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香

張時語

她在火車的顫抖中悠悠醒來，胃有節(jié)奏的痙攣令她呼吸急促。夢里的場景如同額頭的細汗，黏膩地在頭頂浮現(xiàn)。夜間的硬座總是給人一種難以描述的別扭。她低頭瞥了一眼鄰座那只搭在她腿上皮膚松弛的手臂，嘆了口氣，緩緩從包里拿出手機。

微信的小紅點閃起來，她搓搓僵直的手指。母親打了三個語音通話過來，她一個也沒接到，靜音模式溫柔地拒絕了所有的干擾。三個未接來電提示下面，是剛發(fā)來的信息提示。

“火車上呢？ ”

“我在你太姥這邊。”

頂部顯示“對方正在輸入”，她直愣愣地盯著黑夜里亮得刺眼的手機屏幕。突然，網(wǎng)絡(luò)信號消失了?！?G”的字樣不見了，她茫然地抬起頭，背包在行李架上靜靜地躺著?！疤选眱蓚€字在口中反復(fù)咀嚼，嚼碎的每一個筆畫深深地扎在牙齦，激起連綿不斷的疼痛。生銹的血水自那疼痛中涌出，沾濕了牙床。

槐花的香氣不由分說地沖進她的腦海，攪拌著混沌的記憶。

她想起太姥院里那棵槐樹，高大而茂盛。枝丫爭先恐后探出木制的大門，似是要沖破那個窄小的庭院。太姥愛做槐花糕。用锃亮的蒸鍋，在灶火旁扇著扇子。她是抗拒的。槐花的味道太厚重，花瓣在軟軟的黏米里無法吞咽，在盤里堆成小山。

偏偏太姥在一旁滿眼期待地看著她，她只得笑著抓起一團塞進嘴里，企圖在味道尚未充斥口腔時咽下。太姥笑著，把槐花糕又向她推近一點：“囡囡別急，不夠吃太姥再給你做。”她無法辯駁，無力感在身體的每一個細胞里叫囂。

她像所有那個年齡段的孩子一樣，對長輩的熱情關(guān)懷充滿了戒備和抵抗。家里的七大姑八大姨像觀摩商品一樣圍著她。她只得站在灰黃的旋渦中央，背一首又一首詩，或是唱她還未完全學(xué)會的歌謠。

太姥爺?shù)昧税d癇和皮膚病，躺在她從未踏足的南屋里。那扇藍色的門，在灰頭土臉的院里突兀得難以融合。“是人家說的啊，涂了這藍色，你太姥爺?shù)牟【湍芎闷饋砜??！碧涯笾怙灒f道。

她探著頭看那形狀較為清晰的糕餅?！安皇腔被ǜ猓俊碧咽忠活D，竟是滿臉愧色：“槐花用完了，都給你姥姥家泡茶了。囡囡想吃，明年回來太姥再給你做?！彼B忙搖頭：“不用不用，太姥辛苦，太姥做什么我都愛吃?！碧燕皣@：“囡囡真乖啊……”

她趕在太姥說下一句話之前，就匆匆逃離了廚房。她心中為自己的應(yīng)對而自鳴得意，但那終究是一句假話，她怕太姥當真，怕太姥夸她懂事。她承受不起太姥的真情實意。

太姥的院子像是另一個旋渦，又像是一個避難所。這里只有太姥和不出門的太姥爺。她可以隨心所欲翻那古舊書柜里的書，那些是太姥爺?shù)臅Ｌ言谒磿鴷r從不打擾她。

“太姥爺去世了。”母親在某個清晨說。香火氣息從門窗的縫隙里探索著侵入房間，她想象著那具幽閉于藍色門里的身體被抬出來，永遠地離開了他曾鑲嵌的位置，在床上留下一個明顯的凹痕;每一個毛孔都吸附在粗布床單上，那些親戚粗魯?shù)爻堕_粘連在床單上的單薄的蔥皮般的皮……一定很疼吧。她默默地打了個寒戰(zhàn)。那天她被鎖在屋里，禁止參加葬禮的一切事宜。嗩吶的聲音自遠處模模糊糊地傳來，她在缺乏新鮮空氣的屋里窒息地迷惑著。明明一直都在的太姥爺為什么就這么離開了？他怎么會離開那個他存在了很久的房間？這很不合理。

太姥爺留在了那個昨天。那扇藍色的房門被拆走了。被大舅拆去建雞舍了，以花了喪葬費為由。她站在那個曾滿是秘密的房間里，潮濕的味道還未散盡，耳邊斷斷續(xù)續(xù)地響起大姨、大舅的聲音：“總算是……”“花那么多冤枉錢?！薄斑@么久……，誰都受罪?！薄八切夷米吡?，你們也沒用?！薄罢l說沒用？能賣錢……”屋里只剩下一個鐵皮床，薄薄的褥子企圖遮住它赤裸的身子。太姥站在她旁邊，好像哭了。但是她沒有勇氣去抱一抱那個瘦小的身軀。她只是站著。直到黃昏來臨，薄涼的余暉照在水泥地面，太姥牽起她的手，把她送回了姥姥家。那是太姥第一次沒有讓她留下來。

火車駛出了隧道，那個數(shù)字加字母的圖案突然亮了起來。母親那邊發(fā)來的信息如潮水般涌向她。她在洶涌之中看見了那句話：“太姥去世了?！被炭衷谒睦镎ㄩ_，她仿佛看到了這一幕：在那個藍色房門的屋子里，太姥和太姥爺并排躺在床上，平靜地望著她。手機里仿佛傳來了嗩吶的聲音，仿佛有黃紙在她頭頂翻飛。

她驀地想念起那些槐花糕的味道了，但是那些狼吞虎咽的時刻再也不會有了。

身旁的老人頭一歪，靠在了她身上。她緊貼著那具有些瘦削的身體，用力感受，企圖找到擁抱的滋味。

那個下午，她面向太姥，走過去，在槐花的香氣里緊緊擁住她的身體。

她品嘗著流入嘴角的咸澀……

這篇文章構(gòu)思巧妙，情感豐沛。切入點巧妙。切入點“槐花”具有代入感，易讓讀者聯(lián)想起童年在長輩的關(guān)愛下無憂無慮成長的時光。作者以此為線索，貫穿全文。色彩運用巧妙。紅、黃、藍、綠、白、黑，烘托出了不同情境下的氣氛。整體布局巧妙。作者利用火車進出隧道這段短暫的時間，回憶了太姥的故事。通過自己對槐花糕的反應(yīng)以及對太姥家事的敘述，表現(xiàn)太姥喜愛自己的情感和她“孤立無助”的形象。

（指導(dǎo)老師：王海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