額頭上沁處密集的汗珠,他們不停地用手擦額頭上的汗珠子,汗?jié)n在幾個人臉上留下一道道印痕。
熱死人了,他們說。如果老板不來,我們明天還來不來?三寶聽見他們幾個相互詢問。其中一個說,電話都打了,等斌娃兒家來人就好了。
三寶猜測,事情發(fā)生的第三天到永清門口的可能就是死者的家人吧。聽周圍人說那是死者的母親。她拱著腰,蹣跚著步子似乎挪著雙腳才到永清的餃子館門口,帶她過來的人給她說一句話,就趴在她的耳邊近乎要喊上幾遍她才顫顫巍巍點頭。后來陪她的年輕人都走了,工地上缺乏人手,還能讓幾個人天天在外邊晃蕩。他們不知道給老人怎么說的,所有的責(zé)任都推給了永清餃子。走的時候他們都想,把老人放到餃子館門口是最合適的理由和借口,不管如何,你能把一個老太婆怎么樣?
老人用濃重的鄉(xiāng)音問桃花:老板人呢?
桃花正在洗菜,臉上沒有一點表情,我剛來,不知道??!
我兒是不是在這里吃的飯呀?老婆問。
三寶說,我們打烊早,記不清了!
哦!我兒可憐啊,老太太終于哭了。她蒼老的淚水順著眼角流出來,流在她滿是皺紋的臉上。
沒有人給她說話,她從哪里找來一個印有XX電氣的硬紙殼,她就坐在上邊,始終保持著一個姿勢,很久才動一下身子。她說她就繼續(xù)等吧,她要等餃子店老板給自己兒子一個說法。她聽幾個老鄉(xiāng)說,老板為了賣菜才讓喝的酒,不喝酒,她的兒子還在呢?,F(xiàn)在他兒子沒有了,老頭也不在了,她什么都沒有了,該怎么辦呢?
她就那么一直坐著,不喝水,也不見吃飯,一個星期后,就看到老太太躺在了永清餃子館門口一動不動。打掃衛(wèi)生的保潔員發(fā)現(xiàn)了異常,平時打掃總能看到老人挪動一下身子,那天老人一動不動,保潔員上去一探,媽呀老人暈過去啦!她趕緊撥打了120,急救車來了,老人醒了,堅決不愿意去醫(yī)院。
她說沒錢去醫(yī)院。去醫(yī)院,誰給她兒子討說法?她問醫(yī)生。
醫(yī)生給她大概做了個檢查,后來就說老人可能是又渴又餓,天熱脫水了。誰給老人給了一瓶水,老人喝了后果然精神恢復(fù)了很多。救護車沒有辦法,只有勸勸老人就開走了。
兩天后,桃花心里開始犯嘀咕,她擔(dān)心老人萬一出個事怎么辦?他讓三寶給永清私下里打電話,讓永清想想辦法,東躲西藏不是個辦法??!
電話接通后,永清不讓管,他說你同情別人,別人誰同情我哩?桃花回去后就開始做噩夢,一閉上眼睛,老人瘦弱的手就攔在她的面前。不行!這樣算怎么回事呢?她讓三寶繼續(xù)打永清的手機,不接就一直打,通了就問怎么辦?
永清被打煩了,他問三寶,我們是什么關(guān)系?還是發(fā)小不?你胳膊肘往外拐???我們的友誼被狗吃了嗎?
幾天后,三寶和桃花驚訝地發(fā)現(xiàn),永清的電話停機了——他徹底不管了。
一天過去了,兩天過去了,三天過去了。
桃花心里亂糟糟的,她突然覺得永清變了,變得異常陌生,自己似乎不認(rèn)識了。她問三寶,你們男人的心是不是都是鐵做的?三寶把拉長的面條往鍋里扔,顧不上回答她的問話。桃花很氣惱,她正在水池邊洗青菜,她把洗菜的盆子在水池邊碰得嘎嘎作響。
第七天的時候,桃花忍不住了,她把一碗熱氣騰騰的面湯,端給了老太太,老太太耳朵不好,費了很大神才聽清桃花的話,桃花讓她喝碗面湯。老太太沒有推辭,她在碗邊吹了吹,就把一碗面湯喝得精光。她眼里流露出對桃花的感激,她對著桃花輕輕地點了一下頭,臉上感激的微笑蕩漾在她皺紋的眼角里。
謝謝你哦,孩子。老太太對她說,我替我兒子謝謝你,之后她又像喃喃自語,還是好人多??!
桃花忍不住了,她心里一酸,幾天里,她都忘不了老人孤獨落寞的身影。是誰都難放得下自己一個活蹦亂跳的兒子就突然沒了的事實,自己也會有孩子。她對老人說,阿姨,你等等,我給你端碗面條吧。
三寶看著桃花拿回的空碗,沒有說話,他猶豫了一下,很快就站在了鋪滿案板的面條前,寬寬的面條在他手中變成一條長長的薄片,被他扔在沸騰的鍋里。他用一雙長長的筷子翻騰著在水中漸漸發(fā)白浮上水面的面條,他問桃花,一碗夠吧,老人吃得飽吧?
老人沒有拒絕桃花的面條,她把碗放在身邊的地上,抖抖索索從口袋里掏出了一張皺皺巴巴的紙幣,她說,自己絕不白吃這碗面,做生意不容易啊。
桃花不要老人的錢,她把紙幣又塞回到老人的手里,老人不愿意,佝僂著身子又給了桃花。
桃花忽然就哭了。她覺得自己的樣子一定很怪異,她用手捂在自己的鼻子上,像只受傷的小鹿奔跑著躲到店里一個角落里,她的嗓子發(fā)出嗚嗚嗚的聲音,就像受到了極大的委屈。三寶勸也勸不下,三寶罵他神經(jīng)病,好好的哭什么?桃花不說話,你罵你的,我哭我的。
不知道哭了多久,桃花心里突突突地跳,一個異樣的念頭迅速占據(jù)了她的內(nèi)心。已經(jīng)不是吃飯的點了,外邊已經(jīng)沒人了,她想:自己胳膊肘就往外拐一回吧。如果這個世界上沒有一點同情心,那還不如活成一條狗。三寶和永清是好朋友,三寶不愿意說,就讓自己替三寶背一個被罵的鐵鍋吧。
她拿了一支筆,找了一張紙,在三寶目瞪口呆的眼皮下把家鄉(xiāng)的地址給了老太太。永清不在住處,他一定在老家,她聽到了永清說自己先回家躲一躲。
三寶沒有責(zé)怪桃花,責(zé)怪能有什么用?桃花不知道,她的舉動無異于一場暴風(fēng)驟雨,或許永清會破口大罵他和桃花,用最難聽最難聽的話,甚至?xí)退麤Q裂。他對桃花說,這次,你這算是真正捅了馬蜂窩了。
五
永清沒有罵三寶,日子就像三寶鍋里翻騰的面湯不咸不淡。幾乎人人都已經(jīng)忘記了這件事情,或許都已經(jīng)了結(jié)了。
一個月后,村子里二強進省城辦事,說村里就那么幾十戶人,怪事多得像身上的垢痂。他坐在三寶的面館里,唾沫橫飛,面條也堵不住他喋喋不休的嘴巴。因為天氣炎熱,他把兩條褲腿高高得挽在膝蓋處,嘰嘰嘎嘎笑說:我的爺呀,永清和你賣餃子哩,現(xiàn)在把褲子都要賣了去。永清家來了一個老太太,說永清買的酒把他兒子喝死了,她找永清討說法。
他抹著油光發(fā)亮的嘴,打著飽嗝問三寶,酒又不是永清生產(chǎn)的,喝死人和永清又有球關(guān)系哩??衫咸椭徽J(rèn)死理,一不哭二不鬧,三也不喊著要上吊。永清父親氣得臉色變成了豬肝子,前面欠的賬還有一河灘,這下哭都沒眼淚了。
事情最后怎么處理的?三寶問。
永清家沒辦法,可能把人找遍了,才給四川人湊了兩萬元,村上的王書記給從中調(diào)和的,大家都認(rèn)為永清的責(zé)任并不是主要的,從法律的角度講,一起喝酒的老鄉(xiāng)才是有責(zé)任的。老太太說她問過那些老鄉(xiāng)了,老鄉(xiāng)沒有一個人承認(rèn)和斌娃兒喝過酒,娃兒的尸體還在醫(yī)院的太平間。她老了,也打不起官司,她也不想訛誰了,給娃就要個安葬費就行啦。
永清他爸不愿意,四川老婆就躺在永清家不出去,每天村子的小孩都涌到永清家看熱鬧,嘰嘰喳喳像是嘈雜的農(nóng)貿(mào)市場。有人罵四川老太太,說老太財迷心竅,欺負(fù)老實人。有人不這么認(rèn)為,都說好好的人家怎么不找永民家、永紅家,能給他家找說明還是他們的問題。
后來有人就覺得奇了怪啦,從省城到永清家也上百里路呢,老婆怎么找到永清家的。老太太走后,都說永清他媽坐在家里又哭又罵。
桃花的臉通紅通紅的,她做賊心虛,她給二強開了一瓶冰鎮(zhèn)啤酒,看到二強咕咚一聲把啤酒灌了一大口。她看二強的時候,二強也看著她。她感覺二強想說什么,但二強忍了又忍,話到嘴邊,還是沒有說出口。
二強對三寶擠眉弄眼地說我回呀,再晚我就趕不上回老家的車了。
二強回去的半個月后,三寶的爹打電話給三寶,說讓三寶不要在外面丟人現(xiàn)眼,趕緊滾回來。
三寶莫名其妙,他問他爹,在外邊賣飯有什么丟人的?
他爹說:誰賣飯能把婆娘賣給七十多歲的老漢,我們馬家丟不起那人啊。
三寶問,你聽誰說什么了?
他爹說,還用聽嗎?現(xiàn)在全村子人都知道你婆娘那丟人的事。
三寶說就不是你說的那么回事。
三寶爹說我不管是哪回事,你趕緊把桃花帶回來吧,你們不回來,我就死給你們看。
看來是要回去一趟了。三寶讓桃花在店門口貼上了停業(yè)通知,關(guān)好大門。地里的苞谷開始抽穗楊花了,碧綠的莊稼地里有人正在拔草,遠(yuǎn)遠(yuǎn)地越來越近,很快三寶就發(fā)現(xiàn)那是幾個月不見的永清。他遠(yuǎn)遠(yuǎn)地向永清打了聲招呼,他說拔草呢啊?!永清沒有看他,他一臉的凝重,他像對待空氣一樣望著另一個方向。在他的后邊跟的是他的婆娘芳霞,芳霞挺著微微凸起的肚子,在桃花的眼前經(jīng)過。三寶聽到芳霞說,我又開始惡心了。永清回過頭,對芳霞說惡心你就吐吧,吐出來就會好很多很多。后來他們在三寶的眼皮底下又陷到了無邊的綠色中,只聽到地里刷刷的苞谷葉子的響動聲。
三寶和桃花面面相覷,他們畏畏縮縮地穿過了整片苞谷地,本來想躲過別人的眼目進了自己家門,還是讓村里的人看到了。他們都三五成群地坐在門口納涼,秋老虎還是有些淫威的。
社社把三寶叫到一邊,東拉西扯問三寶,問了很多的話后,他問三寶,你和永清曾經(jīng)那么好,現(xiàn)在到底怎么了?
三寶說,沒有怎么啊,我和他挺好啊。
你別騙人了,社社嘻嘻笑著對三寶說,我知道你們過去很好,可是現(xiàn)在不一樣啦。前幾天,我和永清一起去鎮(zhèn)上跟集,回來的時候,永清鬧肚子,他一頭沖到地里上廁所,被我看到了,我當(dāng)時就斷定你們友誼玩完了。
三寶不解地看社社,他沒有問出來。他想問從哪里就輕而易舉地看到自己和永清有問題。
社社神秘兮兮地對三寶說:永清解下褲子剛蹲到辣椒地里,就像觸電一樣挪到了另一邊辣椒地,他以為出了什么事情,后來他才知道了原因。
社社嘿嘿嘿地露出自己被煙熏黃的牙齒。他用手拍著三寶的肩膀,拉屎都不愿拉到你家地里,你說你倆的關(guān)系還能好個球,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