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子
君自故鄉(xiāng)來,應喝故鄉(xiāng)茶
我追慕茶,茶是春風大雅,茶是秋水文章,茶如弘一大師所言:“君子之交,其淡如水。執(zhí)象而來,咫尺千里。問余何適,廓爾忘言。華枝春滿,天心月同?!蔽蚁矚g喝茶時那一刻的放下放開放懷,但不敢自稱茶者;茶者,應知茶,善茶。我只懂茶之一二,卻有一次因辨認出白芽奇蘭的芳香而獲得眾人的贊許。那次筆會,眾人皆從各自家鄉(xiāng)帶了茶來。來自安溪的帶了鐵觀音,來自武夷山的帶了大紅袍,來自福鼎的帶了白茶,皆是上乘精品。無意之間便成了斗茶大會,但燕瘦環(huán)肥,各有千秋,竟一時難以分出上下,正如散文、小說、詩歌中的精品,實在難以分出一、二、三來。那個夜晚因了茶時光倍加美好,茶佳人一一裊娜登場,我們先喝了鐵觀音,再喝了大紅袍,又來了壺正山小種,各路茶仙赴會,東西南北,春夏秋冬,日月星辰,赤橙黃綠……最后,文友撕開一個淡黃色的包裝,開始燙壺、洗杯、沖泡。眾人各執(zhí)起杯盞,剛剛入口,我脫口而出:“白芽奇蘭!”文友激動得站起來握我的手:“知音哪,知音!”
那一夜,我們?nèi)坑涀×税籽科嫣m。白芽奇蘭茶因其鮮葉芽尖帶白毫,成茶具有獨特的類似蘭花香氣而得名。外形條索緊結,勻整美觀,色澤青褐油潤稍間蜜黃。內(nèi)質(zhì)香氣清高爽悅,滋味醇爽,湯色橙黃明亮,葉底柔軟。其特有的蘭香讓人入口不忘,那縷縷奇蘭香,溫潤著雕花門窗背后男男女女的青蔥時光。一行一行彎如綠緞的茶樹鋪展在平和縣崎嶺鄉(xiāng)嫵媚的青山上,那飄逸的就是白芽奇蘭茶的身影,如行行珠翠點綴在群峰之中。山神快樂地敞開懷抱,欣賞白芽奇蘭的身姿。我猜,他一定獨獨寵愛這帶著獨特蘭香的茶女兒。她生長在高山,長年看天上行云飲山間流水,焉不修成一副仙風道骨?茶樹安順天命,做茶也須順四時,尚天然,體物性,崇幽趣。
“茶”字多么奇妙,人在草木中,這是與大自然最好的溝通方式。飲茶,須恭,須敬,須真。我初學飲茶,只為解渴,只為茶比白開水有味,只到“一碗潤喉吻”的境界。幾年下來,不知不覺便已達到“破孤悶,發(fā)輕汗,平生不平事,盡向毛孔散”的層次。不過我尚未達到“輕肌骨、通仙靈”之境界,也許永遠達不到,但我愿意朝著這個方向努力。隨著茶齡增長,開始懂得茶質(zhì)為上,工為次。茶質(zhì),是隱身于茶湯中的木本香、山場味。質(zhì)才是根本,工是做茶之術,上乘的做工,能激活茶青內(nèi)在的品種香、風土香。十幾年的茶齡,天長日久,雖也天天刷牙,牙齒卻沾上了黃褐色的茶垢。而我看過的女子,均是一口白牙閃閃發(fā)光。大概女子少喝茶罷?可我如今一人在家也要泡茶飲茶,不可一日無茶。一日,我與大嫂路遇,大嫂恰巧碰上她的一位朋友,打了招呼后便擦肩而過。過后,大嫂對我說:“我那朋友說,你那小姑怎么牙齒是黃褐色的?我說那是你愛喝茶的緣故?!蔽也唤鲱?,馬上奔去牙科診所洗牙。白牙閃了沒幾日,喝了幾天的茶,牙齒又變成了黃褐色。罷了,且隨它去,在女子的美麗與茶趣茶樂之間,我還是要選擇茶趣茶樂。因為,一盞茗香在手,自我的小宇宙便與大宇宙融合,在妙不可言的茶香中直達怡神舒心的茶境,在一片清靜虛空中只覺現(xiàn)世安穩(wěn)歲月靜好。
茶和天下。如今白芽奇蘭已不僅僅是一片樹葉,而是那一縷縈繞心間揮之不去的鄉(xiāng)味。平和人在外地相遇,都要拿出白芽奇蘭來共同品味故鄉(xiāng)的味道。君自故鄉(xiāng)來,應喝故鄉(xiāng)茶。
喝到茶淡時
安溪鐵觀音茶可以清心。茶山寧和,云朵寧和,遠山寧和,在品茶路上向禪意跋涉,茶湯中自有因果。
初識鐵觀音,是與朋友到茶樓里喝茶。身著綠色綢緞、腰肢纖細的江南女子,捧出一套精致的青花瓷茶具,從古色古香的茶罐中拿出一小包茶葉來,撕開精美的密封包裝,倒入壺中,沖入滾燙的開水,一場風雅的茶會由此拉開帷幕。在柔若無骨的音樂中,鐵觀音把積攢了整個春天的愛與日月精華,款款獻給了自己的心上人。鐵觀音用綠色的語言在低低地傾訴,茶山上的霧嵐雨露在眼前徐徐展開……我不知其深淺,只覺一盞入喉口舌生津極為解渴,一杯接一杯往下喝,結果,那個晚上我的大腦始終興奮得不肯睡去,才知道鐵觀音是茶中的烈酒。
因領略了鐵觀音的厲害,對它又愛又怕,在家中泡它時,我經(jīng)常把前面幾泡讓給父親喝,自己喝七八泡后的淡茶,以免喝了后整晚睡不著。此后有一階段我一直愛喝淡茶,那么一點點淡茶,有隱隱約約的香味,就像心里曾經(jīng)養(yǎng)了花,那花搬走了,可花香猶在。再過一段時間,抵擋不住第一、二泡茶的誘惑,喝久了,漸漸能夠安然入睡。于是,愛鐵觀音的濃烈,也愛鐵觀音的淺淡……
我一向不愛喝綠茶,覺得綠茶寡淡,無味無趣得很,但一直不敢說出自己的感覺,怕被人譏笑沒有品味——殊不知少女一樣的西湖龍井迷醉了多少人。那天碰到一朋友,他直言綠茶的寡淡,說他此生只愛鐵觀音,我心中大快,引為知音。
不怕不識茶。外地人初喝鐵觀音,不知其優(yōu)劣,只需把一百塊至六千塊不同價味的茶一款款品過去,你自然就愛上了其中的頂尖茶,就如從趙明誠九十九首詞中找到李清照的詞一樣。
茶是有品味的,你習慣了這個品味,再也降不下來。喝慣了一斤七八百塊的鐵觀音,突然去喝一兩百塊的茶,那是一件痛苦的事。舌頭是不能嬌慣的,它馬上向腦、向心提出抗議。如同天天面對美女,美女突然離去了,叫你不得不面對一個姿色平庸的女人,那是一件極痛苦的事。
鐵觀音是安溪人創(chuàng)造的詩,是安溪人在溫潤宣紙上的筆墨,它依盡青山當畫屏。上天何其溺愛江南,用鐵觀音優(yōu)待江南。沉溺在茶中,茶是生命中最悠閑散漫的時光。鐵觀音,是多少文人墨客的伴侶、密友和知己?鐵觀音的容顏與水袖美麗了多少文人墨客的心情?
安溪茶文化伴隨著安溪歷史一路叮咚走來,畫下一條清晰的脈絡。文化與茶開始聯(lián)姻結緣。多少古舊的茶樓因此留名。四季更替,鐵觀音也抒寫著自己平平仄仄的韻腳。我的來生,想做茶仙。汲來湖水烹新茗,以茶做歌,在幽香撲懷的江南中流連。
喝到茶淡時,不是枯禪,是清禪。人生如茶,芬芳開始,韻味中年,直至漸老,茶味漸淡,依舊有那個靜篤的氣場和力量。