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乙
1
趙大亮將薛梅的孕檢單遞給趙老太,趙老太手一擋說,你咋老不長記性?依我看,打掉。大亮說,媽,這、這得薛、薛梅同意吧。老太沉吟片刻,故意拉著嗓子說,這事兒,千萬別張揚!
倆娘母正嘀咕著,薛梅端著兩盤菜,從廚房出來了。大亮站著沒動靜,薛梅一皺眉,哎呀,幫忙收拾啊。大亮撓撓腦勺,趕忙揭開餐桌上的罩網(wǎng),挪開一碟泡菜、半碗豬頭肉,騰出空地方來。薛梅將盤一放,擦擦額頭的汗,對老太說,媽,今兒冒的血旺和豆腐,都是您老人家喜歡吃的。她說話脆響,像小馬達在轉(zhuǎn)。老太側(cè)過身,癟癟嘴,剛想說點什么,薛梅又鉆廚房去了。
過了一會兒,她端出湯,捧來一撂碗筷,玩雜技一樣叮鈴晃啷配出三對,然后捏住筷子,唰唰唰地在桌面敲幾下,挑出一對紅頭黑尾的筷子,架在上位的那只碗口上說,媽,快喝點開胃蘿卜湯。又給大亮遞了個眼神。大亮馬上扶老太坐下,自己搓一搓手,給老太舀了一碗湯。老太呷一口說,薛梅,大亮沒思想準備,正愁著呢。薛梅翻個白眼說,大亮說啥呀,剛才他不挺興奮嗎?
各自就座。大亮不語,他斜探出身子,將腿排得開開的,仿佛緊張的蘿卜??吞煤龅仂o默下來。黃昏的風(fēng)涌入,把屋里原有的一點兒溫?zé)嶷s走了。薛梅緊一緊手臉,夾一塊泡咸菜塞嘴里,嘎嘣脆地嚼著,去拉上了窗簾布。風(fēng)沒了,湯盆的熱氣直直地往上騰,繚繞著桌上方的燈泡,狹小的客堂很快就有了溫暖的味道。薛梅坐下來沒多久,一股風(fēng)又從老太的臥室窗戶外吹進來,把半掩的室門啪地吹關(guān)上了,震得房間都神經(jīng)質(zhì)地微顫一下。薛梅脫口道,這房子,真是小得連風(fēng)都兜不住!說完,覺得話說得有些彎酸,忙給老太夾了塊豆腐。
仨人都不吭聲了,只聽到吧嗒吧嗒嚼東西的聲音。吃到一半工夫,老太搖晃兩下頭說,我頸椎病犯了,得做做牽引。大亮忙說,還、還沒吃飯呢。老太擺手,你們好好想想,想清楚。然后目光在瓦屋頂小作勾留,真回臥室了。
等老太關(guān)上室門,大亮問,孕檢狀況咋樣?薛梅吝嗇一笑,又沉下臉說,現(xiàn)在啥也看不出,真要有個啥,也得等段時間才知道。大亮跺下腳,低聲道,別說晦氣的話。然后走到墻上的觀世音畫像前,拱起雙手念道,保佑啊,保佑啊……薛梅沉思著,長嘆一口氣。大亮嚇一跳,以為她不舒服,想扶她去歇息,薛梅甩開手,真像個孕婦似的,蹣跚地走進她和大亮的臥室里。一抬頭,就瞧見緊靠床頭的兩個大木衣箱。箱邊是小書桌,放有小臺燈。那是給大亮的兒子看書寫字用的。
薛梅打量著,眼神一寸寸地暗下去,又長嘆一口氣。
2
薛梅知道,老太絕不是放權(quán)了,她老人家需要時間醞釀對策。別的家庭生一胎、二胎,甚至三胎,所有人可以坐下來商量,可她和大亮,是離異女人和鰥夫組合成的二婚家庭,有的問題很難挑明。
薛梅的女兒在甑子場念小學(xué),由于種種原因,撫養(yǎng)權(quán)歸了男方。薛梅如今在一家超市上班,待遇低,但活兒還算輕松;大亮呢,兒子去年考到縣城中學(xué)念書。大亮一直在“金剪刀”做理發(fā)師,他人勤奮老實,幫別人打工,起得比雞早,干得比牛多。偶爾休假,遇上老板一個電話,馬上就屁顛屁顛跑過去。但他長成矮冬瓜,還輕微結(jié)巴,說話像含著棗,囫圇渾濁。特別木訥,少情調(diào)。戀愛時,他很少買東西討薛梅歡心。薛梅上班受了氣,他也說不來關(guān)心人的話。這導(dǎo)致需要用耳朵享受戀愛的愿望,在薛梅這里簡直無法實現(xiàn)。大亮約她,就一件事:吃!吃串串香、吃火鍋、吃燒烤、吃冒菜,吃得她嘴角生泡,還得自個兒去買清火藥。所以,薛梅對大亮并不太滿意,她看中的,是趙家那間四十多平米的店鋪——在這客家旅游名鎮(zhèn),租金十分可觀。美中不足的是,這店的產(chǎn)權(quán)已經(jīng)過戶到大亮兒子名下??伤Q巯胂?,自己長相平平,年齡老大不小又沒啥特長,再等幾年,怕只能嫁個老頭給別人當傭人。猶豫一段時間后,有件事讓她終于下定了決心。那天,兩人吃過晚飯回家,遇上一條惡狗沖上來。大亮馬上展開“雙翅”護住她,又赤手空拳跟狗斗,那蠻勁真夠味。大亮送薛梅到家后,薛梅心里一熱乎,主動拉上他的手了……
這一來,兩人的愛情進入火山爆發(fā)期,很快扯了證。那時候,老太立刻以精明的管家身份操持起家務(wù)。比如,買回一簍土鯽魚,偏偏遇到大亮連著加班,完了,薛梅又加班,老太就把魚養(yǎng)在儲水缸里,每天不厭其煩地換水,直到小兩口聚齊后才動刀下鍋;還有一次,薛梅想換新沙發(fā),老太卻找到家具店老板,把舊沙發(fā)換了皮繼續(xù)用,氣得薛梅背著老太,直擰大亮的耳朵,罵他沒用。至于大亮,脾性是好,但結(jié)婚后極少帶薛梅去吃香喝辣了?;氐郊遥锤C在沙發(fā)上看肥皂劇,要么溜去打麻將。時間稍長,薛梅覺得這日子有點像嚼二手口香糖,很是無味,就難免想娃兒了。于是,她周末常接女兒過來玩。大亮的兒子也大多回家。大人為表現(xiàn)親昵,就把大亮的兒子叫大寶,稱薛梅的女兒為小寶。大小寶年齡相差僅兩歲,完全有共同語言。只是一家五口湊一塊兒,打個轉(zhuǎn)都會屁股碰屁股。而且大家經(jīng)常搶廁所,好幾次大小寶都為這事鬧架。老太索性在兩個寢室各放一個小便盆,緩解內(nèi)急壓力。薛梅越看越懊惱,勸大亮換套大房住。老太以威儀天下的姿態(tài)回拒道,又不生仔了,換大房,想躲著我么?這話氣得薛梅眼珠都瞪出來了。不僅如此,據(jù)大亮交待,老太還常叮囑他,千萬別讓薛梅的肚子進貨。這一來二去,婆媳之間表面還風(fēng)和日麗,暗地里卻有了埋怨。
現(xiàn)在,薛梅的心情蠻復(fù)雜。撇開房子的事不說,女兒如今算單親孩子,要有個血源關(guān)系的弟弟妹妹,對她以后的成長有利??烧嬉蓿€得靠自己帶,畢竟老太是年近七旬的人;其次,大亮也要學(xué)會關(guān)心人,把更多的精力用在家庭上;最重要的一點,還得趙家給予經(jīng)濟支持呀。這些問題讓她挺頭痛,薛梅哪敢貿(mào)然“接種”。這個月,她例假沒來,幾天后去做了個孕檢,陰性。醫(yī)生開了點黃體酮說,注意飲食和休息,保持情緒穩(wěn)定,很快會正常。薛梅回家,腦袋里突然冒出一個頑皮的主意,把化驗單拿給大亮,逗他說懷上了。沒料到,馬大哈加糊涂蟲的大亮信以為真,還未經(jīng)她許可,向不咋識字的老太“告密”。薛梅忐忑了一會兒,聽見老太讓別張揚的叮囑,看到她淡漠冷硬的態(tài)度,心里五味雜陳,決定抱著惡作劇的心態(tài),以假亂真將錯就錯,瞧瞧事態(tài)到底咋發(fā)展。
不過,看現(xiàn)在這局面,怕是有一場風(fēng)雷暗蓄的較量吧。
3
翌日綿小雨,薛梅快下班時也不見停歇。大亮一整天卻沒個問候。她窩起火來,撥通他電話,響兩聲就砸掉。大亮回打過來,她故意不接,想看他懂不懂竅。少頃,老板運來一小車大米,她幫著卸貨。剛搬一會兒,大亮出現(xiàn)了。他看到薛梅,眉頭一皺說,注、注意身子。薛梅一下滑下米袋,擦一擦額上的“汗”,假裝喘粗氣。老板問,怎么了?大亮緊張道,她、她有了。薛梅頭一偏,用目光甩他一鞭。大亮馬上跨步挽住她,沒、沒事吧?老板一臉綻笑,哦,祝賀祝賀。那、那別搬了,下班吧。說著,笑意慢慢往回收,眼里透出思慮。
往回走,薛梅瞪眼道,你媽不說了,別到處張揚嗎?又不是爆孫猴子,噼啪一聲就成。大亮左右環(huán)顧,是是是,不該……薛梅罵道,不該個屁!早點過來,省得我搬米。大亮忙說,我媽說,以后下雨,我、都得,來、來接你。薛梅灼他一眼,不是接我,是接你孩子。
接連幾天,薛梅在家,沒事就翻字典,拼湊出好些名字:惠秋,云曦、順延、鵬飛……老太拉大亮一邊問,你們到底啥意見?大亮悶頭不吭聲,老太撇嘴道,老娘就知道你們一伙的。薛梅竊笑。其實,她一想自己肚里的“孩子”,跟誰都不一伙了。她對大亮苛刻道,別光接我,孩子的營養(yǎng)得跟上啊。大亮遵令,每天來超市,便提著從菜市場買回的山竹、榴蓮、核桃、鯽魚什么的。薛梅吃膩了,就嚷道,老是吃吃吃,能不能有點創(chuàng)意。
第二天,大亮騎了輛新單車來。薛梅心里甜著,嘴上卻說,你個豬頭,我現(xiàn)在要多走,懂不?大亮趕忙跳下車,推著龍頭走。走了一會兒,薛梅說,你扶車也不扶我,就讓車給你生仔吧。大亮傻愣著,不知咋辦。薛梅忍不住笑出聲,算了,也不能晾著這車,還是試試好使不。大亮說,要不,騎著去吃、吃……薛梅擰他一下,這巴掌大的鎮(zhèn),站在上街就望到下街,犯得著蹬車嗎?大亮摸摸額頭說,那,去,縣里,吃。薛梅敲了下他腦袋,你終于開竅了。
縣城離瓦鎮(zhèn)半小時的自行車程。騎到半路,忽然打起雨點。大亮騎得更快了,說,堅持堅持。薛梅心情正壞著,找不到擦癢的地方,就趁勢捶他一背,大亮馬上剎車說,是、是不行,會淋壞的。見前面有加油站,便拐進去躲雨。雨越下越大,看樣子一時半會兒停不下來。大亮在站里買了袋脆酥餅。薛梅問,吃這玩意兒?大亮手一顫,想吃啥?她說,想吃外國貨,能弄來不?
大亮愣了愣眼,說了聲“等我”,跨上車,一溜煙鉆進雨里。他連人帶車在風(fēng)中晃了晃,那樣子像受驚的鳥。等他騎遠了,薛梅呼哧呼哧吃了半袋餅,吃得不停偷笑。不到半小時,大亮提著鮮色紙包,一身濕透地回來了。薛梅打開袋一瞧,一杯封好的咖啡,外加三明治,都冒著熱氣。薛梅樂得滿臉艷陽天,哪買的?他說,電、電影院旁邊。薛梅扭扭嘴唇,呵,看不出來你還能找到那地方。大亮翹起大拇指,指著自己說,我是一路打探到的。說著,打個噴嚏。薛梅忙從包里抽出手巾,給他擦頭臉上的水滴,又拂了拂他粗短的眉毛。
4
等雨停下來,天也黑了??h城一游泡了湯,兩人回家快九點了。路過胡同巷,老太正坐在巷口張望。乘涼的鄰居們都向薛梅道賀,恭喜她即將添子。薛梅一追問,才知道消息是從超市傳出的。薛梅腦子飛快轉(zhuǎn)兩下,瞅一眼老太說,生不生還沒定呢。那房子又不是氣球,撐一撐就能變大。大伙一下起哄,鼓動老太換新房。
老太被將了軍,只好說考慮考慮。
薛梅一下樂得眉角眼梢都是春風(fēng)疙瘩兒,浮出一臉幸福。她打心眼感激鄰居們坐著說話不腰疼的好意。又有人接嘴道,這瓦鎮(zhèn)沒新樓盤,得去縣里買。嗬,到時你們就成縣里人了。薛梅掩嘴一笑,又把手放開,笑卻自控不住地綻開。大伙跟著笑起來。她立刻轉(zhuǎn)身,幾乎是“飛”進屋的。老太跟在后面問,啥時候去檢查身體。薛梅下意識摸摸肚子,那里面仿佛有了個冰窟窿,把剛才的幸福倏地吸走了。她說,得等兩周。老太望望瓦屋頂,嗯一聲。薛梅戳一戳大亮,努起眼皮,也望一望房頂。大亮這回反應(yīng)還快,喜得搓手問,媽,換,換多大的房?薛梅搶過話頭,把人算齊,兩個仔加新丁,非套四的不行呀。老太沒搭腔,跑廚房燒水去了。
第二天,老太燉了烏雞湯。薛梅猜,她這姿態(tài),是默許生仔了。這意味著,換房也應(yīng)該納入到計劃。原以為的持久戰(zhàn),就這樣曲徑通幽化和諧了。轉(zhuǎn)念她又樂不起來,因為現(xiàn)在萬事俱備,唯獨“基礎(chǔ)”沒有。最要命的是,如醫(yī)生所說,薛梅的例假很快恢復(fù)。那些天,她借口腰脹頭昏,不跟大亮親密接觸,又謹慎行動,把“大姨媽”的事瞞過家人。隔日睡覺,她洗完澡,在耳根脖子灑了不少香水。上床后,手開始急切切地在大亮身上滑動,還在他耳邊吹氣。大亮問,你、你這情況,行、行么?薛梅糯笑幾聲,跟母夜叉似的躍在他身上……
不僅如此,薛梅開始每晚“纏”大亮。她算算時間,現(xiàn)在是受孕期,要把肚里的“窟窿”堵上,全在這幾日的功夫里。三天下來,大亮腰酸背疼,便約薛梅去縣電影院看新片《葉問4》。薛梅吃驚道,喲,你居然浪漫了?大亮蔫搭搭地說,總、總不能每、每晚都自個武打啊。薛梅看著他倦怠又溫存的眼神,心里暖暖的又酸酸的。
薛梅當天要上夜班,傍晚她給老板請假。老板說,我正想找你商量這事兒呢。這店子,每個人都是一個蘿卜一個坑,耽擱不得。我已經(jīng)找到人替你。現(xiàn)在生二胎不容易,你安心養(yǎng)好身子……薛梅一下急了,我沒事的。老板呶呶嘴,還沒事?搬一兩袋米就累成那樣。萬一有個閃失,我可擔待不起。不等薛梅接話,又說,我不會虧你,無論你做到哪天,我都把工資結(jié)到月底。
薛梅被逼得沒了退路,干脆當場結(jié)帳走人。晚上,跟大亮到了電影院,薛梅也沒興致,拉住他說,先去吃飯吧。大亮說,先買票吧。薛梅沒好氣地回道,是你陪我,還是我陪你?大亮哪拗得過她,到了餐館,薛梅點了盤雞腎。大亮問,今晚不會還、還武打吧?薛梅說,今天心情不爽,放你一馬。接著道出自己被辭退的事兒。大亮聽完說,也好,也好。薛梅哼一聲,好個屁。你不上班,天天陪我嗎?大亮說,我、我正這樣想呢。薛梅看他樣子不像敷衍,忙夾了個雞腎,放他碗里說,逗你玩呢。你不上班,喝西北風(fēng)???大亮囫圇吞棗地咽下腎,她又問,嗨,房子,到底買不買?大亮說,我媽說,真要生了孩子,一家子人會盡心盡力地帶。房子嘛,她,她還沒,沒表態(tài)。
薛梅的熱情勁兒頓時沒了,連電影也不想看?;丶液?,她按捺不住地對老太說,媽,明兒我想跟大亮去縣里看房子。老太沒表態(tài),反倒催她去孕檢復(fù)查,薛梅心頭晃兩下,還早呢,現(xiàn)在火候不夠。媽,聽說現(xiàn)在房價走勢低……老太打斷道,生了娃,用錢的時候多著呢。還有,大亮的孩子越來越大,開銷比以前多了不少。薛梅涌一涌火氣,嘬嘴說,養(yǎng)不起,就不生了唄!老太不客氣地反擊,誰讓你生了?大亮馬上拉過薛梅,扶她坐下說,注、注意身子。老太這才軟下語氣說,要生就好好生,我沒說要虧待誰。說完,回臥室了。
望著老太的背影,薛梅嚼著她的話,似乎又嚼出一絲希望來。
5
薛梅開始在家“養(yǎng)胎”。每天睡到自然醒,水果零食敞開吃,沒事在胡同轉(zhuǎn)悠。有街坊鄰居盯住她看,薛梅就裝得像一只母鴨子,微微搖擺地鉆回屋。到晚上,她又會變成亢奮的母鶴。
轉(zhuǎn)眼月底,薛梅的受孕期一過,大亮?xí)簳r解放。但薛梅越來越緊張,生怕又來例假,怕得連步子也不敢邁大。這樣熬到生理期,還真沒啥反應(yīng)。在老太的催促下,她跟大亮商量,把復(fù)查時間定在周日。周五晚上,薛梅將小寶接過來,提前說了準備生二胎——準確地說,是家里備三胎的事。小寶沒表態(tài)。等大寶回來后,小寶跟他嘀咕一會兒問,到時搶廁所咋辦?老太說,肯定大的讓小的。大亮笑道,寶寶用尿不濕,不跟大伙……薛梅打斷道,換了新房子,啥問題都解決。兩娃仔都雀躍起來。薛梅用余光瞟老太,老太對孩子說,你們這是瞎操心,好好念書,成績有進步,我給獎勵……薛梅暗自哼哼,這老太狡猾,在關(guān)鍵時候就顧左右而言他。思忖間,突然感覺體內(nèi)暗流微涌。她立刻跑去廁所,發(fā)現(xiàn)是自己神經(jīng)過敏。
周六中午,薛梅燒了孩子們愛吃的紅藕燉蹄花湯。熱騰騰地端上桌后,大小寶卻蜷在臥室不出來。大亮推開門,勾著腦袋一瞧,兩娃兒正伏在書桌上,對著畫有幾何圖的作業(yè)本,面紅耳赤地討論著什么。大亮拉一嗓子說,快嘍,肚先生在召喚你們。大寶馬上溜出來,上桌,叉起一小塊藕,吹兩下,咬一口問,爸,小寶以后會在新房住么?大亮怔忡著,薛梅問,問這干嘛?小寶一骨碌鉆出來,媽,大寶說,新房是他家的,我不能住。說完,一屁股挨坐在大寶的那張長凳上。大寶屁股一撅,這板凳是我家的,必須經(jīng)過我同意才能坐。小寶被撅下凳子,磨著牙,氣呼呼地說,哼,這湯是我媽做的,你要吃,也得經(jīng)過我同意。大寶反擊,沒我家的鍋,這湯能做成嗎?就這樣,兩人吵嚷起來。小寶急得轉(zhuǎn)身回臥室,拿出作業(yè)本,翻開那張幾何圖問,媽,大寶說,新房沒我的臥室,是這樣么?薛梅湊上前瞅了瞅,原來畫的新房布局圖,只有三間臥室。她又好笑又好氣,正琢磨說點什么,老太和大亮已經(jīng)開始勸架。但大小寶到下午各自離開,都沒和好。
有那么一會兒,薛梅買房的欲望,像一團澆了水的火,幾乎熄滅了。倒是下午,老太拉著薛梅親密聊天,還走到菩薩像前,喃喃有語,薛梅心里那團火又死灰復(fù)燃。老太又問,明天需要陪著一塊兒去?薛梅遲疑道,不用,明天打算跟大亮去瞧瞧房,沒準會在縣里耗一天呢。然后討好地沖老太笑笑。沒料到,這一笑,就像把哪道閘門沖開了——該來的來了。她心里頓時狼藉遍地,急得腿發(fā)顫。悄悄忙活完,她保持鎮(zhèn)靜,揉揉肚子說,媽,我有些困,先去歇會兒。
躺上床,薛梅如臨大敵般焦慮,腦里劃過無數(shù)道閃電。電光變成一大堆人,全是街坊鄰居,無不齜牙咧嘴地嘲笑她。笑聲混一塊兒,像旋風(fēng),又像皮鞭,狠狠抽打著她臉皮。這光景,搞得她有一種灰飛煙滅的幻滅感,一整夜都沒睡踏實。
6
第二天,薛梅跟大亮到了縣城,大亮閉口不提到醫(yī)院的事兒,只拉她往新區(qū)走。遠遠地,看到幾幢拉有彩條的新樓盤。兩人一路穿過,禮儀小姐熱情喚他倆。大亮也不理睬,薛梅心怯,只老老實實跟在后面。拐過幾條街,閃出一片安置小區(qū)。薛梅納悶道,買二手房呀?和拆遷農(nóng)民住一塊兒?大亮搖頭說,看、看鋪面。薛梅眼一亮,是租還是買?沒想到,這一問,大亮結(jié)結(jié)巴巴地道出了自己醞釀已久的計劃。
大亮在“金剪刀”干了七年,跟薛梅結(jié)婚后,他就有了出師的打算。可按照行規(guī),他不能在甑子場自立門戶?,F(xiàn)在薛梅辭了職,大亮想在縣城開理發(fā)店。他說,你、你當?shù)觊L。薛梅斜睨他一眼,那你來生娃兒。大亮笑道,店長,不、不干活兒,只收錢。薛梅心頭一美,追問道,那,到底是買鋪店,還是租鋪店?大亮吞吐地說,賺了錢,大錢,就,買一間。薛梅說,大錢?你家收租的錢,就是大錢啊。大亮說,我媽說了,用錢的日子長,現(xiàn)在買住房都、都夠嗆。薛梅一下軟成蔫黃瓜。她左望望右瞅瞅,扭著臉說,你自個兒去看,我上趟衛(wèi)生間,到時就在這兒等你。大亮似乎還想說點兒什么,終究作罷。等他走遠了,薛梅坐在花壇邊陷入沉思。陽光穿過幾棵槐樹葉,恍如一群鬼精靈,朝她撲面而來。她挪一挪位置,半瞇眼,不安地在腦子里排練著自己的挽救計劃——
哎啊,大亮,跟你說吧,醫(yī)院把我忽悠了,剛才我來那個了。
大亮自然是六神無主,傻眼看她。
她接著說,其實,我也一直覺得沒對勁兒。
大亮結(jié)巴道,那、那你,你說咋辦?回去咋、咋交待???
誰也別說,不然街坊鄰居要笑話我的。對了,也千萬別讓你媽知道,繼續(xù)武打片嘛,人家都說大屁股女人,很會生仔的。
……
大亮愣一愣,并不太意外地說,其實,我、我猜,你,就沒懷孕。
薛梅使勁掏一掏耳朵。耳朵里面好像有一個窟窿,冒著冷風(fēng)嗖嗖的寒氣,逼得她半張嘴說不出半個字。
大亮又窘迫道,是、是我媽說的。其實,我也覺得沒、沒對勁兒。
那你說咋辦?回去咋交待?薛梅的聲音,跟燒焦一樣生硬。
我媽說,誰也別講。不然,街、街坊鄰居要笑話我們。
薛梅戧一下,那,那到底咋辦?
大亮抿抿嘴唇,我媽說,你、你腰細屁股大,想生,早遲能成。
薛梅聽完,想起自己預(yù)設(shè)的臺詞,眼睛瞪成彈子球。大亮卻憨憨地笑起來,薛梅一下黯淡著眼神說,算了算了,我們回家吧。大亮說,吃、吃東西。下午看、看電影。薛梅嘀咕,你個死鬼,還有心情浪漫。大亮說,以后想看,都,陪你。薛梅吃驚地望著大亮,仿佛望著外星人。她這次想笑,卻沒笑出來。眼里有淚往外涌,努力壓回去了。
一路沉默。薛梅跟在大亮后面,始終落半步。穿出安置小區(qū),她問,大亮,住房還買不買?大亮挽住她手,繼續(xù)朝前走。他說,生意,做起來,再說嘛。薛梅忐忑著,話也跟著結(jié)巴起來,那、那還生娃不?大亮說,看你唄。薛梅不語,大亮繼續(xù)說,我媽說,我要學(xué)會關(guān)心人。其實,我、我心里關(guān)心,就是不懂表、表、表現(xiàn)……
那一刻,薛梅鼻子一下發(fā)酸,是酸里帶甜的感覺。她揉揉鼻頭,感覺買房的愿望落空了,卻并沒有預(yù)想的失落。半晌,她也學(xué)著老太的調(diào)兒,顧左右而言他,聊起兩娃仔的事。她說,小寶和大寶挺像親兄妹,但他倆相處時間不長,還需要時間磨合,你說,是不?大亮點頭,我媽說,我、我們,都需要磨合。
薛梅低頭,緊緊咬住嘴唇,突然撲哧一笑。
不知不覺到縣城中心。四處高樓林立。正午的陽光將玻璃幕墻照得光閃閃的,車輛川流不息,構(gòu)成一道道華美的弧線。金銀手飾店在大白天依然亮著燈,金晃晃的像白日夢。穿街走巷,大亮一直扶著薛梅,步子邁得小小的。薛梅真有點累了,把頭微微靠他肩上。大亮鼓一鼓臂膀的肌肉,把薛梅的手團在掌心。薛梅突然覺得大亮特別溫暖,特別安全,將頭朝他肩膀靠得更緊了。
責(zé)任編輯:王玉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