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遠奎
下班后匆匆搭乘晚班車趕回楚雄,一大家子人集合后轉(zhuǎn)車行駛于蜿蜒的山路,又步行了幾個小時,抵達目的地已經(jīng)是凌晨。
四月的夜,迷蒙蒙的霧氣籠罩著原野, 抬頭是迷幻來者的虛無縹緲,腳下沒有盡頭的路卻讓人十分清醒。途經(jīng)的一片片農(nóng)田, 在月色下呈現(xiàn)出淡紫色光暈,一排排梯子結(jié)構(gòu)的溝壑像極了遲暮老人臉龐上那些被時間鐫刻的傷痕,來不及細細遐想,蟬鳴蛙叫早已經(jīng)劃破寂靜的夜空。走走停停,大家都氣喘吁吁,眼前那不斷被氣息抹花的鏡片,越擦越朦朧。
我蜷縮在土包上,瞇著眼睛仰望星空, 一瞇一合中我們在彼此眨眼問候,呼吸著遠離喧囂的空氣,干凈、清鮮又混和著淡淡的青草香。趕來時衣衫單薄的緣由,此刻滲入寒氣打了個寒顫,我拉緊領(lǐng)口,陷入無休止的回憶中。
2
我的外婆,我從小喊她阿婆(彝語)。
今天是她辭世的第三年,按照習(xí)俗,親朋好友從各地趕來祭奠,孝子孝孫也在最后一場儀式中為悲痛畫上暫且的句點。之后, 許多繁文縟節(jié)將被省去,墳?zāi)骨皶霰热烁叩碾s草,大家忙著新生命的出生和下一位老者的離去,似乎沒有什么懷念會曠日持久。
小時候,我總穿著阿婆親手縫制的衣服, 千層底的鞋子軟歸軟,每逢雨天它總會變成一只沉甸甸的“水船”,所以我總愛光著腳四處跑,跑累了就窩在阿婆的懷抱里睡著,一覺醒來鞋子已經(jīng)被阿婆烘干。我依戀那種還沒有徹底消散的余溫,不急不躁,軟綿綿的腳丫會被一種恰到好處的溫暖包圍,舒服到讓人得意忘形。所以我常常會找各種“恰當” 的借口把鞋子弄濕,看著阿婆在柴堆旁生火, 再用兩根小竹棍撐起兩條小船,時不時翻轉(zhuǎn)著,鞋子不停的冒著熱氣,記憶太過深刻的
緣由,長大后,熨斗、加濕器、飯桌、溫泉、燒烤……甚至只是一杯普通的白開水,每個熱氣騰騰的場景我都會想到我的阿婆。
每當下午去坡上的果園勞動,我就會提著阿公給我特制的小鐵鏟、小鐵桶興高采烈地出發(fā)。一路上總要遇到許多熟識的鄉(xiāng)鄰, 阿婆就會停下來拉家常,問這家的媳婦生了沒,那家的羊羔賣了多少錢,或者被關(guān)系親近的喊住,還會到人家院子里小坐一會。家家戶戶的庭院都是我的舞臺,模仿悟空耍棍、哪吒鬧海,咿咿呀呀的唱著學(xué)校里老師新教的《螃蟹哥》、《蝸牛與黃鸝鳥》,阿公阿婆和村里的三姑六婆都是彝族,可能是大家唱慣了山歌的緣故,覺得新奇,他們往往又是笑又是鼓掌。我時不時瞥到, 阿婆坐在那里, 用腳踩著節(jié)拍,滿臉驕傲。
記憶里的雨天更多,我和阿公阿婆在田地間的玉米還沒種完,就響起滾滾雷聲,我們一路狼狽地往家跑,也總是淋得濕透。打雷下雨的時候,阿婆不讓開電視,也不讓開燈,說是會觸電。我搬個小板凳坐在屋檐下, 阿婆在納鞋,阿公不斷地往他的煙筒里夾入細細的煙絲。我靜靜地看大雨嘩嘩的下,把門前的路沖成泥濘,將棵棵參天大樹晃得搖搖欲墜,時不時有一些小鳥悄無聲息地停在電線上,不言不語。世界如此安靜,仿佛只有呼吸聲和雨聲。我看雨看得無聊,便問阿婆,昨晚新聞上說地震了,為什么發(fā)生地震。阿婆說地震是因為地下沉睡著一頭巨大的牛, 驚醒時就會撼動山海,她講得如此真實,以至于我深信多年,常常躡手躡腳的走路,生怕驚擾了地下的那只神獸,直到在地理課上學(xué)了地殼運動,我才恍然大悟。
從小我就不愛讀百科全書,我喜歡光著腳奔跑在村莊的田野,嘗試徒手抓住山間清冽的風(fēng),爬到牛背上模仿英雄“王二小”,羨慕小鳥有翅膀可以輕松飛越高山,思考松鼠的尾巴為什么那么巨大、蛇為什么會游泳, 也時常追著蒲公英的種子,希望她告訴我她要去往何方。我更愛聽阿婆講故事,講女媧造人、講智勇雙全的支格阿魯,有時也講她自己。我的童年屬于這個村莊,我對世界最初的認知源于阿婆,片面但是浪漫,我并不愿糾正,每個人獨特的經(jīng)歷造就他的脾性, 我深知我的創(chuàng)造力、感染力都來自于此。
3
眾人的祭奠已經(jīng)完成,哭聲散去。
我虔誠地在阿婆靈前上香、磕頭。阿婆還在世時,每逢過年,我都說要給她磕頭拜年,她不肯,說是舊習(xí)俗不時興了。二十多年來,她為我做過數(shù)不清的飯,無數(shù)次深夜等我歸家,早晨送我出門,但我未曾磕過個頭。講來諷刺, 是在她什么都無法為我做, 永遠長眠于地下后,我才一次又一次,對著她的遺像磕頭。
阿婆在世的時候,每個寒暑假自己都是一匹脫韁的野馬。踢球打碎的玻璃、摘野果摔傷的妹妹、玩泥巴弄臟的衣服……釀下的種種禍端她全都包攬,并一一化解。因為阿婆的影響,一直以來我對慈眉善目的老人們總有莫名的親近感,也自來熟。如今,自己工作潛在的福利就是有數(shù)不盡的機會與她們產(chǎn)生羈絆和停留,她們會拉著你的手,安靜又祥和,遇到熱情的還會抱抱你。我知道生命長河中,我們都只會是彼此轉(zhuǎn)瞬即逝的片段,但那些干凈的心、透明的心、歷經(jīng)風(fēng)雨磨難之后的平常心,最真實也最富有。
阿婆離開了,阿公跟隨舅舅到城里生活, 逢年過節(jié)也在舅舅家相聚,唯一能夠在老家村莊里齊聚的場合,慢慢的只剩下了至親們的婚喪嫁娶。
翌日清晨,再去墳前燒紙扎。又是雨。途經(jīng)一戶人家,應(yīng)該也是白事不久,寫滿奠字的白燈籠掛了一路,在嗩吶的哀鳴里, 整個村莊陷入壓抑。墳前的白衣孝衫跪了一地,顧不得泥水打濕膝蓋,痛哭著抬不起頭。我想起阿婆曾給我說, 孩子, 人都有一死, 等婆走了你不要傷心。
我很平靜,因為我知道沒有人可以參悟生死,身在生命的輪回里,我們總在被動接受。佛教云,人生八大苦,即是 : 生, 老, 病,死,愛別離,怨長久,求不得,放不下。
細細算來,皆要一一經(jīng)歷。
上墳后,三年的祭奠儀式已完成,脫去孝衣生活繼續(xù)。
臨別前,我去村門口的小賣部買水,老板小李領(lǐng)著半大的孩子從內(nèi)堂出來。她喚我乳名,說還能想起小時候的我表演節(jié)目。小李小賣部滿足了村里人大部分的需要,也承載著我許多童年的快樂,這么些年了,還是老樣子,陳列的商品又多又雜。
“你那會放暑假回來要吃方便面,你婆帶著來我這,你非要康師傅牌的,我這只有福滿多,你還給你婆哭哩?!?p style="margin-left:10.6500pt">“你婆是咱村能人,娃娃那虎頭鞋都是你婆教著大伙做嘞。這一晃,可走了三年了。
我一邊把水裝進袋子里一邊應(yīng)著 :“可不是,時間根本不給人喘息的機會?!碧а劭匆?p style="margin-left:7.1000pt">個半大的孩子對著我笑,眼睛圓圓的,和小李很像,又說道 :“這是你家老二吧?長得真可愛。”
小李不禁大笑,邊笑邊說 :“哪里是老二, 我都當阿婆了,這是我孫兒?!蔽腋杏X尷尬也跟著她大笑起來。
轉(zhuǎn)身走出小賣部,笑容還在臉上。
上了車媽媽問我在笑什么,我說我也不知道。頭抵在車窗上,看著老房子越來越遠, 田野也逐漸消失在盡頭,低矮的村莊逐漸老成一樁樁墳冢。
雨又大了,玻璃白花花的什么也看不見。
依依不舍中,我回望著這個陪伴了自己整個童年的村落,村口的大黃已經(jīng)被一只奶聲奶氣的小灰狗取代,水井已經(jīng)干涸沒有奇奇怪怪的咕嚕聲,但那棵保留下來的千年古樹還在繼續(xù)長高、長大,被時間鐫刻、被后人銘記。
我不知道我還有多少次機會可以回到這里,赤身下河撈一條魚,聽阿公講他抗爭年代的傳奇。靜靜地走,把村口到村尾的大爺大娘全喊一遍,聽他們驚嘆時間的力量,快要認不出我的模樣,又或者,在阿婆的墳前磕上三個響頭,告訴她爸媽身體健康,我過得很好。我知道,阿婆給予我的愛,就如同眼前這棵蒼天古樹一樣茁壯而不朽,而那些她教會我的道理,早已把我狹窄的胸腔包裹成鎧甲般的金黃,足夠抵抗生命長河中的種種不如意和雨雪風(fēng)霜。
舅舅從車的后座上拿出祭祀剩下的半瓶老酒,他喝了一口遞給我,我們都嗆出了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