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沒有假設(shè)

錢會芬

丈夫的單位今天下午聚餐。獨自吃過晚飯，我洗了個澡，在陽臺上邊玩手機邊晾頭發(fā)。就在我準備起身離開陽臺的時候，一個女人進入了我的視線。

此時，太陽距離西山頂很近，就像一個遲暮的美人，散發(fā)著缺乏溫暖的光。那個女人就在這昏黃的天光中遲疑地朝著這個小區(qū)走來。不是本地人。我一看就知道。她沒有對一切了然于胸的那種篤定和從容，也沒有鄉(xiāng)下人那種惶惑甚至緊張。她并不急于趕路，而是邊走邊四下觀望，仿佛是在辨別方位。

我正在衛(wèi)生間梳頭，就聽到一陣敲門聲，就在拉開門。那一瞬間，我怔住了， 門外站著的竟然是剛才看到的那個女人。

“我就覺得你應(yīng)該在家?！彼f，那口氣仿佛是一個和我一起生活多年，熟悉我生活規(guī)律的人。

“你是誰？”我問，“你找誰？” ????????????????????????????????????????????“哎呀！你還是這樣性急，讓我先進去?！彼粷M地抱怨道。她側(cè)身就進了屋，說：“先給我倒杯水，我可是真的渴了?！?p style="margin-left：59.5500pt">我把水遞給她時，她已經(jīng)斜躺在沙發(fā)上了。喝完水，她長呼了一口氣，說： “我去洗一把臉吧，真是風(fēng)塵仆仆??！”她站在客廳環(huán)視了一圈，就朝衛(wèi)生間走去。

她是誰？看面容似曾相識，可是我真不認識她。

從衛(wèi)生間出來，她又深深地斜躺在沙發(fā)上，還拉過一個抱枕墊在身后，扭了幾下身子，似乎找到了最舒服的姿勢。

“ 你可能暫時不認識我， 你就叫我隱得了，先聽聽我的故事吧?！蔽也]聽清她說的是 ying，還是 yin，不過為了方便，我就叫她隱吧。

那年我 21 歲，沒有談男朋友。隱說，因為我不想一輩子就生活在這樣一個地方，我渴望我的世界更遼闊一些。還有就是我希望我愛的人，他要能夠為我打開生命的另一扇窗。于是我決定出去轉(zhuǎn)轉(zhuǎn)，我想我未來的愛人應(yīng)該在很遠的地方，我興許能找到他。

我去了一個非常非常遙遠的地方，叫梅思麗沙漠。我不清楚為什么聽上去像個女人的名字。出發(fā)之前我了解過，這片沙漠面積三萬多平方公里，是一個世界聞名的大沙漠的尾巴那部分，因為面積不大，環(huán)境相比也不是十分惡劣，所以常有世界各地的驢友到這里體驗徒步穿越沙漠。我到達那里的時候， 剛好有四名中國人結(jié)伴準備行動，三男一女。雖然他們在我來之前就已組成了隊伍，但我發(fā)現(xiàn)他們彼此并不熟悉，而且對了解隊友也沒表現(xiàn)出什么興趣。以前看到一個新銳作家說過這樣的話：愛好旅行的人都是無情的人， 因為他們知道結(jié)束了這一段行程就各自天涯， 很快又要去結(jié)識新的人開始下一段旅程，久而久之，在他們心中，一切都只是匆匆過客?？磥磉@話不無道理。我加入了他們。我們一行五人是在一個黃昏進入梅思麗沙漠的，當?shù)厝烁嬖V我們，晚上走會涼爽一些，這對我們有利。剛進沙漠時還很燥熱，隨著太陽落下夜晚到來，寂靜和黑夜就降臨了。

我邊走邊東張西望，這是我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接觸沙漠，總想找到一些和以前不一樣的東西。當我發(fā)現(xiàn)天空中那么大的星星， 我驚呼起來：“看，天上結(jié)滿了柿子！”可是我的驚呼并沒有獲得回應(yīng)，隊友們都在悶聲不響地低頭走路，只有一個黑皮膚的男人皺著眉頭瞥了我一眼，就像我的話令他不快似的。好在一個長頭發(fā)的姑娘一手扶著那個男人的胳膊，一邊回頭對我說“節(jié)省體力?！蔽野阉Q作蘇吧。蘇說了那四個字后再沒聲響， 直到后來分頭行動時。我原以為我們可以在行進過程中分享一些新發(fā)現(xiàn)，彼此交流一些想法，可是這些人只是想著向前走，橫穿沙漠，到達對面的目的地。

我忽然覺得隱的故事似乎跟我有某種聯(lián)系。我坐到隱的身邊，她所講的絲絲縷縷的背后，一定隱藏著跟我有關(guān)的更多秘密。

隱抬起眼睛，仿佛她的目光穿透了眼前的墻壁，穿越了小區(qū)林立的高樓，穿越了外面世界的千山萬水，回到了那片沙漠。

她接著講：第二天中午，隨著太陽逐漸升高，氣溫迅速回升到攝氏 38 度，這對于我們是一個艱難的體驗。我們決定休息一下，等太陽最曬的那段時間過去再行動。沙漠里一片寂靜，舉目四望就是一個個橘紅色的高高低低的沙丘，這些沙丘沉默著一直排列到天的盡頭。帳篷里很快傳來鼾聲。我坐在帳篷外一個角落里，我可不想就這樣去睡覺。前一晚在夜色中，周圍一片漆黑，都沒能看清沙漠的樣子。我極目遠望，眼前仿佛是一片無邊無際的大海，沙丘不過是海面翻卷起的波浪，對！這是海的另一種存在方式。正當我這樣想著時，感覺有人在我身邊坐了下來。

就是那個黑皮膚的男人，我就叫他喬吧。喬坐下后，瞇起眼睛看向遠處。

“發(fā)現(xiàn)什么新鮮玩意了？”喬說。“沒有?！蔽一卮?。

“那有什么好看的！不睡覺？”喬說著就準備起身。

“我發(fā)現(xiàn)這其實是一片海?！闭f實話那時我心里還是渴望有人和我說說話的。

喬果真又坐了下來。 ??????????????????????????????“海！你說這是海！這個說法倒不錯！” “也許這是另一種樣子的海。”

喬扭頭看我，我發(fā)現(xiàn)這個皮膚黝黑的男人長著一雙比他的皮膚還要黑的眼睛。當他的目光落在我臉上時，深深地皺了一下眉， 仿佛我的表情讓他不快似的。

“走吧，夠了?！眴桃贿呎f著一邊鉆進了帳篷。

我們在前面六天走了將近七十公里，第八天，我們來到了一片洼地。這里矗立著一些石墻，說是墻，只是有大致一些墻的樣子， 在這一片洼地里，就像是一個敞開著的肚皮里的一段一段腐爛的腸子。這里應(yīng)該是一個什么古老建筑的遺跡。腸子在洼地里制造出幾小塊陰涼，讓我們得以坐下來喘一口氣。當我們坐下時，發(fā)現(xiàn)墻角處竟然長著幾蓬小草，而且還開出了幾朵小黃花。蘇和喬并肩坐在一起，我看到蘇和另外兩個男人如獲至寶地把小草連根拔起，拍拍土就送進嘴里大嚼起來。進沙漠這么些天，除了啃壓縮餅干就是喝水，任何一種別的味道，對舌頭來說都是一種享受。喬看了看小草，把身子往蘇的那邊挪了一下。在這一望無際的砂礫地上， 這些小生命多么讓人憐愛。我趴下去聞了聞， 金黃色的小花里竟然還有一股涼絲絲的清苦

的氣息。喬轉(zhuǎn)頭望向我， 眉頭又皺了起來。就在我要直起身的時候，突然瞥見草叢中有一塊青綠色的東西，拿起來一看，竟然是一塊石頭。這塊石頭和雞蛋一般大，形狀也像雞蛋一樣一端尖， 一端圓， 只不過是扁的， 差不多有一個手指頭厚。我把石頭拿在手里翻來覆去地看，它不像沙漠里的石頭，沙漠里的石頭質(zhì)地不太硬，而且都是黃色或者黑色的。這塊石頭質(zhì)地緊密，放在手里掂一掂， 大約有 80?來克重的樣子，它通體青綠色，卻在中間部分隱約有一道彎曲的、稍顯白色的紋路，就像一片長滿青草的土地上流淌著一條小溪。我把石頭給他們看，喬說：“這是什么？上帝的眼淚！”是的，它太像一滴水， 或者說太像一滴眼淚了。

酷熱的天氣，加上每天只吃壓縮餅干和水，缺乏維生素，我們嘴角都起了泡，又疼又癢，心情更加焦躁。那顆石頭一直被我?guī)г谏砩?。上帝的眼淚！說真的，我很喜歡喬為它取的這個名字。正午熱得無法入睡，當我看到上帝的眼淚，仿佛看到一片生機盎然的草地，那些充滿生命力蓬勃生長的草，讓我覺得整個世界那樣遼闊自由，內(nèi)心深處涌起一種難以言說的感動，我很快就會平心靜氣地睡去。疲憊不堪的時候，我看著那條“小溪”，就會想起我小時村子前面那一條清澈的小河，身上就覺得有了力氣。這顆石頭就像和我有某種淵藪，它仿佛能和我內(nèi)心最隱秘的依賴和渴望相通。

“石頭！青綠色的石頭？”我的自言自語打斷了隱。我一邊喃喃著， 一邊努力回憶，就像要從一大堆灰土里扒出童年時的彩色玻璃球。它是否曾經(jīng)出現(xiàn)在一個我遙遠的夢境中？

隱抬起頭滿眼期待地看向我，就像看一個就要從睡夢里醒來的人。她挪了一下，和我挨近了一些。她為什么這樣看我呢？

她接著說：進入沙漠越深，氣溫越高，空氣越干燥，到第十二天下午，我們仿佛置身于一片火海中，最糟糕的是水快要喝完了， 而我們在此時迷失了方向。不是迷路，沙漠里根本沒有路。我們躺在一個沙窩里，七嘴八舌，爭論不休。從見到他們那天起，我們從來沒有說過這么多話。蘇說應(yīng)該往三點方向走，她記得很清楚，前天經(jīng)過的那個深紅色的沙包在九點方向?？墒腔仡^去看，那個紅色沙包連影子都看不見。另外兩個男人則堅持往五點方向走，并讓我們相信他們的感覺，而感覺這玩意兒在很多時候不過是自我解嘲的代名詞。我像往常一樣把“上帝的眼淚”握在掌心，那時我真不知道該聽他們誰的。忽然我感到迎面吹來一陣輕風(fēng)，像天上最輕盈的一縷云彩，輕輕地拂面而過，空氣里似乎有一絲清涼。

“往十二點方向走。”我說。他們都扭頭看我。

“先往十二點方向走，前面有水，我們把水儲存夠了再說?！?p style="margin-left：10.6500pt">“你犯迷糊了吧？這四下里一片火海，不可能有水！”蘇說。另外兩個男人則不置可否地沉默。

“剛才從十二點方向吹來一陣風(fēng)，風(fēng)里有水的氣息，你們沒聞到？”

“犯傻吧？哪里有風(fēng)？這里怎么可能有水？”一個男人說。

“相信我，前面一定有水?！蔽乙辉賵猿?。?“別聽她胡說八道！如果找不到水，耗費了體力不說，連現(xiàn)在這點水都喝完了，我們就只有等死！”蘇和另外兩個男人說。

就在我們不知道該怎么辦時，一直不吭聲的喬說：“這樣吧，我們分成兩組，我和她（喬指了指我）往 12?點方向去找水。”喬指了指那兩個男人，“你們倆和蘇一組，但是方向要一致?！碧K想了想說她愿意和那兩個男人一起往 5 點方向走。

喬對那兩個男人說：“你們一路上要照顧好蘇?！?p style="margin-left：7.1500pt">喬說：“記住，到后天，無論情況怎樣，我們還來這里匯合。”

他們?nèi)俗邥r，喬讓他們帶走了全部的水。蘇臨走時看我一眼，又看喬一眼，她的眼神告訴我，希望和喬一起走的是她。我真不知道她在這十多天里是怎么喜歡上喬的， 也許是從她扶著喬的胳膊扭頭告訴我“節(jié)省體力”時就開始了吧。

我和喬走了一天，第二天黃昏，又渴又累的我們終于發(fā)現(xiàn)了一個小水塘。它在兩堵隆起的狹長的沙丘中間，大約有一百多平方米的水面。當我和喬踉踉蹌蹌地奔過去時，我依稀看到水面閃了一下眼睛。我們喝飽水，把所有能裝水的東西都裝滿了。離開水塘之前，我把上帝的眼淚清洗了一下，它身上沾了我多少汗水呀！我和喬急忙往回趕。可是當我們回到沙窩時，并沒有看見蘇他們。沙漠里很少有標志物，有時你往前走幾天，眼前的景物和你剛開始時見到的毫無二致，稍不小心就容易迷失方向。怕和他們錯過， 我們只好在沙窩里等。呆了兩天后， 我們決定往 5?點方向去找他們。我曾問過喬為什么選擇和我一起，喬說：“在那一瞬間我覺得我應(yīng)該相信你。”我多次打量那顆石頭， 我納悶為什么在我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突然就吹來一縷涼風(fēng)，也許這是上帝冥冥之中在拯救我吧！

講到這里，隱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似乎累了。她把期望的目光投向我。我突然覺得手心發(fā)涼，就像握著一塊石頭，低頭看，手里卻什么也沒有。

隱接著說：我們一直走，不知在沙漠里度過了多少個白天和黑夜。我們一直沒看到蘇和另外那兩個男人，或許他們已經(jīng)走出了沙漠，或許他們又走錯了方向，也或許他們已經(jīng)倒下了。誰知道呢！在這滿世界的沙丘里， 沒有時間， 沒有空間，有時甚至沒有意識。到后來，我們甚至把蘇他們給忘了，我們唯一的渴望就是什么時候一抬眼，赫然看見沙漠的邊緣。但是這樣的希望越來越渺茫，我甚至懷疑我們根本沒有往前走，而只是在原地兜圈子，眼前的一切都是昨天看到的，除了沙丘還是沙丘，除了死寂還是死寂，那時我想，要殺死一個人，根本不需要用刀或槍， 只要把他留在沙漠里。水也快喝完了，干糧也所剩不多，我以為我會永遠留在沙漠里了。喬把水省著給我喝，一天只敢啃手指大一塊餅干。有很多次我渾身僵直地躺在松軟的沙子上，真想閉上眼睛不再醒來，當我看到上帝的眼淚，我想，我不能就這樣死，我一定要活著走出去，我要去尋找那個地方，在那里，草兒恣意生長，小溪自由流淌，在那里， 我所有失去的生命力都會重新回到我的身體里， 我的生命會重新煥發(fā)光芒。想到這些， 我就掙扎著站起來，在喬的攙扶下繼續(xù)向前走。有幾次我神志不清，哭嚎著要跳進村前的那條小河里洗一個涼水澡，可是那條小河總是我走近一步它就后退一步，我永遠也到不了河邊。每當這時，喬就把“上帝的眼淚”

放在我的胸口上，我會慢慢地平靜下來，在他懷里沉沉睡去。

上帝的眼淚，它像是我靈魂的棲身之所。終于在一個晚上，當筋疲力盡的喬攙扶著我爬上一個沙丘時，我們看到遠處移動的燈光，那是車燈，距離我們大約五百米左右， 說明我們快要走出梅思麗沙漠了。意識到這一點時，我的心撲通撲通狂跳起來，或許是身體長時間處于虛弱狀態(tài)，心臟受不了這突然到來的驚喜，我眼前一黑就失去了知覺。

當我恢復(fù)意識時，我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一張床上，眼前是白色的墻，我蓋著白色的被子， 右手上打著吊瓶。喬坐在床邊，他也在打吊瓶，睡著的他雙眉舒展。我的呻吟驚醒了喬， 他看到我，眉頭又皺了起來，“你終于醒了！這是診所?！彼贿呎f一邊伸過沒打吊瓶的那只手來握住我的手。

“上帝的眼淚在哪？”我問?！叭恿恕！眴陶f。

“扔 了，扔哪里 了？你怎么能把它扔了？”我提高了嗓門。

喬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不扔我怎么能把你背到公路邊，五百多米的路程。”

我沒說話，靜靜地看著他的眼睛，他又皺起眉頭，低聲說：“扔了就扔了，那就是一顆不值錢的石頭?！?p style="margin-left：7.0000pt">我突然明白，眼前的這個給過我很多溫暖的男人，冷靜、睿智，令我心動，盡管我和他經(jīng)歷過萬般艱難，經(jīng)歷過生與死，但能讓他放在心上的，也僅僅是我這一副軀殼罷了，至于我靈魂深處的渴望，他可以像對一顆石頭那樣棄之不顧。他不知道， 有些人， 他們靈魂的依憑恰恰是一些不值錢的東西。

我問喬：“如果那是一顆比我值錢的鉆石，那么，此時埋在黃沙中的該是我吧？”

喬生氣地說：“沒有如果！生活是不能假設(shè)的?！?p style="margin-left：10.6500pt">當我有力氣走出房間的那天，我離開了這個喜歡皺眉的男人，沒有給他留下只言片語。

隱講完這些，嘆了一口氣。

我突然覺得內(nèi)心有一種深深的失落，仿佛一些我一直不愿意直面的東西突然赤裸裸地擺在我的眼前。我神經(jīng)質(zhì)地拉起另一只手， 一陣熟悉的溫?zé)嵩谏眢w里浸潤開來，是的， 在很多時候，我唯有兩手相握，讓他們互相安慰。一低頭，才發(fā)現(xiàn)那一支竟然是隱的手。

隱喝了幾口水，平復(fù)了一下情緒，接著講： 我走遍了梅思麗沙漠周邊的村莊，四處打聽蘇和另外那兩個男人的消息，可是什么消息也沒得到，也許他們已經(jīng)永遠地留在了梅思麗沙漠，也或許他們已經(jīng)回到了原來的生活。

二十四歲那年一個偶然的機會，我認識了姜。他大學(xué)畢業(yè)后，搞海洋生物研究，在一個海濱城市有一套房子，據(jù)說他的父母是搞房地產(chǎn)開發(fā)的。我對他的家庭背景不感興趣，也從不過問。由于工作關(guān)系，他經(jīng)常出海，也因為工作關(guān)系，他和附近漁村里的漁民混得很熟。和姜熟悉之后，有一次他便問我要不要跟他一起出海。在這之前，我一直生活在一個邊遠閉塞的小縣城，對于海，只是在文字中接觸過，在電視上看過。因此我一口答應(yīng)。

我們是坐一個漁民的船出海的，是一艘鋼質(zhì)的近海機動漁船。啟程時，天還沒完全亮，東邊海天相接的地方有一抹狹長的亮白色，漁民告訴我們那是太陽升起的地方。漁船在黑黝黝的海面上滑行，此時的海就像一匹無邊際的黑色絲綢，四周也是一片暗黑， 如果不是發(fā)動機的聲音提醒我，我真以為我們正在進入一個幽靈之地。我和姜坐在船頭， 看向遠處那一抹亮白色。早春的風(fēng)很大，吹得衣襟唰唰響，寒冷并沒有減少空氣中的腥味，我努力忍受著一陣陣惡心的感覺，姜扶我坐下，拿出一瓶風(fēng)油精，滴一點在我的太陽穴上，邊按揉邊說：“就知道你會暈船，事先準備的， 別緊張， 我第一次坐船也這樣， 以后就習(xí)慣了。”不知是風(fēng)油精的作用還是姜的話安慰了我，我真的很快就覺得舒服多了。

東邊天空的那一抹亮白色漸漸變成亮橙色，太陽就要升出海面了。姜指著那些橘色的云朵，激動得像一個孩子。

“快看，那里有一匹馬。哎，看這邊，那朵云像不像奧特曼？”

我問他：“你每次出海都這樣？”

姜垂下眼睛有些羞澀地說：“平時這個時候我就坐在船頭，一邊喝酒一邊看云彩?！苯又f：“在海上看云彩和在別處看不一樣，你看四周，沒有山或樹木，就這樣遼闊無邊， 看著這些云彩，不知他們將飄向何處，你會想到生命中的很多不確定，很多可能性，這樣想著，你會覺得自己已經(jīng)離開了物化的世界，你已經(jīng)接納和包容了一切，和天與海融為一體。雖然你最終還是要回這個世界，但是，當你經(jīng)歷過這種體驗后，你會發(fā)現(xiàn)生命原來可以這樣遼闊、自由！不過，你不會懂這些?！苯f著這話的時候，望向遠方的雙眼既迷離又憂傷。那時我很想對姜說：“不！我知道，這就是我一直渴望和尋找的?！?p style="margin-left：7.1500pt">“生命的自由與遼闊！”我重復(fù)著這句話，又一次打斷了隱。多么熟悉的話，好像一個相處多年的朋友，不知什么原因就疏遠了，忘記了，現(xiàn)在又突然隱約記起。

隱看著我，她似乎在等我繼續(xù)說點什么， 但我腦海里一片迷霧，感覺有一些東西，曾經(jīng)很珍貴，但是現(xiàn)在想要抓住，它們卻若隱若現(xiàn)。

隱只好接著說：這個男人，他像一本書， 為我的靈魂打開了一扇窗，又像一座燈塔， 讓我透過迷霧，看到了光亮。內(nèi)心深處有一道溫泉噴涌而出，我不禁熱淚盈眶。

“太陽出來了，快看！”姜推了我一下。喔！一輪橘紅色的太陽就像掙脫了羈絆，一躍而出，那么新鮮，就像剛從樹上摘下的一個碩大的金桔，海面上金光閃閃，就像有一萬條金魚在游動，整條船沐浴在朝陽的光芒中。姜情不自禁地抓起我的手用力舉起來， 仿佛要這樣來迎接嶄新的一天。在金色的陽光中，我和姜緊緊地擁抱在一起。

隱停了好一陣才又接著講，似乎快要沒力氣了似的往我肩頭靠了靠。我突然覺得我和她是那么熟悉，仿佛她是從我身體的某個地方分離出去的一部分，我跟隨她故事里的喜悅而喜悅，悲傷而悲傷。

姜在客廳里擺了一個很大的魚缸，養(yǎng)了兩條紅金魚。姜很喜歡他們，每天都給它們喂食，有時他會對著魚缸吹口哨，他說魚能通人性，周末無論多忙，姜都要清洗魚缸，不讓魚缸里有魚食殘渣。從海上回來之后，我和姜就住到了一起。姜很喜歡每天下班回來吃我做的飯，晚上摟著我入睡。姜不止一次說：“你就是上天給我的禮物?！苯o我許多零花錢。姜的父母很有錢，姜不需要依靠工資生活。而我打算慢慢熟悉這個城市后就找份工作，我不屑讓任何男人養(yǎng)活我，包括姜。而姜卻不以為然，他說：“工作會讓你勞累，我不喜歡那樣的你！放心吧，你不工作我們也能過得很好?！苯谀谴沃缶蜎]有帶我出過海，他說那些時候海風(fēng)太大，怕我受不了暈船，他每次出海回來都會給我?guī)Щ匾粋€形狀古怪的貝殼，或者一個小巧的海螺。而我還是盼望著春天過完后能和他一起出海。那天我百無聊賴地在客廳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姜出海六天了， 說要一個星期才回來。這時我看到魚缸里那兩條金魚貼著缸壁游來游去，嘴巴一張一合，像是餓了，我就抓了幾顆魚食扔進去，兩條魚吃完魚食，仍然不停地張合著嘴，好像還沒吃飽，我又喂了幾顆。過了一會兒，只見兩條魚肚子脹得鼓鼓的，肚皮向上浮了起來。這時我才想起姜說過，喂魚食一天最多不能超過四粒，否則魚會被脹死。這下怎么辦？姜回來我該怎么對他怎么說呢？我心里忐忑不安。第七天下午， 姜回來了，他習(xí)慣性地看向魚缸，魚缸里空空如也。我強作鎮(zhèn)靜地向他解釋，姜還沒聽我說完，就爆發(fā)了，他一只手叉著腰，一只手把魚缸拍得當當響，說：“我走時是怎么告訴你的？你沒有好好記著嗎？連這么點事都做不好，你一天在家，心思都用在什么地方去了？”我突然發(fā)覺在姜的眼里，我還不如他養(yǎng)的金魚。那晚我早早上了床，姜上床后， 像往常一樣摟住我，不停向我道歉，說他連續(xù)在海上漂了一個星期，非常疲倦，沒有控制住情緒，讓我原諒他。他從背后溫存地抱住我，吻著我的耳朵說：“我愛你，我也不喜歡和你生氣，我希望我們在一起的每一天都是快樂的?！彼麩岷婧娴哪腥说臍庀⒖澙@在我的頸間，唇間，我原諒了他。

夏天到來時，我決定出去工作。姜知道后，軟磨硬泡地勸我放棄這個想法，他說我們現(xiàn)在生活得挺好，我不需要去工作。他說他喜歡每天下班回到干凈整潔的家里吃我做的飯。他還說他就喜歡我現(xiàn)在這個樣子。而我依然堅持我的想法，我絕不依靠誰來養(yǎng)活， 我要有自己獨立的生活，我要在工作中感受外面廣闊的世界。姜終于大發(fā)雷霆，他說我就喜歡天馬行空地胡思亂想，不安分，既然他能讓我衣食無憂，我就該在家相夫教子， 獨立、思想只屬于男人，對于女人來說有屁用，照顧好丈夫和孩子才是女人的本分！

天?。∵@是那個在晨曦中和我談生命的自由和遼闊的男人嗎？我現(xiàn)在才明白，他不過是把我當做一個能順從他心意的傾聽者而已，我從沒有走進過他的內(nèi)心，他也從沒有接納我。那天清早在船頭，他不是說我不懂這些嗎？當時我竟沒理解他說這句話的意思。在他看來，我永遠也不會懂這些，女人只是缸里的魚，籠中的鳥。他需要的只是我這具作為他社會意義上的女人的軀體，他需要的是我能像他養(yǎng)的寵物一樣順從他，這和喬， 又有什么本質(zhì)上的區(qū)別呢？

我問姜：“如果我們認識的時候我就有工作，是否你就不會和我走到今天？”

姜說：“沒有如果，生活不需要假設(shè)！”第二天，我離開了姜的家。臨走時我給姜留了一張字條， 上面寫著：對不起， 魚缸太??！

隱喘了一口氣，用她的另一只手抓住了我的手，就在那一瞬間，我的腦海里劃過一道閃電，我終于抓住它們了，我想起來了……

我問隱：“你是誰？你到底是誰？”

隱說：“難道你還沒看出來。我是二十多年前離開你的，那時你那么年輕，有滿腦子那么美好的夢，但你卻不敢跨出一步去尋找。我為你著急，為你惋惜，于是我就替你去了。這一去就是二十多年?？墒?，原諒我，我沒能替你找到！離開姜后這些年，我碰到過很多男人，可正是他們讓我的希望一點點消失， 后來我漸漸覺得，也許喬和姜是對的。

生活就像一條逼窄的隧道，不問出處， 不問方向，只要跟著前面的人走，你會獲得安全感，即使偶爾碰到一條岔道，又有幾個人有勇氣邁出一步，走向不可預(yù)知呢？既然絕大多數(shù)女人都是這樣生活，我為什么不呢？現(xiàn)在，我累了，我回來了。這些年，你過得好嗎？”

“隱！”我干涸的眼里已經(jīng)流不出眼淚， 我緊緊地握著她的手說：“謝謝你！”

我接著說：“我不知道現(xiàn)在自己過得好還是不好，但那又有什么意義呢？”

天色已晚，這時我聽到鑰匙開門的聲音。是丈夫回來了。就在丈夫進門的瞬間，隱用盡全身力氣和我融為一體。

“剛才你在和誰說話呢？”丈夫問。

沒等我回答，丈夫又說：“怎么不開電視？聽說這兩天正在放一個電視劇，收視率極高，快打開看看。”

我說“：有什么好看的，那是別人的生活?！闭煞蚱婀值乜次遥骸皠e人的生活就是我們的生活啊?！?p style="margin-left：7.1500pt">沉默了一會，我說：“如果剛才我是在和另一個我說話，你相信嗎？”

“沒有如果，人不可能有另一個自己。生活中沒有假設(shè)?！闭煞蛘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