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樵校讎學研究綜述

劉玥

摘 要：鄭樵校讎學主要有以《通志·藝文略》為代表的實踐成果和以《通志·校讎略》為代表的理論成果。以這兩種為中心，章學誠以后的學者對鄭樵校讎學方面的研究越來越深入和精細。宏觀上包括對鄭樵文獻學理論的介紹、其人在文獻學史上的定位、對鄭樵校讎學歷史認識過程梳理等方面，微觀上包括鄭樵《藝文略》的相關(guān)考證、《校讎略》涉及的具體學術(shù)命題的討論等方面。此外，還有鄭樵與章學誠的比照研究。直到今天，鄭樵校讎學的價值、意義和影響仍然處在被不斷認識和發(fā)掘的過程中。

關(guān)鍵詞：鄭樵;校讎學;章學誠;《通志·藝文略》

一、鄭樵其人與其校讎學成就

鄭樵（1104—1162）是南北宋之際著名的史學家、校讎學家，他一生著述宏富，可惜大部分已經(jīng)亡佚，而且他在很長時間內(nèi)都沒有引起關(guān)注。直到清代章學誠開始，鄭樵地位開始提升，學術(shù)界也開始研究他在校讎學領(lǐng)域的成就。若考察他在校讎學領(lǐng)域成就，直接可供參考的材料主要是《通志·校讎略》《通志·藝文略》《金石略》《通志·圖譜略》四種以及《夾漈遺稿》中所保存的一系列表奏。目前，針對鄭樵校讎學領(lǐng)域貢獻的研究已經(jīng)較為充分，主要集中在以下幾方面。

鄭樵的校讎學理論是基于他對自己一生讀書著述生涯的總結(jié)，因此他的校讎學理論與他一生的治經(jīng)史子書的經(jīng)歷密不可分。在討論他的校讎學成就之前，有必要先了解鄭樵其人其學。吳懷祺《鄭樵研究》是對鄭樵本人研究的集大成之作。鄭樵一生致力于學問，他的治學理念可用“通”字概括，書中包含了鄭樵交游情況、年譜、治學概況等，有助于理解《通志·校讎略》的編纂思想。求“通”的前提是求“全”，這種追求在《通志·藝文略》的編纂中體現(xiàn)得尤為明顯。與之相適應，鄭樵在《通志·校讎略》中明確提出了“廣古今而無遺”的原則。顧頡剛先生有《鄭樵傳》和《鄭樵著述考》，《鄭樵傳》較為全面地剖析了鄭樵其人，《著述考》則一一考證鄭樵一生84部著作，甚為翔實。顧頡剛先生這兩篇大作對理解鄭樵其人其學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另外，《通志》是鄭樵一生著作的總結(jié)，《通志·總序》更是提綱挈領(lǐng)地表明其著述理念。張須《通志總序箋》對鄭樵思想的闡發(fā)極為細致，也有助于理解鄭樵一以貫之的學術(shù)思想。

張固也一系列論文圍繞鄭樵進行目錄整理的核心問題進行了探討。他在《鄭樵〈通志·藝文略〉所據(jù)書目考》一文中指出：“《藝文略》所依據(jù)的材料，主要是《隋志》《新唐志》《崇文總目》《四庫書目》（即《秘書省續(xù)編到四庫闕書目》），以及一些北宋私家藏書目錄，并用《漢志》等材料做過零星的補充?！蓖瑫r，他探討了鄭樵所引《四庫書目》的問題?！多嶉运此膸鞎俊悼肌芬晃恼撟C《校讎略》中所說《四庫書目》即為《秘書省續(xù)編到四庫闕書目》。因該目錄書名較長，后世引用多用省稱且經(jīng)過紹興改定，因而造成一書有多名，隨著年代推移造成混亂。張固也之文對這些問題一一進行了梳理并得出了結(jié)論。

也有學者對鄭樵校讎學理論認識歷史的梳理，這種認識伴隨著對鄭樵本人評價的變化?！端问贰む嶉詡鳌穼︵嶉缘脑u價并不高：“樵好為考證倫類之學，成書雖多大抵博學而寡要，平生甘枯淡，樂施與，獨切切于仕進，識者以是少之。”因此，在相當長的歷史時期內(nèi)，學者沿襲《宋史》的評價，忽略了鄭樵的貢獻。謝歡《鄭樵校讎學說研究的民國轉(zhuǎn)向》中簡單梳理了從南宋到民國，歷代學者對鄭樵校讎學價值的認識，也指出民國時期現(xiàn)代圖書館學的發(fā)展直接促成錢亞新、杜定友等學者對鄭樵的高度評價。錢亞新先生有《鄭樵〈校讎略〉研究》，錢、杜二先生對鄭樵的重視，直接引領(lǐng)了一大批圖書館情報學領(lǐng)域的后起者對鄭樵《校讎略》的關(guān)注，由于論文數(shù)量過多，此處就不再贅述。唐黎明、高明《論歷史文獻學理論體系的構(gòu)建起源——重新解讀鄭樵之“校讎學”》更是認為鄭樵奠定了現(xiàn)代歷史文獻學理論的基本框架。

鄭樵還有對文獻辨?zhèn)魏洼嬝恼撌?。《四庫全書總目》評價鄭樵“南宋諸儒大抵崇義理而疏考證，故鄭樵以博洽傲睨一時”。鄭樵讀書能考證，尚實證，他憑借自己長期豐富的閱讀和著述實踐，總結(jié)出相對比較完整的文獻辨?zhèn)魏洼嬝碚摗Ｈ缤鯇W林《淺述鄭樵的文獻編目與辨?zhèn)卫碚摗?、侯佳《宋代辨?zhèn)蔚谝蝗恕嶉缘谋鎮(zhèn)纬晒?、思想、方法及其影響》等文章中均有對鄭樵這兩方面成就的論述和定位。

鄭樵在《校讎略》中還提到許多學術(shù)史上影響重大的命題，他對這些命題的討論相對概括而不夠詳明，但都引起了后世學者的注意。例如鄭樵提出“秦不絕儒學論”，康有為論“秦焚六經(jīng)未嘗亡缺論”就是繼承自鄭樵，錢穆先生《兩漢博士家法考》中也有詳盡考證;“漢家故事”與宋代“故事”的問題;著錄書籍時書名和人名的順序問題;“六笙詩”的問題等。

二、鄭樵校讎學之缺憾

必須注意的是，鄭樵之目錄學是我國目錄學史上之重大轉(zhuǎn)折，它從理論高度上賦予了目錄學學術(shù)史的意義。早在劉向、劉歆父子《輯略》中已經(jīng)體現(xiàn)出“辨章學術(shù)，考鏡源流”的主旨，因此章學誠《校讎通義》中有《宗劉》一篇?！端鍟そ?jīng)籍志》略能承續(xù)，可惜后繼者難以為繼，僅僅將目錄學作為點檢藏書，部次甲乙之學?！锻ㄖ尽に囄穆浴窂V泛采錄前代官簿中的書籍，重新加以歸類和細分，從而敷衍出一整套以“會通”為前提，以“類例”為核心的校讎學理論。鄭樵一人之力畢竟有限，客觀上來說，這種方法必然導致很多問題。

一是他對《漢書·藝文志》的有意忽略。鄭樵反對班固作斷代史，失卻孔子、司馬遷“會通”大義，但他沒有注意到《漢書》的表志和紀傳編纂思想并不一致。劉知幾《史通》中指出：“（《漢書》）紀傳所存，唯留漢日。表志所錄，乃盡犧年?！本褪钦f，《漢書·藝文志》是窮盡古今圖書錄而存之的。此外，《漢書·藝文略》開篇即云“昔仲尼沒而微言絕，七十子喪而大義乖”，這種明顯的尊經(jīng)、尊孔子的傾向與鄭樵的思想相一致。鄭樵推崇孔子與司馬遷，認為司馬遷尚缺廣博，孔子則在“會通”和“獨斷”方面做到盡善盡美。學者被鄭樵厲聲排抵班固所迷惑，未及細察二人其實在作表志方面所持觀點并不矛盾。如此，鄭樵《通志·藝文略》僅僅是偶爾采用《漢志》之書目進行補充，實際上大多還是采錄《隋書·經(jīng)籍志》以降之書籍進行編纂的。鄭樵雖然極力排抵班固，但在目錄學上，他重拾了劉向、劉歆父子和班固在編纂目錄書時的學術(shù)會通思想，并且在《通志·校讎略》中進行了理論建設(shè)。可惜的是，他沒有注意到這兩者的共通之處。

二是鄭樵《通志·藝文略》實際上不具備實用性。為了強調(diào)“類例”，他分類時不厭其煩，又難以憑借一人之力仔細考察古今所有存書、亡書和佚書，造成類目設(shè)置過于煩瑣、強辨部次等問題，如唐黎明有《試論〈通志·藝文略〉分類之憾》。此外，對《通志·校讎略》各級類目數(shù)量的統(tǒng)計和辯論，本質(zhì)上也是對鄭三級分類思想的辯論。我國書目三級分類法肇始于《新唐書·藝文志》，成熟于《通志·藝文略》，這一點也取得了學界的共識。但不可否認的是，鄭樵的目錄書編纂實踐確實在澄清學術(shù)源流、論述“類例既分，學術(shù)自明”方面起到了重大作用。直到后來的目錄學家，不論在理論方面還是編纂實踐方面都能不失鄭樵目錄學之本旨。如張之洞《輶軒語》中提出，可以將《四庫全書總目》作為學問之門徑，這正是由于優(yōu)秀的目錄學家能夠在編目時將學術(shù)史思想貫穿其中。

三、章學誠對鄭樵之研究

章學誠先生《校讎通義》對鄭樵的認識和挖掘是最為深刻和充分的，參考王重民先生《校讎通義通解》可知，章先生對鄭樵的理解不僅體現(xiàn)在《補鄭》三篇中，整個《校讎通義》都是在鄭樵《校讎略》啟發(fā)下構(gòu)建起來的。鄭樵最大的貢獻在于最早將目錄與學術(shù)聯(lián)系起來并進行了闡述，提出“類例既分，學術(shù)自明”的觀點。章先生從這個觀念出發(fā)，深入解讀，從理論上解決了目錄學發(fā)展過程中的三個重要問題，即目錄的起源、目錄學的服務對象、雜家之書如何著錄。

《校讎通義·原道》中指出，最早的目錄分類即官守之分。《校讎通義·原道》中說：“官守學業(yè)皆出于一，而天下以同文為治，故私門無著述文字。私門無著述文字，則官守之分職，即群書之部次，不復別有著錄之法也?！边@一看法填補了鄭樵的空白。鄭樵僅指出編纂目錄應當尊崇孔子刪《書》，司馬遷修《史記》的會通之義，而沒有論及目錄在先秦發(fā)源時期的具體發(fā)展狀況。

章先生將鄭樵“類例既分，學術(shù)自明”發(fā)展為“辨章學術(shù)，考鏡源流”，明確了目錄學的本旨。鄭樵認為“類例既分，學術(shù)自明，以其先后本末俱在也”，為了保證“先后本末俱在”，他盡全力窮盡了古今存亡之書而編成《通志·藝文略》，希望在目錄書中完整地呈現(xiàn)每一家學術(shù)的發(fā)展軌跡。由此可見，鄭樵求“通”的觀念同樣貫穿于目錄學相關(guān)理論中，這種理念恰好與班固斷代為史相背離。由于個人偏見，鄭樵幾乎完全否定了《漢書·藝文志》，不僅編寫《通志·藝文略》時極少參考《漢志》，甚至也沒有多關(guān)注《漢志》具有重大影響的序文，而前文已經(jīng)指出兩種目錄編纂思想實際上是一致的。章學誠則基于對劉向、劉歆父子和班固的客觀認識，高度評價《輯略》在發(fā)明著錄宗旨方面的開創(chuàng)之功，明確提出“校讎之義，蓋自劉向父子部次條別，將以辨章學術(shù)，考鏡源流”，明確了系統(tǒng)的校讎學的源起。

針對“理有互通，書有兩用”的情況，章先生提出用“互著法”和“別裁法”。鄭樵在《通志·校讎略》中反復申述“類例”的重要性，提出“類例不患其多也，患處多之無術(shù)耳”的觀點。但他沒有注意到雜家之書難以歸類的情況，經(jīng)常對《選舉志》等難以歸類之書強辨甲乙部次，理有牽強，難調(diào)眾口。而章學誠繼承鄭樵對目錄學的認識，堅持各類目收錄的書籍應當體現(xiàn)學術(shù)源流的完整性，對互通兩用之書則不避重復著錄。不同類例中重復著錄全書稱之為“互著法”，裁出篇章而成一書后著錄稱之為“別裁法”，這就從理論上徹底解決了有些書籍難以歸類的情況。可以預見的是，這兩種方法很難付諸實踐。王重民先生《校讎通義通解》中特意申明章先生本義，使用互著和別裁法必須“權(quán)于賓主重輕”，否則將會過于煩瑣，泛濫無歸。

章先生對鄭樵校讎學理論的發(fā)明是最為深刻、精到和具體的，因此針對二人的比較研究也蔚為大觀。其中最為矚目的是周余姣《鄭樵與章學誠的校讎學研究》，文獻資料甚為翔實。此外，還有王藝《從劉歆、鄭樵到章學誠》、沈焱《鄭樵、章學誠目錄學思想評估》等。

四、結(jié)語

目前為止，對鄭樵《校讎略》的研究主要有相關(guān)社會背景、作者生平研究，鄭樵目錄整理實踐研究，鄭樵校讎學理論認識歷史研究，《校讎略》中涉及的具體學術(shù)命題討論，以及章學誠先生在鄭樵基礎(chǔ)上繼續(xù)完善校讎學理論建設(shè)等。針對鄭樵《通志·藝文略》中所存在的一些問題，如類目數(shù)量、分類之憾等也有討論和辯正。鄭樵作為南北宋之交一位偉大的史學家，在校讎學方面的貢獻是卓著的，盡管在一些細節(jié)方面不夠精當，但他以自己卓越的識見將目錄學賦予了學術(shù)史的意義，使狹義的目錄學開始走上向廣義的校讎學轉(zhuǎn)變的道路。如今，鄭樵校讎學理論仍然在圖書館情報學、歷史和文學文獻學等領(lǐng)域理論完善的方面發(fā)揮著重要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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